第三〇回 新住家客栈用相帮 老师傅茶楼谈不肖

3个月前 作者: [清]韩邦庆 著,张爱玲 注译
    按赵朴斋领妹子赵二宝及张秀英同至大观园楼上包厢。主人系一个后生,穿着雪青纺绸单长衫,宝蓝茜纱夹马褂,先在包厢内靠边独坐。朴斋知是施瑞生,但未认识。施瑞生一见大喜,慌忙离位,满面堆笑,手搀秀英二宝上坐凭栏,又让朴斋。朴斋放下灯笼,退坐后排。瑞生坚欲拉向前边。朴斋相形自愧, 不安。幸而瑞生只和秀英附耳说话,秀英又和二宝附耳说话,将朴斋搁在一边,朴斋倒得自在看戏。


    这大观园头等角色最多,其中最出色的乃一个武小生,名叫小柳儿,做工唱口绝不犹人。当晚小柳儿偏排着末一出戏,做《翠屏山》中石秀。做到潘巧云赶骂,潘老丈解劝之际,小柳儿唱得声情激越,意气飞扬;及至酒店中,使一把单刀,又觉一线电光,满身飞绕,果然名不虚传!


    《翠屏山》做毕,天已十二点钟,戏场一时哄散,看的人纷纷恐后争先,挤塞门口。施瑞生道:“我们慢慢的好了。”随令赵朴斋掌灯前行,自己拥后,张秀英赵二宝夹在中间,同至悦来客栈。二宝抢上一步,推开房门,叫声“妈”。赵洪氏歪在床上, 地起身。朴斋问道:“妈为什么不睡?”洪氏道:“我等着。睡了 ,谁来开门哪?”秀英道:“今天晚上蛮好的好戏,妈不去看。”瑞生道:“戏 礼拜六晚上最好;今天礼拜三,再歇两天,同妈一块去看。”


    洪氏听是瑞生声音,叫声“大少爷”,让坐致谢。二宝喊栈使冲茶。秀英将烟盘铺在床上,点灯请瑞生吸鸦片烟。朴斋不上台盘,远远地掩在一边。洪氏乃道:“大少爷,这可真正对不住!两天工夫请了我们好几趟——明天一定要回去了!”瑞生急道:“不要走 ;妈 总是这样!上海难得来一趟,自然多玩两天。”洪氏道:“不瞒大少爷说,此地栈房里,四个人房饭钱要八百钱一天呢,开消太大,早点回去的好。”瑞生道:“不要紧的;我有法子,比在乡下还要省点。”


    瑞生只顾说话,签子上烧的烟淋下许多,还不自觉。秀英看见,忙去上手躺下,接过签子,给他代烧。二宝向自己床下提串铜钱,暗地交与朴斋,叫买点心。朴斋接钱,去厨下讨只大碗,并不呼唤栈使,亲往宝善街上去买;无如夜色将阑,店家闭歇,只买得六件“百叶” [1] 回来,分做三小碗,搬进房内。二宝攒眉道:“哥哥 也真是的!去买这种东西!”朴斋道:“没有了呀!”瑞生从床上崛起,看了道:“‘百叶’蛮好,我倒喜欢吃的。”说着,竟不客气,取双竹筷,努力吃了一件。二宝将一碗奉上洪氏,并喊秀英道:“姐姐来陪陪 。”秀英反觉不好意思,嗔道:“我不要吃!”二宝笑道:“那么哥哥来吃了罢!”朴斋遂一股脑儿吃完,喊栈使收去空碗。


    <em>[1] 汤里煮的“千张”(一种布纹豆腐皮)包肉卷,比春卷粗大。</em>


    瑞生再吸两口鸦片烟,告辞而去。朴斋始问秀英和施瑞生如何亲眷。秀英笑道:“他们亲眷你哪晓得啊。瑞生哥哥的娘 就是我干娘。我认干娘时候刚刚三岁,去年在龙华 [2] 碰见了,大家不认得,说起来倒蛮对,这就教我到他们家里住了三天,这时候倒算是亲眷了。”朴斋默然不问下去。一宿无话。


    <em>[2] 上海近郊名胜。</em>


    瑞生于次日午后到栈,栈中才开过中饭,收拾未毕。秀英催二宝道:“你快点 !我们今天买东西去呀。”二宝道:“我东西不要买,你去好了。”瑞生道:“我们也不买什么东西,一块去逛逛。”秀英道:“你不要去跟她说!我晓得她的脾气,等会总去就是了。”


    二宝听说,冷笑一声,倒在床上睡下。秀英道:“可是说了你生气了?”二宝道:“谁有闲工夫来跟你生气呀?”秀英道:“那么去 ?”二宝道:“不然 去也没什么,这时候给你猜着了,一定不去!”


    秀英稔知二宝拗性,难于挽回,回顾瑞生,努嘴示意。瑞生嘻皮笑脸挨坐床沿,妹妹长,妹妹短,搭讪多时,然后劝她出去玩。二宝坚卧不起。秀英道:“我 得罪了你,你看瑞生哥哥面上,就冤屈点,好不好?”二宝又冷笑一声,不答。洪氏坐在对面床上,听不清是什么,叫声“二宝”,道:“不要 ;瑞生哥哥在说呀,快点起来 。”二宝使气道:“妈不要作声,你晓得什么呀!”


    瑞生觉得言语离题远了,呵呵一笑,岔开道:“我们也不去了;就这儿坐会,讲讲话,倒蛮好。”因即站起身来。偶见朴斋靠窗侧坐,手中擎着一张新闻纸,低头细细看,瑞生问:“可有什么新闻?”朴斋将新闻纸双手奉上。瑞生接来,拣了一段,指手划脚,且念且讲,秀英朴斋同声附和,笑做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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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宝初时不睬,听瑞生说得逗笑,再忍不住,因而 地下床,去后面朴斋睡的小房间内小遗。秀英掩口暗笑。瑞生摇手止住。等到二宝出房,瑞生丢开新闻纸,另讲一件极好笑的笑话,逗引得二宝也不禁笑了。秀英故意偷眼去 她如何。二宝自觉没意思,转身紧傍洪氏身旁坐下,一头撞在怀里撒娇道:“妈,你看 !他们在欺负我!”秀英大声道:“谁欺负你呀?你倒说说看!”洪氏道:“姐姐可会来欺负你?你不要这样瞎说!”瑞生只是拍手狂笑,朴斋也跟着笑一阵,才把这无端口舌揭过一边。


    瑞生重复慢慢的怂恿二宝出去玩。二宝一时不好改口应承,只装作不听见。瑞生揣度意思是了,便取一件月白单衫,亲手替二宝披上。秀英早自收拾停当。于是三人告禀洪氏而行,惟留朴斋陪洪氏在栈。洪氏夜间少睡,趁此好歇中觉,朴斋气闷不过,手持水烟筒,踅出客堂,踞坐中间高椅和帐房先生闲谈。谈至上灯以后,三人不见回来,栈使问:“可要开饭?”朴斋去问洪氏。洪氏叫先开两客。


    母子二人吃饭中间,忽听栈门首一片笑声,随见秀英拎着一个衣包,二宝捧着一卷纸裹,都吃得两颊绯红,嘻嘻哈哈进房。洪氏先问晚饭。秀英道:“吃过了,在吃大菜呀!”二宝抢步上前道:“妈,你吃 。”即捡纸裹中卷的虾仁饺,手拈一只,喂与洪氏。洪氏仅咬一口,觉得吃不惯,转给朴斋吃。朴斋问起施瑞生。秀英道:“他有事,送我们到门口,坐了东洋车走了。”


    迨洪氏朴斋晚饭吃毕,二宝复打开衣包,将一件湖色茜纱单衫与朴斋估看。朴斋见花边云滚,正系时兴,吐舌:“恐怕要十块洋钱呐 !”二宝道:“十六块呢。我不要它呀,姐姐买了,嫌它短了点,我穿 倒蛮好,就教我买。我说没洋钱。姐姐说:‘你穿着,过两天再说。’”朴斋不作一声。二宝翻出三四件纱罗衣服,说是姐姐买的。朴斋更不作一声。


    这夜大家皆没有出游。朴斋无事早睡。秀英二宝在前间唧唧说话,朴斋并未留心,沉沉睡去,朦胧中听得妹子二宝连声叫“妈”。朴斋警醒呼问。二宝推说:“没什么。”洪氏醒来,和秀英二宝也唧唧说话。朴斋那里理会,竟安然一觉,直至红日满窗,秀英二宝已在前间梳头。朴斋心知睡过了头,慌的披衣走出。及见母亲洪氏拥被在床,始知天色尚早,喊栈使舀水洗脸。二宝道:“我们点心吃过了。哥哥要吃什么,叫他们去买。”朴斋说不出。秀英道:“可要也买两个汤团罢?”朴斋说:“好。”栈使受钱而去。


    朴斋因桌上陈设梳头奁具,更无空隙,急取水烟筒往客堂里坐;吃过汤团,仍和帐房先生闲谈。好一会,二宝在房内忽高声叫“哥哥”,道:“妈喊你。”朴斋应声进房。


    其时秀英二宝妆裹粗完,并坐床沿。洪氏亦起身散坐。朴斋旁坐候命。八目相视,半日不语。二宝不耐,催道:“妈跟哥哥说。”洪氏要说,却“咳”的叹口气道:“她们瑞生哥哥 也真太热络了,叫我们再多玩两天。我说:‘栈房里房饭钱太贵。’瑞生哥哥这就说:‘清和坊有两幢房子空在那儿,没人租,叫我们搬了去,说是为了省点的意思。’”秀英抢说道:“瑞生哥哥的房子,房钱就不要了,我们自己做饭吃,一天不过两百个铜钱,比栈房里可是要省多少哒!我是昨天答应他了。你说好不好?”二宝接说道:“这儿一天房饭钱,四个人要八百呢,搬了去 省六百,可有什么不好啊?”朴斋如何能说不好,仅低头唯唯而已。


    饭后,施瑞生带了一个男相帮来栈,问:“可收拾好了?”秀英二宝齐笑道:“我们 哪有多少东西收拾呀!”瑞生乃喊相帮来搬。朴斋帮着捆起箱笼,打好铺盖,叫辆独轮车,与那相帮押后,先去清和坊铺房间。赵朴斋见那两幢楼房,玻璃莹澈,花纸鲜明,不但灶下釜甑齐备,楼上两间房间并有两副簇簇新新的宁波家具;床榻桌椅位置井井,连保险灯穿衣镜都全;所缺者惟单条字画帘幕帷幛耳。随后施瑞生陪送赵洪氏及张秀英赵二宝进房。洪氏前后踅遍,啧啧赞道:“我们乡下哪有这种房子呀!大少爷,这可真正难为你!”瑞生极口谦逊。当时聚议:秀英二宝分居楼上两间正房,洪氏居亭子间,朴斋与男相帮居于楼下。


    须臾天晚,聚丰园挑一桌丰盛酒菜送来,瑞生令摆在秀英房内,说是暖房。洪氏又致谢不尽。大家团团围坐一桌圆台面,无拘无束,开怀畅饮。


    饮至半酣之际,秀英忽道:“我们刚才倒忘了,没去叫两个出局来玩玩,倒不错!”二宝道:“瑞生哥哥去叫 ,我们要看呀!”洪氏喝阻道:“二宝,不要;你 还要出花样!瑞生哥哥老实人,堂子里没去玩过,怎么好叫啊!”朴斋亦欲有言,终为心虚忸怩,顿住了嘴。瑞生笑道:“我一个人叫也没什么意思。明天我约两个朋友在这儿吃晚饭,教他们都去叫了来,那才热闹点。”二宝道:“我哥哥也去叫一个,看她们来不来。”秀英手拍二宝肩背道:“我也叫一个,就叫个赵二宝!”二宝道:“我赵二宝的名字倒没有过,你张秀英 有了三四个了!都是时髦倌人,一直在给人家叫出局!”


    几句说得秀英急了,要拧二宝的嘴。二宝笑而走避。瑞生出席拦劝,因相将向榻床吸鸦片烟。洪氏见后四道菜登席,就叫相帮盛饭来。朴斋闷饮,不胜酒力,遂陪母亲同吃过饭,送母亲到亭子间,径往楼下点灯弛衣,放心自睡;一觉醒来,酒消口渴,复披衣趿鞋,摸至厨房寻得黄沙大茶壶,两手捧起, 呼饱;见那相帮危坐于水缸盖上垂头打盹,即叫醒他,问知酒席虽撤,瑞生尚在。朴斋仍摸回房来,听楼上喁喁切切,笑语间作,夹着水烟鸦片烟呼吸之声。朴斋剔亮灯芯,再睡下去,这一觉冥然无知,俨如小死。直至那相帮床前相唤,朴斋始惊起,问相帮:“有没睡一会?”相帮道:“大少爷走,天也亮了。还好再睡?”


    朴斋就厨下洗个脸,蹑足上楼。洪氏独在亭子间梳头,前面房里烟灯未灭,秀英二宝还和衣对卧在一张榻床上。朴斋掀帘进房,秀英先觉,起坐,怀里摸出一张横披请客单,令朴斋写个“知”字。朴斋看是当晚施瑞生移樽假座,请自己及张新弟陪客,更有陈小云庄荔甫两人;沉吟道:“今天晚上我真的谢谢了。”秀英问:“为什么?”朴斋道:“我碰见了难为情。”秀英道:“可是说我们新弟?”朴斋说:“不是。”秀英道:“那么什么呀?”朴斋又不肯实说。适二宝闻声继寤,朴斋转向二宝耳边悄悄诉其缘故。二宝点头道:“也不错。”秀英乃不便强邀,喊相帮,交与请客单,照单赍送。


    朴斋延至两点钟,涎脸问妹子讨出三角小洋钱,禀明母亲,大踱出门;初从四马路兜个圈子,兜回宝善街,顺便往悦来客栈,拟访帐房先生,与他谈谈;将及门首,出其不意,一个人从门内劈面冲出,身穿旧洋蓝短衫裤,背负小小包裹,翘起两根短须,满面愤怒,如不可遏。


    朴斋认得是剃头师傅吴小大,甚为惊诧。吴小大一见朴斋,顿换喜色道:“我来看你呀。搬到了哪去啦?”朴斋约略说了。吴小大携手并立,刺刺长谈。朴斋道:“我们拐弯那儿去吃碗茶罢。”吴小大说“好”,跟随朴斋至石路口松风阁楼上泡一碗“淡湘莲”。吴小大放下包裹,和朴斋对坐,各取副杯,分腾让饮。


    吴小大倏地 目攘臂,问朴斋道:“我要问你句话:你可是跟松桥一块在玩?”朴斋被他突然一问,不知为着何事,心中突突乱跳。吴小大拍案攒眉道:“不是呀!我看你年纪轻,在上海,怕你去上他当!就像松桥这杀坯 ,你总不要去认得他的好!”朴斋依然目瞪口呆,没得回答。吴小大复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跟你说了罢:我这亲生爹,他还不认得哩!还认得你这朋友!”


    朴斋细味这话稍有头路,笑问究竟缘何。吴小大从容诉道:“我做个爹,穷 穷,还有碗把苦饭吃吃的哩。这时候到上海来,不是要想儿子的什么好处,是为我儿子发了财 ,我来看看他,也算体面体面。哪晓得这杀坯,这么个样子!我连去三趟,帐房里说不在那儿,倒也罢了;第四趟我去,在里头不出来,就帐房里拿四百个铜钱给我,说教我趁航船回去罢!我可是等你四百个铜钱用!我要回去,做叫化子讨饭 也回去了,我要用你四百个铜钱!”一面诉说,一面竟号啕痛哭起来。


    朴斋极力劝慰宽譬,且为吴松桥委屈解释。良久,吴小大收泪道:“我也自己不好,教他上海做生意!上海租界上不是个好地方!”


    朴斋假意叹服。吃过五六开茶,朴斋将一角小洋钱会了茶钱。吴小大顺口鸣谢,背上包裹,同下茶楼,出门分路。吴小大自去日辉港觅得里河航船回乡。赵朴斋彳亍宝善街中,心想这顿晚饭如何吃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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