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监禁 3 野心家与毒药 · 1

3个月前 作者: [美]弗朗西斯卡·海格
    楼下,父亲和母亲又吵起来了。他们争论的声音像烟一样透过地板飘上来。


    “他们每多待一天,麻烦就越来越大。”父亲说。


    母亲的说话声要轻一些:“他们不是麻烦。他们是我们的孩子。”


    “其中一个是,”父亲如此回应,接着是罐子在桌上咣当响动的声音,“另一个是危险的毒药。我们不知道是谁而已。”


    扎克从不愿让我看见他哭泣,但残烛的亮光足以让我看到他的背在毯子里轻轻抖动。我从被子里溜出来,两步走到扎克床边,地板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爸爸不是那个意思,”我将一只手放在他背上,轻声低语,“他这样说的时候,并不是想要伤害你。”


    扎克坐起来,把我的手甩到一边。我惊讶地注意到,他甚至没打算抹去眼泪。“我难过不是因为他,”扎克说道,“他说的都是事实。你想拍拍我的背,安慰一下我,就像你多么关心我似的。不是爸妈在伤害我。甚至不是那些冲我扔石头的小孩。你明白这是为什么吗?”他指的是下面厨房里的吵闹声,以及他那张满是泪痕的脸。“这都是你的错。你才是问题所在,卡丝,与他们无关。我们陷入这样的僵局都是因为你。”


    我突然感到脚下的地板冰凉无比,晚风吹在我手臂的皮肤上,凉飕飕的。


    “你知道怎么才算真的关心我吗?”他说,“告诉他们事实,你立刻就能给这一切画上句号。”


    “你真的希望我被送走吗?我是你妹妹,不是什么陌生的怪物。忘掉议会的鬼扯吧,我不是污染之源。我就是我啊,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


    ?? #=-  .  -=


    “你一直这么说。我怎么知道我真的了解你?你在我面前从来都不诚实。你从来没告诉过我真相,我不得已才自己弄清楚的。”


    “我不能告诉你。”我轻声说。即使在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告诉他太多也是有风险的。


    “因为你不相信我。你想证明我们很亲近,但你在这件事上一直在撒谎。你从来都不够信任我,不肯告诉我真相。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让我苦苦猜测,害怕自己可能是那个怪胎。到现在你觉得我应该相信你了?”


    我回到自己床上。他仍然在盯着我。如果我信任他,一早告诉他真相,现在会有什么不同吗?我们能否想到办法共同承担这个秘密,一起走接下来的路?他的不信任是因为我吗?或许这才是我携带的毒药:不是如同所有欧米茄人所承受的大爆炸带来的污染,而是这个秘密。


    一滴泪水在他的上嘴唇,在烛光照射下闪着金色的光芒。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脸上同样的泪水,于是伸手到桌旁掐灭了烛火。


    “这一切该结束了。”他对着黑暗低语,半是请求,半是威胁。


    *


    我们刚满十三岁时,父亲突然生病了,扎克也越来越急于揭发我。头一年没人提到我们的生日。我们到了这个年龄还没被分开,这越来越让人觉得丢脸。生日当天晚上,扎克在卧室另一头冲我低声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当然。”我说。


    “生日快乐。”他说了这么一句,因为声音很轻,很难听出来他是否在挖苦我。


    两天后,父亲倒下了。一直以来,他都像厨房屋顶长长的橡木横梁一样健壮结实。他从井里往上提水桶的速度比村里任何人都要快,扎克和我小的时候,他能把我们俩一次举起来。我想他现在仍然能做到,只不过如今他很少再碰我们了。结果有一天,天气很热,他在牧场中间绊倒了,跪在地上。我正坐在院前的石墙上给豌豆剥壳,突然听见和父亲一起在田里干活的人大喊起来。


    那天晚上,邻居们把父亲抬回屋子里之后,母亲托人去平原上欧米茄人的定居地找父亲的孪生妹妹爱丽丝。扎克和米克赶着牛车去接她,第二天回来时,牛车后面的干草上躺着我们的姑妈。此前我们从没见过她,仔细看去,我能找到她和父亲唯一相似的地方在于,他们都因为高烧而汗流不止。她很瘦,头发很长,颜色也比父亲的黑。她穿一条质地粗糙的棕色裙子,上面有很多补丁,还沾着不少干草碎屑。在她因为出汗而粘在前额的几缕头发下面,我们能辨认出额头的烙印:欧米茄。


    我们尽最大努力照顾她,但一开始我们就很清楚,她的时间不多了。我们当然不能让她进屋,但即使把她安置在棚子里,也惹得扎克怒气冲冲。第二天,他的愤怒达到了极点。“这太恶心了,”他吼道,“她太恶心了。她怎么能待在这儿,让我们像仆人一样跑前跑后伺候她?她正在杀死父亲。而且,离她这么近,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太危险了。”


    母亲并没有费心思让他平静下来,只是冷静地说:“如果我们把她丢在自己肮脏的小屋里不管,她会更快地杀死你父亲。”


    这句话让扎克沉默了。他想赶走爱丽丝,但不能以向母亲承认事实为代价,前一天晚上睡觉时,他告诉我去接爱丽丝时在定居地看到的事实:她的屋子虽小但很整洁,墙壁刷成白色,干香草的花束挂在灶台上方,和我们家的布置一样。


    母亲接着说:“如果我们救活了她,就等于救活了你父亲。”


    只有到了夜深人静,烛火都已熄灭,父母的房间里没有了说话声时,扎克才会跟我谈论他在定居地看到的景象。他告诉我说,定居地的欧米茄人试图阻止他和米克带走爱丽丝,他们想在那里继续照顾她。不过,没有一个欧米茄人敢与阿尔法人争论,米克不停地挥着鞭子示威,他们才退开。


    “可是,把她从家人身旁带走,这样做不是很残忍吗?”我轻▲▲▲时,扎克才会跟我谈论他在定居地看到的景象。他告诉我说,定居地的欧米茄人试图阻止他和米克带走爱丽丝,他们想在那里继续照顾她。不过,没有一个欧米茄人敢与阿尔法人争论,米克不停地挥着鞭子示威,他们才退开。★★★说。


    “欧米茄没有家人。”扎克引用了议会的标语作为回答。


    “他们没有孩子,这很显然,但她爱的人呢?朋友,或者丈夫?”


    “丈夫?”他拖长了音调。名义上欧米茄人不允许结婚,但人们都知道他们私下里会这么做,只是议会不承认这种结合而已。


    “你知道我的意思。”


    “她没跟别人住在一起,”他说,“只是定居地有几个怪物,跑出来宣称他们知道怎样才是对她最好的。”


    之前我们很少见到欧米茄人,更别说和他们住在一起了。隔壁的小奥斯卡在被打上烙印并且断奶之后,立刻就被送走了。少数经过这个地区的欧米茄人,大多只会停留一晚,在村子的下游露营过夜。他们是流动商贩,准备去南部一个大点的欧米茄人定居地碰碰运气。或者在庄稼收成不好的年头,会有一些欧米茄人放弃他们被允许居住的贫瘠土地,去温德姆附近的收容所途中经过这里。双胞胎之间的生命关联,迫使议会妥协,建立了这些收容所。欧米茄人不能被饿死,因为那会致他们的孪生兄弟姐妹于死地。因此在所有的大型城镇附近都有收容所,专门接纳欧米茄人,由议会为他们提供食物和住处。但是,很少有欧米茄人愿意主动前去,只有快要饿死或者病死的人,万不得已才会来到这里。收容所会接济欧米茄人,但跑去寻求救济的人必须用劳动来回报议会的慷慨大方,要在收容所的农场干活,直到议会认为这笔债已经还清为止。没有几个欧米茄人愿意以自由为代价,来交换一天三顿饭。


    有一次,我和母亲一块出去,施舍残羹剩饭给一队去往温德姆附近收容所的人。当时天已经黑了,一个男人从火堆旁走出来,沉默地从母亲手里接过饭食,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意思是他是哑巴说不了话。我尽量把目光从他前额的烙印移开。他瘦得无以复加,手指上最宽的部位是指关节,腿上最宽的部位是膝盖。他的皮肤少得可怜,跟不够用似的在骨头上伸展。我以为或许我们会加入旅行者的行列,在火堆旁聊上几分钟,但母亲眼中的戒备神色,和欧米茄男人的不相上下。在男人身后,可以看到一群人围着熊熊燃烧的火堆聚在一起。火光在他们身旁投下奇形怪状的影子,很难跟同样怪异的真实的欧米茄人区分开来。我能辨认出一个男人往前探过身去,用两只残缺的手臂夹着一根木棍在拨弄火堆。


    看着这群人挤着围成一团,身体羸弱不堪,瑟瑟发抖,很难相信关于欧米茄抵抗运动的私下传言是真的,被认为是抵抗运动发源地的欧米茄自由岛的传说也不靠谱。就靠几千名士兵,他们怎么敢妄想挑战议会?我见过的欧米茄人都太可怜,都残疾得太严重了,而且,和我们一样,他们肯定也知道一百多年以前,在东部一场欧米茄起义的悲惨结局。当然,议会不能杀死他们,因为这会让对应的阿尔法人死于非命,但人们相传,他们在反叛者身上干的事更加残忍。无休止的严刑拷打,让他们的阿尔法兄弟姐妹惨叫着在地上翻滚,即使在几百英里之遥的也不例外。而那些叛乱的欧米茄人,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但很明显的是,对应的阿尔法人持续数年都在忍受着难以言明的痛楚。


    粉碎欧米茄起义之后,议会把东部付之一炬,烧毁了当地所有的定居点,即使那些从未卷入起义事件的也不例外。东部本就荒凉贫瘠,此后几乎已是不毛之地,以至于没有阿尔法人肯住在那里。尽管如此,士兵们仍然烧掉了所有庄稼和房屋。他们什么都没有留下,直到如此荒凉的景象开始往西部蔓延才算善罢甘休。


    我一边想着这些故事,一边观察那队欧米茄人,他们陌生的身躯正向着母亲施舍的那堆剩饭聚拢。母亲拉着我的手,领着我飞快地回到村子里,这时我才松了一口气,却暗暗羞愧。之后几个星期,那个欧米茄哑巴的形象,他在接过食物时刻意避开我们的目光,一直在我脑海里回放。


    父亲的孪生妹妹不是哑巴。三天以来,爱丽丝一直在呻吟,叫喊和诅咒。她的呼吸中带着发甜还有点奶味儿的恶臭,很快就在棚子里弥漫开来,接着又充满了房间,因为父亲病得更厉害了。母亲用火烧了不少香草,仍然没办法压过那股味道。母亲在屋里照顾父亲时,扎克和我在外面轮流陪着爱丽丝。虽然没有口头约定,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坐在一起,而不是轮值。


    有天早上,爱丽丝的咒骂声平息下来,变成了咳嗽,这时扎克轻声问她:“你怎么了?”


    她直视着扎克的眼睛。“都是发烧的缘故。我发烧了,你父亲现在也是。”


    他皱了下眉。“在那之前呢?之前你发生了什么?”


    爱丽丝忍不住笑了,接着咳嗽了两下,然后又笑出声来。她示意我们凑近些,把盖在身上满是汗渍的床单拉到一边。她的睡衣刚到膝盖以下,我们看着她的腿,厌恶的情绪和好奇心不断交战。一开始我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同:她的双腿虽瘦,但很强壮。她的脚也跟常人的没什么两样。我曾经听过一个故事,说有个欧米茄人的指甲肉上长满了鳞屑,但爱丽丝的脚指甲不但完好,还仔细地修剪过,非常干净。


    扎克不耐烦了。“什么?你指的到底是什么?”


    “在学校里他们没教你数数吗?”


    扎克绝不会这么说,但我还是说了:“我们没去学校。我们去不了,因为还没被分开。”


    他马上打断了我:“虽然如此,我们也会数数。我们在家学习,算数、写字什么的。”他的目光和我的一样迅速回到爱丽丝的脚上。左脚有五个脚指头,右脚有七个。“这就是我的毛病,小乖乖。”爱丽丝说道,“我的脚指头多了两个。”她看了看扎克泄气的脸色,不再嬉笑了。“我想还有点别的问题,”她说,声音变得温和了许多,“你还没见过我走路,只看到我蹒跚地上下牛车。其实我一直是跛的,我的右腿比左腿短一截,也没什么力量。你知道我没办法生孩子,死路一条,阿尔法人喜欢这么称呼我们。不过主要的问题还是脚指头,它们没能凑成十个。”说到这里她又笑起来,然后直视着扎克,扬起一条眉毛。“亲爱的,如果我们都长得跟阿尔法人完全不同,他们又有什么必要给我们头上来个烙印呢?”扎克没有回答。她继续说道:“如果欧米茄人都这么没用,你觉得议会为什么会如此害怕传说中的自由岛呢?”


    扎克回头往身后看了一眼,急切地打断了她的话,他的唾沫都喷到我手臂上了。“根本没有什么自由岛。每个人都清楚,那只是个传说,是谎言。”


    “那为什么你看上去这么害怕呢?”


    这次我插进来回答:“在去黑文镇的路上,上次我们看到一座烧焦的房子。父亲说它之前属于一对欧米茄夫妇,他们传播关于自由岛的谣言,结果……”


    “父亲说,议会的士兵在半夜里把他们抓走了。”扎克接着说,又向门后望了一眼。


    “人们说,在温德姆有个广场,”我继续道,“他们专门在那里用鞭子抽打那些被听到谈论自由岛的欧米茄人。他们当众行刑,就是为了让每个人都看见。”


    爱丽丝耸耸肩。“如果它只是个传说,是个谎言的话,貌似议会还真是惹了不少麻烦。”


    “确实是……我是说,是个谎言,”扎克嘘道,“你必须闭嘴。你肯定是疯了,这会给我们带来麻烦。绝不会有那样一个地方,只有欧米茄人存在。他们不可能管理好它。而且,议会会找到它的。”


    “他们还没找到。”


    “因为它根本就不存在,”扎克说,“它只存在于人们的脑海里。”


    “或许这就够了。”她又咧嘴笑了。几分钟后她烧得再次失去知觉,脸上却仍然挂着笑容。


    扎克站起来。“我去看看父亲。”


    我点点头,把凉毛巾再次按在姑妈的额头。“父亲也没什么两样……我的意思是,一样人事不省。”我说道。扎克还是离开了,棚子的门在他身后砰的一声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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