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监禁 2 失落的记忆 · 3
3个月前 作者: [美]弗朗西斯卡·海格
当我们再长大些时,父母对我们的审视更加严密,扎克也是如此。对他来说,我们一天不分开,他被认为是欧米茄的嫌疑就多一天,阻碍他获取在阿尔法社会中的正当地位的日子就又延续了一天。因此,我们两个全都徘徊在村庄生活的外围。其他孩子去上学时,我们在厨房桌子旁一起学习。其他孩子在河边一起玩闹时,我们只能两个人玩,或者远远跟在别人后面,模仿他们做的游戏。只有离得足够远,其他孩子才不会冲我们喊叫甚或扔石块,这样一来,孩子们唱歌时,扎克和我只能听到一些支离破碎的旋律。回到家之后,我们试着还原他们的歌曲,在缺漏的部分填上我们自创的歌词和乐谱。我们活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到处都充满了质疑。对村子的其他人来说,我们起初是好奇心关注的目标,之后发展成彻底的敌意。一段日子之后,邻居间的窃窃私语越变越响亮,最后变成了怒吼:毒药!怪胎!骗子!他们不知道我们中间哪一个是危险的,所以对我们的鄙视不分伯仲。每次村子里又有双胞胎出生,之后被分开,我们两个久而未分的情形就更加显眼。邻居家的欧米茄儿子奥斯卡左腿只长到膝盖,他在九个月大时被送到欧米茄亲戚那里抚养。我们常常看到留下来的小梅格,独自一人在她家的篱笆院里玩耍。
“她一定很想念自己的双胞胎兄弟。”我这样对扎克说道,当时我们路过邻居家,看到梅格正在无精打采地啃着一只小木马的脑袋。
“没错,”扎克说,“我敢打赌她一定备受打击,因为她不用再跟一个怪胎分享她的生活。”
“奥斯卡肯定也很想念家人。”
“欧米茄没有家人,”他说,复述着从议会的一张招贴画上看来的词句,“总之,你知道那些试图留下欧米茄孩子的父母,他们的下场是什么。”
我听过这类故事。偶尔会有一些父母,不愿让孩子分开,试图留下每个双胞胎,议会对他们毫不留情。对极少数被发现与欧米茄保持联系的阿尔法人来说,他们的下场也很凄惨。传说他们会遭到当众鞭打,甚至更糟。不过,大多数父母急于摆脱畸形的儿女,轻易地就放弃了他们的欧米茄孩子。议会宣称,长时间接近欧米茄人是非常危险的。邻居骂我们是毒药,表明他们对我们既蔑视又恐惧。欧米茄人应该被逐出阿尔法社会,就像阿尔法胚胎在子宫中逐出毒药一样。我不知道欧米茄人在这方面是否幸运,因为我们无法繁育后代,至少永远不用经历送走一个孩子的痛苦。
我心里清楚,他们送走我的时刻即将到来。我一直以来的隐藏工作只是将不可避免的事推迟了而已。我甚至开始怀疑,现在的这种状态,即被父母和村子里的其他人永无休止地审视,是否比注定要来临的放逐好过些。扎克是唯一一个能理解我这种奇特的局限处境的人,因为他也身处其中。不过我能感觉到,他那双平静的黑色眼睛始终在关注着我。
· lu o xi a d u sh u .
为了寻找不那么警觉的同伴,我捉到三只经常聚集在水井边的红色甲虫,把它们关在窗台上的罐子里,常常看着它们爬行,听它们的翅膀打在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取乐。一周之后,我看到最大的那只甲虫被钉在木头窗台上,一只翅膀不见了,正在以它自己的内脏为中心不停转圈。
“这是个实验,”扎克说道,“我想测试一下,它这样能够活多久。”
我去父母那儿告状。“他只是没事可做,”母亲说,“这快把他逼疯了,你们俩的年纪都该上学了,但却去不了。”母亲没说出口的事实仍然在转个不停,就像甲虫的处境一样:我们两个人当中,只有一个可以去上学。
我把甲虫踩了个稀巴烂,结束了它循环往复的痛苦。那天晚上,我抱着罐子,将剩下的两只甲虫带到井边。我坐在石头井沿上,打开盖子,把玻璃罐放倒,两只甲虫却不愿冒险出来。我用草叶把它们引出来,将它们转移到井沿上面。其中一只试着飞了一段距离,在我裸露的腿上。我让它在那坐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把它吹开,于是它又飞走了。
扎克当晚看到了我床边的空罐子。我们一句话都没说。
*
大约一年之后,在一个寂静的下午,我在河边捡木柴时犯了错。我紧跟着走在扎克身后,忽然感觉到不对劲:幻象一闪而过,闯入我的视野和真实世界之间。我猛冲过去把扎克扑倒在路旁,这时上面的树枝才开始往下掉。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我在成长的过程中一直将其苦苦抑制。后来我也想弄明白我这么做究竟是因为关心他的安危导致乱了阵脚,还仅仅是因为持续不断的监视让我撑不下去了。不管怎样,他安全了,在我身下四肢着地,此时那根大树枝嘎吱响着下来,撞断了下面的枝杈,最后在扎克之前站的地方。
当他的目光与我相接时,我看到其中如释重负的神情,不由得吃了一惊。
“它本来也不会造成什么损害。”我说。
“我知道。”他扶我站起来,拍掉我裙边粘的叶子。
“我看见它了。”我说得太快了,“我的意思是,我看到它开始往下掉了。”
“你不用解释,”他说,“我应该谢谢你把我扑到路边。”多年以来第一次,他对着我毫无防备地张嘴微笑,这只在我们很小的时候才有过。但我对他太了解了,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坚持将我的那捆柴放到自己背上,一路扛着它们回到村里。“我欠你的。”他说。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们和往常一样,大部分时间在一起度过,但他在游戏的时候没那么粗暴了。他在去井边的路上停下来等我。我们穿过田野抄近道时,他见到一片长刺的荨麻,然后回头警告我。他不再扯我的头发,也不再乱动我的东西。
扎克的新发现让我暂时从他的日常恶行中解脱出来,但要想将我们区分开,这还远远不够,他需要证据,多年以来他慷慨激昂却徒劳无功的论断教会了他这一点。他在等待时机,等着我再次疏忽犯错,暴露自己,但之后将近一年时间我都把自己隐藏得很好。幻觉变得越来越强烈,我训练自己不做反应,火光不时出现在梦里,远方的景象在我清醒时偷偷潜入我的脑海,这种时刻我都能忍着不叫出声来。我花更多时间独处,深入河流上游探险,一直跑到深深的峡谷边缘,河流在这里改道,废弃的导弹发射井隐藏其中。当我独自出行时,扎克不再跟着我。
当然,我从未踏足到发射井之中。所有这些残骸都是禁忌。这样的废墟散布在我们残破的世界各处,但进到里面是违法的,也禁止人们拥有任何遗留物。我听到过一些传言,据说曾有绝望的欧米茄人劫掠过这些残骸,寻找有用的碎片。但好几个世纪都过去了,还能剩下什么有用的东西呢?大爆炸摧毁了大多数城市。就算几百年后这些被禁止进入的城镇里还有可以利用的玩意儿,谁能不计后果敢于去搜寻?比法律更让人害怕的是传说,关于这些残骸里保留着什么东西的传闻。据说,辐射躲在这些遗迹里,就像一窝黄蜂。还有几百年前受到污染的幽灵。人们提到大爆炸之前的世界时,嗓音会压低,混合了畏惧和厌恶的情绪。
扎克和我曾互相挑战,看谁能更接近这些发射井。他总是比我勇敢些,有一次他一直跑到最近的发射井边,将一只手放在弯曲的水泥墙上,之后跑回我身边,既骄傲又害怕,有些忘乎所以。但那些日子我总是一个人,在一棵能够俯瞰发射井的树下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这三个巨大的管状建筑物比很多类似遗迹都要完整,它们有环绕四周的峡谷做防护,还有第四个发射井承受了大爆炸的主要冲击。第四个井已经完全倒塌,只剩下圆形的基座。扭曲的金属圆柱在尘埃中矗立,像一根从被活埋的世界伸出的手指。尽管这些发射井丑陋不堪,我却对它们心存感激,因为它们能确保没有旁人会靠近这里,我至少可以享受孤独。而且,与黑文镇或邻近村庄的墙不同,这里没有议会的招贴画在风中摇摆:时刻警戒,对抗欧米茄人的玷污!阿尔法人联合起来,支持对欧米茄人增税!从大旱灾时期开始,每样东西似乎都日渐匮乏,只有议会推陈出新的招贴画例外。
有时我会想,我之所以被这些遗迹吸引,是否因为我在它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们欧米茄人身体残缺不全,就和这些被禁止的遗迹一样危险、有毒,提醒着大爆炸及其带来的毁灭性后果。
尽管扎克不再和我一起来看发射井,或跟我同去其他地方游荡,我知道他仍然在观察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专注。当我从发射井回来,因为长途跋涉而筋疲力尽时,他会冲我微笑,还是那种警惕的方式,礼貌地问我一天都干了什么。他清楚我去过哪里,但从来没告诉过父母,尽管他们会因此大发雷霆。他留下我独自一人,就像一条蛇那样,在进击之前先暂时退却。
他第一次试图曝光我时,偷了我最爱的娃娃斯嘉丽,就是穿着我母亲给它缝的红裙子的那个。扎克和我首次分床睡时,我在晚上会紧紧抓着那个娃娃寻求安慰。甚至到了十二岁,我仍把斯嘉丽压在一个胳膊下睡觉,它粗糙的羊毛辫子蹭着我的皮肤,带给我抚慰。然后有一天早上,它不见了。
吃早饭时我问起斯嘉丽,扎克带着获胜的表情快活地说:“它被藏到了村子外面。我在卡丝睡觉时偷走了它。”他转向父母亲,“如果她能找到我把它埋在哪儿了,她肯定就是个先知。这将会成为证据。”母亲斥责了他,将一只手放在我肩上安慰我。但一整天,我都看到父母比往常更加注意我的一举一动。
我哭了,这是故意的。看到父母期盼的警惕神情,这让我哭起来更加容易。他们如此渴望解决扎克和我之间的谜题,尽管那意味着要把我处理掉。到了晚上,我从装玩具的小盒子里拿出一个看起来不怎么熟悉的娃娃,短头发剪得乱七八糟,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罩衫。夜里,斯嘉丽重新回到我的左臂之下,一周前我将它放逐到玩具盒里,把它的红裙子跟一个我讨厌的娃娃掉了个个儿,还剪掉了它的长头发。
从那之后,斯嘉丽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我的床上保持着秘密的身份。我从没想过要去下游被闪电烧焦的柳树旁,挖出那个穿着红裙子的娃娃,扎克就把它埋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