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监禁 2 失落的记忆 · 2
3个月前 作者: [美]弗朗西斯卡·海格
据说双生儿是在大爆炸之后的第二和第三世代才开始出现的。凛冬期并没有双生儿——事实上几乎没有婴孩出生,更别说有人能幸存。很多年间出生的都是残缺的肢体,或者无法辨认形状的死婴。极少数人存活下来,其中的更小一部分能够繁育后代,那时人类看起来真的要灭亡了。
当人类试图从满目疮痍中艰难复苏之时,双生儿的出现,毫无疑问地受到热切的欢呼。有了这么多婴儿,正常存活的比例也非常高。双胞胎总是一男一女出现,其中的一个堪称完美,不仅发育正常,而且健壮活泼。但很快,一种致命的对称性变得越发明显:每个完美婴儿出现的代价就是他或她的孪生兄弟姐妹,他们天生带着缺陷:残疾,肢体萎缩,畸形……有的瞎了一只眼,有的多了一只,有的甚至生来就无法睁开双眼。这些人被称作欧米茄,他们是阿尔法的阴暗面。阿尔法人称欧米茄人是异种,说他们是从母体里排出的毒瘤。大爆炸对人类造成的毒害无法排除,因此便附着在欧米茄人身上。他们承担了异变的后果,从而使阿尔法人得以解脱。
然而,事情并不尽然。双生儿之间的区别虽然看上去十分明显,但他们的内在关联则没那么容易辨认。不过,事实每次都无可置疑地证明着这种关联的存在。就算没人能理解个中缘由,结果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一开始,人们以为这是巧合,但逐渐地,大量尸体作为铁证推翻了人们的怀疑。双生儿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也在同一时刻死去。不管他们在什么地方,离得多远,其中一个死亡时,另一个也会立刻死去。
极端的痛楚,或者严重的疾病,也会影响到彼此。其中一个高烧时,不管另一个在哪儿,都会马上体热如火;一个昏迷时,另一个也会失去知觉。微小的伤病似乎传递不了效果,但当一人受重伤时,另一人会因剧烈的疼痛感而尖叫出声。
后来人们发现欧米茄人不能生育,还曾指望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会自然灭绝。人们认为这只是暂时的顽疾,是大爆炸过后的暂时情况。但自此之后每一代人均是如此:双生儿,一个阿尔法,一个欧米茄。只有阿尔法人能传宗接代,但他们生下的每个正常孩子都伴随着一个孪生的欧米茄。
当扎克和我作为完美的一双儿女出生时,父母亲肯定数了又数:四肢健全,十根手指,十根脚趾,全都完好无缺。他们必然无法相信,因为没人能逃离阿尔法和欧米茄的命运。从来没有。欧米茄的缺陷在一段时间之后才显现出来,这种事时有耳闻:一条腿没有跟着另一条同步生长,在婴儿期没有注意到的耳聋,一条手臂发育不良,孱弱不堪。到处都有这样的传言,据说有很少的欧米茄人从未展现出生理的缺陷:有个男孩一直看起来很正常,直到有一天他尖叫着从屋里跑出来,几分钟之后,房梁突然塌了;有个女孩抱着牧羊狗哭泣,一周之后,邻村一辆马车将这只狗撞死了。这些欧米茄人的突变是隐性的,他们被称为先知。先知非常少见,几千人才会出现一个。有个先知每月都去下游人口众多的黑文镇赶集,大家都认识他。尽管欧米茄人不允许出现在阿尔法人的集市上,但多年来他获得了接纳,藏在货摊后面,前面摆放着板条箱和成堆的变质蔬菜。我第一次去集市时他已经老了,但还在做他的生意,为农民预测下一季的天气,或者告诉商人的女儿她将会与谁结婚,以换取一个铜币。他一向行为古怪,嘴里不停地念念有词,似乎是什么永无休止的咒语。父亲带着扎克和我走过他面前时,这位老先知大喊起来:“烈火!永恒的烈火!”旁边的摊贩毫无反应,很明显,这种事他们已司空见惯。这是大多数先知的命运:大爆炸在他们脑海里烙下印痕,他们被迫与之共生。
我不记得何时才发现自己的与众不同,但当时我已足够大,知道要将这种事隐藏起来。早些年,我和父母一样毫不在意:哪个小孩从噩梦中醒来不会哭喊尖叫?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我的梦是不一样的:关于大爆炸的梦总是惊人的一致;头一天我梦到一场风暴将至,第二天晚上又梦到风暴降临;我梦到村庄的四十来间石头房子,环绕着中间一口石头砌成的绿井,这些细节和场景远远超出我对村子的认知。我知道的只是这个浅浅的山谷,房屋和木头建成的谷仓聚集在一起,离河边一百英尺远,地势足够高以免洪水侵袭,每个冬天洪水都会给田间带来肥沃的淤泥。而我的梦里满是不熟悉的风景和陌生的脸庞:足有我家小屋十倍高的堡垒,房梁低矮,地面用粗砂铺就;城市的街道比河还要宽,人群熙来攘往。
当我年纪足够大,开始怀疑这一切时,我也知道了扎克每晚都安然入睡,自然醒来。在我们共用的小床上,我教会自己安静地躺着,平息狂乱的呼吸声。当幻象尤其是大爆炸炫目的火光在白天出现时,我学会了不叫喊出声。父亲第一次带我们去下游的黑文镇时,我认出拥挤的集市广场曾在我梦中出现,当我看到扎克畏缩不前,抓住父亲的手时,我模仿了他慌乱的眼神。
因此,父母亲一直在等待。和所有父母一样,他们只为我俩做了一张床,等着在我们被区分开并且断奶之后,将其中一人送走。一直到三岁,我们仍然无法分辨,于是父亲为我们做了一对大点的床。尽管我们家的邻居米克的木工手艺在山谷里闻名遐迩,这次父亲并没有找他帮忙。他独自一人躲在厨房窗外,在有围墙的小院里偷偷做了这两张床。之后几年间,每次我那张腿脚不齐的小床嘎吱作响时,我都会记起父亲第一次拖着这两张床进屋时的表情,他把两张床尽量分开,直到几面窄墙能容忍的极限为止。
父亲和母亲从此很少跟我们说话。那正是大旱灾时期,每样东西都要定量供应,在我看来,连言语也开始变得匮乏。在山谷里,以往每个冬天低处的田地都会被洪水淹没,而如今河水变成不起眼的涓涓细流,两岸的河床像古老的陶器的表面皲裂一样。我们这个一向宽裕的村子也没什么余粮。头两年收成都很差,第三年滴雨未下,庄稼全都枯死了,我们只能靠往年的积蓄维持生活。干瘪的田地被尘土侵蚀,不少家畜都死掉了,这年景就算有钱也买不到饲料。遥远的东方传来人们饿死的故事。议会派人到各个村庄巡逻,防范欧米茄人突袭劫掠。那年夏天,他们绕着黑文镇和其他阿尔法人的大型城镇建起了围墙。那些年我见过的唯一一群欧米茄人,去往收容所途中时经过我们的村子。可是他们看起来又瘦又累,无法对任何人造成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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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灾结束之后,议会的巡逻仍然延续下来。父亲和母亲也没有放松警惕。我和扎克之间最细微的不同都被抓来认真解析。当我们都染上冬热病时,我偷听到父母在长篇累牍地讨论是谁先生病的。那时我已经六岁或者七岁。透过卧室的地板,我听到父亲的声音从下面的厨房传来,他坚持认为我头天晚上看起来脸有点红,十小时之后扎克和我醒来时,都已经烧得非常厉害。
也就是在那时我才意识到,父亲对我们的谨慎是出于怀疑,而非是因为惯常的粗暴脾气;母亲一贯的关照中除了母爱,还有些别的复杂感情。扎克曾经整天跟在父亲屁股后面,无论是去水井,还是去田里或者谷仓。随着我们年纪渐长,父亲在我们面前变得易怒而警觉,他开始把跟在后面的扎克赶跑,冲他大吼大叫让他回家里去。然而扎克一有机会,仍然会找借口跟在父亲身后。如果父亲在上游的灌木丛里捡树枝,扎克会拉着我跑到那儿采蘑菇。如果父亲在地里收玉米,扎克会突然热心起来,跑去修理通往旁边牧场的栅栏门。他会保持一段安全距离,但一直尾随着父亲,就像一个错位的影子。
晚上当父亲和母亲在议论我们时,我会紧紧闭上双眼,好像这样就能把透过地板传来的谈话声挡住一般。我能听到扎克在对面墙边的床上轻轻动弹,呼吸声不紧也不慢。我不知道他究竟是睡着了,还是在假装而已。
*
“你看到了新的幻象。”
我盯着灰白的天花板,以避开神甫的目光。她的问题总是如此单刀直入,更像是陈述事实,如同她已经知道了一切。当然,她是否真的知道我并不确定。我知道的只是自己能瞥见别人的某些念头,或者被并非我自身的记忆所唤醒。但神甫不只是个先知,她能运用自己的能力。每次她来到牢房,我都能感觉到她的思想绕着我的脑海盘旋。之前我一直拒绝跟她说话,但我不知道在她面前自己还能够隐藏多少。
“没,只是大爆炸而已,跟以前一样。”
她的双手开开合合。“我来了二十次,有些事你一直没告诉我。那是什么?”
“什么都没有。只是大爆炸而已。”
我看着她的脸,但什么都看不出来。在牢里待了太长时间,与世隔绝,我已经生疏了,我如此想道。而且,这个神甫神秘莫测。我试图集中精力。她的脸几乎和我的一样苍白,整个面部冷漠无情,衬得脸上的烙印尤为显眼。一块紧绷的红色烙印位于前额正中,除此之外她的皮肤和磨过的河卵石一样光滑。很难说她有多大年纪。如果只看过她一眼,你可能会认为她和我跟扎克一样大。然而在我看来,她要老上几十岁,因为她的目光是如此凌厉,浑身散发的力量如此强大。
“扎克想要你帮我。”
“那就告诉他自己来。让他来见我。”
神甫笑了。“守卫告诉我,刚来的那几个星期你一直在叫他的名字。到了现在,三个月过去了,你真的认为他会来看你?”
“他会来的,”我说道,“他最终会来的。”
“看起来你对这一点很有把握,”她说,微微仰了下头,“你确定想让他来?”
我永远不会向她解释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河水“想”往下游流吗?我又能如何向她解释,扎克需要我,尽管我才是关在牢里的那一个。
我试图转换话题。
“我还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我说,“你认为我能做些什么?”
她的眼珠一转。“你和我很像,卡丝。也就是说,我知道你有什么本事,不管你承不承认都一样。”
我转而尝试战略性妥协。“大爆炸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了。”
“很遗憾,关于那场四百年前发生的事你能给我们什么有用的信息?我表示怀疑。”
我能感觉到她的思想在我的脑海边缘刺探,就像陌生的手抚摸在我身上一样。我试图模仿她的高深莫测,拼命禁锢着自己脑中的想法。
神甫又坐下了。“给我讲讲那座岛。”
她说这话时很平静,但我必须掩饰震惊的心情。我的念头如此轻易就被她看破了。仅仅在数周以前,也就是最后一次到城墙放风之后,我刚开始见到关于那座岛的幻象。起初几次我梦到了它,也曾怀疑过这些海洋和天空的景象并非有预见性的幻觉,而仅仅是狂想,是关于开放空间的白日梦,以抵消每天面对灰白四壁、窄床和一把椅子的单调现实。但这些幻象来得越来越频繁,细节清晰,前后连贯。我意识到自己看到的是真实的场景,也明白自己永远不能提到它。如今,在牢房里压倒一切的寂静当中,我的呼吸声听起来十分明显。
“我也看到它了,你应该很清楚。”她说,“你会告诉我的。”
她在刺探我的思想,而我无处可藏。这就像看着父亲给兔子剥皮:当他把兔皮剥那一刻,里面的东西全都露出来了。
我试图封闭脑海中关于那座岛的景象:城市隐匿在火山口内,房屋在陡峭的边缘鳞次栉比。灰白色的水流向四方,在锋利的地表岩石上刻下凹痕。我能看到所有这一切,无数个夜里我都在梦中见到它。我会尽力保守这个秘密,就像那座岛守护着位于火山口的秘密城市一样。
我站起来说道:“我没见到什么岛。”
神甫也站了起来。“你最好期盼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