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让·瓦尔让 第七卷 最后一口苦酒 · 二
3个月前 作者: [法]雨果
<span style="color: #000000;">吐露也能包含隐晦
马里于斯心潮翻滚。
他看到柯赛特身边这个人,总有一种疏远,从此得到了解释。这个人身上有不可名状的谜样的东西,他的本能在警告他。这个谜,就是最丑恶的耻辱:苦役。这个割风先生是苦役犯让·瓦尔让。
在幸福中突然找到这样一个秘密,就像在斑鸠窝里发现一只蝎子。
马里于斯和柯赛特的幸福,今后注定要与此为邻?这是既定事实吗?接受这个人,属于完婚的一部分吗?无计可施了吗?
马里于斯同时娶了苦役犯?
· lu o xi a d u sh u .
白白地戴上了光明和欢乐的冠冕,白白地尝到生活花团锦簇的时刻,即幸福的爱情,这样的震撼,即使狂喜中的大天使,即使获得光荣的半神半人,也禁不住颤栗。
就像通常看到这种事心里要起变化一样,马里于斯心想,是不是要自责呢?他缺乏预见?缺乏谨慎?不由自主地昏头昏脑?也许有一点。他是不是不够小心,不了解清楚周围情况,就坠入情网,导致同柯赛特结婚?他观察到——生活正是这样通过一系列不断的自我观察,逐渐改正自己,——他观察到他的本性好幻想和想入非非的一面,这种内心的云雾状态是许多机体所特有的,在激情和痛苦达到顶点时,会膨胀开来,改变心灵的温度,侵入整个人体,以致变为一种沉浸在雾中的意识。我们不止一次指出过马里于斯个性的这一特质。他记起在普吕梅街沉醉在爱情中,有六七周神魂颠倒,甚至没有对柯赛特提起戈尔博老屋谜一样的惨剧,那个受害者在搏斗中奇怪地打定主意保持沉默,然后逃走了。他怎么会没对柯赛特提起呢?事情离得那样近,又那样可怖!他怎么会连泰纳迪埃的名字都没有向她提起,尤其是在他遇到爱波尼娜那一天?现在他几乎很难解释当时的沉默。不过他考虑过。他记得自己的意夺神摇,对柯赛特的迷醉,吞掉一切的爱情,这种把对方夹持到理想境界中,也许还有像难以觉察的理智成分,混杂到心灵美妙的强烈状态中,一种隐约朦胧的本能,要隐瞒并从记忆中消除这一可怕的遭遇,他害怕触及,不想在其中担当任何角色,只想回避,无论当叙述者还是见证人,都要受到指责。再说,这几个星期就像闪电一样过去了;只来得及相爱。末了,反复衡量、掂量和琢磨过以后,即使他向柯赛特叙述戈尔博老屋的绑架事件,即使他向她说出泰纳迪埃一家的名字,而不顾后果,即使他发现让·瓦尔让是个苦役犯,这会改变他马里于斯什么?这会改变她柯赛特什么?他会退缩吗?他会不那么爱她吗?他会不娶她吗?不会。这会改变发生的事吗?不会。没有什么可后悔的,没有什么可自责的。一切都很好。对这些所谓情人的醉鬼来说,有一尊神。马里于斯两眼一抹黑,走过他眼睛明亮时选择的道路。爱情蒙住了他的眼睛,把他引导到哪里去?引导到天堂去。
但这天堂今后由于接触到地狱而变得复杂。
马里于斯以前疏远这个人,这个变成让·瓦尔让的割风,如今疏远又混入了厌恶。
说实话,在这种厌恶中,有一些怜悯,甚至有一点惊奇。
这个小偷,这个惯犯,归还一笔托管的钱。托管多少钱?六十万法郎。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托管的秘密。他能保管并归还。
另外,他自己披露他的身份。没有什么迫使他这样做。如果有人知道他是什么人,那也是他透露的。透露出来不仅仅要接受耻辱,还要冒险。对判了刑的罪犯来说,假面具不止是假面具,还是一个庇护所。他放弃了庇护。一个假名有安全因素;他放弃了假名。他是苦役犯,能永远隐藏在一个清白家庭里;他顶住了这种诱惑。出于什么目的?出于良心的顾虑。他以不可抗拒的讲实话的声调现身说法。总之,不管这个让·瓦尔让是什么人,无疑这是一颗觉醒的良心。其中有着难以述说的、刚开始的、神秘的改恶从善;从表面看来,谨言慎行早已主宰了这个人。如此走正道和从善,一般的禀性是不会有的。良心的觉醒,便是灵魂的伟大。
让·瓦尔让是真诚的。这种真诚,看得见,摸得着,不容置疑,它表现出来的痛苦便是明证,用不着调查,给这个人所说的话以可信性。对马里于斯来说,分析到这里,情况奇怪地颠倒过来了。他从割风先生身上得出什么?不信任。他从让·瓦尔让身上得出什么?信任。
马里于斯经过思索,给这个神秘的让·瓦尔让作了总结,看到他的正面和负面,力图达到一种平衡。但这一切就像卷在一场风暴里。马里于斯竭力对这个人形成一个明确的看法,可以说追踪到让·瓦尔让的思想深处,在这带来不幸的迷雾中失而复得让·瓦尔让。
托管的钱老老实实地交还,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的身份,这是好的。就像乌云中露出一片晴空,然后乌云又恢复一片幽暗。
不管马里于斯的回忆多么混乱,他还是能恢复一些影像。
荣德雷特陋室那场经历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警察到来时,这个人不但不告状,反而逃掉呢?马里于斯现在找到了答案。因为这个人是潜逃的惯犯。
另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个人来到街垒?因为现在马里于斯又清晰地看到当时的情景,这种记忆在人激动时,如同隐形墨水靠近火时会重新显现出来。这个人出现在街垒。他不参加战斗。他来干什么?面对这个问题出现了一个幽灵,作出回答。沙威。马里于斯完全记得,当时让·瓦尔让把捆住的沙威拖出街垒那凄惨的景象,他还听到在蒙德图小巷传来可怕的手枪声。在这个密探和这个苦役犯之间确实有仇。一个妨碍另一个。让·瓦尔让到街垒去是为了复仇。他到得很晚。他可能知道沙威当了俘虏。科西嘉式的复仇深入到社会底层,成了法则;这种复仇非常普通,连一半向善的人也不以为奇;这种人的心灵天生要犯罪,即令在悔改之中,对盗窃可能有所顾忌,但对复仇可不是这样。让·瓦尔让杀死了沙威。至少这是显而易见的。
最后一个问题;但这个问题没有答案。这个问题,马里于斯感到它像一把铁钳。让·瓦尔让怎么会同柯赛特生活了这么久?让这个孩子同这个人接触,上天干吗开这个恶劣的玩笑?上天也铸造双人链吗?天主乐意把天使和魔鬼配对吗?罪恶与纯真,也可以同室为友,呆在苦难的神秘牢狱中吗?在所谓人类命运的一长列罪犯中,一个天真,另一个狰狞,一个沐浴在清晨神圣的白光中,另一个永远被永恒的闪电照成灰白色,他们的额头能靠得这样近吗?谁能决定这不可解释的成双配对?这卓绝的小姑娘和这个老罪犯之间,以什么方式,又出于什么奇迹,能建立起共同的生活呢?谁能把羔羊和狼拴在一起呢?更不可理解的是,谁能把狼和羔羊捆绑在一起?因为狼爱羔羊,因为凶恶的人爱弱小的人,因为在九年里,天使以魔鬼为支持。柯赛特的童年和青少年,她来到世上,她向着生活和光明纯洁的生长,都在这畸形的忠诚庇护下。至此,问题可以说层层剥,变成无数的谜,在深渊之底张开深渊,马里于斯俯视让·瓦尔让,不能不产生昏眩。这个深渊似的人是何许人呢?
《创世记》中的古老象征是永恒的;在现存的人类社会,直至有更明亮的光改变它,永远有两种人,他们有天壤之别;一个行善,是亚伯,另一个作恶,是该隐。这个温柔的该隐是何许人呢?这个强盗虔诚地钟爱贞女,监护她,扶养她,守卫她,爱护她的尊严,他是卑污的,却用纯洁把她裹起来,这是何许人?这个烂污货尊重这个纯洁的少女,不让她留下一个污点,他是何许人?这个教育柯赛特的让·瓦尔让是何许人?这个黑暗构成的形象一心一意排除乌云和阴影,让一颗星星升起,他是何许人?
让·瓦尔让的秘密就在这里;天主的秘密也在这里。
面对这双重秘密,马里于斯后退了。可以说一个秘密使他对另一个秘密放了心。在这场奇遇中,天主和让·瓦尔让一样显而易见。天主有自己的工具,他可以随意使用,不必对人负责。我们怎么知道天主的所作所为呢?让·瓦尔让致力于扶养柯赛特,多少塑造了她的心灵。这是毋庸置疑的。那又怎么样?工匠是可怕的;但作品巧夺天工。天主随心所欲地创造奇迹,塑造了这个可爱的柯赛特,又利用了让·瓦尔让。他乐意选择这个奇特的合作者。我们有什么可责问呢?粪肥帮助春天催开玫瑰,难道是第一次吗?
马里于斯自问自答,而且自认为答得好。在上述各个方面,他不敢紧逼让·瓦尔让,内心又不敢这样承认。他爱柯赛特,拥有柯赛特,柯赛特粲若莲花。这对他已经足够了。他需要澄清什么呢?柯赛特是光明。光明需要澄清吗?他有了一切;他还能期待什么呢?一切,难道还不够吗?让·瓦尔让个人的事与他无关。他俯向这个人的不幸阴影,抓住这个命运悲惨的人的庄严声明:“我同柯赛特毫无关系。十年前,我并不知道她存在。”
让·瓦尔让是一个过客。他自己这样说的。那么,他走过去了。不管他是谁,他的角色演完了。今后由马里于斯在柯赛特身边完成保护人的作用。柯赛特来到蓝天,重新找到她的伴侣,她的情人,她的丈夫,她卓绝的男人。柯赛特长出翅膀,变了样,腾空而起,身后留下丑恶的空蛹壳让·瓦尔让。
马里于斯不管脑子怎样转圈子,总要回到对让·瓦尔让一定程度的厌恶上。也许是神圣的厌恶,因为上文指出过,他在这个人身上感到quid divinum〔2〕。无论他怎样做,无论他怎样寻找减轻犯罪的情节,总要回到这一点上:这是一个苦役犯;就是说,这个人在社会阶梯上甚至没有位置,处在最后一级的下面。苦役犯排在最末一个人后面。可以说,苦役犯不再是活人的同类。法律已尽可能剥夺了他的全部人格。马里于斯尽管是民主主义者,但在犯罪问题上,仍然固守严厉制度,他对法律打击的人,抱有全部法律思想。可以说,他还没有完成发展过程。他还没有分清人的律令和天主的律令,法律和权利。他根本没有审察和衡量过人所支配的不可挽回和不可弥补行为的权利。他没有反对“制裁”这个词。违犯成文法势必受到永恒惩罚,他认为这很普通,他把社会的严厉惩罚看作文明手段。他还停留在这一步,不过以后必然要前进,他的本性是好的,内心潜藏着进步因素。
<em>〔2〕 拉丁文,某种神圣。</em>
在这个思想范畴,他觉得让·瓦尔让畸形和令人讨厌。这是排除在社会之外的人,是苦役犯。这个词对他而言是末日审判的喇叭声;他长时间观察过让·瓦尔让以后,最后的动作是别转头去。Vade retro〔3〕.
<em>〔3〕 拉丁文,撒旦,离开我吧。引自《圣马可》,是耶稣对诱惑者的回答。</em>
必须承认,甚至要强调,在紧紧盘问让·瓦尔让时,他回答:“您要我和盘托出。”这时马里于斯还没有提出那两三个关键问题。并非这些问题没有出现在他的脑子里,而是他怕提出来。荣德雷特的陋室?街垒?沙威?谁知道会透露到哪一步?让·瓦尔让不像是一个会退缩的人,谁知道马里于斯逼他说下去,会不会又想拖住他不说呢?在一些极为重要的场合,我们提过了一个问题以后,不是往往会捂住耳朵不听回答吗?尤其在恋爱时,就会有这种怯懦的表现。特别是在不可避免地牵涉到我们自己的生活难以分离的一面时,过分地追问险恶的境况是不明智的。让·瓦尔让所作的绝望的解释,可能会从中露出一点可怕的亮光,谁知道这可憎的光会不会波及柯赛特?谁知道在这天使的额角上,会不会留下一种地狱之光呢?一道闪电溅出的火星,仍然是闪电。命运有这种关联性,由于会染色的反光的不祥法则,纯真会沾上罪行。最纯洁的人可能永远保留近邻恶人的反光。不管对不对,马里于斯害怕了。他已经知道得太多。他宁可迷迷糊糊,不愿一清二楚。他抱走柯赛特,闭眼不看让·瓦尔让。
这个人属于黑夜,活生生而可怕的黑夜。怎么敢刨根问底呢?盘问黑暗是恐怖的事。谁知道它会怎样回答?黎明可能永远受到玷污。
在这种精神状态中,马里于斯一想到这个人今后可能同柯赛特有接触,就惶惶然不知所措。他面对这些可怕的问题便要退缩,从中可能产生一个无情的、最后的决定,现在他几乎责备自己没有提问题。他感到自己太善良,太温柔,一句话,太软弱。这种软弱把他拖向不谨慎的让步。他让人感动了。他做错了。他本应干脆抛弃让·瓦尔让。让·瓦尔让是应该舍弃的部分,本该这样做,让家里摆脱这个人。他埋怨自己,埋怨这场感情旋风来得太突然,使他耳聋眼瞎,被席卷而去。他对自己不满意。
现在怎么办?让·瓦尔让的来访令他非常反感。这个人何必来他家呢?怎么办?他头脑发昏,不想挖下去,不想深入下去;他不愿自我探索。他答应了,他不由自主答应了;让·瓦尔让得到他的同意;甚至对一个苦役犯,尤其对一个苦役犯,应该信守诺言。然而,他的首要责任是如何对待柯赛特。总之,他的反感起主导作用,激怒了他。
马里于斯的脑子乱糟糟的,各种各样想法搅来搅去,从这一个想法转到另一个想法,弄得心绪不宁。因此烦得要命。不容易向柯赛特隐瞒这种烦躁不安,但爱情是一种才华,马里于斯掌握了。
不管怎样,他表面上漫无目的,向柯赛特提了几个问题,她天真无邪,像鸽子一样纯洁,什么也不怀疑;他向她谈起她的童年和她的青年时代,越来越深信,一个人所能具有的善良、父爱和可敬的品质,这个苦役犯对柯赛特就是这样表现的。马里于斯隐约看到和设想的全都属实。这株可恶的荨麻疼爱和保护了这朵百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