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节
3个月前 作者: [英]弗吉尼亚·伍尔夫
克拉丽莎在她们身边停下来。
“可我不能待在这儿,”她说,“一会儿再来,等着吧,”她边说边瞅着彼得和萨利;言外之意是,他们必须等到所有的客人都离去之后。
“待会儿我再来,”她边说边瞅着两个老朋友,萨利与彼得;他俩在握手,萨利在笑,显然想起了往事。
然而,她的声音不像以前那么圆润、富有魅力了,她的眼神也不像过去那样晶莹了;想当年,她抽雪茄的时候,或一丝不挂地在过道里飞奔着,去拿海绵袋的时候,眼光多么亮!那时,埃伦·阿特金斯问道:要是她碰上了一位先生怎么办?不过,每个人都原谅她。当她夜里肚子饿的时候,竟从食品柜里偷鸡吃呐;还在卧室里吸雪茄;有一次把一本异常珍贵的丢在平底船上。尽管如此,大伙儿都对她膜拜(也许除了父亲)。那是由于她的热情、她的活力——她既会绘画,又会写作。直到今天,村子里有些老大娘还记得她,并向克拉丽莎问候“她那穿着红大氅的朋友,那个聪明透顶的姑娘”。萨利同所有的人都好,却偏偏责怪休·惠特布雷德(此刻,她的那位老朋友正在同葡萄牙大使交谈),因为她说妇女应有选举权,而他竟敢在吸烟室里吻她,还说这是对她胡言乱语的惩罚呢。当时她说,只有俗不可耐的男人才有这种行径。克拉丽莎还记得,那时不得不规劝她:不要在全家祷告的时候贬斥他;因为她很可能做得出的,那么肆无忌惮,喜欢闹剧式的场面,嬉笑谑浪,一心要成为大家注目的中心;克拉丽莎向来认为,她这样横冲直撞必然会有可怕的、悲惨的结局——横死,或者殉难;不料她却嫁了一个秃头:衣着讲究,外套上镶着大纽孔;据说,他是曼彻斯特一家纺织厂的老板哩。而且,她生了五个娃娃!
她和彼得坐在一起了,正在叙旧,那么自然而亲切。他们会谈到往日的情谊。过去,克拉丽莎同两人都有亲密的关系(比理查德更密切):老家的花园,那些树木,老约瑟夫·布赖科普夫用蹩脚的嗓子唱勃拉姆斯的歌曲,客厅的墙纸,草席的气味,样样都勾起昔日共同的回忆。萨利永远同这一切分不开,彼得也属于这一切。然而,她得离开他俩了。要去应酬布雷德肖夫妇,尽管她不喜欢这一对。
她必须到布雷德肖太太跟前去,周旋一番(那位夫人穿着银灰色衣裳,活像一头海狮,在水池边摇摆着,力求平衡,一面吼叫着;正如她渴望得到邀请,会晤公爵夫人;真是个飞黄腾达的男人的妻子);克拉丽莎必须去和她寒暄……
布雷德肖太太早已料到她会来迎接的。
“亲爱的达洛卫太太,我们来得太迟了,简直不像话,实在不敢进门哩,”布雷德肖太太道。
威廉·布雷德肖爵士仪表非凡,头发灰白,眼睛碧蓝;他说,确实来得太晚了,不过这宴会太吸引人了,非来不可。尔后,他同理查德谈开了,大概是关于一项议案,他们要设法使它在下议院通过。克拉丽莎自忖:为什么他和理查德谈话的模样使她肃然起敬?他是一位名符其实的大医师,在自己的行业中登峰造极,是个十足的强人,尽管看上去有些衰老。想想看,他得对付什么样的病例哟——沉入苦海深处的人,几乎疯狂的人,夫妻之间的纠葛,等等。他必须面对非常棘手的难题而当机立断。尽管如此,她内心真正的感觉却是,人们不愿让威廉爵士看到自身的苦难。不,不能让那个人看到。
“令郎在伊顿好吗?”她向布雷德肖夫人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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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雷德肖夫人答道:他暂时不能踢足球了,患了流行性腮腺炎;他的父亲比他更担心,其实做爸爸的还是个大孩子咧。
克拉丽莎瞅一下威廉爵士,他还在同理查德谈论;看上去不像个大孩子嘛——一点儿不像。
以前有一回,她跟某人去请他看病。作为医生,他无瑕可击,通情达理之极。可是天哪!——出来后,到街上松了一大口气!她记忆犹新:候诊室里有个十分可怜的病人,泣不成声。然而,她不明白威廉爵士到底有些什么过错,究竟是什么惹她厌恶。不过,理查德倒有同感:“他那种趣味、那股味道,叫人受不了嘛。”话得说回来,他的才能是罕见的。眼下,他同理查德在商量那议案。威廉爵士压低了嗓音,谈起一个病例。这与他所说的炮弹休克后遗症很有关系。议案中必须有相应的条款。
此时,出于共通的女性的感受,以及对各自显赫的丈夫都感到自豪,都为他们过度操劳而担忧,布雷德肖太太(可怜虫——并不讨厌)急于同达洛卫夫人说些体己话,她喃喃地絮絮而谈,“我们正要上这儿来的时候,有人打电话给我丈夫:一个很惨的病例。一个青年自杀了(威廉爵士和达洛卫先生密谈的也是关于这死者)。他当过兵。”哟!克拉丽莎心里想:死神闯进来了,就在我的宴会中间。
她向前走去,踅入斗室,刚才首相和布鲁顿夫人就是上那儿去的。也许此刻还有人在里面。其实了无人迹。不过,两把椅子上仍然显出首相与布鲁顿夫人的身影:她尊敬地侧身谛听,他则威严地端坐着,一副庄重的模样。两人在谈论印度的情况。可是眼下杳无人踪。克拉丽莎思忖:光华焕发的盛宴一败涂地了;她穿着华美的礼服,独自走进斗室,真怪。
布雷德肖夫妇干吗在她的宴会上谈到死?管他们什么事?!一个青年自杀了。而他们竟然在她的宴会上谈论——布雷德肖夫妇提到死亡。那小伙子自杀了——可怎么死的?当她第一次陡然听到什么事故时,总觉得身历其境似的;比如有人讲起火灾,她便感到自己的衣服着火了,身子烧灼了。这一回,据说那青年是跳楼自尽的:猛地摔到底下,只觉得地面飞腾,向他冲击,墙上密布的生锈的尖钉刺穿他,遍体鳞伤。他躺在地上,头脑里发出重浊的声音:砰、砰、砰……终于在一团漆黑中窒息了。这是她想象的情景,却历历在目。他究竟为什么要自杀?而布雷德肖夫妇胆敢在她的宴会上谈论!
以前有一回,她曾随意地把一枚先令扔到蛇河里,仅此而已,再没有掷掉别的东西。那青年却把生命抛掉了。人们继续活下去(她得回到客厅去,那里仍然挤满了宾客,而且不断有新的客人到来)。他们(她一直在想起老家布尔顿、彼得与萨利),他们将变为老人。无论如何,生命有一个至关紧要的中心,而在她的生命中,它却被无聊的闲谈磨损了,湮没了,每天都在腐败、谎言与闲聊中虚度。那青年却保持了生命的中心。死亡乃是挑战。死亡企图传递信息,人们却觉得难以接近那神秘的中心,它不可捉摸;亲密变为疏远,狂欢会褪色,人是孤独的。死神倒能拥抱人哩。
那青年自尽了——他是怀着宝贵的中心而纵身一跃的吗?“如果现在就死去,正是最幸福的时刻,”有一次她曾自言自语,当时她穿着白衣服,正在下楼。
或许诗人和思想家也有这想法。假如那青年抱着视死如归的激情,去看威廉·布雷德肖爵士——一位大医师,可在她心目中,他是隐蔽的恶的化身,毫无七情六欲,却对女人极其彬彬有礼,又会干出莫名其妙的、令人发指的事——扼杀灵魂,正是这点——假如那青年去看威廉爵士,而他以特有的力量,用暗示逼迫病人的心灵,那青年会不会说(此刻她觉得他会说的):活不下去了,人们逼得他活不下去了,就是像那医生之流的人;他会这样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