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节

3个月前 作者: [英]弗吉尼亚·伍尔夫
    此外(今天早晨她才感到),还有生之恐怖:父母赋予生命,要尽天年,宁静地走完生命之路,但没有这能耐,完全不能;她内心深处充满可怕的恐惧。即使现在,她也常感到自己会毁灭,幸亏理查德不时待在家里,看《泰晤士报》,她可以蜷缩着,像一只鸟儿,渐渐恢复元气,内心涌起无穷的欣悦的浪潮,欢腾着,与万物为一。她逃遁了。而那青年自戕了。


    在某种意义上,这是她的灾难——她的耻辱,对她的惩罚——眼看这儿一个男子、那儿一个女人接连沉沦,消失在黑森森的深渊内,而她不得不穿上晚礼服,伫立着,在宴会上周旋。她曾使过诡计,也偷过小东西。她从来不是那么可敬可爱的人。她一心要成功,因而去巴结贝克斯柏勒夫人,等等。不过,昔日有一回,她曾在布尔顿的平台上,清静地独自漫步呢。


    ??  . .


    奇怪,不可思议,她从未像当年那样幸福。那时,任何事都不嫌太慢,因为一切都不是永恒的。她兀自寻思:往日,在布尔顿,当她摆正椅子,在架上理的时候,感到无比的乐趣,洋溢着青春的欢悦,沉醉于生命的流程中,从旭日东升到暮霭弥漫,都异常欣喜地感到生命的搏动。想当年,在布尔顿的日子里,好多次,别人都在谈话之时,她却独自去仰望苍穹;或在进餐时,从人们并肩而坐露出的空隙间,瞥见一线蓝天;以后在伦敦,深夜无眠之际,她便去眺望天宇。眼下,在斗室里,她又到窗口去了。


    她觉得,乡村的天空,威斯敏斯特上面的天空,都与她的一部分生命交融,虽然这念头有些傻。当下,她拉开窗帘,向外瞧。哎,多怪呀!——只见对面房里,那老太太正盯着她哩!她正要上床去。至于天空嘛,看来将是森严的。克拉丽莎思量着,天色将变得黯淡,隐掉秀美的面孔。瞧,可不是——它显得惨白,团团乌云在空中疾驰,逐渐萎缩了。准是起风了。对面房里,那老妇人正要上床。克拉丽莎怀着极大的兴趣,凝视着她踱来踱去,那位老太太,穿过房间,到窗口来。她看得见我吗?真吸引人,窥见老妇人十分安详地、孤零零地上床去,而那边,客厅里,客人们还在畅笑,欢呼。须臾,她拉下百叶窗。钟声响了。那青年自尽了,她并不怜惜他;大本钟报时了:一下、两下、三下,她并不怜悯他,因为钟声与人声响彻空间。瞧!老太太熄灯了!整个屋子漆黑一团,而声浪不断流荡,她反复自言自语,脱口道:不要再怕火热的太阳。她必须回到宾客中间。这夜晚,多奇妙呵!不知怎的,她觉得自己和他像得很——那自杀了的年轻人。他干了,她觉得高兴;他抛掉了生命,而她们照样活下去。钟声还在响,滞重的音波消逝在空中。她得返回了。必须振作精神。必须找到萨利与彼得。于是她从斗室踅入客厅。


    “克拉丽莎在哪里?”彼得问道。这会儿,他跟萨利坐在沙发上谈天。(他与她相熟了这么多年,实在叫不出口“罗塞特夫人”。)“这女人,上哪儿去了?”他接连问,“克拉丽莎在哪里?”


    萨利猜想,彼得也这样想:兴许来了什么大人物,政客之流,克拉丽莎非去应酬不可,总得寒暄几句嘛;而这辈要人,他俩可不熟悉,除非在有图片的报纸上见过尊容。克拉丽莎多半和那号人在一起。然而,理查德·达洛卫并未入阁,不是什么大臣。萨利揣测,他大概没有飞黄腾达。至于她自己嘛,难得看报。只是偶尔在报上见到理查德的大名。不过——嗯——克拉丽莎会说,她生活在荒野里,孤陋寡闻,周围却有一批工商界巨头,他们毕竟干了一番事业。她也干了不少事呐!


    “我有五个儿子!”萨利告诉彼得。


    上帝呀,上帝,她变得多厉害!野姑娘变成温柔的母亲,为儿子扬扬得意呢。彼得回忆起,以前他和她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月华如洗的花椰菜丛中;当时她说,那叶子好似“粗犷的青铜”,她就喜欢来一点文艺腔嘛;那晚,她还采了一朵玫瑰。可是,在喷泉边,演完那套罗曼蒂克的把戏之后,她便逼着他兜来兜去,真是糟糕的一夜;他还得赶上半夜开的火车咧。天哪,他哭了!


    眼下,萨利在想:那是他的老玩艺儿,拨弄随身带的小刀,他激动时总是拨弄那刀子。彼得爱上克拉丽莎的时候,跟自己也很熟,熟得很呐;还有那次忘不了的午餐,为了理查德·达洛卫闹得不可开交,可怕而又可笑。当时,她叫理查德“威克姆”[97],干吗不叫?!克拉丽莎可冒火啦!从此,两人再也没有见面;事实上,在过去十年中,她同克拉丽莎相见不过五六次吧。彼得·沃尔什呢,到印度去了;她隐约地听说,他在那里结了婚,并不称心;不知他有没有孩子,又不便问他,因为他变了。看上去有点儿萎缩,但比以前和善了;她对他怀着真心的情谊,因为他与自己的青春是连结在一起的;至今她还藏着他送的艾米莉·勃朗特的小说,是小本子;很可能他要写作吧?当年,他是要写作的。


    <em>[97] 原字是谐音的缩略词,意为“坏火腿”,即坏蛋。</em>


    “你写了没有?”她问他,一面摊开手,那坚定而好看的手,搁在膝上,他记得这是她惯有的姿态。


    “一个字也没写!”彼得·沃尔什回答,她笑了。


    她仍然那么迷人,仍然是个人物——萨利·赛顿。可是罗塞特呢,此人究竟如何?彼得毫不熟悉,只知道他做新郎那天,在礼服上佩了两朵山茶花。克拉丽莎曾写信告诉他:“她们家有成千上万个仆人,绵延不绝的温室;”诸如此类。萨利得悉后,哄然大笑,承认差不离。


    “没错儿,我每年有一万镑收入呐,”这是缴所得税之前还是之后的数目,她可记不清了,因为这一切都是她丈夫为她效劳的;她还说,“你一定要跟他见面,你会喜欢他的。”


    而过去,萨利向来穷困潦倒。为了到布尔顿去,她连曾祖父的一只戒指都当掉了,那是玛丽·安东内特恩赐的珍品哩——他大概没记错吧?


    嗯,不错,萨利想起来了;可她赎回了那只戒指,至今还珍藏着呢,用红宝石镶嵌的,真是玛丽·安东内特赐给曾祖父的。当时,她一个子儿也没有,上布尔顿去一趟,总是东拼西凑,难如登天。然而,对她来说,到布尔顿去的好处可大啦——能使她明智而健全,在家里却着实烦恼呢。不过,所有这些都成了往事——烟消云散了。她还说,帕里先生死了,帕里小姐还健在。彼得道,他生平从未听到过这样惊人的消息!他还以为她确实死了哩。萨利随即问,那桩婚事挺美满吧?哦,那边,在窗帘旁边,穿浅红衣裳的,非常漂亮、非常冷静的姑娘,敢情是伊丽莎白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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