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节

3个月前 作者: [英]弗吉尼亚·伍尔夫
    那一对可没有明显地增加宴会的噪声。他俩并不(明显地)交谈,只是并肩伫立在黄色的窗帘边。一会儿,他们就要双双躲到别处去了,可是不管在哪儿,两人从来没多少可谈的。他们相互谛视,如此而已。够了。他俩看上去都那么洁净,那么健全。她敷上脂粉,显得分外娇艳。他则目光锐利,像鸟儿,能剥开表层,吃透核心;又像运动员,任何球都不会错过,任何打法都不会叫他惊慌;他跳跃,击球,万无一失,当场大显身手;也像骑手,他勒紧缰绳,赛马的嘴便会战抖。


    他有各种荣誉,还有显赫的祖先的纪念碑,家中小教堂里悬挂着世家的旗帜。他办公务,管理佃户;母亲健在,有几个姐妹;那天,赴宴之前,他整天泡在勋爵俱乐部里;当达洛卫夫人走到他俩跟前时,他正在谈俱乐部内的活动——打板球啰,遇见表兄弟啰,看电影啰。盖顿勋爵非常喜爱达洛卫夫人,布洛小姐也对她倾心。她的风度多娴雅呵!


    “你们来赴宴真是太赏光了——太美妙了!”达洛卫夫人道。她也喜欢勋爵俱乐部。她热爱青年,尤其是南希,穿着那么漂亮的礼服,准是花了一大笔钱,请巴黎第一流设计师裁制的,看起来仿佛只有绿色褶边缭绕着,自然而熨帖,更显得亭亭玉立。


    “本来我想举行舞会的,”克拉丽莎道。


    如今的年轻人不会谈恋爱。不过,为什么要谈呢?只要喊叫、拥抱、旋转就行了;他们清晨便起身,给马儿喂糖,抚摸可爱的中国种狗的鼻子,吻它;尔后,浑身一股劲儿,跃跃欲试,跳下水去,游泳。青年就是这样。他们不会领略英语的巨大功能,不会运用这丰富多彩的语言,它实在善于使人们交流感情。(她和彼得年轻的时候,就会整个晚上争论不休哩。)英语的各种手段能充实年轻人。然而,这些青年只会同庄园里的人交际,而且应酬得很好;可是单独的时候,也许乏味些。


    “多可惜!”克拉丽莎道,“我本来想举行舞会的。”


    不管怎样,他俩来赴宴真是太好啦!谈起跳舞嘛,各个房间都挤满人了。


    ?? -  .  -


    老姑妈海伦娜也披着围巾来了。抱歉,克拉丽莎得离开他俩了——盖顿勋爵和南希·布洛。她要去照料年迈的帕里小姐,她的姑妈。


    海伦娜·帕里小姐没有死,她还活着,高龄八十多了。她拄着拐杖,慢慢地攀上楼。她被安顿在椅子里(这是理查德吩咐的)。主人不断把七十年代去过缅甸的人领来见她。彼得上哪儿去了?老姑妈跟他向来是很亲密的朋友。只要一提起印度,以至锡兰[94],她的眼睛(一只嵌了玻璃)便会徐徐地变得深邃,闪烁出蓝幽幽的目光,仿佛又看见了……不是异乡的人们,那些总督呀、将军呀、叛乱分子呀;对于他们,她毫无温存的怀念或引以为荣的幻想;此刻,她心目中瞥见的是东方的兰花,山间小径,自己驮在苦力背上,翻过孤零零的峰顶(那是在六十年代);间或下来,去摘兰花(令人赞叹的鲜花,从未在别处见过),并且描成水彩画;一个刚强的英国妇女,尽管有时会烦恼,比如战争(一枚炸弹就掉在她家门口)打扰了她的沉思冥想,使忆念中兰花的倩影,自己于六十年代漫游印度的幻象,都破灭了……瞧,彼得在这儿呐。


    <em>[94] 锡兰,现名斯里兰卡。</em>


    “过来,跟海伦娜姑妈谈谈缅甸吧,”克拉丽莎说。


    可是,在晚会上,他和她尚未谈过一句话呢!


    “咱们待会儿再谈,”克拉丽莎道,一面把他领到海伦娜姑妈跟前;她裹着白围巾,握着拐棍儿。


    “他就是彼得·沃尔什,”克拉丽莎介绍。


    老姑妈茫然,记不起了。


    她却说:克拉丽莎请她来的。宴会太闹,使她厌烦,不过,既然克拉丽莎邀请,她不得不来。她俩——克拉丽莎与理查德——住在伦敦实在糟糕。即便为了克拉丽莎的健康,也是住在乡下好。不过,克拉丽莎喜欢交际,要热闹嘛,向来如此。


    “他去过缅甸,”克拉丽莎提醒她。


    啊!这一下她不禁回想起查尔斯·达尔文[95]了,他曾谈论过她写的关于缅甸兰花的小册子。


    <em>[95] 达尔文(1809—1882),划时代的英国生物学家,进化论的创始者。</em>


    (这一点,克拉丽莎必须告诉布鲁顿夫人。)


    如今,人们肯定忘掉这本了,就是她描述缅甸兰花的著作,可在一八七〇年以前,曾经出过三版哪!——老姑妈告诉彼得。此刻她记得他了,还回忆道,他在布尔顿待过(彼得却想起:当时,有一天晚上,他和这位姑妈在客厅里;克拉丽莎叫他去划船,他拔脚就跑,对那姑妈毫不理睬)。


    当下,克拉丽莎去和布鲁顿夫人酬酢了:“理查德非常欣赏午餐会。”


    “理查德真是个绝妙的助手,”布鲁顿夫人道,“他帮我写信呢。你好吗?”


    “嗬,棒得很!”克拉丽莎答道。(布鲁顿夫人讨厌政治家的妻子患病。)


    “喏,彼得·沃尔什也来啦!”布鲁顿夫人道,(她与克拉丽莎终始没什么可谈的,尽管很喜欢她。克拉丽莎有许多美好的品质,但是同自己没有任何共通之处。假如理查德娶了一个不那么魅人的妻子,兴许更好,因为比较平凡的女人会对他的工作更有帮助。而现在,他已失去了当内阁大臣的机会。)“那不是彼得·沃尔什吗!”她嚷道,随即同那令人惬意的浪子握手;他很有才华,照理会成名的,可惜没有(老是同女人有纠葛嘛);唷,老小姐帕里也在场呢。奇妙的老太太!


    布鲁顿夫人站到帕里小姐的椅子边;老小姐像个坚毅的幽灵,穿着黑色礼服,邀请彼得·沃尔什去吃午餐;她很慈祥,可没有一句闲谈,丝毫不记得印度的风物。诚然,她在那里待过,同三位总督有过交情,认为印度某些老百姓好得很;但是多么悲惨——印度的境况!首相刚才和她谈过(老小姐帕里,裹着围巾,缩成一团,她才不理会首相讲些什么哩);布鲁顿夫人则想听取彼得·沃尔什的高见,因为他刚从核心的圈子里来;她要设法请赛普逊爵士与他会晤呢;这些社交活动使她睡不着觉;作为一名武官的女儿,委实愚蠢,简直不堪。如今她老了,不中用了。然而,她有邸宅,仆役成群,还有好朋友米莉·布勒希——记得她吗?——所有这些都等着听她使唤——只要力所能及。布鲁顿夫人从不提起英格兰,然而这个养育众生的岛屿,亲爱的、亲爱的土地,却渗透在她的血肉中(虽然没过莎士比亚)[96];如果说有一个女人能戴钢盔,射利箭,以不屈不挠、大公无私的精神统治蛮族,最后安息在教堂一角,上面覆盖着没有尖端的盾牌,或在原始的遥远的山坡边,安卧在绿茵丛生的坟墓里,那准是米利森特·布鲁顿。尽管她是个女性,而且智力上有某种缺陷(她不会写信给《泰晤士报》),却总是念念不忘大英帝国,并且由于受到武装女神之感应,显得身材挺拔,举止粗犷,因而人们不能想象她死后会脱离故土,她也不会离开帝国管辖的远方疆土,虽然从精神上来说,米字旗已不在那里飘扬了。总之,即便她死了,要她不做英国人——不,不,办不到!


    <em>[96] 以上描述英格兰为“养育众生的岛屿,亲爱的土地”等,系根据莎士比亚历史剧《理查二世》第二幕、第四场中一段台词:“这渺小的天地,养育幸福的众生;/这颗镶嵌在银色海洋中的宝石……/这块上帝保佑的土地,这一片疆域,这个英格兰!”</em>


    这当儿,罗塞特太太(即以前的萨利·赛顿)在思忖:那是布鲁顿夫人吗?那头发变得灰白的绅士敢情是彼得·沃尔什吧(过去跟他很熟呢)。这位肯定是老小姐帕里——就是老姑妈;想当年,自己在布尔顿作客时,老姑妈常对她恼火呐。她怎么也忘不了:自己赤裸裸地在过道里奔跑,帕里小姐叫人喊她去,训了一顿!嗬,克拉丽莎!啊,克拉丽莎!萨利紧紧抱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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