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姐妹 · 二

3个月前 作者: [日]川端康成
    秋季的北野歌舞会为期半月。结束前一天,佐田太吉郎独自前往观看。茶馆送了几张票给他,可他没有心思邀请朋友。看完舞蹈带朋友去茶馆玩乐是件麻烦事。


    舞蹈开始前,他带着副兴致不高的表情走到茶席。这天负责点茶的艺伎里没有他相熟的。


    边上站着七八个少女,负责端送。穿着清一色的粉白色振袖和服。


    只有正中间的少女,衣服是蓝色的。


    ?? =-  .  -=-


    “咦!”惊诧之声险些冲口而出。即便她化着浓妆,太吉郎还是看出,这不就是上次坐怀旧电车时碰到的女孩吗?当时是这花街的老板娘带着她的。


    只有她一个人穿着蓝色和服,应该有专门的任务吧。


    给太吉郎送来薄茶的正是蓝衣少女。当然,她表情清冷,脸上没有带笑,只按着流程操作。


    太吉郎的心却轻快了起来。


    舞蹈曲目叫作《虞美人草图绘》,一共八幕,改编自广为人知的项羽和虞姬的悲剧故事。虞姬拔剑刺进自己的胸膛,在项羽怀中,听着怀乡的楚歌香消玉殒,项羽不久亦战死。接着,场景切换到日本,演起熊谷直实、平敦盛和玉织姬的故事。熊谷杀死敦盛后,深感人世无常,剃度出家。时隔多年,他重回当年的古战场吊唁,只见敦盛的坟冢周围开满了虞美人。敦盛的魂灵在笛声中现身,请熊谷将青叶笛带回黑谷寺供奉,玉织姬之灵则托他将冢边虞美人鲜红的花供至佛前。


    这场戏后,还有一段新式舞蹈《北野风流》,编排得煞是热闹。


    上七轩的舞蹈是花柳流,与祇园的井上流不同。


    出了北野会馆,太吉郎来到古香古色的茶馆。茶馆的老板娘见他呆坐在那里,就问:“叫哪个来陪陪您呢?”


    “嗯,咬人舌头那个。另外,穿蓝衣服端茶的女孩是?”


    “怀旧电车上那孩子嘛。好吧,就让她来跟您打个招呼。”


    艺伎们到来之前,太吉郎一直在喝酒。艺伎一来,他就故意起身走到外面,对陪他一起出来的艺伎说:“你现在还咬人吗?”


    “哎呀,您还记得呢。我不会咬的啦。您试试。”


    “我害怕。”


    “真不咬人的。”


    太吉郎伸出舌头来。舌头被吸到了温润绵软的深处。


    太吉郎轻轻拍了拍女子的背,说:


    “你堕了哟。”


    “这是堕呀?”


    太吉郎很想漱漱口,把嘴洗一洗。可艺伎就站在身边,不便如此。


    艺伎的这个恶作剧十分大胆。她大概也没什么深意,只是瞬间反应罢了。对太吉郎来说,这个年轻的艺伎并不让人讨厌,更没有觉得脏。


    太吉郎正要回客厅,却被艺伎拽住了。


    “稍等一下。”


    艺伎说着拿出手绢,为太吉郎擦拭嘴唇。手绢上沾了口红。艺伎把脸凑近太吉郎的脸,凝视着他说:


    “好了,这样就没事了。”


    “谢谢。”太吉郎两手轻轻拍了拍艺伎的双肩。


    艺伎给嘴唇补妆,留在了洗手间的镜前。


    太吉郎回到客厅,屋子里空无一人。酒有点儿凉了,他喝了两三杯,权当漱口了。


    然而艺伎的味道,也许是香水味,仿佛已经留在了他的身上。太吉郎变年轻了一些。


    他想,艺伎只是随便玩闹,但自己的反应太冷淡了。也许是因为太久没跟年轻女子一起玩乐了吧。


    这名二十岁左右的艺伎,倒是个颇为有趣的女人。


    老板娘领着少女走进来,少女仍穿着蓝色振袖和服。


    “按您的意思,带她来打个招呼。毕竟年纪还小了点儿。”老板娘说。


    太吉郎看着少女:“刚才端茶的是你吧?”


    “是的。”毕竟是茶馆的姑娘,毫不忸怩,“端茶的时候就认出来了,是上次那位叔叔嘛。”


    “哦,谢谢你。你还记得我?”


    “记得的。”


    艺伎也回到席间,老板娘对她说:


    “佐田先生特别喜欢咱们小千呢。”


    “真的呀?”艺伎看着佐田的脸说,“您真是好眼光。只是得再等三年了。而且,小千明年春天就会去先斗町。”


    “去先斗町?为什么?”


    “她想做舞伎,说是特别向往舞伎的打扮。”


    “哦。学做舞伎,祇园不就很好吗?”


    “小千的姑姑在先斗町,所以去那边。”


    太吉郎看着眼前的少女,心想:她去哪里,都能成为一流的舞伎。


    西阵的和服纺织业工会决定,十一月十二日到十九日所有织机停工八天。这是前所未有的、孤注一掷的决策。十二日和十九日是周日,所以实际上是停工六天。


    停工的原因很多,总的来说,当然是出于经济上的考虑。生产过剩,成衣用料库存达到三十万件。停工可以处理库存,改善交易条件。另外,部分也是因为近期资金周转困难加剧。


    去年秋天到今春,西阵收购和服布料的贸易公司相继倒闭。停机八天,大约减产了八九万件衣料。效果相当不错,可以说取得了阶段性成功。


    在西阵的织布店街,尤其是不临街的巷子里,有很多以家庭为单位的小织布作坊,这次能响应统一行动,确实很不容易。


    一排排长屋檐的小房子,瓦顶破旧,即使有二层的,也很低矮。窄巷子更是乱糟糟一片,幽暗中仿佛一直回荡着织机的声音。也有些人家用的是租来的织机。


    即便如此,提出“不停工申请”的,只有三十家。


    秀男家织的不是和服衣料,而是腰带。有三台高织机,虽然白天也要开电灯,机房已经算是光线好的了,后院还有空地。然而,家里仅有几件简陋的厨具,空间局促得简直不知道这家人在哪里休息和睡觉。


    秀男意志坚韧,工作上不仅有天赋,还很有激情。不过,他常年坐在织机的细板凳上不停地织布,屁股上大概长了长条的茧子。


    和苗子一起看时代祭游行时,最吸引秀男的不是穿越历史的游行队伍,而是御所宽阔的庭园里翠绿的松树。也许是因为这翠片能把他从日常生活中解放出来吧。终日在山间劳作的苗子,即使到狭窄的山谷里,大概也不会留意到翠色……


    时代祭上苗子系了自己织的腰带——这让秀男工作得更加勤勉。


    自从与龙助、真一兄弟二人去大市吃过饭后,千重子常常心不在焉,虽然说不上是多么强烈的痛苦,但她知道,自己被苦恼缠住了。


    在京都,新年的准备从十二月十三日开始,这一天过后,冬日的天气就开始变幻无常。眼看着是晴天,却突然有雨点在阳光下闪烁,有时还会变成雨夹雪。天气晴得快,阴得也快。


    十二月十三日被称为“事始”,按照京都的风俗,从这天开始筹备过年。岁暮的各种人情赠答也由此开始。


    严格遵守这个风俗的,还要数祇园等花街柳巷。


    侍从们把新年镜饼挨家挨户送到平日关照艺伎和舞伎生意的茶馆、教导歌舞音乐的老师家里,以及前辈艺伎们的住所。


    舞伎们随后去致谢,说着“感谢您的照顾”,表达今年平安顺遂,明年请多关照的意思。


    这一天,艺伎和舞伎打扮得格外漂亮,走在街上,给祇园一带的年末早早染上了华丽热闹的气氛。


    千重子家店里却没有这样的热闹。


    早饭后,千重子独自来到里间二楼的房间,想化一个淡妆,却有些心不在焉。


    北野甲鱼店里龙助那些热烈有力的话,一直盘桓在她心里。婴儿时的千重子,被遗弃到龙助家就好了,这种说法太强烈了。


    千重子和龙助的弟弟真一是青梅竹马,两人直到高中都是好朋友。真一性情温和,心里喜欢千重子,却从来没有像龙助那样说些让千重子脸红心跳的话。和真一相处非常轻松愉快。


    千重子把长长的头发仔细梳好,垂在身后,走到楼下。


    早饭还没吃完的时候,苗子就从北山杉村打来了电话。


    “是千重子小姐吗?”苗子的语气十分慎重,“我有些事,想当面跟您说。”


    “苗子,我一直很想你……明天好吗?”千重子回道。


    “我哪天都行的……”


    “你能来店里吗?”


    “不,店里就不去了。”


    “你的事情,我跟妈妈说过了,爸爸也知道的。”


    “可还有店员啊。”


    千重子沉吟半晌:“那我去你们村子吧。”


    “这边有些凉。不过,您能来太好了。”


    “我也想看看杉树呢。”


    “那太好了。天气冷,可能还会下阵雨,您多穿些。篝火嘛,烧得多旺都可以。我在路边干活,您一到就能看见我。”苗子的声音十分明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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