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姐妹 · 一
3个月前 作者: [日]川端康成
京都的节日多,比起大文字烧,千重子更喜欢鞍马寺的火节。苗子住得不远,也去看过火节。也许两人曾擦肩而过,却没注意到彼此。
从鞍马寺起,参拜路上的居民家都架了树枝隔断,在屋顶洒上了水。夜里,人们举着大小各色的松木火把,口里喊着“祭拜啦,祭拜啦”来到神社。两架神轿出来时,全村(如今是町)的女人都跑来拉轿上的绳索。祭典最后供奉巨大的火把,整个活动几乎持续到天亮。
然而今年,这个著名的火节暂停了,据说是为了节约。伐竹节仍照常举行。
北野满宫的芋茎节也取消了。说是因为芋茎歉收,做不成芋茎轿子的缘故。
京都有很多传统节日活动,例如鹿谷安乐寺的南瓜节,莲花寺的黄瓜祛病节等等。这些活动既有古都特色,也展现出京都人的风貌。
近年还恢复了在岚山河上泛龙头舟奏乐吟诗的“迦陵频伽”,以及上贺茂神社庭园小河边的“曲水宴”。这些都是王朝贵族的风雅游戏。
曲水宴上,人们穿着古装坐在溪边写诗作画,把酒杯放到溪流里,漂到身边就拾起一饮而尽,再传给下一个人。身旁有童子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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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去年开始举办的活动,千重子去看过。扮演公卿贵族的人里,领头的是歌人吉井勇(如今已经去世)。
这活动刚刚恢复,人们还不大习惯。
千重子今年也没去看岚山的迦陵频伽,觉得它到底缺乏古雅的情趣。在京都,富于古韵的活动多得看不完。
母亲阿繁很勤快,千重子不知是受她影响,还是性情使然,一大早就起床精心擦拭格子门。
“千重子,时代祭上,你们两个玩得很开心啊。”刚收拾完早饭的桌子,真一就打来电话。看来真一也把苗子看成了千重子。
“你去了?怎么不叫上我啊?”千重子耸耸肩。
“我想叫的,我哥不让。”真一直言道。
千重子没告诉真一,是他认错人了。苗子一定是穿着自己送的和服,系着秀男织的腰带去看时代祭的。
和苗子一起的一定是秀男。起初她还有些意外,但转瞬间心里便微微温热起来,脸上也浮出了笑意。
“千重子,千重子!”真一在电话里叫着,“你怎么不说话?”
“不是你打给我的吗?”
“对对对。”真一笑出声来,“你们店掌柜的在吗?”
“不在,还没来呢。”
“你没感冒吧?”
“我的声音像感冒了吗?我刚刚还在外面擦格子门呢。”
“哦,是吗。”真一在电话另一边摇了摇话筒。
这次是千重子笑了出来。
真一压低声音说:“其实是我哥要给你打电话。我让他来说。”
对真一的哥哥龙助,千重子无法像对真一那样轻松地说话。
“千重子小姐,你跟掌柜的说了吗?”龙助开门见山。
“嗯,说了。”
“你真了不起!”龙助加重了语气重复着,“真是太棒了。”
“我妈在旁边听到了,说吓得不行呢。”
“那是啊。”
“我就说,我也想学着打理家里的生意,让他把账本都拿给我看。”
“嗯,说得真好。你点他一下,情况就不一样了。”
“后来,我又让他把保险柜里的存折、股票、债券什么的都拿给我看了。”
“嚯!厉害!你太厉害了。”龙助感叹道,“这么温和的千重子小姐,居然能做到这一步……”
“还是您出的主意……”
“也不算是我的主意,附近的批发商都说他有问题。原本你要是说不出口,我打算让我父亲或者我自己出面。当然,你能出面最合适不过了。掌柜的态度不一样了吧?”
“是的,多少有些。”
“这就对了。”龙助在电话里沉吟了一会儿又说,“干得好!”
电话的这端,千重子感受到,龙助还有话要说。
“千重子小姐,我想今天中午去你家店里拜访,不知方不方便?”他说,“真一也一块儿去。”
“看您说的,有什么不方便的。”千重子答道。
“你是年轻小姐嘛。”
“讨厌。”
“是吗?”龙助笑了,“我在掌柜下班前过去。我也去瞅一瞅,吓唬吓唬他。别担心,我就是看看他的反应。”
“啊?”千重子说不出话了。
龙助家是室町一带的大批发商,在圈内很有实力。龙助还在研究生,但在店里耳濡目染,举止自带威严。
“到吃甲鱼的季节了。我到北野的大市定个位子,请务必赏光。本来也想邀请你的父母,但小辈这样做不合礼数,就只邀请你一人。我会带上我家那位‘童男’一起去的。”
千重子被他的气势压住,除了“是”再答不出话来。
真一坐在祇园祭长刀花车上扮演童男,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哥哥龙助偶尔却还会半开玩笑地叫他“童男”。也许是因为真一性格温和,身上还留有童男稚气未脱的可爱吧。
千重子告诉母亲:“龙助先生打电话来说,他和真一下午来我们店里。”
“哦?”母亲似乎也有些意外。
午后,千重子上到二层化妆,虽不是浓妆艳抹,但也十分仔细。她把长发梳了又梳,总是梳不成合意的发型。穿什么衣服,也迟迟定不下来。
终于走下楼时,父亲已经出门去了。
千重子来到里间的客厅,烧好炭火。环顾四周,只见小院里那棵大枫树上,青苔依然绿油油的,两株紫花地丁的叶子却已经枯黄。
基督灯笼旁,一棵矮小的山茶树开满了红花,十分艳丽。那火红的颜色比玫瑰更让千重子心动。
龙助和真一来后,先恭敬地见过千重子的母亲,然后龙助独自来到账房,在掌柜面前郑重坐下。
掌柜植村急忙从账房的格栅后绕出来,非常正式地向龙助行礼,说了一段长长的客套话。龙助依礼应答,面孔却一直绷着。植村自然感受到了他的冷淡。他心里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学生很不服气,可气势上就是输了一筹。
龙助待他的话告一段,沉稳地插话道:“您这店里生意兴隆,了不得。”
“谢谢!承蒙大家照顾。”
“常听家父他们说,佐田先生家多亏有植村先生操劳,您经验丰富,很了不起。”
“不敢当不敢当。我们是小店,跟水木先生家那样的大铺子不能相提并论。”
“哪里哪里。我个人不喜欢我家那样,到处铺摊子,都说不清是和服批发商,还是杂货铺。如今像植村先生这样专心做好一件事的店越来越少了。”
不待植村接话,龙助已经起身向千重子和真一所在的里间客厅走去。望着龙助的背影,植村面露苦色。他很清楚,千重子提出看账本和今天龙助来访,这两件事背后肯定有关联。
龙助来到客厅,千重子面带疑问,仰头看向他。
“千重子小姐,我去账房先生那里提醒了一下。毕竟是我建议你查账的,也得尽一份责任。”
“……”
千重子低下头,给龙助点薄茶。
“哥哥,你看那枫树干上的紫花地丁。”真一伸手指着说,“有两株,对吧?千重子说,她几年前就觉得这两株花像一对可爱的恋人,近在咫尺,却无法靠近……”
“是吗?”
“女孩子净爱想些浪漫的事。”
“真一!你真讨厌,这多难为情啊。”千重子正把点好的茶递给龙助,她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三人坐龙助店里的车来到北野六番町的甲鱼店大市。大市是一家游客也耳熟能详的名牌老字号,店铺的外观却十分古朴,不仅天花板低矮,房间内也有些陈旧。
甲鱼锅,先吃炖甲鱼,再用高汤做甲鱼粥。
千重子浑身暖呼呼的,似有醉意袭来。
一抹淡红直染到千重子的脖颈。青春的脖颈洁白、细腻、光滑,加了些颜色更是美丽异常。她的眼波也透出妩媚,时不时轻抚一下自己的脸颊。
千重子没有喝酒,可是甲鱼锅的汤底一半是酒。
车等在店门外,千重子有些担心自己脚下走不稳路。不过,她的心情十分愉悦,话也多了起来。
“真一。”弟弟比较好说话,千重子便对着他说,“时代祭的时候,你在御所的庭园里看见的不是我,你看错了。你是远远看到的吧。”
“你不用瞒着啦。”真一笑道。
“我没瞒。”千重子犹豫了一下,说,“其实,那个女孩是我妹妹。”
“什么?”真一露出疑惑的神情。
清水寺赏樱时,千重子曾对真一说过自己是弃婴。他大概已经告诉过他哥哥。即使真一不讲,两家店离得不远,弃婴的事总会传过去的。
“你在御所的庭园里看到的是……”她迟疑了一下,“我是双胞胎,你看到的是另一个姑娘。”
这件事,真一也是第一次听说。
“……”
三人都沉默了。
“我是被抛弃的那个。”
“……”
“如果这是真的,要是扔到我家店门口就好了。真的,要是扔到我家店门口该多好啊。”龙助重复了两遍,说得很是诚恳。
“哥哥!”真一笑了,“那会儿可是刚出生的婴儿,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婴儿也好啊。”龙助说。
“喂,你肯定是看见现在的千重子才这么说的。”
“不是。”
“多亏了佐田先生养育,才有今天的千重子小姐。”真一说,“那时,哥哥也还是个小孩子,哪里照顾得了婴儿呢。”
“能照顾。”龙助坚持说。
“是吗?你就是不肯认输,你总是这样,过于自信。”
“也许吧。我是真的很想照顾小时候的千重子小姐,母亲肯定也会帮忙的。”
千重子的酒意褪去,额头一片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