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翠 · 四

    午后，北山方向的天空上，几次挂起彩虹。


    秀男带着苗子的腰带一走出门，彩虹便映入眼帘。彩虹很宽，颜色淡淡的，弧形顶部似有似无。秀男停下脚步眺望了一会儿，眼见那色彩越来越淡，几乎就要消失不见。


    然而，在巴士进山前，他又两次看见类似的彩虹。前后三条彩虹的形状都不完整，有些地方颜色淡得看不清楚。这样的彩虹本来很常见，今天秀男却暗自思忖：“这到底是吉兆还是凶兆呢？”


    天空中没有阴云。进山后，那淡淡的彩虹是否又出现了呢，清泷川岸边陡峭的山挡住了视线，他也说不准。


    到了北山杉村，秀男一下车就看见穿着工作装的苗子，一边用围裙擦着沾湿的双手，一边迎过来。


    她在用菩提沙（准确说是一种桦色的黏土）搓洗杉树圆木。


    虽然只是十月，但山里的河水已经有些刺骨。人们把圆木浮在挖好的水沟中，水沟的一头砌有简易炉灶，烧好的热水灌进沟里，蒸腾起一片热气。


    “哎呀，您来了。这深山老林的，真是劳驾了。”苗子鞠躬表示欢迎。


    “苗子小姐，跟您说好的那条腰带终于织出来了。我给您送过来。”


    “是替代千重子小姐接受的那条腰带吧？我不愿再当她的替身了。跟您见过面就知足了。”苗子说。


    “这条腰带是说好的吧？而且，是千重子小姐亲自设计的图案呢。”


    苗子低下头，说：“其实，千重子小姐家的伙计，昨天给我送来了整套和服，连鞋都配好了。那么漂亮的衣服，我都不知道什么场合能穿得上。”


    “二十二日有时代祭，您能出来吗？”


    “嗯，可以的。”苗子立刻答道。“这里人多，”她稍加思考，“咱们到河边的小石滩那儿聊吧。”


    总不能像上次千重子来时那样，把秀男带到杉山深处去。


    “秀男先生，您织的腰带，我会当作一生的宝贝珍藏的。”


    - .. ??


    “这不算什么，有机会我再给您织。”


    苗子没有回答。


    千重子送来和服一事，苗子现在的家里人当然是知道的。所以，把秀男带到家里去也没问题。不过，了解了千重子的身份和她家店里的情况，苗子童年以来的遗憾已经得到满足。她不想再因一些小事给千重子添麻烦。


    其实，收养苗子的村濑家在当地也是大户人家，拥有大片杉山，苗子任劳任怨地为他们干活，这些情况就算让千重子的家人知道了，也不会给他们添什么麻烦。比起中等规模的绸缎批发商，拥有杉山的人家或许还更有实力呢。


    不过，苗子并不打算和千重子过多交往，尤其在感受到千重子浓浓的爱之后……


    所以，她带秀男来到河边的小石滩。清泷川的石滩上，能植树的地方也都也种满了杉树。


    “在这种地方，实在抱歉。”苗子说。到底是姑娘家，她想赶快看到腰带。


    “多美的杉山啊！”秀男一边抬头看山，一边解开棉布包袱，打开包装的纸绳。


    “这儿是后背的腰带结，这儿是正面。”


    “哎呀！”苗子用手指摩挲着腰带，眼里闪着光辉，“真是太漂亮了。给我用可惜了。”


    “我这么一个愣头青织的，哪有可惜一说。图案是红松和杉树，因为马上就过年了，我就想当然地打算把红松放在腰带结处，喜庆。可千重子小姐却让把杉树放在这里。来到这儿，我才明白她的用意。一说杉树，我想的都是苍天古木的树木。幸亏我画得比较柔和，也算不错。这里还加了一些红松的树干，用来提亮颜色。”


    当然，杉树干没有完全写实，形态颜色都做了艺术处理。


    “这腰带太好了，谢谢您。真的。要是那种太艳丽的，我还真系不了。”


    “这腰带和千重子小姐送您的和服相配吗？”


    “我觉得正好相配呢。”


    “千重子小姐从小就穿京都风格的和服，是行家……这条腰带还没给她看过，不知怎么的，有些不好意思。”


    “为什么？这图案不就是千重子小姐设计的吗……我也想让她看一看。”


    “那您就穿这身来时代祭吧。”秀男说着，把腰带叠起重新包好。


    系好绳结，秀男对苗子说：


    “您就收下吧，不用多想。虽然我先提出要织的，但最终这条腰带是千重子小姐让我织的。我不过是织工而已，您这样想就行。”又说，“当然，我是用心织的。”


    苗子把秀男递来的包袱放在膝头，没有作声。


    “和服的事，千重子小姐从小见多识广，她送您的和服和这条腰带肯定特别般配。哦，这话我刚才好像说过了……”


    “……”


    两人面前清泷川的浅流，传来潺潺之声。


    秀男环视两侧的杉山，说：“树干真整齐，像工艺品一样，这我倒是想到了，但没想到枝叶也这么美，像是素雅的花。”


    一股愁色漫上苗子的面庞。父亲为了修剪树梢，从一棵树跳往另一棵树时不慎摔下来，也许是因为想起被丢弃的千重子而伤心分了神？那时苗子和千重子一样还在襁褓中，对这些一无所知，长大后才听村里人讲起。


    当然，关于千重子，她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是生是死；因为是双胞胎，她甚至不知道她们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但是，她非常想念她，哪怕只有一次，远远地看上一眼也好。


    苗子家那幢寒酸的小房子就在村里，一直空着，她一个年轻女孩没办法住。一对来杉山打工的中年夫妇带着上小学的女儿一直借住着，当然没有收房租，也不是能收房租的房子。


    不过，那个小女孩意外地很喜欢花。这房子有一株美丽的金桂，她有时会叫着“苗子姐姐”，来找苗子问她如何修剪院里的金桂。


    苗子总是回答说：“不用管它，随它长吧。”可每次从房前经过，苗子仿佛远远就闻到了淡淡的花香。这反而让她很伤感。


    秀男的腰带在苗子膝头变得沉甸甸的。各种心事涌了上来……


    “秀男先生，我已经知道千重子在哪里了，以后不想再去打扰她。最后一次，我想让她看看我穿上和服、系上腰带的模样。您能明白我的想法吧……”苗子说得十分恳切。


    “嗯。”秀男答道，“时代祭您一定来啊。我也很想让千重子小姐看一看您系这条腰带的模样，不过还是我们两个单独去吧。节日的队伍从御所出发，我会在西边的蛤御门等您。这样可以吗？”


    苗子红了脸，沉默了一阵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对岸有一棵小树，树叶已经变红，倒影在水中随波荡漾。秀男抬起头来，问：“那是什么树？红叶这么艳丽。”


    “是漆树。”苗子抬头回答，伸出颤抖的双手想去整理头发，却不知怎么，头发一下子散开，如瀑布般披散到背上。


    “哎呀。”


    苗子又一次羞红了脸。她急忙拢住头发，卷起，又把衔在嘴里的发夹插回头上。可是有些发夹掉在地上，不够用了。


    秀男注视着她优美的姿态和动作。


    “您留长发？”


    “是呀。千重子的头发也很长的，她盘得好，你们男人都看不出来。”苗子慌忙地重新包好头巾，“抱歉。”


    “……”


    “我们这儿的工作是给杉树化妆，我自己就不化妆了。”


    虽然这么说，苗子看上去像是淡淡地涂了口红。秀男很想让苗子拿掉头巾，好再看看她乌黑的长发披在背上的样子，却说不出口。


    窄窄的峡谷中，靠西的山峦开始透出一丝幽暗。


    “苗子小姐，您得回去了吧？”秀男站起身。


    “今天马上要收工了……白天变短了。”


    秀男看到，峡谷东侧的山顶上，晚的金光从笔直的杉树树干缝隙间透了出来。


    “秀男先生，谢谢您。非常感谢。”苗子故作轻松地收下了腰带，也站起身。


    “道谢的话，您还是说给千重子小姐听吧。”秀男口中这样说，一种温馨的喜悦却在心中升腾，能为这位北山杉村的姑娘织腰带让他感到欣喜。


    “您别怪我啰唆，时代祭那天，在御所的西门，就是蛤御门，咱们不见不散。”


    “好的。”苗子用力点头，“我会穿上和服、系上这条腰带去的，虽然第一次那种打扮，挺难为情的。”


    十月二十二日是举行时代祭的日子。即便在节日众多的京都，时代祭也能与上贺茂神社和下贺茂神社的葵祭，以及祇园祭并称京都三大节日。时代祭是平安神宫的祭祀活动，游行队伍却从京都御所出发。


    苗子一早就心神不宁，距约好的时间还有半小时，她已经在御所西面蛤御门的背阴处等秀男了。她平生第一次等一个男人。


    还好是个晴天，天空一片碧蓝。


    平安神宫建于明治二十八年，以纪念京都定都一千一百年。在三大节日中，时代祭当然是最新的一个。这个节日将风土人情的流转变迁以游行的方式展现出来，诠释千年古都的历史。人们熟知的历史人物穿着各自时代的服装，出现在游行队伍中。


    这些名人，有和宫与莲月尼。有吉野大夫和出云阿国。有淀君。有常盘御前、横笛和巴御前。有静御前。有小野小町。有紫式部和清少纳言。


    还有大原女和桂女。


    游女、女艺人和卖货女郎也出现在队伍中。除了这些女性，最多的当然还是楠正成、织田信长、丰臣秀吉等公卿和武士。


    游行队伍宛如一幅京都风俗绘卷，绵延地铺展开去。


    女子加入游行队伍是昭和二十五年以后的事，节日顿时明艳华丽起来。


    队伍排头是明治维新初期的勤王队和丹波北桑田的山国队，队尾则是延历年间文官上朝的队伍。回到平安神宫后，在凤辇前举行敬奉祈祷仪式。


    游行队伍从御所出发，御所前广场是最合适的观赏地点，所以秀男才约苗子在这里碰面。


    苗子等在大门边，出入的人很多，并没有人注意到她。只有一位老板娘模样的中年妇人，径直走过来说：“小姐，您的腰带真漂亮！是在哪里买的？跟您的和服搭配得很妙。能让我看看身后的结吗？”


    “好的。”苗子转过身去，心里的不安反倒减少了些。这是她第一次穿这种和服，系上腰带。


    “让您久等了。”秀男恰好在这时到来。


    离队伍出场处最近的位置已经被宗教团体和旅游协会的人占满了，秀男和苗子在一侧的观光坐席靠后的位置站定。


    苗子第一次在这么好的位置上观看，她专注地看着游行队伍，几乎忘了秀男和她的新衣服。


    她突然回过神来：“秀男先生，您在看什么呢？”


    “看松树的翠色呢。当然，我也在看游行队伍，只是有翠绿的松树做背景衬托，游行队伍才好看。我特别喜欢御所宽阔庭园里的黑松。”


    “……”


    “其实我也看着您呢。您不知道吧？”


    “讨厌。”苗子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