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翠 · 一

    太吉郎听说南禅寺附近有一幢房子出售，价格也合适。一个风和日丽的秋日，他约上妻子和女儿外出散步，顺便去看看那幢房子。


    “你真打算买吗？”阿繁说。


    “先看看再说。”太吉郎立刻有些不高兴了，“价格不高，说是一幢小房子。”


    “……”


    “只当是散步了，不用多想。”


    “那倒是……”


    阿繁有些不安。难道说买个小房子住过去，每天来店里上班吗？和东京的银座和日本桥一样，中京的批发街上也有店主人住在别处，白天来店里工作的。如果是这种打算，她还能舒一口气。这说明丸太的生意虽然日渐衰，但还有闲钱再买幢小楼。


    然而，太吉郎会不会是打算把店盘出去，然后“隐居”到小房子里去？还是说，这也是趁着手头还宽裕，想要早下决断。只是，没有了店铺，在南禅寺附近的小房子里，丈夫打算如何生活呢？他已经快六十岁了，是该按照自己的心愿生活了。店铺盘出去能得到一大笔钱，可是靠利息过日子，还是让人不放心。要是有人能帮忙好好理财，心情上会放松很多。可阿繁一时想不出这样的人来。


    母亲的担心没有说出口，女儿千重子却全都明白。她还年轻，用眼神向母亲表示安慰。


    太吉郎倒是一幅快活、惬意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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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咱们去那一带散步，到青莲院看看怎么样？”千重子在车上请求父亲，“在门口看一眼就行……”


    “你是想看那棵大樟树吧？”


    “是呀。”千重子很惊讶，父亲居然懂得自己的心思，“是想看樟树。”


    “去看看吧。”太吉郎说，“我年轻的时候，也爱和朋友在那棵大樟树的树荫下聊天——可惜那些朋友没一个在京都啦。”


    “……”


    “那一带的回忆可太多了。”


    千重子停了一会儿没有说话，让父亲沉浸在青年时代的回忆中。


    “我也是，毕业以后，就没在白天看过那棵树了。”她说，“爸爸，您知道观光巴士晚上的游览路线吗？可供观光的寺院里加上了青莲院一站，车一到站，几个和尚就会提着灯笼出来迎接呢。”


    和尚提着灯笼，领着人们走过长长的一段路，才来到寺院的大门口。但可以说，青莲寺的情趣仅在于此了。


    观光车的导游词中说，青莲寺的尼姑会招待客人喝一杯淡茶。真进了大厅，却并不像那么回事。


    “虽然知道不可能当面点茶，只能在后厨点好了端出来，但居然是好几个人把一堆粗糙的茶碗放在盛鱼的大盘上端出来，放下就走。”千重子笑着说道。


    “或许里面也有尼姑一起准备的吧，可她们的动作快得让人头晕……茶都是不冷不热的，真让人幻灭。”


    “这也没办法吧。慢慢待客要花时间啊。”父亲说。


    “嗯，这还算好的。四面八方点了灯，把宽阔的院子照得通亮，院子中间出来一位和尚，站在那儿一通演说。只是介绍一下青莲院，还那么高谈阔论的。”


    “……”


    “进去后，不知什么地方一直传来古琴的声音，我和朋友还说呢，都不知是现场演奏的，还是放的录音。”


    “哦？”


    “然后又去祇园，在歌舞练场看舞伎跳了几支舞，不过，那些舞伎也不知是哪里来的。”


    “为什么这么说?”


    “倒是舞伎的打扮，但那衣服却有点儿寒碜。”


    “是吗。”


    “离开祇园，又去岛原的角屋看太夫。太夫的服饰应该是真的吧。还有小侍女……她们点着大蜡烛，做出敬酒的样子，该怎么说呢，有点儿像过家家，然后又模拟了一下花魁游行。”


    “咦，能看到这么多表演，很不错啊。”太吉郎说。


    “是呀，青莲院的灯笼出迎和岛原的角屋最有味道。”千重子回道，“这些，我是不是以前也跟您说过呀。”


    “有机会也带妈妈去一次吧。角屋呀太夫什么的，我都没看过。”母亲说。


    说话间，车已经到了青莲院前。


    千重子不知自己为何想来这里看樟树。也许是之前在植物园的樟树林荫道散步时受到了触动？也许是因为苗子说北山的杉树都是种植林，而她更喜欢原生的大树？


    然而，青莲院门口的石阶旁只有四株樟树。其中，靠前的一株看上去最古老。


    三人站在老树下默默地凝望了一阵。它的枝条弯曲成怪异的样子伸展着，交错缠绕中透出恐怖的力量。


    “看好了吗？走吧。”太吉郎迈步向南禅寺方向走去。


    太吉郎从怀中的钱夹里拿出一张画着路线的纸，边看边说：“千重子，爸爸也不太懂樟树，不过它应该长在温暖的南方吧。比如热海、九州，在那些地方长得十分茂盛。可这里的樟树，即便是古树，也感觉像大盆栽似的。”


    “这不就是京都的特色嘛。山也好，河也好，人也好……”千重子说。


    “是吗？”父亲点了点头，“也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吧？”


    “……”


    “无论现在还是从前……”


    “那倒也是。”


    “要像千重子这么说，日本这个国家不都是这样的吗？”


    “……”


    父亲站在更高的角度讨论这个话题，千重子虽然十分赞同，还是把话题拉回到樟树上：“不过，爸爸，那棵樟树扭曲的躯干，还有茂密的枝叶，仔细看，很吓人呢。有股巨大的力量。”


    “那是。你一个年轻女孩子，会有这种感受？”父亲回头望了眼樟树，又紧盯着女儿，说，“的确，你说得对。可你那黑亮的头发越长越长，也是一样的呀……爸爸真是老了，感觉迟钝了。不过，谢谢你，说得太好了。”


    从南禅寺山门望进去，里面宽阔静谧，和往常一样只有稀疏的几个人影。


    父亲按照图纸的指引左转，来到了出售的房子面前。房子看上去虽然小，但高墙环绕，很是幽深。从狭窄的大门通往玄关的小路两旁，一长排白色的胡枝子花正在盛开。


    “真漂亮！”太吉郎站在门前，被白色的胡枝子花牢牢吸引住了视线，心里却已经打消了走进去进一步参观这栋房子的念头。因为他看见相隔一栋的一幢稍大的房子开了家日式旅馆。


    不过，白色胡枝子花又让他不忍离去。


    太吉郎一段时间没来南禅寺，没想到这里临街的房子多已成了日式旅馆。其中有些扩建了，接待团体游客。各地来旅游的学生进进出出，十分嘈杂。


    “房子不错，可惜，不能买。”太吉郎站在开满胡枝子花的门外小声嘟囔。


    “再过一阵，整个京都都会变成旅馆了，就像高台寺一带那样。大阪和京都的地界都成了工厂区，西京那边还有些空地，交通不够方便倒也罢了，不知道旁边又会被人建出什么样光怪陆离的新房子……”父亲脸上露出沮丧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