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 · 三
3个月前 作者： [日]川端康成
今年，千重子没有去看“大文字烧”。母亲阿繁难得和父亲一同前去观赏，千重子则留下看家。
父亲和附近几家关系好的批发商一起，包下了木屋町二条下一家茶馆的看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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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六日举行的大文字烧，是盂兰盆节的一种送神火仪式。最早，盂兰盆节当晚，人们将火把投向空中，为虚空中回归冥府的亡灵送行。后来演变为在山上燃起篝火。
人们在东山的如意岳点燃“大”字形状的篝火，此外，还有金阁寺附近大北山的“左大文字”，松崎山的“妙法”，西贺茂明见山的“船形”，上嵯峨山的“鸟居形”。它们合称“五山送神火”，顺次点燃，持续燃烧四十分钟左右。这期间，市内的霓虹灯、广告牌都会熄灭。
火光映照下的山色和夜空，让千重子感受到了初秋之意。
在“大文字烧”举行前半个月左右，立秋前夜，下鸭神社已经举行过越夏的祭神活动。
为了看“左大文字”等，千重子总和朋友们登上贺茂河的堤岸。
她自小就看惯了大文字烧，已经将其当成生活的一部分。
“今年又到大文字烧的日子了……”随着千重子进入妙龄，这样的感触也越来越深。
千重子来到店门外，在条椅旁和附近的孩子们玩耍起来。小孩子们似乎对大文字烧并不感兴趣，倒是觉得烟花更有趣。
然而，今年的盂兰盆节，千重子体会到一种新的忧伤。因为在祇园祭和苗子的那次相遇，她得知自己的生身父母都早已离世。
“对，我明天就去看苗子。”千重子心想，“还有秀男织腰带的事，也得提前跟她好好说说。”
第二天午后，千重子选了一身不惹眼的装束出门了——她还没在日光之下见过苗子。
她在菩提瀑布站下了车。
北山町已进入忙碌的季节。男人们在给杉树圆木剥树皮。剥下的树皮在四周堆得高高的。
千重子略有些迟疑，刚走了没几步，就见苗子从对面跑了过来。
“小姐，您来了？真好呀，真的……”
看到苗子穿着工作服，千重子问道：“打扰你工作了吧？”
“没事，我已经请假了，远远就看见您了……”苗子一边喘着气，一边拉着千重子的衣袖，“咱们到山上树林里去说话吧。在那里就不会被人看见子。”
苗子麻利地解下围裙，铺到地上。围裙是丹波棉做的，能够一直围到背后，展开来够两个人坐。
“请坐吧。”苗子说。
“谢谢！”
苗子取下缠在头上的手巾，一边用手指梳着头发，一边说：“您能来真是太好了。我特别开心，特别开心……”她眼里闪着光，注视着千重子。
泥土的气息混合着树的香气，扑面而来。这就是杉山的味道啊。
“下面看不见咱们这儿的。”苗子说。
“我喜欢杉树林，很漂亮，以前也来过几次，但进到林子里来还是第一次。”千重子环顾四周。粗细几乎一致的杉树群笔直高耸，将两个人围在中间。
“都是人造林。”苗子说。
“什么？”
“这些树种了有差不多四十年了吧。很快就会被砍掉做柱子用了。我有时会想，这些树，要是没人砍的话，也许可以长到一千年吧。我更喜欢原生林。我们这个村子做的活计，跟鲜切花也差不多……”
“……”
“这个世上，如果没有人类，也就不会有京都这样的城市了，肯定到处是原始森林或者杂草原野。咱们这儿，说不定成了小鹿或野猪的领地呢。这世上为什么会有人类呢。人类，真可怕啊……”
“苗子，你有这样的想法？”千重子吃惊地问道。
“嗯，有时会这样想。”
“你不喜欢人类吗？”
“我喜欢。”苗子答道，“特别喜欢。可是，有时在山上打个盹醒来，会有个念头一闪而过：这世上要是没有了人类，会变成什么样呢……”
“那就是藏在苗子你内心深处的，厌世的念头吧。”
“我才不厌世呢。我每天都很开心，开心地工作……不过，一提起人类，就有些……”
“……”
两个姑娘所在的杉树林，顷刻间暗了下来。
“是雷阵雨！”苗子说
雨水打在树梢的叶片上，积聚成大颗的水珠下来。
同时，轰隆隆的雷声也随之而来。
“好可怕！”千重子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握住苗子的手。
“蜷起膝盖，尽量把身体缩起来。”
说罢，苗子伏在千重子身上，几乎完全覆住她，为她挡雨。
雷鸣越来越响，闪电接踵而至，雷电交加，响声如山崩地裂一般。
轰鸣声在向两人靠近。
杉树梢头被雨水拍打得沙沙作响。每道闪电划过，就仿佛一团火焰，照亮了大地，也照亮了杉树的树干。美丽而笔直的树干，瞬间变得骇人。还来不及反应，雷鸣又至。
“苗子，雷像是要下来啊。”千重子缩成了一团。
“也许吧。不过，不会劈到我们的。”苗子语气坚定，“绝不会的！”
她用自己的身体紧紧护住千重子。
“小姐，您的头发有点儿湿了。”苗子用毛巾为千重子擦干脑后的发髻，又将毛巾叠成两折，挡在千重子的头顶。
“雨滴也许会透过去一些，但您放心，雷是绝不会到您的头上或是附近的。”
千重子本也不是懦弱之人，听到苗子充满力量的声音，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谢谢。真的太谢谢你了。为了替我挡雨，你浑身都湿透了。”
“完全没关系的，我穿的是工装。”苗子说，“我好开心啊！”
“你腰上在闪光的是……”千重子问。
“哎呀。我给忘了，是镰刀。刚才我正在道边给杉树圆木剥细皮，一看见您就跑过去了。这是当时用的镰刀。”苗子这才意识到。
“太危险了。”她把镰刀扔向远处。那是一把不带木柄的小镰刀。
“等回去时再捡。真不想回去啊……”
雷已经从二人头顶掠过，向远方轰鸣而去。
虽然是夏天，山中傍晚的雷阵雨依然让人觉得手指尖都冰凉了。苗子用身体护住自己，千重子感受到了她身上传来的暖意，从头到脚，渗入体内每一个细胞。一股无法言传的温暖，是那样熟悉。千重子沉浸在幸福之中，一动不动地闭了一会儿眼睛。
“苗子，真的太谢谢你了。”她一遍又一遍地道谢，“在母亲腹中，我一定也这样被你抱过吧。”
“哪里。肯定是又踢又打来着吧。”
“有可能。”千重子笑了，像对亲人一样。
阵雨也和雷一起远去了。
“苗子，谢谢你。已经没事了。”千重子动了动，想要从苗子身下起来。
“是。不过，请让我就这样待一会儿。树叶里存的水珠还在往下滴。”苗子压在千重子身上，千重子把手伸向苗子的后背，
“哎呀。全湿了。别着凉了。“
“我习惯了，没事的。”苗子说，“您来了，我高兴得浑身热乎乎的。倒是您，是不是淋到了？“
“苗子，爸爸是从这里的杉树上摔下来的吗？”千重子问道。
“不清楚。当时我也还是个婴儿。”
“那妈妈的老家在哪儿？外祖父或是外祖母，还健在吗？”
“这我也不知道。”
“你不是在妈妈老家长大的吗？”
“小姐，您为什么要问这些？”
苗子语气很是严肃，千重子把话咽了回去。
“小姐，您是不会有那种亲人的。”
“……”
“您能把我看作姐妹，仅是这样，已经非常感谢了。祇园祭上怪我多嘴，说了不该说的话。”
“没有。我很开心。”
“我也是。不过，我是不会去您家店里打扰您的。”
“你来没关系。我会和父母先说好的。”
“请不要这样！”苗子语气坚决，“如果像刚才那样，您遇到了困难，我豁上性命也要去保护您，但……您明白的吧。”
“……”
千重子眼角发热。
“苗子，祇园祭那天，你被错认成我，肯定不知所措吧。”
“是呀，有位先生跟我说了和服腰带的事来着。”
“那位青年是西阵腰带坊的工匠，是位很能干的师傅，他说要给你织一条腰带。”
“他是把我当成您了。”
“前几天，他带图样来给我看了。我告诉她，那天他遇到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妹妹。”
“什么？”
“我请他给我的妹妹苗子也织一条腰带。”
“给我？”
“你们不是约好了吗？”
“那是他认错了人。”
“我也会请他织一条，所以你也一定让他给你织一条，算作我们姐妹俩的信物。”
“给我织吗……”苗子十分震惊。
“这可是祇园祭时许下的约定啊。”千重子柔声说道。
这时，原本保护着千重子的苗子，身体显出一丝僵硬。
“您有困难时，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情，包括当您的替身。可是，我不想当替身去接受别人给您的东西。”苗子坚决地说道，“那太难堪了。”
“不是替身！”
“就是替身。”
千重子试图说服苗子，于是说：
“我送你的，你也不要吗？”
“……”
“我想送给你一条腰带，才请人织的。”
“等一下，不对吧？祇园祭那天晚上，他认错了人，他说是要送千重子小姐一条腰带的。”苗子停了停，又说，“那位织腰带的工匠很喜欢您。我好歹也是个女子，我很清楚这一点。”
千重子藏起心中的羞怯道：“如果是那样，你就不肯要了？”
“……”
“我跟他说过了，是给我的姐妹织的……”
“那我就接受吧，小姐。”苗子顺从下来，“我说了不该说的话，请原谅。”
“他会把腰带送到你家的。你住的人家姓什么？”
“姓村濑。”苗子答道，“一定是很贵重的腰带吧，我哪有机会用啊？”
“苗子，人的未来怎么样，都是说不好的。”
“也是，是这样的呢。”苗子点点头，“我倒不想飞黄腾达……不过，就算没机会用，我也会好好珍藏的。”
“我家的店里不大卖腰带，但我会给你找一件和秀男织的腰带相配的和服。”
“……”
“父亲是个怪人，这几年越来越讨厌做生意了。像我家这种什么都有的批发商，是不能只卖高档和服的。化纤的布料和毛料也越来越多了……”
苗子抬头看着杉树的树梢，从千重子身上直起腰：“还有些雨滴……不过，小姐一定窝得很难受了吧？”
“怎么会，多亏你为我挡雨……”
“那小姐在店里帮帮忙，会不会好些呢？”
“我？”千重子仿佛被打醒了一般，站起身来。
苗子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贴在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