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 · 一
3个月前 作者: [日]川端康成
堀川路的北野线电车,是明治时代“文明开化”政策的产物之一,也是日本最古老的电车,终于也要被拆掉了。
千年古都当年最早引入了西洋的新鲜事物,京都人也有这样的一面。
另一方面,把这样古老破旧的电车一直沿用至今,则反映了古都的另一面。电车车厢非常狭窄,乘客相向而坐,膝盖几乎碰在一起。
决定废弃后,市里把电车用绢花装饰起来,又载上打扮得具有明治风情的人,以此向广大市民宣告结束。这也可以算是另一种“节日”吧。
接连数日,闲暇的人们都赶来乘坐,老电车一直满员。还有人打着阳伞。时值七月。
虽说京都的夏天比东京日晒更强,但如今东京的路上已经没有人打阳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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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站前,太吉郎正要登上装饰着绢花的老电车,一个中年女子像是忍着笑,故意藏在了他身后。自然,太吉郎能算作明治时代的人。
上了车,太吉郎才注意到这个女子,有些尴尬地说道:“你怎么来了?你可不够格当明治人啊。”
“也差不了几年嘛。而且,我家可就在北野线上。”
“哦,对,可不是嘛。”太吉郎说。
“这话说的,好薄情啊……不过,看来您总算是记起来了。”
“你女儿可真可爱……之前是藏到哪儿去了?”
“净瞎说。您明知道不是我的女儿。”
“那可不好说,女人嘛……”
“您这是什么话。倒是男人才……”
与女人同行的年轻女孩,看上去大约十四五岁,肤色白皙,十分可爱。她身穿夏日和服,配了一条红色的细腰带。女孩有些害羞,似是在躲太吉郎一般,坐到女人身侧,闭口不言。
太吉郎轻轻拉了一下女人的袖口。
“阿千,坐到中间来吧。”女人说。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女人越过女孩的头顶,小声对太吉郎说:“我总是想,要是能让这孩子去祇园当舞伎就好了。”
“谁家的孩子?”
“附近茶馆的姑娘。”
“还有人觉得她是我和您的孩子呢。”女人的话声低得几不可闻。
“瞎说什么呢!”
女人是上七轩一家茶馆的老板娘。
“欢迎您常来北野天满宫看看,为了这位姑娘……”
太吉郎明白她是在开玩笑,转而去问女孩本人。
“你多大了?”
“上初一。”
“哦。”太吉郎盯着女孩,说道,“等我到那个世界,投胎转世以后,再拜托你多关照啦。”
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女孩到底是在风月场所长大的,听懂了。
“为什么我为了她,得跑到天满宫去,难道她是天神的化身?”太吉郎又去和老板娘逗趣。
“是呀。就是化身。”
“天神可是男的……”
“转世成女身了。”老板娘若无其事地说,“要是男的,可又得被流放了。”
太吉郎险些笑出声来:“要是女的呢?”
“女的嘛,会怎么样呢?会遇到好人,照顾她的。”
“这样。”
女孩长得非常漂亮,这点无可争议。一顶娃娃头,发丝又黑又亮,大大的双眼皮十分迷人。
“独生女?”太吉郎问。
“不是,还有两个姐姐。大姐明年春天初中毕业,可能会出道做舞伎。”
“和这孩子长得像吗?漂亮吗?”
“像倒是像,但没这么漂亮。”
“……”
上七轩现在一个舞伎都没有了。即便有女孩子愿意当舞伎,初中毕业前也是不允许的。
之所以叫上七轩,是因为早年这里有七家茶馆。不过,太吉郎听人说,现在已经增加到二十几家了。
从前——当然离现在也不是很久,太吉郎经常和西阵一带织布坊的老板一道,或者是带着各地的客户去上七轩玩乐。他脑海中不觉浮现出女人当年的模样。那时太吉郎家的生意还十分兴隆。
“你也是个爱凑热闹的人啊,跑这来坐电车。”太吉郎说。
“恋旧可是很重要的啊。”老板娘说,“尤其是我们这行,最是不能忘记老客人了……”
“……”
“而且,今天去火车站送客人,这趟车正好顺路。倒是佐田先生,真是怪了,怎么一个人来坐电车……”
“说的也是啊。为什么要来坐车呢,明明看一眼就够了。”太吉郎自己也有些纳闷,“也许是怀念从前?觉得现在孤单?”
“说什么孤单,您已经过了那个年纪了。跟我一起来吧,去看一眼年轻人也是好的。”
太吉郎眼看着就要被拉到上七轩去了。
到了北野天满宫,老板娘径直向神前走去,太吉郎也跟了过来。老板娘十分虔诚,参拜了很久,女孩也一起行礼。
参拜完毕,老板娘来到太吉郎身边。“让阿千回去可以吗?”
“好。”
“阿千,你回家吧。”
“谢谢。”女孩向二人行了个礼,转身离开,脚步瞬间变回了中学生的样子。
“看来您对她很是中意啊。”老板娘说,“再过两三年就该出道了,您等着瞧吧。小大人似的。真是个美人胚子。”
太吉郎没有应声。既然来了,他本打算在神社宽阔的庭院里转上一圈。可是,天太热了。
“我想去你那里歇一会儿。有些乏了。”
“好啊好啊,我就是这么想的。很久不见您了嘛。”老板娘说。
来到古香古色的茶馆,老板娘郑重其事地施礼说:“欢迎您。您一向可好?我们都很惦记您呢。”又继续道:“您躺一会儿吧。我给您拿枕头来。您不是说是有点儿孤单嘛,我找个乖巧的陪您说会儿话……”
“以前见过的艺伎就算了吧。”
太吉郎迷迷糊糊要睡着时,一个年轻的艺伎走了进来。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第一次见面的客人,可能并不好伺候。太吉郎愣愣地心不在焉,说话也兴趣索然。艺伎大概想要引起客人的兴致,说起自己出道两年,喜欢过四十七个人。
“这都成了赤穗四十七义士了。足有四五十人呢。现在想想,挺好笑的……别人笑话我,说那都只是单相思罢了。”
太吉郎已经清醒过来,问道:“那现在呢?”
“现在只喜欢一个人。”
这时,老板娘也走了进来。
太吉郎暗想,艺伎二十岁左右,还很年轻,即便如此,真能记得“四十七个”没有什么深交的男人吗?
艺伎又说,她出道第三天,带一位不知怎么就很讨厌的客人去卫生间时,那人突然强行亲吻她,于是她就咬了客人的舌头。
“咬出血了?”
“那是啊,出血了。客人气急了,让我付医药费。我也哭了。两人闹了好一阵子。这可是对方惹起来的呀。现在那个客人我都不记得了。”
“唔。”太吉郎端详着艺伎的脸,心想,这样一位窄肩细身、柔情似水的京都美女,当时不过十八九岁,被惹急了还真有股狠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