祇园祭 · 四

    房间里放得下三张床铺，但只铺了两张，其中一张是千重子的。看来母亲要和千重子睡在一起。


    床尾叠放着母亲和千重子的两条被子，都是夏季用的麻布被。


    阿繁没有铺自己的床，而是用了千重子的。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却让千重子感受到了母亲深深的爱意。


    “我就是这家的孩子。”


    ?? *=-  .  -=


    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见过苗子以后，千重子心乱如麻，久久不能平静。


    千重子起身走到梳妆台前站住，凝视着自己的脸。本想悄悄化一点儿妆，终究作罢。她拿过香水瓶，往床铺上喷了少许；又解开衣服的细腰带，仔细地重新系好。


    当然，她无法立刻入睡。


    “我是不是对那个叫苗子的姑娘太无情了。”


    一闭上眼睛，中川村美丽的杉山就浮现在了眼前。


    苗子的话让千重子大致了解了亲生父母的情况。


    “把这件事告诉这边家里的父母好呢，还是不告诉好呢？”


    恐怕这边家里的父母，也并不知道千重子出生在哪里，亲生父母是什么人吧。亲生父母早已不在人世了……即便想到了这里，千重子的眼泪却没再流出来。


    街上传来祇园祭的乐声。


    楼下的客人是近江长浜一带绉纱店的老板。酒过三巡，说话声越来越高，断断续续传到了千重子躺着的里间二楼。


    客人坚持认为，花车队伍从四条大街出发，先到宽阔时尚的河原町街，再拐到曾是战时疏散通道的御池大街，市政府门前还设了观光座席，这一切都是为了所谓的招揽游客。


    他说，花车从前自具有浓郁京都风情的窄街经过，虽然有时会碰坏路边的房子，但别有一番情趣，在二楼也能拿到祇园祭的除厄粽。现在除厄粽撒得到处都是。


    他还说，且不论四条大街，花车一拐进窄巷子，车身下半部分就不容易看到了。这才有情趣。


    太吉郎平静地辩护说，走在宽阔的大街上，让人看清花车的全貌，才有意思。


    千重子躺在床铺上，仿佛听见了花车巨大的木头轮子拐进街角时发出的声响。


    看样子，今夜客人要睡在隔壁房间了。千重子下定决心明天就把从苗子那里听来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父母。


    据说北山杉村的树林都是个人产业，但不是村里每家都拥有山地。拥有山地的人家很少。千重子猜测，自己的亲生父母是给有山地的人家打工的。


    苗子也说过：“我在给人家打工……”


    二十年前，父母觉得生出双胞胎丢人，而且听说双胞胎不好养活，加上生活困难，才把自己丢弃了吧。


    千重子忘了问苗子三件事：千重子被丢掉时，她们还是婴儿，那么父母为什么选择抛弃千重子而不是苗子呢？父亲从杉树上摔下来，具体是什么时候的事？苗子说过，那时她自己“刚出生不久”……还有，苗子说她们出生在“妈妈的娘家，在比北山杉村还远的深山里”，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苗子似乎认为，被抛弃的千重子已经与她“身份不同”，因此她是绝不会主动来看望千重子的。要是想问她，只能去她干活的地方找她。


    然而，不告诉父母就跑到那里去，这种事千重子是做不出来的。


    千重子曾反复过大佛次郎那篇著名的《京都的诱惑》。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里面的一段话：


    修剪过枝干的杉树林，绿色的树梢仿佛重重云团，交相叠映；赤松的树干纤细而色彩明快，一排排绵延不断。整座山仿佛一篇乐章，传来一棵棵树的美妙歌声……


    比起祇园祭的奏乐和欢声笑语，圆润的山峦重叠、延绵所连成的乐章，以及每一棵树的歌声，更能与千重子的心产生共鸣。她仿佛正走在北山多见的彩虹下，耳畔回响着那音乐和歌声……


    千重子的悲伤慢慢退去。也许那并不是悲伤，只是突然遇到苗子时感受到的震惊、困惑和无措。不管怎样，自己的身世的确让人想要泪。


    千重子翻了个身，闭上眼睛，静静听着群山的歌唱。


    “苗子那样高兴，而我都做了些什么呀？”


    过了一会儿，父母和客人上到里间二楼来了。


    “您好好休息吧。”父亲在跟客人道晚安。


    母亲把客人脱下的衣服叠好，回到房间，又准备叠父亲脱下来的衣服。


    “妈妈，我来叠吧。”千重子说。


    “你还没睡呢？”母亲把衣服交给千重子，到床铺上躺下，随即高兴地说，“味道真好闻啊。到底是年轻人。”


    也许是酒劲发作，纸拉门对面很快传来近江客人的鼾声。


    “阿繁……”太吉郎叫着睡在旁边床铺上的妻子，“有田先生好像想把儿子送到咱们家来啊。”


    “来当店员，不，职员吗？”


    “当女婿嘛。千重子的……”


    “这种事儿啊？千重子还没睡着呢。”阿繁制止丈夫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千重子也听听，挺好的。”


    “……”


    “是他二儿子。到咱们店里办事，来过好几次了。”


    “我不太喜欢有田先生。”阿繁话音虽小，态度却很坚决。


    千重子脑海中山的音乐消失了。


    “你说呢，千重子？”母亲翻身转向女儿。千重子睁开眼睛，没有回答。房里安静了下来。千重子将双脚交叠在一起，一动不动。


    “有田先生是想要这家店吧。我是这样觉得的。”太吉郎说，“加上千重子又漂亮，是个好姑娘，他们明白……老客户嘛，咱们店生意上的事他们都清楚。咱们的店员，也有人什么都跟他们说。”


    “……”


    “千重子再漂亮，咱们也绝没想过让她为了店里的生意结婚，是吧，阿繁？那样就对不起神明了。”


    “那是当然！”阿繁说。


    “我的个性不适合做买卖。”


    “爸爸，我之前还让您把克利的画册带到嵯峨的尼姑庵去。真的很对不起您。”千重子坐起身，向父亲道歉。


    “你这是哪里的话。那是我的兴趣，也是慰藉，甚至是活着的意义。”父亲轻轻低头回礼，喃喃道，“虽然自己不是画画的那块料。”


    “爸爸！”


    “千重子，咱们干脆把店卖了，就在西阵，或者到南禅寺、冈崎选个幽静的地方买栋小房子，咱们两个一起琢磨衣料和腰带的图案，怎么样？你能受得了穷日子吗？”


    “穷不穷的，我一点儿也不在乎……”


    “那就好。”父亲说完就睡着了。千重子却久久无法入睡。


    但她第二天还是早早醒来，擦拭格子门和长椅，打扫店前的道路。


    祇园祭还在继续。


    十八日开始组装花车，祇园祭进入后半程。二十三日是后祭的宵山，各家展示屏风等装饰品。二十四日花车游行，对神灵上演狂言。二十八日是洗车仪式，然后回到八坂神社。二十九日举行最后的仪式——奉告祭，向神祇表示感谢。


    有些花车会经过寺町。


    在这一个月的节日期间，千重子一直感到心神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