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的杉树 · 三

3个月前 作者: [日]川端康成
    “千重子,千重子!”母亲在隔壁房间唤她,不等千重子回答,已经打开纸门进来了。


    “做噩梦了吧?什么梦?”


    母亲在千重子身边坐下,点起枕边的灯。


    ?? - . -


    千重子从被窝里坐起来。


    “瞧这一身汗!”母亲从千重子的梳妆台里取出纱布手绢,给她揩去额头和胸口的汗。千重子任凭母亲擦拭。母亲心想:多么白皙美丽的胸口啊。


    “腋下也擦擦吧……”母亲说着,把手绢递给千重子。


    “谢谢妈妈。”


    “是噩梦吧?”


    “嗯,梦见我从高处掉下来了……一下子掉进绿得可怕的地方,一直掉,一直掉,是个无底洞。”


    “是个常见的噩梦。”母亲说,“不知道自己会掉到哪里去。”


    “……”


    “千重子,别感冒了,去换一件睡衣吧。”


    千重子点点头,心中尚未平复,她想站起来,脚下却有些摇晃。


    “好啦好啦,妈妈给你拿吧。”


    千重子坐着,小心翼翼而又迅速地换好睡衣。她刚要把换下来的睡衣叠起来,母亲便说:“别叠了,反正要洗的。”她把衣服接过去,扔在角的衣架上,又坐回千重子枕边。


    “那样的噩梦没什么的……千重子,你不会发烧了吧?”她把手放上女儿的额头,只摸到一片冰凉。


    “没有。我们去了北山杉村,可能是太累了。”


    “……”


    “脸色不太好啊。那妈妈过来陪你睡吧。”母亲说着去搬被褥。


    “谢谢妈妈……我已经好了。您放心休息吧。”


    “是吗?”母亲说着,钻进了千重子的被子。千重子把身子侧了过来。


    “千重子,这么大了,妈妈没法抱着你睡啦。抱不了喽。看看,多奇怪呀!”


    母亲反倒先安稳地睡着了。千重子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帮母亲掖好肩头的被子,才熄了灯。千重子睡不着。


    她的梦很长。讲给母亲的不过是结尾部分。


    起初,那还不算梦,而是在半梦半醒之间愉快地回想今天和真砂子去北山杉村的情景。没想到的是,真砂子口中长得像自己的姑娘,比在村子里时还要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最后,她坠入一片绿海之中。而那绿色,似乎就是杉山留在她心中的印象。


    太吉郎喜欢鞍马寺的伐竹会,因为这个仪式颇有男子气概。


    太吉郎自己年轻时看过不知多少次,并不觉得新奇,但他一直想带女儿去看看。何况由于经费问题,鞍马寺十月份的火节今年也要停办了。


    太吉郎担心会下雨。伐竹会将在六月二十日举行,正值梅雨季节。


    十九日,下起了梅雨季里少见的大雨。


    “下这么大雨,明天的伐竹会要去不成了。”太吉郎频繁地望向天空。


    “爸爸,下雨我也能去的。”


    “话虽如此……”父亲说,“可天气不好还是……”


    到了二十日,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


    “把窗户和橱柜的门都关好,湿气太重,和服布料会受潮。”父亲吩咐店员。


    “爸爸,鞍马寺咱们不去了吗?”千重子向父亲询问道。


    “明年还有呢,今年就算了吧。雾气蒙蒙的鞍马山也不好看……”


    负责伐竹会的不是僧人,主要是当地人。他们被称为俗家法师。伐竹会开始前,要在十八日将四根雄竹和四根雌竹横着绑在宝殿两侧的圆木上。雄竹砍掉根部,装饰上叶子;雌竹则保留根部。


    面对宝殿,左侧的叫丹波座,右侧的叫近江座,这是古时候传下来的叫法。


    轮到的人家要派人出场。出场的人身穿世传的素绢僧服,足登武士草鞋,后背系上揽袖带,插两把刀,头上裹五条法衣,腰间装饰南天竹叶。把伐竹用的的砍刀装在锦袋里,在开路人的引导下,走向山门。


    这是下午一点左右。


    身穿十德法衣的僧人吹响螺号,伐竹会正式开始。


    两名扮成金童的童男齐声向掌门高喊:


    “伐竹祭祀,可喜可贺!”


    然后两名金童男再跑向左右两座,高声献上赞美之词:


    “近江的竹子,壮哉!”


    “丹波的竹子,壮哉!”


    所谓鸣竹,就是砍捆在圆木上的粗雄竹,将它弄整齐。细的雌竹则原封不动。


    童男报告掌门说:“鸣竹完毕!”


    僧人们进入内殿诵经。之后抛撒夏菊插花,以代替莲花。


    掌门走下坛来,打开木扇,接连举起放下三次。


    近江、丹波两座各派出两人,高喊着将竹子砍为三段。


    太吉郎就想带女儿去看这个伐竹会,却因为下雨犹豫起来。正在此时,秀男腋下夹着包袱皮,走进了格子门。


    “令爱的腰带,终于织出来了。”


    “腰带?”太吉郎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女儿的腰带?”


    秀男跪坐着稍稍退后,郑重地将双手按在地上行礼。


    “郁金香图案的吗?”太吉郎随口问道。


    “不是的,是您在嵯峨尼姑庵画的图案。”秀男认真地说,“那时我太意气用事,对您失礼了。”


    太吉郎心里一惊,口中却说:“哪里的话。我当时只是心血来潮,率性画的罢了。经你告诫,我才醒悟过来,感谢还来不及呢。”


    “我把那条腰带织好,带过来了。”


    “什么?”太吉郎非常震惊,“那张画样已经被我揉成团,扔进你家旁边的小河沟里了啊。”


    “原来您已经把它扔掉了。”秀男不卑不亢,镇定地说道,“当时我仔细看了很久,已经把它印在脑子里了。”


    “这就是你这一行的本事吧。”


    这样说着,阴霾笼上太吉郎的额头。


    “不过,秀男,就算你记住了图案,可那是我已经丢掉的东西,你为什么要织出来?嗯?为什么要再织出来?”


    太吉郎连声发问,一股说不清是悲哀还是愤怒的情绪,从他的内心升腾起来。


    “不是你说那个图案不和谐、有扭曲病态之感吗?”


    “……”


    “因为你这么说,我才一出你家大门,就把它扔到小河沟里去了。”


    “佐田先生,请您原谅我。”秀男两手触地,真诚地道歉,“我当时正织着自己不喜欢的图案,疲惫不堪,满身的戾气。”


    “我当时也是一样。在嵯峨的尼姑庵待了一个月,安静是安静,可那里除了位上了年纪的尼姑,白天身边就只有雇来打扫卫生的老奶奶,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寂寞得很。而且店里的生意也越来越走下坡路。你说的那番话其实都对。我的工作是批发店老板,不该亲自画底样,还是那种赶时髦的东西。可是,我就是……”


    “我也想了很多。在植物园遇见您家小姐后,我又重新思考了。”


    “……”


    “腰带,您要看看吗?若是不合您的意,您就在这里用剪子把它剪碎也好。”


    “好吧。”太吉郎点了点头,随后喊女儿过来。


    千重子正在账房和掌柜的并排坐着,听见父亲的呼唤,起身走了过来。


    秀男的一双浓眉下双唇紧闭,露出自信的神情。伸手去解包袱皮时,指尖却在轻轻地颤抖。


    他没有直接对太吉郎开口,而是将身体转向千重子,说:“小姐,请您看看,这是您父亲画的腰带。”他没有展开,直接把卷着的腰带递给了千重子,身体僵直。


    千重子展开腰带一角。


    “哎,爸爸,您这是从克利画集得到的灵感吧?在嵯峨画的吗?”她边说边把腰带放到膝上拉开。


    “哎呀,真漂亮啊!”


    太吉郎沉默不语,面色有些难看。他的内心相当震惊,秀男居然将自己的图案记得分毫不差。


    “爸爸!”千重子的声音天真烂漫,喜悦地说道,“真是一条好腰带啊。”


    “……”


    她又摸了摸腰带的质地,对秀男说:“您织得真好!”


    “谢谢。”秀男一味低着头。


    “我把它在这儿展开看看,行吗?”


    “行。”秀男答道。


    千重子起身,在两人面前,把腰带全部铺开。她扶着父亲的肩膀,站着端详起来。


    “爸爸,您觉得怎么样?”


    “……”


    “不是很好看吗?”


    “你真的喜欢吗?”


    “喜欢。爸爸,谢谢您!”


    “你再好好看看!”


    “图案新颖,就看配什么样的和服了……真是一条漂亮的腰带。”


    “太好了。既然喜欢,就向秀男道谢吧。”


    “谢谢您。”千重子在父亲身后跪坐下去,向秀男施礼致谢。


    “千重子!”父亲叫道,“这腰带和谐吗?心灵的和谐。”


    “什么?和谐?”千重子感到有些意外,又重新端详,“和不和谐,要看搭什么样的和服,谁来穿。再说,现在还流行那种打破和谐的设计呢。”


    “是吗?”太吉郎点点头,“你不知道,这幅图样刚画好时,我拿去给秀男看,被他说不和谐。所以,我就把图样扔到他家旁边的小河里了。”


    “……”


    “可今天我一看他织的,跟我画的居然分毫不差。当然,颜色上,图样的颜料和织布用的色线还是有细微不同的。”


    “佐田先生,请您原谅我的无礼。”


    秀男双手伏地道歉,然后说:“小姐,有个不情之请。您能系一下这条腰带,给我看看吗?”


    “就现在这身和服吗?”


    千重子站起来,把腰带卷在身上。整个人瞬间亮了起来。


    太吉郎的神色也缓和下来。


    “小姐,这是您父亲的作品啊!”秀男的眼里溢满了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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