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 · 三

3个月前 作者: [日]川端康成
    垂樱的树枝虽然有竹竿支撑,但纤细的枝梢还是几乎拂到水面。


    透过樱树枝,能望到水池东岸树林之上新绿的远山。


    “那是东山的支脉吧?”真一问。


    “是大文字山。”千重子回答。


    “哦,大文字山啊。看着挺高的。”


    “因为是在花里看的呀。”千重子自己也站在花中。


    两人依依不舍地离去。


    那棵樱树周围铺着白色粗砂。白砂右边,耸立着庭园里最高的松林,姿态十分优美。再过去就是神苑出口。


    出了应天门,千重子说:“我想去清水寺看看。”


    “清水寺?”这个寻常的地名让真一面露疑惑。


    “我想从清水寺眺望夕阳下的京都街景,想欣赏余晖中的西山。”


    千重子反复这么说,真一也就点头应允了。


    “嗯,那就去吧。”


    “要走着去哟!”


    路程很远。两人避开通电车的大路,绕道南禅寺,穿过知恩院后身,又经过圆山公园,沿旧街前行,来到清水寺前。正巧赶上黄昏时分,周围一片春霭蒙蒙。


    清水舞台上,游人几乎散尽,只剩下三四个女学生,面孔已辨不分明。


    千重子最喜欢在这个时候来。幽暗的正殿已经上灯,她没有在正殿的舞台前驻足,而是径直向前,经过阿弥陀堂来到奥之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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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奥之院也有一个建于峭壁的舞台。扁桧树皮铺的房顶十分轻巧,舞台也建得狭小随意。可这舞台向西,对着京都的街道和西山。


    城里华灯初上,天空中残留着一抹淡淡的光。


    千重子倚在栏杆上,凝望着西边,似乎忘记了真一还在身边。真一靠近她。


    “真一,我是个弃婴。”千重子突然开口。


    “弃婴?”


    “对,弃婴。”


    真一一时有些迷惑,不知道这话里有什么深意。


    “弃婴吗?”他喃喃道,“连千重子也会觉得自己是弃婴吗?如果你是弃婴,那我也一样,精神上的……某种意义上说,人类都是弃婴。出生就意味着被神抛到世间来了。”


    真一端详着千重子的侧脸。她双颊似有若无地染上了晚的红晕,透着一丝哀愁,这也许是春夜带给她的吧。


    “正因为这样,人才是神之子,先遗弃,再拯救……”


    然而,千重子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静静地望着灯火中的京都街市,头都没有回一下。


    真一感受到了她莫名的忧伤,想把手搭到她肩上安慰她。千重子避开了。


    “别碰弃婴。”


    “人是神的孩子,都是弃婴。”真一加重了语气。


    “我说的不是什么高深的哲学话题。我不是被神抛弃的,我是被亲生父母丢掉的孩子。”


    “……”


    “我被他们扔在了店铺的红格子门前。”


    “别瞎说。”


    “是真的。虽然这种事,告诉了你也改变不了什么。”


    “……”


    “我总是从这儿俯瞰京都的暮色,琢磨自己到底是不是在这个城市出生的。”


    “你在瞎说什么啊?这么奇怪的想法……”


    “这种事,我怎么会说谎呢。”


    “你不是批发商家的独生女吗?集宠爱于一身,反倒容易胡思乱想,走不出来。”


    “是呀,他们真的对我很好,就算我是个弃婴,如今也无所谓了。”


    “你说自己是弃婴,有证据吗?”


    “证据?我家的红格子门就是啊。古老的格子知道一切。”她的声音越发动听起来,“大概是在我上中学的时候,一天,妈妈叫把我叫过去说:‘千重子你不是我亲生的。有一天我们偷了一个可爱的婴儿,开着车一溜烟就逃回来了。’可是,到底是在哪儿偷的,爸爸妈妈稀里糊涂,说的不一样。一个说是在祇园赏夜樱的时候,一个说是在鸭川岸边。他们担心说我是被人扔在店门口的,太可怜了,所以才编出这个故事吧。”


    “啊,那你知道亲生父母是谁吗?”


    “养父母对我这么好,我也不想找亲生父母了。也许他们已经成了仇野附近无人拜祭的孤魂吧。那边的石碑都年久失修,无人打理……”


    春天柔和的晚从西山升起,渐渐东来,将京都的半边天染上了淡淡的红色。


    弃婴也好,被偷来的也罢,真一都难以相信。千重子家在古老的批发一条街,向邻居一打听就能知道真相。当然,真一现在没有这个心情。让他困惑、急于知道的是,千重子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地告诉他这些。


    难道她带自己来清水寺,就是为了说这番话?可是,她的声音纯净澄澈,透着一丝美好与坚韧,并不像是在对他倾诉。


    真一爱着千重子,她应该隐隐约约感受得到。她这番话不像是对爱人坦露身世。相反,在真一听来,这更像是一种拒绝的暗示,即使弃婴之说是她编造出的故事……


    在平安神宫时自己一再强调千重子是幸福的,也许她不爱听,以此表示抗议。想到这里,真一试探着问道:“知道自己是弃婴后,你有没有感到孤单,觉得伤心难过?”


    “没有,一点儿也没有。既不孤单,也没有难过。”


    “……”


    “倒是那年我想上大学,爸爸说,你是要继承家业的,上大学反而碍事,不如好好学学怎么做生意。只有那个时候,觉得有点儿……”


    “是前年吧?”


    “对,是前年。”


    “父母的话,你绝对服从吗?”


    “是,绝对服从。”


    “连结婚这样的大事也是吗?”


    “是的。现在是这么想的。”千重子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那你就没有自我,没有自己的感情吗?”真一问。


    “有,太有了。所以心里纠结啊。”


    “你想把它压抑掉,抹杀掉?”


    “不,不会抹杀的。”


    “净说些谜一样的话。”真一轻轻笑了,声音却带着一丝颤抖。他将身体探出栏杆,去瞧千重子的脸。“好想看看谜一样的弃婴的脸啊!”


    “天都黑了。”千重子这才第一次回头看真一。她的眼睛闪闪发亮。


    “真可怕……”千重子抬眼望向正殿的屋顶。厚厚的桧树皮铺成的屋顶带着沉重黑暗的气势,阴森森地向两人的头顶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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