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3个月前 作者: 严歌苓
    我看看她年轻光润的脸:这下惨了,她居然听得见——她一琢磨就知道我刚才玩的花招了。她却一副心如火焚的样子,恨不得立刻变成我的助听器。


    电话里的女人这时哭了起来。她说:父亲买了机票,准备去芝加哥看你……


    我这才悟过来,电话里的女人一点也不莫名其妙——她是刘先生的女儿。


    我说:上帝,我们前天通电话他还好好的!现在他怎么样?!


    刘先生的女儿说:不知道。他还没醒过来。……呜呜呜,我今早乘飞机,刚刚到……


    他发病的时候身边没人?


    没有。……呜呜呜。


    那是谁把他送进急救室的?!


    牧师太太意识到我在讲英文,便赶紧站起,手急忙去抓那杯热巧克力。她认为既然她能听懂我们的对话,她就不该听了。她脚步飞快地离开了厨房。


    警察。呜呜呜。


    警察?!


    我爸爸还算走运,他昨晚出去看戏,回家十一点多了。进了家门他没来得及拨密码解除防盗报警器。所以他倒下五分钟警车就来了。呜呜呜。


    你别哭。说不定刘先生会很快恢复。


    你能来一趟吗?……我的期终作业还没完成。


    等你完成了,来也没用了。我爸很欣赏你,说你比我懂事体贴,又勤奋又用功。你为什么不能把期终作业拿到这里来写呢?


    我心想,我最大苦衷还不是期终作业,而是旅费。我上哪儿去筹这笔机票钱呢?我对刘先生的女儿说:我想好再回答你,好吗?


    我爸爸告诉我他要去芝加哥看戏,我知道那不是实话,他主要是想去看你。他觉得你孤身一人在美国,暂时得有个爸爸,……呜呜呜。


    哦,看上帝份儿上,别哭了。我一定想办法。


    你一定要来,因为我从来不知道怎么跟一个得中风的老人打交道,我这方面一点经验也没有!


    我想,我也没有跟中风老人打交道的经验。挂了电话,我心事重重走进卧室,见到地上的信封,上面是牧师太太的手迹。我抬起信封,打开它,里面却是一封给“亲爱的教友”的信。我再往信封里看,才发现一张小纸签,房东太太在上面写了一行字:等你读完这封信,就什么都明白了。我赶忙把那封两页纸的信读完。大体上它把我是怎样一个穷光蛋介绍了一番,然后号召全体教友为我捐款。牧师太太告诉教友们,我每天如何勤奋地读书、写作,如何是个对美国文学艺术将会有贡献的人。信中也提到了fbi,我这才知道牧师太太对fbi的印象不佳,她对她的教友们说:让我们以诚挚友情把这个不幸的中国孩子带出fbi的阴影,领到我主的关爱中吧!


    我拿着这封信,心里直纳闷,牧师太太怎么没提到我付的房租及水电费。


    我急忙走到起居室,却发现巨大的蜡台下仍压着那一笔笔钱。牧师夫妇竟没发现我争取做良好房客的实际行动。但我立刻感到侥幸;我去看刘先生的机票有着落了。我把钞票从蜡台下抽出,赶紧回到卧室去给里昂打电话。他对买各种廉价机票、音乐票、球票在行。他不在家,我便直接把电话打到“无出路咖啡馆”,他果然在那里。“无出路咖啡馆”里有块黑板,各种投机倒把的人把自己的名片贴在黑板上。里昂十分钟就为我找到了一个机票贩子,一张去洛杉矾的“红眼睛”机票只需两百零八元。


    一小时后,我和机票贩子在牧师家附近的“7-11”杂货店接头。机票贩子说他只收现款或大麻。我递给他一摞二十元的钞票,他认真点着钞票,我认真检查机票上的所有细则是真是伪。


    他说如果机票出差错我可以扣下里昂当人质。我笑着回答,如果他发现伪钞,也尽管拿里昂做人质。他跟我一块儿走出店门后,我发现他手里出现了一块火腿三明治。我问他除了机票他还卖什么。他咬了一口三明治,骂骂咧咧地说这种杂货店冰箱里的三明治都是木乃伊。他把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五的三明治扔进街边垃圾桶,同时反问我:你想买什么?我说:我想买什么你都能买到?他说差不多。上次有人通过他买到一颗女人的卵子。我装着没事,心想没准就是这小子差点做了里昂肾脏的掮客。我向他打听一个卵子标价是多少。他说没有统一标价,价格要看卵子的主人多大岁数,什么人种,学历,健康状况都会影响价位,他说:打个比方,你的卵子应该价钱不错,因为你看上去像个博士生。我说:硕士生。他说:博士和硕士差价仅是一两百元。他又说:黑头发比红头发价钱高。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一般红头发女人性情不好。我问他黑头发的价码是否低于金头发。他说:这就得看谁买了。有人认为金发的人多半智商不高。但大部分人愿意他们的女儿有一头金发。我说原来此中学问颇大。他说当然,有关遗传工程的书籍他都写了好几本了,只是得自己花钱出版。


    我留了他的呼机号码,假装走进一幢四单元的公寓楼。直到他瘦高而弯曲的身影消失在街口拐弯处,我才穿过马路回牧师的家。我不愿暴露我的真实住址给一个人类器官掮客。


    刘先生温文尔雅地在氧气管、输液管、排尿管的网络里持续昏迷。我看着床头床尾都是鲜花,心想这位女儿就用鲜花来伺候她父亲。她把我从机场接到医院后,马上到走廊上打投币电话去了。她说她有一大堆事情要忙:要取消两个晚宴,要推延她去加勒比海的避寒旅行,要把她为男朋友订的生日蛋糕上的贺词改写,还要打电话给兽医,推迟她那匹马的体检。除去这些,她每小时给她孩子的保姆打一次电话,看看保姆是否让孩子按时进餐、马桶训练、看图识字、出门散步。或者检查保姆是否在电话上跟朋友或姘头瞎聊天。这个离了婚的年轻母亲比我见过的任何女人都要忙。


    我坐了一夜飞机,站在刘先生旁边不断打着短促的盹儿。刘先生倒没有明显病容,只是没有那股洁身自好的力量控制,他的嘴唇和下巴显得过分松弛,过分软和,便使他乍一看像个老奶奶。


    我母亲穿着白色细绒衣,背带工装裤的照片一直夹在刘先生的相片簿里。我想象她就是这身打扮站在门口,望着突然造访的李师长,呆了。她说:请进吧。不过地方好小,首长不要笑话。她还有三个小时就要随刘先生去美国了,房间里不值钱的都做了小小人情送给了房东,比如被褥、窗帘、帐子、凉席,一些家乡特产的蚊烟,一套不粗不细的瓷器,两个铁锅一个沙锅。稍值一点钱的那架老式无线电和一些书,一套大小俄国木娃娃(刘先生赠她的礼物)就暂时存放在房东太太那里,等着魏小姐来取。


    李师长说:我刚刚开完会,顺路过来看看你。


    李师长一看见两只帆布箱搁在亭子间门口便说:要出门啊?


    不是。想换一处房,这里太小。


    什么时候搬家,我叫司机开车过来,再派两个战士给你,归你指挥。


    我母亲心里一定早在搬家了。她知道刘先生任何时间都可能出现,这条弄堂可停不下两部汽车。她请李师长坐。李师长说开会坐累了,站着伸伸筋骨。她说她马上去房东那里讨杯开水,给他泡茶。


    李师长却拉住她。把她径直拉进自己怀里。


    他说:要搬家索性跟我一块儿搬吧。


    她看着他不善表情的面孔。她想人们说的威风凛凛可就是指这张面孔?她伸出手指,摸着他线条极硬的下巴。她看见自己的手指那么胆怯又那么好奇,是个孩子的手。一个招惹暂时温和的大兽的孩子。她看见自己的手跟他的脸完全不是一回事。这点使她肉体深处再次发生那种奇特的抽搐。


    她说:我去给你弄茶。


    他说:别去了,我不渴。


    她说:哪能茶都不给你喝?我一会儿就来。


    他说:我真不渴。他的心给她抚摸得作痒。


    她说:你可真是当兵的啊,上海有谁喝茶是为解渴呀?她嗔怪地把眼睛一斜。


    李师长肯定给我美丽年少的母亲那一娇一嗔弄得全身无力。他觉得老人说“六月的天,小孩子的脸”,这话有问题;应该是“少女的脸”。这脸才是一会儿晴一会儿雨,云雾、绮霞、彩虹,时时都让他意外。他想,他妻子的面孔怎么始终就一个灰淡的气象呢?


    我怀疑我母亲不是真的去泡茶,她不过借泡茶去做一瞬局外人来看看这个三角关系该怎么处理。她在房东的厨房拎起竹壳暖瓶,扯下塞子,把水倒进宜兴紫砂壶。灶上在蒸银耳,我母亲听着自己的念头在温火上咕噜咕噜作响,又化成稠厚的白雾,漫卷在四壁油烟的灶房间里。我佩服我十九岁的母亲,在那样的关头还没慌得把开水倒到自己手上。她仍听任自己的念头不紧不慢地咕嘟着:他俩你更爱谁?突然她又一想,怎么在这个时候还有闲情逸致去想“爱”这种无用的字眼?她判断李师长今天一定不是顺路,而是专程来的。那就是说,他心里已打定了某种主意。他刚才要她同他一道搬家,意思是他和她要有个共同的家了。


    她这样就把自己的处境弄得很清楚。她便跑到三楼,向房东太太借用了电话。她给魏小姐打了个电话,请她转告刘先生不必来接她了,她在外面还有几桩小事要办,办完事她便自己直接去机场。魏小姐觉得奇怪,问:你不可以自己跟他打电话吗?我母亲说:他的电话线忙啊,我打不进去!我又马上急着要出门。


    此刻不听到刘先生的声音,她便继续对李师长偏心。她总是对李师长偏心,对此她是没办法的。


    她把茶端给李师长的时候,抿嘴一笑。


    李师长意思意思地呷了一口茶,又来搂她。我母亲觉得这个军人搂得她非常舒服,远比刘先生搂得对劲。她说,等一下,差一点儿忘了。她拿出一叠白手帕,一共七块,每块角落上都绣了个“l”,五个“l”是黑色的,另外两个一绿一红。我母亲身上还保存了一些乡下女孩的示爱方式,比如绣个帕子、袜垫什么的。她偶然路过一家正在倒闭的铺子,看见这些便宜得等于白捡的细纱手帕,便买回来绣上了刘先生姓氏的头一个字母。


    李师长说:这是什么?


    我母亲说:你的姓啊,英文你的姓不是它打头的?


    李师长说:要这么多,一辈子也够用了。


    我母亲说:这五块有黑字的,是从礼拜一用到礼拜五,绿的是礼拜六红的是礼拜日,以后你忙昏头也晓得日子。


    我母亲和我父亲讲话的调子,就是从那天晚上定下来的。后来当然有些变本加厉,娇嗔少了,教训越来越多,渐渐也不是小孩子教成年人的教法,而就是结结实实的训导。我父亲直到某一天,发现教训自己的不再是那个娇嗔可爱的少女,而是个两鬓斑白的黄脸婆,才想到自己那缺乏表情,面目呆板的农村妻子实际上有多温柔。


    李师长就在这天正式开始做我父亲的。当然他在这天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首先做了我大哥的父亲。我想他一定是这时让我母亲怀上我大哥的。我不能断定我妈这天还是不是处女。在我见到刘先生后,我分析我母亲第一次跟我父亲做爱时很可能是黄花闺女身。我父亲在我长大后不止一次跟我谈起他和母亲的关系;他痛苦地想弄懂,那个温顺的小美人儿怎么就给一个黄脸婆偷偷掉了包。他说:你知道我当时为了她掉脑袋都愿意啊。


    李师长抱着掉脑袋的甘愿将我母亲搁在卷掉了褥垫的床上。棕绷上铺了那件军用雨衣。他和她眼睛看着眼睛,似乎都在问对方:这样做你以后会怎么看我?会小看我吗?……李师长解下身上的武器,把一只漂亮的手枪搁在我母亲头旁边。那意思是,你要有半点被强迫的感觉,你就开枪;我是不够意思,我有糟糠之妻。那枪被搁在离他手几寸的地方,似乎还有另一个解释:这时候闯进个人来,让他们生死攸关的好事猝然中断,他抓起枪便毙了他。我父亲差点毙掉那个人,就是现在躺在各种橡皮管子交织的网中的刘先生。


    刘先生并没有接到魏小姐的电话,因而他按预先跟我母亲约定的时间来接她。他自己的车已经三文不值二文地卖掉了。因而他雇了一辆白色雪芙莱,自己也是一身白色西装,扎个黑领结。他把这次旅行当蜜月来安排——先和菁妹蜜月,然后再举行婚礼。他坐在雪芙莱宽阔舒适的后座上,手上戴着雪似的手套。他的这双手将要将一位玉人搀下楼,扶入车内。他以白日梦的眼神望着车窗外的豫园路,梧桐落叶铺得马路柔软起来。萧萧秋叶已提前做了刘先生怀乡梦里的景物,街上的人们都在一种亢奋的心情中,他们对一个新政权又畏惧又新鲜。刘先生的出国让他自己感到多少有些孤立。


    白色雪芙莱拐进了弄堂。刘先生听见司机自己在跟自己嘟哝:怎么可以这样停车?这样停人家路也不要走了。刘先生这才发现那辆解放军吉普再次攻占了这条细小的弄堂。他感到喉咙口发紧,连司机问他“是不是这条弄堂”他都答不上来。


    我看着刘先生病床边的心脏监测仪。屏幕上的曲线不紧不慢地拱起、落下,徐徐向前推动。那一声声“嘀、嘀”的搏动,也是不紧不慢,却让我感到那颗心脏的孤单。这份孤单从四十多年前就开始了,当然是在一阵癫狂的胡蹦乱跳之后。四十多年前,同样的这颗心脏紧紧堵住刘先生的喉口,他立刻感到空气也不够用了。并且,一股锋利的甜腥气从封塞的喉管冒上来,充满他的口腔。他觉得那是血的味道,是心碎而致的内向大出血。


    他不知自己怎样下了车。他见自己正向司机交代一句什么。但是一句什么话,他自己都没听见。他只是看见司机的鸭舌帽上下动了动,表示领受了他的交代。他这时看见自己戴白手套的手拿出一把钥匙——这把钥匙在菁妹决心跟他远走高飞时便自然地又交回了他这里。这把钥匙是一个重大象征。他看见自己的手狠狠一拧。钥匙便松动了里面的锁。他突然觉得手上的白色手套真是可怖地白,白得他不再认为那是他自己的手。白色的手抽出钥匙,自己熟门熟路地将它揣回西装口袋。钥匙却错过了他的衣袋,落在了地上。那是一把女人的钥匙。上面一个彩色玻璃的粽子,粽子下边,拖了一根丝穗。


    我想不出刘先生当时的脸色。他雪白的手套抓住乌黑的楼梯扶手,马上破坏了那上面均细的一层丝绒般的灰垢。刘先生平时上这楼梯非常小心,不让自己的手去碰那扶手。但他这会儿要靠它把自己搬上一级级台阶。当他走到两段楼梯之间的空地时,一个粗大嗓门在他身后响起:你是干什么的?!


    他回头,见发出这样不斯文声音的人站在楼梯底部,门外亮着的天色与他穿军装系绑腿端冲锋枪的身影构成了一张底片。


    刘先生不知自己回答了一句什么。


    但那端枪的身影使他意识到他或许讲了句冒犯的话。他还意识到这军人是个卫兵,他的冲锋枪朝一个侵入他警卫范围的人发射是正当和理所当然的。


    卫兵十分敌意地说: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殷恬菁的朋友。


    你下来。


    我是来……


    下来!


    他发现自己收回了那只踏在木头楼梯上的脚。


    我叫你下来!


    他发现自己已经乖乖地迈开下降的步子。


    卫兵说:这是你随便能去的地方?!你要再敢往上走一步,我叫你出去你知道不知道?!


    他想,这城市原先所有的三教九流都被打乱了,因为突然出来了这么一个最新的优越阶层。这个年轻的士兵一身土布军装,语言里充满大葱气味,(这气味被三教九流的上海人统认为是臭)他敢对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绅士骄成这样。


    刘先生感到尊卑、贵贱、优劣、文野,全被打散;似乎两个牌局之间,一切都在被洗牌。


    他对卫兵说:那么,劳您驾去请殷小姐出来。


    没有允许,任何人不能打扰首长。


    殷小姐要搭晚上八点的飞机……


    这我不知道。


    我是来接她的。


    卫兵看他一眼。是正面人物看反派那个看法。


    刘先生想,他在这支军队眼里,大概就是反派。


    我看着心脏监测仪屏幕上的曲线,读着四十多年前碎了的那颗小布尔乔亚心脏的记录。我想刘先生当时一定以他风雅的高姿态平衡内心的狼狈和屈辱,走到了门外弄堂,故做轻松地告诉雪芙莱的司机再等一刻钟。他做出不与卫兵一般见识的模样,掏出烟盒,点了根烟。卫兵的双眼和他的枪口一齐黑洞洞地瞄着他。一刻钟过去,他看了一眼亭子间的小窗,窗帘淡蓝色,洒着细碎的白花。窗帘和窗帘后的女人相配至极。


    刘先生在第二个一刻钟后哑着嗓音对司机说,走吧。他意识到两只白手套有了漆黑的掌心。他把它们摘下来,扔在车内的地上。他想,心碎并不是那样疼痛,而是一种迟钝和麻木。


    他的迟钝和麻木直到他碰到一个女学生才开始消退。他在到达美国的第二年开始私授一些中国的诗、词和曲。我想他属于那种人,在中国热爱西方的一切,在西方又热爱中国的一切。他一想到我母亲的一笔字就更觉得中国可爱,爱得他有时会潸然泪下。他私授中国艺术课,是为了解闷,而他不多的几个成年学生,也为了解闷。女学生跟他从认识到结婚一共两个月。他所有的恋爱给了我母亲,剩余的,就给了这女学生。


    我记得母亲总是会有那么几天异常,宁静祥和,双手捧着一杯从热到冷的茶,坐在藤沙发上。那是在她每年收到一张圣诞卡片之后。魏小姐曾经替刘先生和我母亲做通信的中转站。而魏小姐又需要求助她在香港的亲戚。如此漫长曲折的邮路,他们只堪一年走上一趟。而每走上这趟邮路的我母亲,就又变成了温婉的殷恬菁。我由此断定,只有经历过惨重失去的女人,才是美丽的。


    我见刘先生张开嘴,像是要呼喊却突然忘记自己是在梦境里。是那种剥夺人声音的梦境。他哑在口中的呼喊是四十多年前他望着淡蓝窗帘时憋回去的。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那窗帘后发生的:李师长正在攻占我年轻的母亲,他一只手伸向手枪,打开了枪保险。他和我母亲在听见刘先生和卫兵对话时同时勒住了激情,他们刚被熔铸的形状“咝”的一下冷却在那里。我母亲不懂那“咔嗒”一声是枪的保险栓被打开了,它腹内的子弹任何一瞬间都会失禁。她发现自己的手攥在李师长的小臂上。在那以后的不少天,李师长的小臂上都留着五道女性的抓痕。


    我母亲在意识到自己的重大失去后,说我父亲用手枪霸占了她。那是她不讲道理的时刻。我认为我母亲真正不计代价爱的惟一男人,就是我父亲。那是她惟一一次把自己交给荷尔蒙,如同所有雌性生物在把自己的肉体做牺牲奉献出去时,心灵完全出窍了。而不是在一旁侧目而视,算计成本和盈利。而我母亲自己一点也不明白这点,她竟在四十多年和刘先生的秘密通信中,暗示她的背叛是不得已,她是那支所向披靡的大军全面征服的一个细小局部,是师长大人的战利品。她不明白女人多么渴望做战利品。她的暗示使刘先生更是伤痛不已,悔恨莫及。他在四十余年的通信中,婉转地请求我母亲的宽恕,怨他在两个枪口一明一暗对着他时,他撇下她逃生去了。他和她用了四十多年来歪曲一件事实,来使他们双方都坚信,他们是被血淋淋拆散的当代梁山伯、祝英台。


    因而,当我走出洛杉矶海关时,刘先生含在眼里的老泪是四十余年积下来的。他做梦一样看着我母亲如何将自己寄生在我身上。刘先生从中美建交后每年回国一次,却从来不和我母亲见面。他和我母亲都属于闲情较多的人。对于这种人来说,制造折磨和接受折磨是一种消闲。他们把死别的折磨提前拿到有生之年来享受,明明在一个人间,却非弄得梁、祝那般墓里墓外;明明是一对家常的老年男女,这样慢性持久的折磨使他们青春永驻,翩翩跹跹化了蝶。


    我看着欲喊不能的刘先生,心里想:你真傻,看见卫兵的枪便真信我母亲的谎言了,她在枪杆子下将自己的童贞缴了械。假如你见到我父亲,你一定会大梦初觉:啊,这是多么男人的一个男人;他这样爱菁妹,菁妹和他是如此的天造地设。


    这时候刘先生的女儿走进来。神色是那种最忙碌的人才有的。那种坚信自己所忙的桩桩都是天下大事的人。我始终记不住她的名字,因此只有等她眼睛看着我时,我才能跟她说话。可一般认为自己正在忙天下大事的人很少把目光定在任何人身上。她却在讲着她孩子的保姆多要她的命,一天到晚在电话上跟她情人讲不堪入耳的话。她说:这些中国女人在性上居然也很开化呢!你说是不是?!


    我说,是是是。我能说什么?


    她说:我问她,唉,你是不是又在打电话?她说:没有哇!你知道我有电话插拨,所以我没办法马上抓到把柄。除非我现在突然赶回去,偷袭她。现在内地女人很鬼,买张很便宜的电话卡,先打电话给男方,然后那男人再把电话打回来,这样他们放心大胆一聊可以聊两三个小时!


    我说:刘先生刚才张了一下嘴,要咳嗽的样子。


    她说:那个男人是跟着内地一个什么贸易代表团来的。说是要在美国受训六个月。要不是我有一次突袭地回到家,从后院悄悄进了门,还不知她一天到晚拿电话胡扯八道呢。后来我就在电话上装了个小录音机。晚上一听,我的上帝,全是她轧姘头的事!她英文很臭,轧姘头的词汇倒蛮全的!


    我说:是不是叫医生来看看?别是哪根管子插得不对劲。


    她说:你说我怎么可以放心把孩子交给这种人?


    我见她心思完全不在此地。自己又摇头又踱步又叹气。她个头比我高三四厘米,宽度也超过我不少。刘先生说我和她长得颇像,连尺码都一样,看来是他的主观愿望。她有个三个音节的英文名字,不是简妮弗,就是加西卡。她穿一条米色休闲裤,上面一件黑色薄羊毛衫,开襟的,一颗纽扣也不扣,露出里面同样颜色和质地的吊带背心。她没戴任何珠宝,却挂着所谓的抽象首饰。名设计家的这类首饰,往往比真珠宝还贵。她整个人看上去昂贵而朴素,有种知识分子气质,装束却不是知识分子阶层能消受得起的。如果我有选择,我会一丝不苟地拷贝她的这身装束。我也会像她一样随便、洒脱、自信,让所有看着她的人都感到舒服。


    只差那么一点点,她和我就会合而为一,现在这个朴素而昂贵装束下的女人,就成了我。我也会像她这样对护士高雅而和蔼地轻声说话,满不在乎地请护士找最贵的守候人,似乎“开销”这样低级趣味的顾虑从来就没有污染到她。她对护士说:一定要请最有经验的,不要移民,那种英语都说不正确的人再认真都会误事。我必须把我父亲托给能完全信赖的人。


    我也会像这样一边交代着事项,一边看一眼“卡迪亚”手表,然后打开“芬迪”桶形包,从里面拿出“香奈尔”化妆盒,以及一管“香奈尔”口红。我也会有几十种颜色的口红,供我在看望病人、吃午饭、吃晚餐、参加鸡尾酒会、出席黑领结晚会,看芭蕾听歌剧或交响乐或室内乐,进入摇滚吧、爵士吧,去海滨浴场,去逛商店,去参加葬礼、婚礼,去孩子们的生日晚会,总之每个口红颜色都绝对符合场合,都和背景协调相宜。


    她跟护士说:我当然情愿自己留下来陪我父亲。不过我明天晚上的宴会无法取消,因为是州长竞选的募捐宴会,我又是这位州长候选人的私人至交。


    假如四十多年前,刘先生先一步占领我母亲,那么现在这个有双目空一切的眼睛的女人便是我。一个州长的密友该有这样一双眼睛,浓妆之后将对人对事更加视而不见。任何人都别想让她从那份自我专注中分心,她那绝无针对性,绝不个人化的微笑擦着情感的边沿错过去。那是一份抽象的热络,制造着抽象的情境。这情境中的她是大泼墨、大写意的,因而高雅美丽,可望不可即。我会以她那只戴抽象手镯的手捏着细极长极的香槟酒杯,跟晚会上所有女人一样目空一切,矜持地或动或静,让又细又尖的高跟鞋举着身体,犹如高脚杯托起一盏盏香槟酒。我也会像这类场合最得体的美丽女子一样,把跟人的交往维持到最浅,把谈话内容维持到最淡,绝不拿任何一个真实的笑脸当真。我这样款款走过一个米莉那样的老贵妇:你好吗?她回答:还好,只是我的母亲上半年去世了。我回她说:那就好,那就好,见到你真好!……


    我突然打了个寒噤。我母亲和刘先生一个失之交臂,我便错过了做这个简妮弗或加西卡。


    我发现她现在在跟我说话了。她谈的问题非常深奥,因为是有关美国的混账遗产法。她说她父亲没听她劝告,没如何如何,结果导致了怎样怎样的后果。我只懂得后果是她可能会少个几百万。如果我父亲不及时攻下我母亲,刘先生就会在我母亲体内造出这么个简妮弗(加西卡),她眼也不眨地提前谈着父亲的身后财产。用一串串鸟兽语言的法律词汇。我也会像她一样,把生死置之度外,冷静超然地谈钱。这样谈,钱便不再是个好东西,而只是个客观存在的东西。这样的客观。可以使人在钱面前不再两面三刀:心里爱它爱得作痛,嘴里却要讲它坏话;私下里同它亲得不能再亲,人前却要扭怩,却要反感,却要说:“不就是钱么?!”


    简妮弗(加西卡)不必这样。她不必作态,佯装,她就这样坦荡、大方地谈着由父亲死亡而给她造成的一次财富增长。原来对钱做许多姿态的人,对钱厌恶、不屑的人都是没有钱的。对钱满不在乎的人,钱之于他们恰恰是性命攸关。


    这个对钱落落大方的女人差一点就是我。


    我对简妮弗(加西卡)说:我可以留下来守候刘先生。


    她说:那太好了。我付你每小时十五元。


    我说:好的。


    她从皮包里取出一个小本,写下她的电话卡密码,交给我,让我每小时给她打个电话。她突然想起什么,目光平直地看着我。


    她说:你很需要钱,是吗?


    是的。


    听我爸爸说,你的男朋友是个外交官。


    未婚夫。我们订婚了。


    那可得恭喜你。


    她伸过手来握住我的手。笑得又甜又暖。但我想她的心里纹丝不动。


    你得原谅我的直率,美国外交官工资可不怎么样。政府的公务人员都没钱;外交官比邮差、军人的薪水可能稍高一点。


    噢。好在我找的不是邮差。我说。


    更幸运你没找个艺术瘪三!她在我肩上一拍。


    我说:可不。


    她哈哈哈地乐起来。


    我也跟着乐。不乐挺伤和气的。


    她的面孔又公事公办了。她说:我先给你三天的工钱——七十二小时,我全算你工时。你有没有意见?


    没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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