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玛格特和乌尔苏拉

3个月前 作者: 马克·吐温
    第四天,占星家离开山谷上那座破旧的塔,而到我们这里来。我自忖:他一定已经听到这个消息了。他私下里找我们谈话。我们把所有能够说的,全都告诉他;因为我们十二万分的怕他。他坐在那儿,独自研究了一会儿,然后他就问道:“你是说多少达克特?”


    “一千一百零七个,先生。”


    他自言自语似地说:“这是很奇怪的。是呀!很是奇怪。好怪的巧合。”然后他开始发问,打破沙锅问到底。我们一一回答。后来他说:“一千一百再加上六个达克特;这真是一笔大数目。”


    “七个,”西皮说,矫正他。


    “噢,七个,是吗?当然多一个达克特或少一个,并没有多大关系。但你刚说过是一千一百零六个。”


    假如我们说他错,那是很不安全的。但我们知道他的确是错的。尼古拉说:“我们为这个错误请你原谅。但我们的意思是指七个。”


    “噢,没关系。小孩子,只是我注意到这个矛盾。已经过了好几天了,当然无法要求你们记得很正确。假如没有特别的事故来加深你们的记性,一个人是难免把数目记错的。”


    “但是有一件事故呀!先生。”西皮急切地说。


    “是那一件?我的孩子。”占星家问道,无所谓地。


    “最先,我们每一个人都轮流着,把那些钱币一堆又一堆地数,结果每一个人数的都是一样,是一千一百又六个。但是在数的时候,我为了好玩,把一个钱币偷偷地拿掉。后来我又偷偷地把它放回去,说:‘我想我们弄错了。有一千一百又七个。让我们再数一遍。“我们再数一遍;结果当然我是对的。他们都感到很吃惊。然后我就告诉他们,那是怎么一回事。”


    占星家问我们是不是这样一回事;我们都说:是的。


    “事情是很明朗了。”他说:“现在我晓得谁是小偷。孩子们,那笔钱是偷来的。”然后他就走开了;我们留在那儿,感到十分困扰;而且对他的用意莫名其妙。约莫一个小时左右,我们就明了了;那时整个村庄的人都晓得,彼得教父因偷窃占星家的一大笔钱,而遭逮捕。每一个人的舌头放松了,都在谈着这件事。许多人说这一定是误会;因为从彼得教父的性格来看,他是绝不会做这样一件事的。但其他的人却摇摇头,说:穷困会驱使一个受苦的人去做任何事。但有一件事是大家意见一致的,就是所有的人都同意:彼得教父所说的那一套,金钱怎样落到他的手上,那简直令人无法相信——光从外表来看,已是那么不可能。他们说,假如那一笔钱以那一种方式,跑到占星家的手上,那还有可能。但它们那样子飞到彼得教父的手上,简直是很荒谬的。


    现在我们的品德也遭到非难。我们是彼得教父仅有的见证人。到底他可能付多少钱,使我们支持他那荒诞不经的神话?我们恳求他们相信,我们所说的都是实话,但人们却自由地、率直地嘲笑我们。我们的父母更是严厉。我们的父亲说,我们已经使家庭蒙羞;他们还要求我们洗净说谎的罪过——当我们继续对他们说,我们所说的都是实话的时候。我们的母亲对我们大声斥责,恳求我们把贿赂退还,并回复我们诚实的令名,使我们的家族免于蒙羞;并且还要诚恳地忏悔。最后我们不堪这些烦扰与折磨,真想把撒旦以及所有整个事情,通通都讲出来——可是,没有用,什么也讲不出来。我们整天都在期望着撒旦会来到,帮助我们脱离困境。可是却毫无他的信息。


    在占星家与我们谈话后一小时,彼得教父就被关进监牢里;金钱被查封,而置于执法官员的手中。金钱放进一个袋中,所罗门·依沙克说,自从他算过它以后,他就没有再碰它。他宣誓,那笔钱是原封不动的。全部的数目是一千一百零七个达克特。彼得教父请求由教会法庭来审判。但我们的另一个教父阿多尔夫却说:对于一个已经停职的教父,教会法庭并无管辖权。主教竟然支持他。事情是决定了,此一案件由民事法庭审理。很快就会开庭审讯了。威廉·马德林将是彼得的辩护人。他当然会竭尽所能地帮助他。但他私下里告诉我们:在他这一方的论点是很脆弱的,而在控方则是强而有力、满怀偏见的。因此使得辩方很不利。


    玛格特新获的快乐,很快的就宣告死亡。没有朋友来安慰她,一张没有具名的字条通知她,撤回对她参加舞会的邀请。再也不会有人请她教授课程了。以后她凭什么过活呢?她还可以留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因为抵押的借款业已偿还——虽然目前那笔钱是在政府的占有中,而不是在可怜的所罗门·依沙克的手里。老乌尔苏拉,她是厨子、女仆、管家、洗衣妇,对彼得教父来说,她是什么都管的助手,而且是玛格特幼时的奶妈;她说:上帝会帮忙的。她会那样子说,实在是基于习惯,因为她是善良的基督徒。她的意思是:假如她能够找到一个途径的话,她要帮忙供给食物,并把事情探查一个水落石出。


    我们孩子们想去探望玛格特,并对她表示友善。但我们的父母却怕得罪这个社会,因此不让我们去。占星家正到处挑唆人们对彼得教父的敌意,说:彼得是一个堕落的窃贼,从他那儿偷了一千一百零七个达克特。他说,从这一件事实,他晓得彼得是一个贼;因为那刚好是他丢掉的数目,而彼得教父假装是“捡到”的。


    在大祸临头后的第四天下午,老迈的乌尔苏拉在我们家出现,请我们给她一些洗涤物,并乞求我的母亲为她保守秘密,以维持玛格特的自尊心。假如让玛格特知道这件事,她会阻止她的计划。而现在玛格特没有东西吃,身体越来越虚弱。乌尔苏拉自己已显得弱不禁风;她吃的食物是人家供给她,像供给一个饿坏的人的食物。但她又不能把任何东西带回家,因为玛格特不吃救济物。她把一些衣服拿到溪边去洗。我们从窗口可以看出,她的体力不足料理那些衣物;因此她被叫回来并被赏赐一点点的钱。但就连那一点点的钱,她也不敢收受,怕玛格特会怀疑。后来她还是把钱收下了。她说,她要向玛格特说,那是她在路上捡到的。为了表示她并未说谎,免得灵魂受到咒诅,她叫我当着她的面把钱丢弃。她沿着抛开的方向去寻找,把它找到了。她惊奇、高兴得大叫,把它捡起来,踏上归途。像村子里其他的人一样,她能够每天谎话连篇,而不用对地狱里的火及硫黄心惊胆颤;但这确是一个新形态的谎话,而且看起来是相当危险的。因为她以前还不曾这样子骗过人。但这样子实习一个星期以后,那时就不会给她任何困难。这就是我们所采取的方式。


    我自己可在困境中。试想玛格特将靠什么过活呢?乌尔苏拉不可能每天在路上拾到一枚硬币——说不定第二个就没有人相信了。我也感到很惭愧,在她这样需要朋友的时候,却没有去接近她。不过,那是我的父母的错,而不是我的错。我也无法可想。


    我沿着一条小径走,感到十分沮丧。蓦地有一种非常快活、非常兴奋的感觉,在我的心中荡漾。那时我真是高兴得不得了;因为由于那个征兆,我知道撒旦就要来到。从前我就曾经注意到这一点。不一会儿他就跟我在一起,我对他倾诉所有我的烦恼,以及在玛格特及她的叔父身上所遭逢的事。当我们正谈话时,我们拐了一个弯,发现到年老的乌尔苏拉在一棵树的阴影下休息。她的膝头有一只很瘦的迷路小猫;她正对它作出亲昵的表情。我问她从那儿得到那一只猫。她说:它从森林里边跑出来,一直跟随着她。她说,也许它没有母亲,没有任何朋友。她想把它带回家,照顾它。撒旦说:“我知道你很穷,你为什么要多增加一张嘴巴吃饭?你为什么不把它送给有钱人家?”


    乌尔苏拉对他的话很不服气。她说:“也许该由你来养它。从你的漂亮的服饰跟你的气质看来,你一定很有钱。”然后她嗤声说:“哼!把它送给有钱人?……这是什么观念?有钱人除了关心自己以外,绝不会为别人设想。只有穷人才同情穷人,并且帮助穷人,只有穷人和上帝;上帝不会让这只小猫饿死的。”


    “你怎么会这样想?”


    乌尔苏拉的眼中蕴含着怒火。


    “我知道的,”她说:“就是一只麻雀掉到地上来,它也都看得清清楚楚。”


    “但是它掉下来了,就是那么一回事。又有什么好看的呢?”


    老乌尔苏拉的下颚震颤;但这一刻她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她显得非常可怖。当她的舌头又能动弹时,她破口大骂:“滚你的,你这只小狗。不然我可要用棍子揍你。”


    我被吓坏了,讲不出话来。我知道在撒旦对人类的观念中,把她击死掉,简直就不当作是一回事;反正还有许许多多的人类。但我的舌头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我竟然无法给她一点警告。幸好并没有什么事故发生,撒旦还是保持冷静以及无所谓的神态。我猜想,他绝不可能被乌尔苏拉所凌辱;正如一个国王不至于被翻觔斗的跳蚤所凌辱一样。当老妇人说话时,她跳起来,像少女一样的有活力。她以前曾经有过那样的神态;那一定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这完全是撒旦的影响;在他所到之处,对于衰弱以及生病的人,不啻是搧起一阵有活力的微风。他的出现甚至也感染了那只瘦弱的小猫。它踢着地,开始追逐一片叶子。乌尔苏拉也不禁感到很惊奇。她站住了,看着那个生物,并且困惑地点着头。她的怒气一下子消散掉了。


    “是怎么回事?”她说:“刚刚它还走不动呢!”


    “你以前不曾看过这种品种的猫。”撒旦说。


    乌尔苏拉并不想对这个装模作样的陌生人表示友善。她对他摆出不和气的脸色,责问他:“我想知道,到底是谁叫你来这里折磨我。而你知道些什么,关于我曾经看过及不曾看过的。”


    “你不曾看过这样一种猫,在它的舌头上的针须是指向前方的。你曾看过吗?”


    “没有——你呢,也没有。”


    “好,你瞧一瞧这只猫。”


    乌尔苏拉变得很灵活;但是那只猫比她更灵活。她抓不到它,只好作罢。但撒旦说:“给它一个名字,也许它就会跑回来。”


    乌尔苏拉尝试着叫出好几个名字,但它却都无动于衷。


    “叫它阿格尼斯(agnes)。试试那个名字。”


    那只猫回应着那个名字,跑回来了。乌尔苏拉验了它的舌头。“的确,那是真的。”她说:“我从前不曾看过这种猫。它是你的吗?”


    “不。”


    “那么,你怎么对它的名字知道得那么清楚?”


    “因为所有那种品种的猫都名叫阿格尼斯。对于任何其他的名字,它们都不会响应的。”


    乌尔苏拉深受感动。“这真是最神奇的事呢!”一道困扰的云翳降临在她的脸上。因为她的古旧的迷信上升了。她很不情愿地把小猫放下,说:“我想我应该把它放走。我并不是害怕;——不,绝不是的,虽然,那教父——噢,我曾经听许多人说过——真的,是许多人——何况,它现在情况良好,它已足够照顾它自己。”她叹着气,转过身想要离去;但她又自言自语着:“它是那么好看,而且它将是一个很好的伴侣——在这些恼人的日子里,房子里又是那么凄凉,那么寂寥——玛格特小姐是那么悲伤,简直是笼着一片阴影;而老主人又是关在监牢里。”


    “不把它留着,那是很可惜的。”撒旦说。


    乌尔苏拉很快的转过身来——她好像一直在期待着有人给她鼓励似的。


    “为什么?”她问,渴望地。


    “因为这种猫会带来好运。”


    “果然吗?是真的?年轻人,你知道这是真的吗?它怎么带来好运呢?”


    “噢,它带来金钱。”


    乌尔苏拉感到很失望。


    “金钱?一只猫为你带来金钱?这是什么观念?在这里你又不能把它卖掉。在这儿没有人买猫;甚至于把它送人,都没有人要。”她转过身想要离去。


    “我并不是说把它卖掉。我的意思是:它会为你带来一笔收入。这种猫就叫做幸运猫。每天早上它的主人在自己的口袋里找到四枚银的格罗斯陈①。”


    【①格罗斯陈(groschen)昔日银币之一种,值十二分尼(pfennig)(德国老旧的辅币、或纸钞单位,1马克=100芬尼。)。】


    我看到轻蔑的神色在这老妇人的脸上升起。她是受到屈辱了。这个男孩子在跟她开玩笑。那就是她的想法。她把手插入口袋里,想要直截了当地表白她的内心。她的脾气升起了,而且火热起来。她的嘴巴张大,并且已迸出一个尖刻的句子里的三个字……然而,骤然间静默来临;在她脸上的怒气,蓦地转变成诧异、惊奇,掺杂着恐惧或其他类似的表情。她缓慢地从口袋里伸出手来,把手张开。一只手上是我的一个硬币;在另一只手上是四个银的格罗斯陈。她瞪着它们一会儿,也许是想看看它们到底会不会消失,然后她热情地说:“那是真的;那是真的;我很感到歉疚,我祈求原谅。噢,亲爱的主及施恩者!”她跑向撒旦,按照奥地利的风俗,一再地吻着撒旦的手。


    在她的内心里,也许会相信那是一只“巫猫”;并且是魔鬼的替身。但那也没有什么关系;更加确定的,乃是它能为家族提供美好的生活;因为关于钱财方面的事情,甚至于我们的农人之中最迷信的,也会对魔鬼的安排更有信心,甚于对一个天使长的安排。乌尔苏拉往她家的方向走去;带着阿格尼斯在她的臂上。我说,我希望能去探望玛格特。


    我吓了一跳。因为我们就在玛格特的家里。玛格特在客厅站着,望着我们感到很惊奇。她很微弱,很苍白。但我知道,在撒旦的气氛下,那些情况不会延续很久的。而且,果然真的是如此。我介绍撒旦——那是菲利普·特劳姆。我们坐下来,谈着话,并没有拘泥;在我们的村子里,我们都是属于很单纯的家族。假如一个陌生人是有趣的人,我们很快的就变成朋友。玛格特感到很惊奇;我们怎么能进来,而没有让她听到。特劳姆说:门开着,我们直接走进来,等待着,一直到她转过头来,跟我们打招呼。那并不是真的,没有一个门是开着的;我们进来是穿越过墙壁、屋顶,或者是打从烟囱,或是其他的方法。但这也没有什么关系;撒旦要一个人相信什么,他就必须相信什么。玛格特对那个解说相当满意。现在她的心的主要部分,是倾注于特劳姆;她甚至于无法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去。


    他是那么英俊。这一点使我感到很喜悦;而且使我感到骄傲。我希望他能显显身手;但他并不那样做。看样子他好像只想表示友善,并且说说谎话。他说他是一个孤儿。那一点很使玛格特怜惜。泪水濡湿了她的眼睛。他说,他从来不曾看过他的母亲;当他还是一个小东西的时候,她就去世了。他的父亲是一个欠缺健康的人,而且毫无财产;事实上没有半点现世的价值可言——但是他有一个叔父,远在热带地方做生意。叔父非常富有,并且拥有一项专利权。他就是从叔父那儿获得给养。谈到了一个仁慈的叔父,已足够使玛格特想起她自己的叔父,因此她又禁不住再度的泪眼潸潸。她说,她期望有一天,他们两个人的叔父能够碰面。这种说法使我战栗。菲利普也说,他有同样的期望。这使我再度的发抖。


    “也许他们会碰面的。”玛格特说:“你的叔父常常游历吗?”


    “噢,是的,他什么地方都去;他的业务遍及各地。”


    就这样他们不停地谈着话;可怜的玛格特暂时忘却了悲伤。那可能是她后来仅有的一个光辉而欢乐的时刻。我看得出她喜欢菲利普。当他告诉她,他正为获得教会职务而进修的时候,她喜欢他更甚。然后,当他答应,他愿助她一臂之力,使她到监狱里探望她的叔父,她更是喜欢他到了极点。他说他将送给监狱的守卫们一些礼物。她每次去都必须在天黑以后;她什么也不用说,“只要把这一张纸条展示并进入;当你出来的时候,再度的把纸条显示即可。”——他在一张纸上涂了一些奇怪的记号,把它交给她。她是那么感激。她显得很兴奋,因为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在那残酷的时刻,犯人们不许见他们的朋友,有时候他们甚至于被关在监牢里,经年累月都不曾见过一个友善的脸庞。我判断纸上那些记号是一种法术,会使得守卫们迷迷糊糊,不晓得他们在做些什么;以后也想不起来那是怎么一回事,事实果然是这样的。现在乌尔苏拉探进头来,说:“晚饭已经好了,小姐。”


    她看到了我们,不禁惊慌起来。她示意叫我走过去;我照办。她问我是不是已经把那只猫的事情讲出来了。我说,没有。于是她就显得很放心。她叮咛我不要把那件事讲出来。因为假如让玛格特小姐知道的话,她会认为那是邪恶的猫,因此把它送给一个教父,并把它所带来的那些礼物送去净化,因此就再也没有丝毫孳息可言。我说,我们不会把那件事讲出来;她也就感到很满意。我开始向玛格特道别,但撒旦打断我,他很有礼貌地——我已经想不出他使用什么字眼;但我知道他是邀请他自己和我留下来一起进晚餐。当然,玛格特是尴尬极了。因为她没有理由想象还有足够供给半只病鸟的食物。乌尔苏拉听到撒旦所说的话;她笔直地走进客厅,脸上毫无欣喜的表情。首先看到玛格特的脸色红润,她就感到很惊奇;并且她也率直地讲出来了。接着她用波希米亚的土话,说——事后我才听说,她是这样说的——“把他送走,玛格特小姐,没有足够的食物。”


    在玛格特开口之前,撒旦说话了;他以同样的土话对乌尔苏拉说话——那真是使她惊奇极了;对她的主人来说,也是的。他说:“刚才我不是在路上碰见你吗?”


    “是呀,先生。”


    “唉,那使我高兴极了。我知道你记得我。”他走向她,对她低语:“我跟你讲过,那是一只幸运猫。不用担心,它会安排食物的。”


    那一番话将乌尔苏拉的疑虑抹去;一种很深的喜悦,显示在她的眼里。他们在谈论那只猫的价值,也因此使玛格特有足够的时间考虑撒旦的邀请。她以最佳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对她来说,可以算是很自然、很得体的。她说她没有什么东西款待客人;但假如我们肯与她分享的话,她很欢迎。


    我们在厨房里进食,而由乌尔拉苏侍候。有一条小鱼在油炸锅里炸着,香脆诱人。我们不难觉察出:玛格特并不期望有这样鲜美的食物。乌尔苏拉把鱼端上来;玛格特把它分给撒旦和我,她拒绝为自己留一点点。她说今天她不要吃鱼。但她并没有分完,因为她注意到,在锅子里已出现了另一条鱼。她觉得很惊奇;但她什么也没说。也许她是想待会儿再问乌尔苏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有其他更神奇的事呢!肉、野味、酒以及水果——在那个房子里,那些东西本来都是很陌生的。但玛格特竟也处之泰然,没有丝毫惊叹;看起来尚且毫无惊奇之状。当然,那是受了撒旦的影响。撒旦一直谈着话,很恬然的模样。


    由于他的缘故,时间过得很融洽、很愉快。虽然他说了许多谎话,但对他并没有什么坏处;因为他只是一个安琪儿,而不晓得什么更好的。他们不会分辨正与误;我知道这一点,因为我记得他曾经谈过。他提到了乌尔苏拉的长处,很亲昵地当着玛格特之面赞美她。但他的声音刚好使乌尔苏拉足够听得到。他说她是很好的妇人。他希望有一天,使她和他的叔父在一块儿。一下子乌尔苏拉装嗔作态,简直像一个小女孩。她把长外衣脱下,装腔作势,像一只愚蠢的老母鸡。整个时间她都假装着她并没有在听撒旦说些什么。我感到很羞耻;因为这显示出撒旦对我们人类的看法——一种愚騃的人类,琐碎的,多余的。撒旦说他的叔父很会享福;假如有一个精明的妇人去为他料理宴会事宜,将会使他的地方具有加倍的吸引力。


    “但你的叔父是一个绅士,不是吗?”玛格特问。


    “是的,”撒旦无所谓地回答:“有些人还称呼他是王;这是由于恭维。但他并不顽固。对他来说,个人的才干、美德,才是一切。阶级则是毫无价值。”


    我的手沿着椅背垂下。阿格尼斯踱过来,舐着我的手。由于它这个动作,使我发现一个秘密。我正要说:“这根本就是一个错误;这只是一只很寻常的猫。在它舌头上的针须指向内,而不是指向外的。”但我的话讲不出来。撒旦对我微笑;而这一点我能够了解。


    天黑以后,玛格特把食物、酒和水果装在一个篮子里,匆匆地赶到监狱去。撒旦和我走向我的家。我自己在想,我应该去看看监狱里边是什么样子。撒旦听到了这个思想,于是下一刻我们就在监狱里。撒旦说,我们是在拷问室。那儿有拷架,还有其他的刑具。有一两盏煤油灯挂在墙上,使那个地方更显得阴森可怕。那儿还有人,包括刽子手在内。但他们并未注意到我们,这表示我们是“不可见的”。有一个年轻人被缚着躺在那儿;撒旦说他被认为是异教徒。执行刑罚的人们就要对他盘问了。他们叫他招认罪名;但他说:他不能够,因为那不是事实。于是他们就把一块块的碎木片放进他的指甲里;他因为疼痛而大声叫喊。撒旦并不因此感到困扰,但我却无法忍受,不得不摇晃着离开那儿。我感到晕眩、生病;但清新的空气又使我苏醒过来;我们就走向我的家。我说,那是一种禽兽的残酷行为。


    “不,那是一种人类的事。你不应该滥用这样的字眼来侮辱禽兽,它们是不应得那种称呼的。”他继续用那种态度谈着话:“那就像你们没有价值的人类一样——经常撒谎,经常讲求美德,其实却是毫无半点价值在内的;经常否认较高等动物之占有美德;其实只有它们才占有美德,而不是你们人类。禽兽从来就不曾做过一件残酷的事;‘残酷“是专属于有‘道德意识’者的专利品。当禽兽使他方产生痛苦时,它完全是无心的。那不能算是一种错误。何况禽兽绝不会为享乐而对他方附加痛苦。只有人才会那样做。那是由人类的‘道德意识’所惹起的。由于这种意识,使人区分善与恶,而享有选择采取途径的自由;但那样子人又得到了什么好处呢?他经常都是在抉择之中,而十件之中有九件,他却宁可选取错误的那一面。凡事不应该有错误。假如欠缺道德意识的话,就不可能有错误的。人类乃是这样不合理性的生物;竟不能觉察出:道德意识使他堕落到活生生的动物群中的最底层。因此道德意识乃是一个可耻的‘占有物’。你感到好一些吗?让我指给你看某些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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