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下定决心

3个月前 作者: 黑塞
    画家一直工作到黄昏时分。他疲倦得几乎动弹不得,双手放在膝盖上,仿佛要死去似的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精疲力竭,整个进入了虚脱状态。双颊松弛,眼皮低垂,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就像做了最吃力的工作之后的农民或伐木工一般,几乎没有一丝儿气息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就这样永远坐下去,任凭疲劳与困倦来摆布他。但是他的贵族教养不允许他这样做。过了15分钟,他跃身而起,看也不看那幅大画,就直接走向湖畔,脱掉衣服,慢慢地绕湖而游。


    这是个乳白色的黄昏,没有别的色彩。隔着庭园,从附近的田野道上传来了干草车车轮的倾轧声,以及工作了一整天,累极了的男女仆人那迟钝的呼唤声和笑声。费拉谷思冻得发抖,他上了岸,仔细地擦拭身体以恢复暖意,然后走进小小的起居间,点了一支雪茄。


    今天晚上他想写几封信,他心神不定地拉开桌子的抽屉,却又立刻焦躁地关上了。他拉铃叫罗伯特。


    仆人跑着过来了。


    “两个孩子是什么时候赶车回来的?”


    “老爷,他们还没有回来。”


    “什么,他们还没有回来?”


    “是的,老爷,还没有回来,希望阿尔伯特少爷没有把那匹栗毛马赶得太急,那匹马喜欢慢慢地跑。”


    主人没有回答,他以为比埃雷早就回来了,想让比埃雷在自己身边待一会儿。现在他们竟然还没回来,他不仅生气,而且还有点儿吃惊。


    他跑到邸宅里,去敲妻子的门。她惊诧地招呼他,他已经有好久没有在这个时候来这里了。


    “对不起,”他抑住激动说,“比埃雷呢?”


    阿迪蕾夫人诧异地看着她丈夫。


    “孩子们驾马车出去了,你不知道吗?”她觉察出丈夫的激动,所以又说,“难道你是不放心吗?”


    他愤怒地耸耸肩。


    “不,我不是不放心,不过我觉得阿尔伯特也太大意了,他原来说只去两三个钟头的。至少也得打个电话回来才是。”


    “时间还早,晚餐前他们一定会回来的。”


    “每次我想把小比埃雷留在身边他总是不在!”


    “你干吗那么生气?这完全是凑巧,难道比埃雷在你身边的时间还不够多吗?”


    他咬着嘴唇,不声不响地走出去了,妻子说得不错,激动没有什么用。没有必要大发脾气,要人家做什么的!还是像妻子那样,冷静地忍耐得好!


    他愤怒地走过邸宅到公路上去,不,他不想那样做。他要表现自己的喜怒哀乐!这个女人竟然让自己变得这样的懦弱、平静和苍老。以前的他,高兴的时候,半夜里也会寻欢作乐,生气的时候也会把椅子摔得粉碎以泄愤的!现在,愤怒和苦楚再度涌现心头,同时对小孩的思念也更加热切了。只有那个孩子的眼光和欢呼声才能使自己高兴起来。


    他大步向黄昏的街上走去。他听到了车轮声,紧张地奔过去。原来是农民的马拖了满满一车的蔬菜。费拉谷思向那农民打招呼。


    “你有没有看见两个小孩子赶着一辆单马车?”


    农民摇摇头,没有停下来。沉重的马依然平稳地向温柔的夕阳走去。


    再往前走时,画家感觉到自己的愤怒已经冷却、消逝了。他放稳了脚步,觉得很疲倦。在大步悠闲地走着时,他的眼神满怀感激,凝视着在夕阳余晖照射下的朦胧飘渺的宁静田野。


    他又走了约半个钟头,孩子们的马车向他驶了过来,这时候他已经几乎不再去想孩子们的事情了。直到马车来到他身边,他才注意到。费拉谷思站在一棵大梨树旁,在认出是阿尔伯特的脸时,他又向后退了一些,不让他们看见,也没有叫他们。


    阿尔伯特一个人坐在驾驶座上。比埃雷在马车的角落里半躺着,没有戴帽子的头往下垂,看起来像是睡着了。马车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画家站在尘土飞扬的街道旁目送着,直到看不见为止。然后他转身走了回去。他本来想再看看比埃雷的,但孩子已经差不多要入睡了。今晚费拉谷思也不想再去妻子那儿了。


    所以,他从庭园和邸宅的大门口旁边走过,下去到了城里,在一家大众化的酒店用了晚餐,翻阅着报纸。


    这时候孩子们早已到了家,阿尔伯特坐在母亲身旁告诉她出去玩的经过情形。比埃雷很疲倦,什么也不想吃,就在他那间漂亮的小寝室里睡着了。半夜里父亲回来,经过邸宅时,已经一片漆黑。没有一丝星光的温暖黑夜,寂静地笼罩着庭园、邸宅和湖水。纹丝不动的大气中,飘落着细微的小雨滴。


    费拉谷思点亮起居室的灯,坐到写字台前。此刻他的睡意全消了。他拿出信纸,写信给奥特·布克哈德。几只小小的飞蛾从开着的窗户飞了进来。他写道:


    也许你并没有期待现在会接到我的信。但是我写了这封信,你对我的期待一定会远比我所能给你的更大吧?你或许会期待我即将下定决心,快刀斩乱麻地把损毁自己生活的一切羁绊割断。很可惜,还没有到这个地步。的确,在我们谈论过后,我的心中已经激起了闪电,冷酷的真相也常常暴露在我面前,但是,夜还不到破晓时刻。


    也因此,我不知道自己以后要做什么或不做什么。但是我要旅行!我要同你到印度去,等我告诉你日期之后,请给我买一张船票。夏天过去以前还不能成行,不过到了秋天,我想愈快愈好。


    你在这里看过的那幅鱼的画,我想送给你,但我希望你把画留在欧洲。我应该寄到哪儿好呢?


    这里一切如昔。阿尔伯特扮演着交际家的角色。我们就像两个敌对国家的公使一般,互相表示夸张的敬意。


    我们去旅行之前,希望你再来一趟洛斯哈尔台。希望你能看看我这几天就可以完成的画。这是一件杰作,万一我在那里被你的鳄鱼吞噬掉了,那么,这将是个很完美的休止符。不过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不希望那会成真。


    虽然我还不想睡,但还是应该上床了。今天我在画架前站了9个小时。


    你的约翰


    写好收信人的地址,他把信放在传达室里,让罗伯特明天早上就能丢进邮筒里。


    就寝前,画家把头伸出窗外,这才第一次听到哗啦哗啦的雨声。刚才写信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雨水在暗黑中,哗啦啦地落下来。他躺在床上,久久地倾听着大雨把变得沉重的树叶淋得刷刷作响,而后倾注到干渴的大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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