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3个月前 作者: 夏目漱石
代助十分迷惘,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当个遵循自然的幼儿,还是遵从意志的成人。他原是个连冷热变化都会马上有所反应的人,现在却要被一种毫无弹性的硬规矩将他像个机器似的束缚起来,以他一向信奉的原则来看,这种做法实在愚蠢又讨厌。而另一方面,他也深切明了,自己就快要遇到一次做出重大抉择的危机了。
上次见到父亲时,父亲命令他回家好好考虑那门婚事,但他一直没时间认真思考。离开父亲那儿之后,他只顾着庆幸:“啊!今天总算又逃出了虎口。”然后一眨眼工夫,就把这事抛到脑后去了。虽然父亲后来没再追问,但是代助觉得,恐怕就在这几天,青山老家那边又会叫自己过去吧。老实说,被父亲召唤之前,他根本不愿多想。反正等到被唤去之后,先看看父亲的态度与意见,再想想对策吧。代助会这么打算,倒也不是没把父亲放在眼里,而是他觉得,在目前这种状况下,不管最后的结论是什么,应该是父亲与自己商讨之后得出的答案才对。
如果代助还没感觉出三千代对自己的态度,已到了即将摊牌的阶段,他当然是想以这种方式对付父亲。但现在不论父亲的态度如何,他都得投出手里的骰子。不管投出的结果是对平冈不利,或是惹父亲生气,骰子只要一投出去,接下来,除了听天由命,再也没有别的法子。现在既然骰子抓在他手里,而且骰子原就注定要被抛出去,那么除了自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决定骰子的命运。代助已经下定决心,最后的决定权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在他做出决断的舞台上,绝对轮不到父亲、兄嫂或平冈登场。
然而,一想到自己的命运,代助就不免怯弱。最近这四五天,他整天瞪着手里的骰子打发时光,直到现在,骰子仍旧握在他手里。命运之神快点降临吧!他期盼着,快来轻拍一下他这只手吧。在此同时,他却又庆幸着骰子依旧抓在自己手里。
门野经常跑到书房来探望,每次走进书房,总看到代助坐在桌前发呆。
“您还是出去散散步吧?这么努力研究学问,对身体不好吧?”门野向代助提出过一两次建议。代助这才发现自己的脸色真的很糟。门野最近每天都会帮代助准备洗澡水,因为夏季的脚步越来越近了。代助每次走进浴室,总是花费很多时间照镜子。由于他的毛发天生浓密,每次看到胡子稍微长了些,代助就觉得不舒服,若再用手一摸,感觉糙糙的,心中就更加不悦了。
代助每日三餐如常,饭量也跟平时一样。只因缺乏运动,睡眠不规律,加上忧烦过度,排泄方面出现了一些变化。只是代助一点也不在乎,因为他正一心一意绕着一个题目思考,几乎无暇烦恼自己的生理状态。而当他习惯了这种思考活动后,反而觉得无休无止地绕着一个问题思考,要比奋力突破这个思考的牢笼更加轻松愉快呢。
只是思考到最后,仍然无法做出决断,代助不免对自己感到厌恶。他甚至还想过,反正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干脆跟三千代进一步发展,再用这种关系当作拒绝佐川家的理由。想到了这儿,他不由得暗自心惊。但是代助却从没想过应允婚事也可以成为自己跟三千代分手的手段,即使当他脑中转来转去忙着思考婚事问题时,这种想法也从未出现过。
至于如何推掉婚事,代助虽只是私下思量,却也早已得出了结论。问题是,拒绝之后必会带来反弹,他知道,某种不可避免的力量必定会从正面袭来,不仅扑向自己,就连三千代也会跟着遭殃。每当他想到这儿,心中就开始畏惧起来。
代助期待着父亲再来催促自己,但是父亲那儿并没传来任何消息。他想再去跟三千代见一面,又没有那种勇气。
思考到最后,代助渐渐觉得,从道德的角度来看,婚姻只会在形式上将自己跟三千代分开,但在实质上,却根本不会给两人带来任何影响。三千代虽已嫁给平冈,仍然能跟自己维持目前这种关系,等到自己成为已婚人士之后,未必不能维持同样的关系下去。旁人只从外表来看,会以为他跟三千代已经分手,但这种形式上的分手,对自己跟三千代的心,却没有半点约束力。现在这种关系如果一直持续下去,只会不断带给他痛苦。这就是代助思考后得出的结论,所以他现在除了拒婚,已别无选择。
做出抉择后的第二天,代助难得地出门去理发修脸。自从进入梅雨季,连续下了两三天大雨,不论地面或枝头的灰尘,全被雨水冲刷干净,就连太阳也失去了光彩。地面的湿气使得云缝里射来的阳光变得十分柔和,似乎失去了一半光芒。他在理发店里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又像平时一样伸手抚摸自己胖乎乎的面颊。他想,从今天起,我终于要展开积极的人生了。
到了青山的老家门前,只见玄关前停着两辆人力车。车夫一面等待客人,一面靠在踏板上打瞌睡,连代助从车旁经过都没发现。走进客厅,代助看到梅子正望着满园的绿荫发呆,她的膝上放着一份报纸。看她一脸呆滞,好像快睡着了。代助忽地跳到她面前坐下。
“父亲在吗?”
嫂嫂开口回答之前,先打量了代助一番,那眼神就像主考官在审视考生。
“阿代,你好像瘦了呀?
”代助用手摸了一下脸颊。“没有吧。”他否定了嫂嫂的意见。
“可是你的脸色很不好哦。”说着,梅子的脸凑了过来,细细观察代助的脸色。
“大概是庭院的关系,脸上反映了绿叶的颜色嘛。”代助看着院里的树丛说,接着又补上一句,“所以,你也是脸色发青呀。”
“我?我这两天身体不太舒服。”
“怪不得我看你精神不太好。怎么了?感冒了吗?”
“也不知怎么回事,从早到晚总是哈欠连天。”
说着,梅子从膝上拿开报纸,拍掌叫来用人。代助又问了一遍父亲是否在家,因为梅子刚才忘了回答。经他再度追问后才知道,原来玄关外的人力车,正是父亲的客人坐来的。“如果会客时间不长,我就在这儿等到客人离去吧。”代助想。嫂嫂觉得头脑不太清醒,站起来对代助说:“我到洗澡间用冷水擦擦脸就来。”
这时,女佣用深底的盘子装着葛粉粽走进来,粽子散放出阵阵香气。代助把粽子从尾部提起,放在鼻尖不断嗅着粽香。
不一会儿,梅子两眼闪着清凉的光辉从浴室回来,代助将粽子像钟摆似的甩来甩去,一面向嫂嫂问道:“哥哥最近怎么样?”
梅子站在回廊一端的角落看着庭院好一会儿,仿佛觉得自己没有义务立刻回答这问题似的。
“这雨才下了两三天,青苔都冒出来了。”梅子对院里进行了一番跟她平日作风完全不同的观察之后,这才走回刚才的座位。
“我在问您,哥哥怎么样了?”代助又向嫂嫂提出刚才的疑问。嫂嫂满不在乎地答道:“怎么样?还是老样子呀。”
“还是整天不在家?”
“是呀!是呀!不论早晚,老是见不到他人影。”
“那嫂嫂不寂寞吗?”
“事到如今再问这种问题,又有什么意义?”梅子大笑起来,似乎没把代助这问题放在心上。或许她以为代助在开玩笑,也可能觉得这问题太过幼稚吧。代助回顾一下自己平日的作风,觉得自己竟会问出如此严肃的问题,才更令人称奇。尽管代助以往已对兄嫂的关系观察了很长时间,却从未注意到这个问题。嫂嫂也从没表现出明显的能被代助注意到的不满。
“难道世</a>上的夫妻都是这么过日子吗?”代助像在自语似的说。他并没期待梅子的答复,所以也没看着梅子,而是垂着眼皮瞪着榻榻米上的报纸。
“你说什么?”不料,梅子突然反问,似要打断代助的疑问。代助大吃一惊,赶紧转回视线。
“所以呀,你要是讨了老婆,就从早到晚待在家里好好爱她吧。”听了这话,代助这才发现自己在嫂子面前表现得不太像平日的自己了,于是他尽力想要恢复往常的作风。
然而,代助现在全副精神都集中在拒婚,以及拒婚后自己跟三千代的关系上,所以不管他如何努力想以平时的面貌应对梅子,却总是不自觉地发表一些不同于昔日的论调。
“阿代,你今天说话好奇怪。”聊到最后,梅子终于说出自己的感觉。对代助来说,他若想把嫂子的话引到别处去,原本是轻而易举的。但他今天不想这么做,因为他觉得这样好像有点不正经,也太费周折,所以他故意露出认真的表情拜托嫂子告诉他,自己究竟说了哪些奇怪的话。梅子却露出讶异的表情,好像觉得代助提出这种问题很愚蠢。然而代助仍然再三央求,梅子只好说一句:“那我就不客气地告诉你了。”说完,她一连举了好几个例子,点出代助今天的异常之处。当然,梅子从头到尾都知道代助的认真是装出来的。
“因为呀,你不是问什么‘哥哥整天不在,嫂嫂很寂寞吧’之类的问题吗?你今天对我太体贴了啦。”嫂嫂举出一连串实例当中,还包括了这句话。
听到这儿,代助连忙插嘴解释说:“哎呀!因为我认识的女人里,有个人就是这样,真的觉得她好可怜,忍不住就想问问其他女人的想法。我绝不是存心调侃您呀。”
“真的吗?那你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
“说人家名字不太好吧。”
“那你可以劝劝她老公,叫他要多疼爱自己老婆一点。”
代助露出微笑。
“嫂嫂也觉得应该这样吗?”
“当然哪。”
“如果她老公不听劝告怎么办呢?”
“那就没办法了。”
“随他去吗?”
“不随他去还能怎么办?”
“那么,那女人还有义务对她丈夫遵守妇道吗?”
“这就有点过分了。得看那丈夫对她有多么不好吧。”
“如果那女人爱上别人,该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那女人也太蠢了。如果另有爱人,打一开始就跟那个人在一起不是很好吗?”代助默然地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喊了一声:“嫂嫂!”梅子被他沉重的语气吓了一跳,转眼看着代助。代助继续用同样的语气说:“这门婚事,我打算回绝。”代助抓着香烟的手有点颤抖。梅子听到“回绝”两字时,脸上倒没什么表情,代助也不管她的反应,继续说下去。
“为了我的婚事,到现在已不知给嫂嫂添了多少麻烦,而且这次的婚事,也让您操了许多心。我今年都三十岁了,原本是该像您说的,看到差不多的对象,就听从大家的意思,娶回来算了。但我现在却有了另外的打算,我想回绝掉这桩婚事。这么做虽然很对不起父亲和哥哥,但我实在出于无奈。对方那位小姐,我也不是不喜欢,不过还是决定放弃。上次父亲叫我好好考虑一下,我思考了很久,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不要答应比较好,因此决定回绝对方。不瞒您说,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来见父亲,可是父亲现在正在会客,若说现在只是顺便告诉您一声,对您也很失礼。不过,我还是得先向您报告一下。”
梅子看到代助一脸认真的表情,便像平时一样专心聆听,不再插嘴,等到代助说完之后,她才开始发表看法。这时,她只说了极简单又极现实的一个短句。
“但父亲一定会很为难。”
“我会直接告诉父亲,不必担心。”
“因为婚事都谈到这个地步了。”
“不管谈到什么地步,我可从没说过要娶那位小姐。”
“但你也没有明白地说过不娶呀。”
“我现在就是来说这句话的。”代助与梅子相对无言,静默半晌。
对代助来说,他觉得自己该说的,都说完了,至少他不打算主动向梅子解释什么。而梅子心里却还有好多事该说该问,但一时也想不起如何跟刚才的话题接下去,所以也就开不了口。
“这桩婚事在你背后进展到了什么程度,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任谁都想不到你会这样干脆地拒绝吧。”过了一会儿,梅子终于开口说道。
“为什么呢?”代助冷静悠闲地问道。梅子耸了耸眉头说:“为什么?我可说不出具体理由。”
“说不出也没关系呀。说说看嘛。”
“你这样三番五次回绝婚事,其实归根结底,结果还不是一样?”梅子向他说明着。但是代助并没有立刻听懂嫂子的意思。他用不解的眼神望向梅子,梅子这才开始详细叙述自己的想法。
“也就是说,你迟早还是会想娶个老婆吧。就算你不想,也不能不娶,对吧?现在这种打算一辈子闲云野鹤的人生,对父亲多不孝哇!既然如此,反正不管娶谁你都不会满意,那不等于随便娶谁都一样?而且你这个人,不管介绍哪位小姐给你,你都不会点头的。但这世界上,能让我们全心喜欢的人,根本一个也没有。妻子这东西呢,原本就不可能是你一见面就看上的小姐,但你也只能不得已地接受下来,不是吗?所以说,现在我们大家公认的最佳人选,你干脆乖乖地娶了她,这样就皆大欢喜啦……我猜父亲这次可能会自作主张,不会事事都跟你商量。因为父亲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若不这么办,恐怕在他有生之年,都看不到你讨老婆了吧?”
代助安静地听着嫂子说明,梅子中间停顿下来的时候,他也没有随便插嘴。因为他想到,自己若是反驳,问题只会越来越复杂,梅子也绝对听不进自己的想法。尽管如此,代助还是无法接受嫂嫂所说的那一套。他觉得嫂嫂的想法只会让大家都陷入无解的窘境。于是,他看着嫂嫂说:“嫂嫂说得也有道理,但我也有自己的想法,请您暂时别管这件事吧。”代助的语气不自觉地表现了他对梅子多管闲事感到厌恶。但是梅子却没有停嘴。
“那当然啦,阿代也不是小孩了,当然会有自己的想法。我说这些废话,只会让你嫌烦。我不会再多嘴了。但是请你也站在父亲的立场想想吧。你每月的生活费,只要你说出个数字,父亲马上就会给你,换句话说,你现在比当学生的时候,更需要父亲的接济吧。这姑且不提,照料就照料了,但你现在长大成人,就自以为是,不肯像从前那样听从父亲的吩咐,这可就不对了,不是吗?”
梅子显得有些激动,还要继续说下去,却被代助打断了。
“但我要是讨了老婆,岂不是比现在更需要父亲的接济?”
“那有什么不好呢?父亲说他希望你结婚呀。”
“所以说,这次不管我多不喜欢那位小姐,父亲已下定决心叫我娶她了。”
“如果你有喜欢的小姐,自然让你娶她,问题是,走遍全日本,也找不到你喜欢的人,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没有我喜欢的人?”
梅子睁大了眼睛看着代助。
“你这种话,简直就像从律师嘴里说出来的。”梅子说。听了这话,代助把他显得极为苍白的额头靠向嫂子身边。
“嫂嫂,其实我已有中意的人了。”代助低声说。代助从前经常跟梅子开这种玩笑。梅子最初以为代助是认真的,甚至还暗中进行调查,因此而闹了不少笑话。但自从梅子了解事实真相后,她对代助所谓的意中人再也不感兴趣,就算代助主动提起,她也懒得搭理,或只是随意敷衍一下。代助对嫂子的反应也不以为意。只是今天这个场合,对代助来说却充满了特殊的意义。不论是他的表情、眼神,或蕴含在那低沉嗓音里的力量,还有整件事情演变到现在的前后相关发展……这一连串的要素加在一块儿,都让梅子不能不暗暗吃惊。代助刚说完的那个短暂句子,令她感觉像是匕首发出的寒光。
代助从腰带里掏出怀表看了一眼。父亲的访客一直没有离去,天空却又逐渐转阴。他觉得今天还是先行告辞,下次再专程来跟父亲谈这件事吧。
“我先回去了。下次再来看父亲。”说着,代助便打算起身。但他还没站稳,梅子便忙着问话。梅子是个好人做到底的性情中人,不论做什么都不喜欢半途而废,所以她抓着代助不让他走,并向代助询问意中人的名字。代助一直不肯告诉她。梅子紧追不舍,不断追问,代助还是不说。梅子便问:“那为什么不娶她呢?”“娶她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所以才没娶。”代助说。不料说到最后,梅子竟然哭了起来。“别人在这儿为你出力,你却让别人白忙一场。”梅子埋怨道,接着又责备代助,“为什么不早点说清楚呢?”说完,又对代助表示同情,连连嚷着:“你好可怜哪。”但说了半天,代助始终没说出三千代的事,梅子也就只好认输。
代助正要离去时,梅子向他问道:“那你打算自己亲口告诉父亲啰。在你开口之前,我还是闭嘴比较好吧?”代助也不知究竟叫嫂嫂保密比较好,还是请她先向父亲疏通一下比较好。
“这个嘛……”代助踌躇了好几秒才说,“反正我还会再来当面回绝亲事的。”说完,他抬头看着嫂嫂。
“那我看情形吧,如果觉得情况合适,我就说,若觉得情况不对,就暂时什么也别说,等你自己来说。这样可好?”梅子好意说道。
“那就请您多多关照了。”代助拜托嫂嫂之后,走出大门,一直走到街角处。他打算从四谷走回家,所以故意搭上一辆驶向盐町的电车。车子经过练兵场旁边时,天空厚重的云层在西边裂出一条缝隙,梅雨季节罕见的夕阳从那儿露出鲜红的脸孔,照射在广阔的原野上。阳光照着前进的车轮,轮子每转一圈,轮上便闪出一道钢铁的光芒。辽远的平原上,电车显得十分渺小,而车子看起来越小,平原则显得更大。太阳散发出鲜血般的光芒,凶猛地照耀着大地。代助一面从车身侧面欣赏着前方的景象,一面乘着电车迎风前进。沉重的脑袋有点晕乎乎,电车快到终点时,不知是精神影响到身体,还是身体影响到精神,代助只觉得厌烦得想要快点下车。到站之后,他把手里那把为防下雨而带来的蝙蝠伞当作拐杖,慢吞吞地拖着脚步往前走。
“今天,我等于亲手毁掉了自己的半个人生。”代助走着,在心中低语。以往跟父亲或嫂嫂交手时,他总能适度地保持距离,以柔软的态度坚持维护自我。但是这一回,他不得不显露出本性来,否则是没法通过这一关的。而且,自己想以同样的做法得到跟从前一样的满足,也已变得希望渺茫。但他若想退回以往的处境,也还是有可能的。只是他必须瞒过父亲才行。代助想到自己从前的作为,不禁从心底发出冷笑。他实在无法否认,今天亲口对嫂嫂说了真话,已经毁掉了他的半个人生。然而,即将来临的打击也会带给代助另一种力量,并让他强烈地想为三千代大胆一搏。
代助决定下次跟父亲见面时一定要坚守自己的立场,绝不退让一步。所以他很担心自己还没见到三千代之前,又被父亲叫去。他很后悔让嫂嫂自行决定是否先跟父亲提起自己打算拒婚。如果嫂嫂今晚就告诉父亲这件事,那很可能明天一早,父亲就会派人叫自己过去。想到这儿,代助觉得自己必须在今晚先跟三千代见上一面。但现在天色将黑,代助又觉得不太方便。
走下津守的山坡时,太阳已快要下山。代助从士官学校前面笔直地朝着城河边走去。走了两三百米,来到原该转向砂土原町的路口,他却故意从这儿开始沿着电车路线往前走。代助不想像平日那样直接回家,然后整晚都安闲地在书房里度过。他放眼向前望去,视线所及之处,只见城河对岸高堤顶端的整排松树黑影,无数电车正在堤防下方往来穿梭。看着那些轻巧的车厢,毫无阻碍地在轨道上滑来滑去,那种灵敏迅速的模样令他心情轻松。但他自己脚下这条路,因为总有外濠线电车一辆接一辆驶过,令他觉得特别嘈杂,心情也十分烦躁。走到牛込附近的时候,代助看到远处小石川树林那儿已是万家灯火,他完全没想到晚饭,一心只顾着朝向三千代所在的方向走去。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代助登上了安藤坂,来到传通院烧毁的遗迹门前。高大的树木从道路左右两边覆盖在路面上。他穿过枝叶间,再向左转,来到平冈家的门前。板墙跟平日一样,缝隙里的灯光射向路面,代助的身体靠着墙根,静静地偷看墙内。半晌,屋里没有任何声响,整栋屋子都静悄悄的。代助偷偷走进大门,想从木格门外呼叫一声。就在这时,回廊附近发出“啪”的一声,像是有人用手拍打小腿的声音,接着,似乎有人站起来,走向里面的房间。不一会儿,屋内传来说话声,听不清楚说些什么,却能听出是平冈和三千代的声音。两人聊了一会儿,不再说话,然后传来一阵走向回廊的脚步声,到了回廊边上,又听到“咚”的一声,显然是有人一屁股坐在回廊上。代助便往板墙退去。退到墙边后,立刻转身朝着刚才来时的相反方向走去。
走了好长一段路,代助根本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知两腿是如何前进的。他在行走的这段时间,脑中净是刚才看到的情景,不断地翻滚、飞跃。这些景象稍微褪色之后,他开始对自己刚才的行为感到莫名的羞辱,也感到讶异,不知自己为何像做了什么下流事似的惊惶逃跑。他站在黑暗的小巷里暗自窃喜,幸好黑夜仍然控制着整个世界。梅雨季的沉重空气包围着他,越走越觉得马上就要窒息了。好不容易登上神乐坂的瞬间,代助突然觉得眼前一亮,只见四处闪烁着光芒,周围无数的人影向他逼近,数不清的亮光毫不客气地照耀在他头上,代助像逃跑似的爬上了藁店的山坡。
踏进家门时,门野跟平日一样懒洋洋地向代助问道:“您回来得好晚哪。已经吃饭了吗?”代助不想吃饭,便回答一声:“不用准备。”然后像是将门野赶出去似的轰出了书房。但还不到两三分钟,又拍着手掌叫来门野。
“老家有没有派人来过?”
“没有。”
“那就好。”代助说完,没再开口。
门野却意犹未尽似的站在门口:“老师,怎么了?您不是到老家去了吗?”
“你怎么知道?”代助露出不解的神情。
“因为您出门的时候,告诉过我呀。”代助懒得再跟门野啰唆,便对他说:“我是去了老家……要是老家没有派人来,不是很好吗?”
门野听不懂代助说些什么,只得答一声:“哦,是吗?”说完,便走出书房。代助深知父亲对自己这件事比世上其他任何一件事都心急。他担心自己前脚走出老家,父亲后脚就派人来叫唤,所以才想问问老家有没有派人来过。门野退回书生房之后,代助下定决心,明天无论如何也要跟三千代见上一面。
当天晚上,代助躺在床上盘算着明天要如何跟三千代见面。如果写信让车夫送去,再接她过来,三千代应该是会坐车过来的。但今天已跟嫂嫂说了自己的心意,很难保证哥哥或嫂嫂明天不会从老家突袭过来。如果亲自前往平冈家去见三千代,又令他感到痛苦,思来想去,代助无奈地决定,只能找个对自己或三千代来说都无所谓的地方见面了。
到了半夜,雨势更大了,稀里哗啦的雨声包围了整栋屋子,连那垂下的蚊帐都显得有些寒意。代助就在雨声中静待黎明来临。
雨一直下到第二天都没停。起床之后,代助站在湿漉漉的回廊上眺望昏暗的天空,再度修改了昨夜拟订的计划。他原本计划把三千代叫到外面的会所商谈,但他心里并不喜欢这么做。实在没办法的话,他还打算在户外跟三千代见面,可是碰到今天这种天气,当然也办不到了。但他更不想到平冈家去,考虑再三,代助觉得只能将三千代接到自己家来。虽然门野有点烦人,但只要不让书生房那边听到他跟三千代谈些什么就行了。
这天的中午之前,代助一直望着外面的雨景发呆。吃完了午饭,他立刻披上斗篷式的橡胶雨衣,冒雨走下神乐坂的电话亭,往青山老家那边打电话。他决定先声夺人,通知家人明天自己要回去一趟。来接电话的是嫂嫂,她告诉代助:“昨天的事情还没跟父亲说,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代助向嫂子道谢后,立刻挂断电话。接着,代助又把平冈的报社电话号码告诉接线生,打到报社确认平冈是否在办公室。报社的人告诉他平冈正在上班,代助这才冒雨冲回山上,先走进一家花店,买了许多大型白百合,然后提着花束回到家,直接把那些湿淋淋的花儿分别插在两个花瓶里。插好之后,还剩下一些花儿,代助在上次那个大碗里装满了水,再把花梗剪得短短的,随意抛入碗里。做完这些,代助在书桌前坐下,给三千代写了一封信。信中文句极短,只说:“因有急事商谈,速来。”
写完,代助拍着手掌呼唤门野。门野一脸傻乎乎地走进来,伸手接过信封,同时赞道:“这里真的好香啊!”
“你去叫辆车,把人接来。”代助特意嘱咐道。门野立刻冒雨跑到人力停车场叫车。
代助望着百合,将身体置于弥漫在室内的浓烈花香里。在这种嗅觉刺激中,他看清了三千代的过去,还有跟这段过去分不开的自己,代助昔日的身影早已像烟雾般紧紧缠绕着三千代的过去。
半晌,代助在心底对自己说:“今天是我头一次返回昔日的自然里。”当他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一种多年不曾体验的轻松传遍了全身。代助想,为什么不早点回归自然呢?为什么从一开头就要跟自然对抗呢?代助在雨丝里,百合花束里,还有重新再现的往日当中,看到一种纯净无垢的和平人生。这种人生的表面或本质上,都看不到贪欲、利害得失,以及压抑自我的道德。在这自由如云、自然如水的人生里,处处充满极乐,因此万事也都完美无缺。
不一会儿,代助从梦中醒来。就在这一瞬间,短暂的幸福带来的永恒痛苦一下子袭上代助脑中。他的嘴唇失去了血色,不发一语地凝视自我和自己的双手。从他指甲底下流过的血液似乎正在不断颤抖。代助起身走向百合,几乎要把嘴唇碰到花瓣似的贴近花朵,用力嗅着浓郁的花香,嗅得两眼都开始晕眩。代助的嘴唇从这朵花移向那朵花儿,期望自己被那甜美的花香窒息,不省人事地昏倒在房间里。不久,代助又抱着两臂,在书房与客厅之间来回踱步。心脏一直不停地在胸中鼓动。代助不时地走到椅旁或桌前停下脚步,然后再迈步向前。心神不宁使他无法在同一个位置久停。但他为了让脑袋维持思考,又不得不随时停下脚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代助不断抬眼望向时钟的指针,又像偷窥似的从檐下眺望屋外的雨点。雨水依然直接从天上打向地面。天空比刚才更暗了一些,厚重的云朵看起来十分怪异,好像在某处形成旋涡后,又渐渐翻滚着扑向地面。就在这时,一辆人力车闪着雨水的亮光从门外拉进院里。车轮的声音压过雨声传进代助耳中的瞬间,代助苍白的面颊露出了微笑,同时右手也压在自己胸前。
三千代跟在门野身后走进玄关,再穿过走廊,走进代助的房间。她今天穿着一身蓝底白花铭仙布(1) 的日常服,腰上系一条单层唐草花纹腰带,跟她上次的打扮完全不同,代助不禁眼前一亮,觉得十分新鲜。三千代的脸色仍跟平时一样不太好。走到客厅门口,看到代助的瞬间,她的眉眼嘴巴全都僵在那儿,好像整张脸孔都凝固了似的。代助看她呆呆地伫立在门槛上,不免怀疑她连两脚也无法走动了。其实三千代读了信,早已猜到即将发生什么事。期盼的心情令她既惊又喜,同时又带着几分忧虑。从下车之后,直到被人引进客厅,三千代脸上布满了这种期盼的表情。而当她看到代助的瞬间,那表情便一下子处于停格状态。因为代助的神情给她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强烈了。
代助指向一把椅子,三千代按照吩咐坐下。代助也在她对面落座。两人总算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了。但有好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开口讲话。
“有什么事吗?”三千代终于开口问道。
“是呀。”代助只答了一句。两人都没再说话,继续听着外面的雨声,听了好一会儿。
“有什么急事吗?”三千代又问。
“是呀。”代助又说。两人都无法像平时那样轻松对谈。代助对自己感到很羞耻,因为他觉得自己似乎得靠酒精的力量才能说出心里话。代助原已下定决心,必须以自己真正的面貌去向三千代表露心迹。但是今天重新见到她之后,却发现自己很需要一滴酒精。他很想悄悄地到隔壁房间喝一杯威士忌,却又觉得自己这种想法非常不堪。他认为,自己必须在光天化日之下,以镇定稳重的态度向对方公然表白,这样才算得上诚信。如果借助酒精筑起的高墙作为掩护,趁机胆大妄为,这种做法只能叫作卑鄙与残酷,也等于在污辱对方。代助现在已没有资格用道德义务的标准来评断社会礼俗了,但他对三千代却连一丝不道德的想法也没有。不,因为他爱着三千代,所以绝不允许自己表现出卑劣的行为。但是听到三千代问自己“有什么事吗”的时候,代助却无法即刻表白。当她第二次询问时,代助还是犹豫着不肯作答。直到她第三次开口,代助才不得已地答道:“哦,等一下慢慢说吧。”说着,便点燃一根烟。三千代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就像代助每次不肯立即作答时一样。
雨势依然不停。雨滴紧凑又密集地落在各种物体上。这场雨,还有这雨声,已将他们俩与世隔绝,也跟同一栋房子里的门野和老女佣分隔开了。处于孤立的两人,被白百合的香气团团包围起来。
“那些花儿,是我刚才到外面去买来的。”代助环视着身边说。三千代也随着他的视线,转眼在室内打量一圈,然后用鼻子死命地吸了一口气。
“我想重新回忆起你哥哥和你还住在清水町的情景,所以尽可能地买了一大堆回来。”代助说。
“好香啊。”三千代望着硕大的花朵说。盛开中的花瓣几乎整片向后翻起。她的视线从花瓣移向代助时,一抹红晕突然浮现在她面颊上。
“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说了一半,三千代却打住了,没再说下去。
“你还记得?”
“记得呀。”
“那时你的衣领罩着鲜艳美丽的护布,头上梳着银杏返髻。”
“不过,那是我刚到东京的时候啦。后来我很快就不那样打扮了。”
“上次你带给我白百合的时候,不也梳着银杏返髻吗?”
“哎哟,你注意到了?我可只有那时才梳呢。”
“那时突然想梳那种发髻?”
“是呀。一时兴起,就想梳起来看看。”
“我一看到那发髻,就想起了从前。”
“是吗?”三千代像是有点害羞似的点点头。说起来,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三千代住在清水町,已跟代助混得很熟,两人说起话来比较随意。那时代助曾经赞美过三千代,说她从乡下刚到东京时的发型很好看。三千代听了只是笑笑,但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梳过银杏返髻。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们对这件事都记得很清楚,只是从那以后,两人从来都没再提起过。
三千代有个哥哥,不仅为人豁达,对任何朋友都一视同仁,所以大家都很喜欢他,代助跟他的交情则比其他人又更亲近一些。这位哥哥的性格豪迈开朗,看到自己的妹妹那么稳重又懂事,心里真是疼爱得不得了。他后来决定在东京购屋定居,把妹妹从老家接来同住,倒不是认为自己应当担负起教育妹妹的义务,而完全是由于他对妹妹的未来寄予深切的期望,同时也希望暂时把妹妹留在自己身边。三千代的哥哥接妹妹来东京之前,曾向代助表明过自己的想法。而代助当时也跟其他年轻人一样,怀着满腔好奇,期待哥哥将自己的计划付诸实行。
三千代到了东京之后,她哥哥跟代助的关系更加亲近。现在回想起来,究竟是谁先向对方踏出一步,就连代助自己也搞不清楚。直到三千代的哥哥去世后,每当代助忆起当时的情景,终究无法否认他们的亲密关系里包含着某种意义。但是在她哥哥去世之前,从没说破那层含义,所以代助也就一直保持缄默。于是,他们便把各自的想法当成秘密埋在了心底。三千代的哥哥是否曾在活着的时候把那层意义告诉过妹妹,代助并不知道。他只是从三千代的言行举止当中,感觉出某种特别的东西。
早从他们相识起,三千代的哥哥就认为代助是个极有品位的人。他自己对审美不太了解,有时聊天谈得深入一些,他会坦承自己是门外汉,也总是避免加入无谓的讨论。也是在那段时期,三千代的哥哥不知在哪儿看到一个名词“审美大师”(2) ,便把它当成代助的外号,整天挂在嘴上叫个不停。三千代经常安静地躲在隔壁房间聆听哥哥与代助聊天,听到后来,也把“审美大师”记住了。有一天,她问哥哥这个字的意思时,还让她哥哥大吃了一惊。三千代的哥哥当时似已下定决心,要将妹妹的品位教育全权托付给代助。他努力安排各种机会,想让代助接触妹妹那有待启发的头脑,代助也没有推辞。后来回忆起这段往事,代助总觉得,那时好像是自己主动揽起了这项任务,三千代自始就很高兴能有代助的指导。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三人就像一幅三巴纹(3) 图形,三个分开的巴纹紧紧聚在一起,不断旋转前进。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三个巴纹随着旋转而逐渐靠拢。谁知就在即将聚成一个饼图案时,其中一个巴纹却突然不见了,于是,剩下的两个巴纹便也随之失去了平衡。代助和三千代现在终于轻松自在地聊起五年前的旧事,他们越聊越多,两人渐渐离开了现实的自己,一起返回到当年的学生时代,两人之间的距离也拉回到从前那么接近。
“那时哥哥要是没有过世,要是还好好活着,我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呢?”三千代看来似乎对从前十分怀念。
“兄长要是还活着,难道你会变成另外的模样?”
“我是不会变的。你呢?”
“我也一样。”
听了这话,三千代有点娇嗔似的说:“哦!骗人。”
代助用一双满含情意的眼神看着三千代说:“不管那时还是现在,我可从来都没变过。”说着,他的眼神一直停留在三千代脸上。
三千代迅速地收回视线,然后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但从那时起,你就不一样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比平时低了许多。代助像要踩住即将消失的黑影似的,立即抓住了这句话里的意思。
“没有不一样。只是你自己那么认为罢了。你会有那种看法,我也没办法。但那是一种成见。”
代助的声调听起来比平时更强劲、更坚决,仿佛在为自己辩护。三千代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成见什么的,你怎么说都行啦。”
代助没再多说什么,只用眼睛注视着三千代的表情,三千代从一开始就垂着眼皮,代助清楚地看到她的长睫毛正在颤抖。
“你在我生命里是必不可少的。无论如何,我也必须有你。我今天找你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
代助这段话里听不到一般情侣使用的甜言蜜语,他的语气跟他的用字一样简朴,甚至可说有点严肃。然而,只为了说这句话就急急忙忙找来三千代,这种做法倒有点像为赋新词强说愁。好在三千代原本就是能够理解这种特殊急务的女人,而且她对通俗小说里那些描写青春烂漫的词汇,也没什么兴趣。事实上,代助嘴里说出的这段话,并没给她带来任何绚烂的感官刺激,更何况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三千代原本也没渴望那种东西。代助的这句话超越了感官,直接刺进了三千代的心底。只见泪水从她那颤抖的睫毛间流下,直接流向面颊。
“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心意。请接受我吧。”
三千代仍在哭泣,完全无法开口作答。她从袖子里掏出手帕遮在脸上。代助能看到的,只有她那双浓眉的一部分,还有前额的鬓角。代助把自己的椅子拉向三千代身边。
“你会答应我吧?”他在三千代耳边问道。
三千代仍然掩着脸,抽泣着从手帕里发出声音:“你好过分!”那声音像电流般击中了代助的听觉,他这才痛切地发现,自己表白得太晚了。既然要向三千代表白,应该在她嫁给平冈之前就说清楚才对。三千代一面流着泪一面断断续续从嘴里冒出来的这句话,代助简直没有勇气听下去。
“我该在三四年前就告诉你自己的心意。”说完,代助闷闷不乐地闭上嘴。这时,三千代迅速移开捂在脸上的手帕。那双眼皮变红的眸子突然瞪着代助问道:“没有表白也不要紧,但为什么……”说了一半,三千代踌躇了几秒,然后毅然地接口说道:“为什么抛弃了我?”说完,她又用手帕捂着脸哭了起来。
“是我不好,你就原谅我吧。”代助抓着三千代的手腕,想把她脸上的手帕拉开。三千代完全没有抵抗,手帕应声掉落在她的膝上。她凝视着膝上的手帕低声说:“你好残忍哪。”说完,三千代嘴角的肌肉微微颤动着。
“说我残忍,我也无话可说。不过,我已受到了残忍的惩罚。”三千代露出讶异的眼神抬头看着代助。
“什么意思?”她问。
“你结婚都已经三年多了,我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那是你自己愿意的呀。”
“不是我自愿的。我就是想娶也没法娶。从那以后,我家里劝我结婚不知劝了多少回,我全都回绝了。最近也拒绝了一位小姐。就因为我拒绝,将来还不知会跟父亲闹成什么样呢。但不管变成什么样都没关系。我还是要拒绝。在你向我复仇的期间,我必须一直拒绝下去。”
“复仇?”三千代眼中露出恐惧的神色,“从我结婚到现在,没有一天不盼着你尽早成家呢。”三千代的语气显得极其慎重。但代助似乎完全没有听到。
“不,我倒是希望你把气都出在我身上。我是真心希望如此。其实今天请你来,特意向你掏心掏肺表露心迹,我也只能把自己这种行为,看成你在向我索讨的一部分。我做了今天这件事,等于是在社会面前犯下了滔天大罪。不过我生性如此,在我眼里,犯罪才是自然的行为,就算全世界都认为我有罪,只要能向你赎罪,我就满足了。天下再也没有比这更让我高兴的事情。”
听到这儿,三千代终于含泪笑了起来。但她一句话也没说。代助趁机继续说下去:“我很清楚,事到如今才跟你说这些,是很残忍,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你越觉得残忍,就表示我越有可能得到你的心,更何况,要是再不向你表白这残忍的事实,我简直活不下去了。所以这算是我的任性之举吧。我向你道歉。”
“我不觉得残忍。所以,你也别再抱歉了。”三千代的态度突然变得十分明确,虽然看起来依然情绪低沉,但跟刚才比起来,已不再那么激动。然而,过了一会儿,她又哭了起来。
“可是,你早点告诉我的话……”说了一半,她又流下眼泪。代助向她问道:“那我一辈子都不说的话,你会比较幸福吗?”
“不是啦。”三千代加强语气否认道,“我也跟你一样,如果你没告诉我这些,或许我也活不下去呢。”
这回轮到代助脸上浮起微笑。
“所以说,我说这些,你不介意吧?”
“别说介意了,我还该感谢你呢。只是……”
“只是觉得对不起平冈,对吧?”
三千代有点不安似的点点头。代助又问:“三千代,老实告诉我,你究竟爱不爱平冈?”
三千代无法作答。转瞬间,她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眼角和嘴角都绷得紧紧的,整张脸上尽是痛苦的表情。
代助又问:“那平冈爱你吗?”三千代仍然低着头不说话,代助张开嘴,正想以质疑来表达自己果断的推测,三千代突然抬起头来。刚才出现在她脸上的不安与痛苦全都不见了,泪痕也已快要干涸,脸颊的颜色比刚才更为苍白,但她紧咬着嘴唇,满脸坚决的表情。这时,一个轻微又沉重的句子从她嘴里冒了出来。
只听她一个字一个字,断断续续地说出来。
“没办法了。孤注一掷吧。”
代助打了一个寒战,好像有人在他背上泼了一盆冷水。这两个应被社会放逐的灵魂,现在只能面对面坐在这儿,紧紧地注视对方。而这种同心协力对抗一切的气势,也令他们害怕得心惊肉跳。
半晌,三千代像被什么东西打中了似的,突然用手捂着脸孔哭了起来。代助不忍看她哭泣的模样,也支着手肘,把自己的额头藏在五只手指后面。他们就这样分别摆着自己的姿势,一动也不动,看起来就像一座歌颂爱情的雕像。
在这种静止不动的状态下,他们感到半生的紧张全被浓缩在眼前了。而在感到这种紧张的同时,他们并未忘却彼此正紧紧相依在一起。两人承受着爱的惩罚与奖赏的同时,也在细细品尝罚与赏的滋味。
不一会儿,三千代抓起手帕,拭干了眼泪,低声对代助说:“我回去了。”
“回去吧。”代助说。屋外的雨势已经变弱,代助自然不想让三千代独自归去,他故意没叫人力车,而是亲自把三千代送出家门。两人走到平冈家附近时,在江户川桥上分了手。代助站在桥上,目送三千代转进小巷之后,才又慢吞吞地走回家。
“一切都完结了。”代助在心底大声说。雨一直下到傍晚才停。到了晚上,空中不断飘过浮云,月儿像被洗净了似的从云缝中露出脸来。代助站在回廊上欣赏着月光照耀下的院树,树叶全都被雨水沾湿了。他欣赏了很久,最后还踏着木屐走进院里。庭院原就不算宽敞,再加上种了过多的树木,代助在院里几乎无法举步。他先站在院子中央,抬头仰望宽阔的天空。看了一会儿,又从客厅拿来白天购买的百合,把花瓣撒在自己的四周。月光映在白色花瓣上,散放出点点白光。有些掉落在树荫下的花瓣,也能隐约看出形状。代助无聊地蹲在满地花瓣当中。
到了就寝时间,代助才重新回到客厅。原本弥漫在室内的花香仍旧没有完全退尽。
(1) 铭仙布:是大正昭和时代流行的一种纺织品,先将棉线或丝线染色之后再织成布匹,特征为:结实牢固,无正反面之分。
(2) 审美大师:原文“arbiter elegantiarum”是拉丁文。指“专门鉴赏雅典美的权威”,意即“极具审美眼光之人”。
(3) 三巴纹:由三个“巴纹”组成的图形。“巴纹”是日本传统图案之一,形状有点像逗点。一般常见的“太极图”就有点像是两个巴纹组成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