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 I 第五章
3个月前 作者: 约翰·威廉姆斯
<strong>I.书信 马克·安东尼致屋大维·恺撒 发自雅典(公元前39年)</strong>
安东尼向屋大维致以问候。我不知道你想要我怎样。我与亡妻决裂,毁掉我弟弟的前程,因为他们的行动令你不快。为了巩固我们的共同统治,我娶了你姐姐,尽管她是个好女人,但并不投合我的品味。为了向你保证我的诚意,我将塞克斯图斯·庞培及其海军送回西西里,虽然(你很清楚)他本要与我联合对付你。为了扩大你的权力,我同意削去雷必达据有的全部行省,只让他保留阿非利加。在和你姐姐成婚以后,我甚至同意给神化的尤利乌斯做祭司——不管给一个一同纵饮寻欢的老朋友做祭司多么奇怪,也不管我接受祭司一职,让你的名声获益匪浅,对我的名声却意义不大。最后,我已经离开了本土,以便在东方筹钱确保我们未来的权威,并将陷于混乱的东方各省理出秩序来。再说一遍,我不知道你想要我怎样。
不错,我容许希腊人哄他们自己我是巴克斯再世(也许你宁可称为狄奥尼索斯?),(狄奥尼索斯(Dionysus)是希腊神话中的酒神,又名巴克斯(Bhus)。)那是因为他们的爱戴会让我多少能操纵他们。你批评我“扮作希腊人”,而且在雅典娜节戏装登场,俨然巴克斯重生;然而你要知道我答应这么做的时候,坚持要天神雅典娜给我一份还礼——由于这一坚持,我较之于征税更大地充实了我们的财库,同时避免了征税必然造成的厌恨。
至于你闪闪烁烁提起的埃及诸事:首先,我确实接纳女王的某些臣民做了我的助手。这对我的工作既有帮助,对我的外交手腕亦属必要。但即使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我自己痛快,我也不明白你何以反对:阿蒙尼乌斯你自己认识,他是你已故舅公(或者“父亲”,你现在可以这么叫他了)的朋友,忠诚地为我效劳,就像他对尤利乌斯和对他的女王一样。至于埃琵马科斯,你称之为“巫师”,流露了(恕我口不择言)你对这些东方事情的深切无知。这“区区一名巫师”是个无比重要的人物:他是赫利俄波利斯城(赫利俄斯(Helios)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有时与太阳神阿波罗混同,“波利斯”(polis)是希腊语的“城邦”,因此赫利俄波利斯意为“太阳城”。)的大祭司、托特(托特(Thoth)是埃及神话中的月神,诸神的文书,知识与艺术的保护神。)的转世,和《魔法书》的掌管者。他比我们自己那种“祭司”重要得多,于我也有用,再说他还是个诙谐的家伙。
其次,我与女王两年前在亚历山大城的交游,从来不是秘密。但我要提醒你那是两年前的事,我们都预料不到有一天我会变成你的内兄。克莉奥帕特拉向我引见那对双胞胎的事,用不着你来提起;他们也许是、也许不是我的孩子,是与否都没有关系。我撒的种遍布世界,这我也同样不曾掩饰;这些新来的孩子,对于我不比其余更重要或更次要。摆脱公务的时候,我花时间消遣,哪儿有乐子就从哪儿获得。我会继续这样做。最起码,亲爱的内弟,我不隐藏我的习性;我不是伪君子;我还应该指出,你自己的风流账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不为人知。
以你对我的了解,怎么会如此不智,认为我拥立克莉奥帕特拉执掌埃及王权,牵涉到我和她的交情(其实你在装假,不过扮作相信罢了)。因为如果拥立对我有利,它对你同样有利。埃及是东方最富庶的邦国,倘若我们需要,它的财库会向我们敞开。它又是东方唯一一个谈得上有军队的邦国,这军队至少一部分的兵力会由我们调配。最后,跟一个有手腕、稳坐王位的君主打交道,比起跟五六个软弱无能、自身难保的君主打交道要轻松。
你不是傻子,这些事情乃至很多别的事情,你自应有数。
无论你以为自己玩的是什么游戏,我决不会接招。
<strong>II.书信 马克·安东尼致盖乌斯·森提乌斯·塔乌斯(公元前38年)</strong>
那该死的放肆的虚伪小人!他的虚伪可笑,他在虚伪之下不知藏了什么底细又可怒——笑与怒都快让我吃不消了。
难道他以为雅典没有人给我通风报信?他做任何事都不会令我错愕,我也不会像他那样爱装出一副道德君子的口吻。他要跟多少个斯桂波尼娅离婚,悉随尊便,哪怕是在她生出他的亲女儿(打谅斯桂波尼娅也没别的可能)当天也罢;甚至他不出一星期又娶了个怀了前夫骨肉的妻子也罢。他尽管冒犯公众而构成丑闻好了(包括你向我禀报的较为隐私的丑闻),我犯不着劝诫他;他私下的癖好再怪异也无所谓。
但是我了解这个最近成了我“内弟”的人,我了解他做事从来不会是出于激情或心血来潮。他是一尾冷血的鱼,冷到我几乎要佩服他。
人人都清楚他跟斯桂波尼娅离异,意味着我们不再和她的亲属塞克斯图斯·庞培有默契了。我该如何应对?为什么没有先向我咨询?这表示我们要对塞克斯图斯开战吗?还是屋大维要单独行事?
还有他新娶的这个李维娅呢?你告诉我屋大维曾经将她丈夫放逐出意大利,因为他是共和派,在佩鲁西亚一度与他作对。这场新的婚姻,是否意味着他又在笼络共和派的残余势力?我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你要时常来来信呵,森提乌斯;我必须消息灵通,再说如今我能信任的人很少了。我真想回到罗马,但又不能抛下这儿的事不管。
我这一向劝自己说我目前过的这种生活不是白费心机。我如今的妻子实在是冷淡而守礼,她弟弟也来这一套,却是伪装的。至于享乐,虽然我偶尔也能有,却得处处小心,以至于几乎再无乐趣可言。我天天都恨不得打发她走路;但是我没有理由,她又怀了孩子,何况现在跟她离婚便是与她弟弟反目,我付不起那代价。
<strong>III.报告摘录 赫利俄波利斯城大祭司埃琵马科斯 致伊西斯(伊西斯(Isis)是古代埃及司生育和繁殖的女神。)转世、埃及诸界女王克莉奥帕特拉(公元前40年——前37年)</strong>
向尊贵的王后请安。此日,马克·安东尼起初为了娱乐,后来因为誓不甘心,与屋大维·恺撒掷骰作戏。两人游戏近三个钟点,安东尼不断输局,得胜次数也许四居其一。屋大维甚是满意,安东尼颇为烦躁。我用沙做了占卜,入恍惚境界,其间讲了欧律斯透斯故事,以及那赫拉克勒斯如何因诸神播弄,成了他的仆人。(希腊神话中,欧律斯透斯(Eurystheus)和赫拉克勒斯(Heracles)同为英雄珀耳修斯子孙,赫拉(Hera)施计使欧律斯透斯占了本该属于赫拉克勒斯的王位,后使赫拉克勒斯在疯狂中误杀妻儿。赫拉克勒斯为了赎罪不得不为欧律斯透斯效力,完成十二项任务。)您下次写信给他时可对此暗示,说起您梦见他要纡尊降贵,替一个比他虚弱、不及他卓异的人办差事。我的语气是郑重而警诫的;您要采用诙谐而轻快的口吻。
我的法术没有奏效;他娶了敌人的姐姐屋大维娅。这是表明承诺的举动,可以讨好民众与军队。
奉上蜡质人偶两具。请您在宫殿中物色一个偏远的、只有一个门的房间。安东尼的人偶应放在房间有门的一侧,屋大维娅的人偶则放在无门的一侧。必须是您躬亲施行,无人代劳。然后命人修筑一道厚重的墙分隔人偶,从地面抵及天花板,不可有缝隙。每日朝阳升起与夕阳落下之时,您要让我的祭司埃匹蒂塔斯在房间外施咒。他知晓如何进行。
我们带着屋大维娅去雅典,她怀着孩子,三月之内将分娩。我向安东尼进献了一对难分彼此的灵缇犬,他赛犬作戏,益加钟爱之。屋大维娅的孩子出生当日,我会令双犬失踪。后续几周内您要写信给他,谈及您关于双犬的一梦。
屋大维娅生下的是个女儿;因此他名下无嗣。太阳神依了我们的意愿,听从了我们的要求。
他与屋大维争吵;屋大维娅的说情使两人和解,她维护丈夫而责备弟弟。安东尼对她的疑虑几近消除,而且似乎不由自主地喜爱她,尽管对她的寡言与平静仍感到不耐烦。埃匹蒂塔斯是否已照您的吩咐,忠诚地施了咒语?
他梦见他的营帐起火,自己却被绑在当中一张躺椅上。军中士卒路过焚烧的营帐,不理会他的呼叫,仿佛没有听到一般。最后他挣开捆绑,但四面烈火熊熊,不见逃生之路。他吓醒了,传唤我过去。
我戒食三日,将梦的预示告知他。我对他说,火代表屋大维·恺撒在罗马堆积而后点燃的阴谋。我说,他身处营帐,揭示了两点:他的处境(他在罗马人的世界没有安全而永久的位置),他的本性(他是军人)。他被绑在他的躺椅上,我说,意味着由于无所事事,他背离了本性,让自己变得软弱,因此在针对他的阴谋与命运的形势面前束手无措。士兵们不理会他的呼叫,意味着由于他背离本性,大家便也脱离了他的掌握;他本来是个行动者,不是说客;众人会顺服于他的举动,不是他的言词。
他沉思默想,研究了地图。我对他默无一语,但我相信他在重新考虑讨伐帕提亚人的事。为此,他将会发现他需要您的援助。请谨慎地让他知道,援助随时可得。如此您便可再次将他拉入我们的事业,确保埃及前程似锦。
<strong>IV.书信 克莉奥帕特拉致马克·安东尼 发自亚历山大城(公元前37年)</strong>
亲爱的马克,你要原谅我长久的沉默,就像我原谅了你的沉默一样。你也要原谅我现在作为一个女子给你写信,尽管我身为女王,又是你忠诚的盟友,随时将实力交给你差遣。因为我这几个月病得很重,本不愿让你担心我的疾患;其实我现在也不该写信给你的,只是我的脆弱与心意压倒了国君的身份。
睡神不肯合上我的眼;我接连发烧,精力不济,连医术高明的奥林普斯都束手无策;我没有胃口;绝望像一条蛇,蠕蠕钻进我空虚的神志。
噢,安东尼,这一切一定让你腻烦之极!不过我知道你的善良,也知道你会纵容一个故人的软弱——她常常想到你,往事一齐涌上心来。
也许是那样的回想,而不是奥林普斯的劝告,说服我踏上了从亚历山大城去忒拜(埃及与希腊都有一个叫忒拜(Thebes,又译“底比斯”)的城市,这里指埃及的忒拜。)的旅程。奥林普斯说,那里供奉着至高无上的神阿蒙-拉,他会祛除我的疾病,恢复我的精力。你总爱嘲笑我对这些埃及神祇的敬重,也许你是对的,你在许多事情上都很有见地。本来我差点拒绝了他,随即想起另一年春天(恍如很久远了),你和我沿着尼罗河顺流航行,并肩靠在躺椅上,观览土地肥沃的河滨漂移而过,感觉着清凉的河风吹拂在身上;农人和牧人跪了下来,连牛羊都似乎停下来向我们致敬,仰头望着我们经过。在孟斐斯,他们举行斗牛来欢迎我们,还有在赫尔墨波利斯和埃赫塔顿,你和我是男神欧西里斯(欧西里斯(Osiris)是古埃及的冥神,伊西斯之兄和丈夫。)和女神伊西斯。还有百座城门的忒拜,那些昏昏欲睡的白天和欢愉的夜晚……
这么回想着,我觉得渐渐又开始有精力了;我告诉奥林普斯我会启程前往,造访阿蒙-拉的神庙。但如果我重获健康,那是因为在旅途中,我从这些贵若生命的回忆里得到了滋养。
<strong>V.书信 马克·安东尼致屋大维·恺撒(公元前37年)</strong>
你撕毁了我们与塞克斯图斯·庞培的条约,当初条约上也有我的保证;传闻你打算与他开战,虽然你没有咨询过我的意见;你阴谋破坏我的声誉,虽然我没有辜负你或你姐姐的地方;你企图颠覆我在意大利拥有的那一点势力,虽然我出于忠诚,给你带来了你如今拥有的大部分权力;简而言之,你用背叛回报了我的忠诚,用卑鄙回报了我的操守,用自私自利回报了我的慷慨大度。
你在罗马尽管任意妄为吧,我不再关心了。先几个月我们同意延长三雄同盟的时候,我曾希望我们终于能合作起来。我们无法合作。
我将你姐姐和她的孩子们送来你处。她到了你就可以告诉她,她不用回我这里来。虽然她是个好女人,但我不想跟你们家做亲戚。至于离婚,我交给你全权决断。我知道你将会根据你的私利来决定。我不在乎。
我不跟你遮遮掩掩;我不必如此;我既不怕你,也不怕你的阴谋。
今年春季我就要远征帕提亚,你答应了派出军团,但没有交给我。我已召唤克莉奥帕特拉去安条克。她将会提供我需要的军队。
如果你裹住罗马的网使她奄奄一息,我给埃及的力量将会使她繁荣。我把遗骸留给你,我自己宁可要一个活的躯体。
<strong>VI.书信 马克·安东尼致克莉奥帕特拉(公元前37年)</strong>
尼罗河的元首、现世太阳女王和我心爱的朋友——请从冯泰乌斯·卡皮托那里接过这封信;我要求他亲手传递给你本人。你可以像信任我一样信任他,信里没有涉及的事情都可向他询问。我是行动者,言词非我所长,正如你经常睿智地评论的那样。
所以言词说不出我得知你患病时感到如何绝望无措,也说不出我得知你从我们都记得的忒拜返程途中,健康就像鸟儿回家一样重临你的身体,那时我又如何转忧为喜。你纳罕我怎么知道?我得坦白——我在你中间安插了善良的间谍,他们出于对我俩的爱护,并看在我牵挂深切的份上,时时向我报告你的康健。因为尽管我们由于形势一直分隔两地,我对你的关心从未动摇;如果我有时音书不勤,那是因为写信会勾起我俩从前的幸福回忆,使我怅然若失,痛苦不堪。
不过冯泰乌斯会告诉你,我现在就像从一场梦中醒了一般。噢,我君临一国的小猫儿,你可知道我们的久别给了我多大的怨苦?你当然知道——我也知道你明白。我记得你曾经告诉我,你父王在你少女时代为了国祚打算,要将你嫁给年少的弟弟,以便你们生育子嗣来延续托勒密王朝的血脉,那时你很不快乐。然而你的女子之身占了上风;正如伊西斯得变成女子,赫丘力士赫丘力士(Hercules)是罗马神话中的英雄,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赫拉克勒斯。也得变成男子。一直做着男神与女神、国王与王后,是太重的负担。
我将会在安条克等候你,你会让冯泰乌斯带你过来么?即便你对我的爱已经消逝,我也要再见你,让我自己亲眼看到你安好。即使你不希望有感情的牵绊,我们也有军国大事可以商谈。哪怕只看在我俩不可忘怀的事情份上,你也来我这边吧。
<strong>VII.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回忆录 残片(公元前13年)</strong>
腓立比之战以后,三雄之一的安东尼忙于在东方世界冒险,恺撒·奥古斯都却还得修复内战疮痍,让罗马治下的意大利恢复秩序。他一路粉碎共事者安东尼的阴谋,不曾失足;在佩鲁西亚,我率领的军队平息了安东尼弟弟挑起的叛乱;虽然他罪行重大,但恺撒·奥古斯都仁慈宽宏,放了他生路。
恺撒·奥古斯都要恢复秩序,拯救罗马,必须克服重重的障碍,最严峻的障碍是叛徒兼海盗塞克斯图斯·庞培的祸患,他窃据了西西里与撒丁二岛,他的舰艇肆意航行海上,抢劫并毁坏为罗马的生存提供粮食的商船。塞克斯图斯·庞培劫掠猖獗,以至于都城面临饥馑的风险;慌乱的民众上街骚动,没有目的,只是宣泄越来越深的绝望。恺撒·奥古斯都怜恤人民,向庞培议和;因为我们无力与他一战。条约签定之后,粮食一度又源源而来;恺撒·奥古斯都委派我前往山外高卢就任总督,预备让我在那里组织高卢军团对付蛮族部落与日俱增的敌意,依照计划,次年我才会返回罗马,就任执政官。
但是条约签署未久,塞克斯图斯·庞培便开始与安东尼密谋,很快条约破裂,塞克斯图斯重操其强盗旧业。不及年底,恺撒·奥古斯都就将我召回罗马;鉴于都城饥荒,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准备战争。
罗马的天才在于它的土地、它的土壤;它在海上从未感到轻松自如。但我们知道如果要战胜塞克斯图斯·庞培,我们必须在海上作战;因为他像一切违反自然的生物那样以海洋为窝巢,即使我们将他赶出他占领的土地,他也会潜伏海上。恺撒·奥古斯都和元老院任命我为罗马海军元帅,授权我建立我国历史上第一支强劲的罗马舰队。我责成建造凡三百艘舰艇,补充恺撒·奥古斯都麾下已有的少数战船;奥古斯都又对两万名奴隶赐予人身自由,换取他们在战舰上的忠诚服务。鉴于我们无法在大海上操练——海盗庞培的船只偶尔会航行到容易望见意大利海岸的地带——我下令在卢克林湖与阿佛纳斯湖之间开掘深沟,使两个水域连为一体;又用混凝土加固了赫丘力士大道(相传为赫丘力士亲手营建),使大道两端滨海,形成了今天所说的尤利乌斯海湾,它得名于我那位统领和友人。
这海湾四面被陆地屏障,不受天气影响或敌船滋扰,在我执政官任期的全年及次年的部分时间,我于此地操练海军,准备与海盗庞培富有经验的海军作战。夏季,一切就绪。
在近年被冠以神圣尤利乌斯之名的月份的第一天,(指七月(July)第一天,罗马人原先称这个月为第五月(Quintilis),公元前44年,它被冠以尤利乌斯·恺撒(Julius Caesar)的名字。)我们向南方西西里起航,预备在那里与安东尼发自东方、雷必达发自北方的辅助舰队会师。我们遇上不合时令的猛烈风暴,兵力受损;虽然安东尼与雷必达的舰队靠岸避风,由奥古斯都与我分头指挥的罗马舰队依然冒着风暴前进,终见云开;尽管有延迟,我们仍在西西里北部海岸的米莱遇上了敌舰,并予以重创,使之撤退到我们无法追击的浅水中;我们也攻破了米莱城,海盗的部队从那里提取过许多补给。
我们的实力令庞培舰队措手不及,在我军攻击下溃散;我们运用一个我设计的抓钩,得以抢上许多敌舰的甲板,我们俘获的舰艇数目多于击沉者,令我军舰队愈加充实。我们还攻下两个滨海的堡垒——希耶拉与廷达鲁斯,此时庞培判断,除非他能打赢一场决战并摧毁我们的船只,否则他给养所系的沿海要塞均会落入我军手中,令他一败涂地。
因此,他在有利于自己舰艇的水域,押上舰队的全部实力来保卫港口城市瑙洛库斯,我们攻克的第一个要塞米莱在其南边几里之遥,所以要取得瑙洛库斯才能巩固米莱。
庞培的技术虽老练,面对我们更厚重的舰艇,他无法扭转劣势;尽管他的调度能力可以高于我们,他也终于技穷,只能尝试将我们赖以前进的排桨成行地打断,这样做确实报废了一些船,却折损了更多他自己的船。庞培舰队共有二十八艘船被击沉,船员全部覆没;其余舰艇或被俘获,或被毁坏到无法运行的地步。整个舰队仅有十七条舰艇躲过我们的攻击,塞克斯图斯·庞培带着它们向东航行,阵容溃乱。
有人说,庞培东航是希望与身在海外的三雄之一安东尼联兵,他想重新煽动安东尼对抗恺撒·奥古斯都;也有人说,他是想与帕提亚的蛮族国王弗拉特斯联兵,此人在跟我们的东方行省交战。无论如何,他到了亚细亚省,重操抢掠的营生。他在那里被他救过一命的百夫长蒂蒂乌斯擒获,并像区区山贼一般处死。罗马统治下的意大利四面的海患自此解除。
战争已经令我们的军人疲惫不堪,但我们依然要攻破曾经向庞培提供给养的西西里其余的海滨城市,其中最主要的是墨西拿,庞培大部分陆军驻守的地方。按照恺撒·奥古斯都的命令,我们准备封锁这个城市,如果必须交战,也要等他到了再进行。然而恰在此时,未曾参加任何海战的三雄之一雷必达,却终于率领舰队在墨西拿与我们的战船相遇;他对我传达的恺撒·奥古斯都的命令拒之不理,反而开始与本地统领谈判;安然从阿非利加徐徐航来的他,告诉我他以他自己的权威,解除我的统领权;然后,他在墨西拿接受了庞培军团的投降,要求他们宣誓对他本人的权威效忠,还将这些军团纳入他的麾下。我们在疲惫与痛苦之中等待恺撒·奥古斯都前来。
<strong>VIII.军令(公元前36年9月)</strong>
发往:L.普林尼·鲁弗斯,驻墨西拿的庞培军团军事统领
发自: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罗马大元帅( Imperator(又译“最高统帅”“英白拉多”等)原意是“指挥官”,在罗马共和国时期是士兵们向获胜将军致敬的呼语;至罗马帝国时期,它变成国家元首的称呼,因为一切战争胜利都是以元首的名义而赢得的。英语里“皇帝”(emperor)一词演化自拉丁文imperator。本书既有imperator又有emperor,前者译为“大元帅”,后者则依照惯例译为“皇帝”(“元首”译法恐难避免纳粹德国的联想),尽管罗马“皇帝”的权柄与中国古代的专制皇权大相径庭。)暨三雄之一、阿非利加总督暨阿非利加军团主帅、罗马元老院前任执政官暨祭司长
事由:庞培军团在西西里的投降事宜
本日你已经将战败的塞克斯图斯·庞培所部军团,向我本人的权威投降,请对先前归你统领的军官与士兵通报如下:
(1)他们在本日以前针对罗马合法权威所犯的罪行,均获赦免,将不会在我或他人手中受到惩罚。
(2)他们不得与非我统领的任何军团的军官或士兵进行商讨或谈话。
(3)他们的安全与幸福由我负责保障,对于我本人与我指定的军官之外其他人所下达的命令,他们不得遵从。
(4)他们应当与我统领的军团自由交往,应当视彼此为同袍战友,而非敌人。
(5)他们可以借攻克的城市墨西拿发财致富,与我自己的士兵享有相同待遇。
<strong>IX.书信 盖乌斯·奇尔尼乌斯·梅赛纳斯致蒂托·李维(公元前13年)</strong>
亲爱的李维,我今天早上才接到消息——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在他度过了二十四年的退隐之地(估计也是黯然之地)奇尔塞伊去世。他从前是我们的敌人——然而事过境迁,旧敌之死与旧友之死便异样地相似了。死讯是皇帝告诉我的,他也和我一样伤感,还说倘若雷必达的后人愿意,可以在罗马给他办一场老规矩的公开葬礼。因此,经过如此多年,雷必达会回到罗马,重获将近四分之一世纪前的那天他在西西里捐弃的荣誉……
我想到,这是我信中还没对你写到的事情之一。假如我一星期前写了出来,笔触无疑会相当轻松;它在我眼里属于那些不乏滑稽的回忆。但是这一死讯却给那段回忆投下了不一样的光线,使它在我眼里异样地哀伤。
经过旷日持久而令人灰心的血腥战斗,海盗塞克斯图斯·庞培终于兵败——击败他的是马尔库斯·阿格里帕与屋大维指挥的舰队和陆军军团,据说还有雷必达的协助。本来雷必达与阿格里帕应当从西西里海岸上封锁墨西拿城,以免塞克斯图斯·庞培四散的军舰找到安全的港口来修补阿格里帕与屋大维造成的重创。但是该城统领——名唤普林尼者,听说塞克斯图斯已经战败,就应雷必达的要求,没有交战而拱手投降,交出了城市和庞培的八个军团。雷必达受了降,不顾阿格里帕的抗议,把军团尽收麾下;还准许庞培军团跟他自己的十四个军团一样,洗劫这座由于投降而归他保护的城市。
你知道战争从不甜美,亲爱的李维,士兵难免会现出残忍的一面。然而阿格里帕在那抢掠之夜过后跟着屋大维进了城中;阿格里帕对我说过一点,虽然我们皇帝向来绝口不提。
富人与穷人的房子都不问情由,同遭兵燹;城里数百无辜者——错就错在他们的城市不幸为庞培军团所占据——老人、女人甚至孩子,都遭到军队的折磨与屠杀。阿格里帕对我说,杀戮次日,时已近午,他跟我们的皇帝骑马进城时依然听见垂死者与伤者的呻吟哭叫,就像只有那个声响一样。
我们皇帝调遣了许多手下的人去照顾受苦的城中民众,才去找雷必达对质,当时他悲不能禁,一时说不出话;那无知可怜的雷必达,忽然坐拥二十二个军团,将士精力充沛、粮食充足,自以为不可战胜,冲昏了头脑,将屋大维的沉默误解成荏弱,用轻蔑和威吓的语气,先发制人一般命令这个同僚撤出西西里,还说如果他希望保住三雄席位的话,他(雷必达)愿意将阿非利加让给他,有这个就知足吧。一番话异想天开……
我说了,可怜的雷必达。他的妄想真是奇怪。我们皇帝对雷必达荒唐可笑的宣言不置一词。
次日,他在阿格里帕及六名保镖陪同下进城,去了那小小的广场,向雷必达的士兵们和塞克斯图斯·庞培降服的军队致词,他告诉大家,没有他的赞同,雷必达许诺的一切就是空谈,如果他们执意要追随一个虚假的领袖,就是误入歧途,恐怕将失去罗马的保护。他有恺撒的名字,这大概足以让士兵们恢复理智,哪怕雷必达没有犯一个致命的错误:当时雷必达的卫队当着他自己的面,向我们皇帝袭来,若非有个保镖挺身保护皇帝而被一杆投来的长矛击中牺牲,皇帝本人就可能身负重伤,甚至没命了。
阿格里帕对我说,那卫兵在我们皇帝跟前倒下的时候,一阵奇异的安静笼罩住人群,连雷必达的保镖们也一动不动,没有乘势进逼。屋大维悲痛地看了看他倒地的卫兵,随即抬起眼睛来面对群众。
他语调安静,但声音抵达全场:“所以在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的容许下,又一个勇敢而忠诚的、没有伤害过同袍的罗马士兵,死在了异邦。”
他让自己的其余卫兵收敛遗体,抬高;像在葬礼上一般,他在卫队前方领头,无人保护地走过人群;迎面的士兵们分开一条路,像遇风的禾杆。
塞克斯图斯·庞培的军团一个个离弃了雷必达,加入我们驻在城外的军队;然后雷必达的军团由于蔑视自己懒散无能的领袖,也投奔过来;最终雷必达只剩几个忠诚的部下,坐困城内。
雷必达一定预想着自己会被逮捕并处死,屋大维却没有行动。以别人看来,他落到这步田地大概会一死了之,但雷必达没有自杀,反而派了使者见屋大维,请求宽恕,请求免他一死。屋大维应允了,他只设了一个条件。
于是,在一个阳光灿烂而天气寒凉的初秋上午,屋大维号令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与塞克斯图斯·庞培各军团的所有军官和百夫长,以及他所部军团的军官和百夫长,在墨西拿的广场上集会。雷必达当众请罪,恳求宽恕。
风吹动他稀疏的灰头发,他穿着一件朴素的托加袍,没有官服的颜色,没有随从,慢慢走过广场到了前头,登上屋大维站立的讲台。他在那里跪下,请求原谅他的罪行,公开放弃他全部的权力。阿格里帕说,他脸上没有血色也没有表情,他的声音仿佛属于一个身处恍惚境界的人。
屋大维说:“这人获得赦免了,他可以安全地走在你们中间。谁也不许伤害他。他将被流放到罗马之外,但受到罗马的保护;他将被摘去所有的头衔,除了祭司长——只有众神才可以从他身上夺走那个头衔。”
雷必达不复再言,立起身,回到他的住处。但阿格里帕对我说了一件耐人寻味的事。他走开的时候,阿格里帕对屋大维说道:“你给他的比死亡更坏。”
屋大维微微一笑。“也许,”他说,“但也许我给他的是一种幸福。”
……我不知他在奇尔塞伊流放的晚年过得如何。他是否如意?一个人曾经手握大权,没有抓住,却继续活着——他会变得怎么样?
<strong>X.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回忆录残片(公元前13年)</strong>
却说我们返回罗马后,蒙我们解救而免于饥馑的罗马人民感恩戴德,意大利各地的城市,从北方的阿雷佐到南方的维博,都在神殿里供了屋大维·恺撒的雕像,民众也将他作为灶神崇拜。元老院和罗马人民在大广场竖立了一座金像,纪念战乱结束、海陆升平。
为了庆贺,屋大维·恺撒蠲免了所有人的债务与税负,并向他们保证,马克·安东尼在东方平定帕提亚人之后将有终极的和平与自由。他向罗马的坚毅致以感谢之后,亲手将饰有我军舰队图样的金冠戴在我头上,这是一份空前绝后的荣耀。
因此,正当安东尼在遥远的东方追击野蛮的帕提亚部落时,恺撒·奥古斯都在意大利专心巩固因连年内乱而疏于整顿的本土边疆。我们征服了潘诺尼亚诸部落,将侵占达尔马提亚海岸的部落驱逐出去,断绝了意大利的北方边患。屋大维·恺撒亲率部队作战,身上光荣地多处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