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 I 第四章
3个月前 作者: 约翰·威廉姆斯
<strong>I.书信一束 阿马西亚的斯特拉波(斯特拉波(Strabo,公元前64/63——公元21年后)是希腊裔的地理学家、哲学家和历史学家,生于今天土耳其的阿马西亚,当时属罗马的本都行省。有著作《地理学》传世。)致大马士革的尼古拉乌斯 发自罗马(公元前43年)</strong>
亲爱的尼古拉乌斯,谨愿你安康,我俩的故人和导师提兰尼昂也要我致意。我上星期才到了罗马,如今从此地给你寄来问候。我自亚历山大港取道科林斯前来,旅程遥远,极其累人,一路上借助风帆桨力,也乘坐板车货车,或者骑马,有时甚至徒步,背着我沉重的书籍蹒跚而行。众人观览地图,如何能体会世界的辽阔与繁杂。这是一种全新的教育,不必教师指点即可获取。真的,勤于游历的学生也许会变成老师;我们的提兰尼昂乃是博识通才,他已经不厌烦难,屡屡问起我旅途的见闻了。
我和提兰尼昂一起住的房子在依山而筑的成群屋舍之列,俯瞰罗马城。这大概算得上是一种聚居地:好几位闻名的教师(罗马人不称之为哲学家;哲学在此地颇受怀疑)便住在这里,也有数名年轻学者,如我一般,是应邀前来跟随自己从前的老师一同起居学习的。
让我意外的是,提兰尼昂带我来到的这里离城市甚远;更让我意外的是他说出的理由。看来,罗马的公共图书馆一无是处;藏书之少已经难以置信,还每每传抄错讹,而且,用这种可怕的拉丁话写成的卷册竟然跟我们希腊文的书一样多!但提兰尼昂向我担保,我会用到的书册均有,虽然要从私人图书馆借取。他有个和我们同住的朋友,就是我们在亚历山大港常常听说的塔尔苏斯的阿瑟诺多鲁斯;提兰尼昂保证,此人对罗马最好的私人图书馆全都熟门熟路,那些地方向来欢迎我们这些游学之人徜徉其中。
我要多写几句这位阿瑟诺多鲁斯。他是个极不平凡的人,比提兰尼昂年长几岁——也许五旬过半,却会让你觉得古往今来的智慧无不在他掌握之中。他冷峻严肃,但是心地善良;木讷少言,从不参加大家自娱的辩论游戏;虽然他并不以领袖自居,我们也好像是他的信徒。据说他有权贵朋友,虽然他绝口不提;以他气质的威重,即使他不在场的时候我们也不大敢谈论此事。然而,尽管他在权贵之间、学者之间都极具影响力,他身上却有一种哀伤,我无法探明这哀伤从何而来。尽管我战战兢兢,我还是决心要与他交谈,让自己获益长进。
其实,你收到我这些信要多谢他的荫庇;他有权使用每周一次送往大马士革的外交邮袋,也让我知道他愿意将这些信包括在内。
所以,亲爱的尼古拉乌斯,我就这样开始见识世面了。我会定时给你写信的——这是我的承诺——将我的一切新知与你分享。真可惜你未能和我同行,希望让你羁留于大马士革的家事能很快解决,使你能来这个新鲜奇特的世界与我同在。
你一定觉得我是个糟糕的朋友,还是个更糟糕的哲学家。前者我不是,但我也许有变成后者的风险。我决意每周都给你写信,可我已有将近一个月不曾提笔了。
然而罗马是所有城市当中最超凡的,最强健的心智都有被它吞没之虞。一天天接连翻滚而来,其狂乱是你我在宁静的亚历山大港一同求学的平静岁月里不可想象的。你在心爱的大马士革被氤氲昏沉的熏香包围着,我怀疑,也许你甚至未必能想象我试图告诉你的特色。
我偶尔会产生一种疑虑(也许只是种感觉):我们希腊人对自己的历史和语言过于洋洋自得,也过于轻易就假定自己比喜欢以我们的主人自命的西方“蛮夷”优越。(你瞧,我减了点儿哲人气质,多了点儿世故之心。)我们那些省份无疑各有其魅力和文化;但是罗马这儿有一种活力——若在一年前,我不会领略它有任何迷人之处。一年前,我只是听说过罗马,现在亲眼看见了;当下此刻,我不敢保证我还会回到东方,或是生养我的本都行省去。
你不妨想象一座城市,它大约只有我们少年求学的亚历山大港面积的一半,然后你设想,它的城区之中容纳着比拥挤的亚历山大港多一倍的居民。这便是我居住的罗马——据说,这城市有将近一百万人口,跟我见过的一切地方迥然不同。他们从世界各地来到这里——黑种人来自阿非利加的炎炎沙漠,金发白肤者来自冰封的北地,还有肤色深浅居间的各种人。这里的语言是何等的大杂烩!不过人人都会说一点拉丁语,或是一点希腊语,谁也不必有流落异邦之感。
而且这些罗马人呀,他们可真能凑在一堆。城墙以外有些田野美丽得无与伦比,但是大家却在这里像落网之鱼一般挤挤挨挨,狭窄蜿蜒的街道胡闹似的延伸个没完,人满为患。白天的时辰,这些街道全都被人潮堵死,沸反盈天,恶臭扑鼻。伟大的尤利乌斯·恺撒去世几个月前颁布了法令,从黄昏至黎明的夜间时辰才准许货车、板车和负重牲口入城;法令颁行之前,牛马和各种各样的运货车,就跟人群一起在这些不成街道的街道上混杂,难以想象。
可见住在城中心的普通罗马人一定夜夜无眠。白天的噪音变成了夜晚的嘈杂,牲口贩子用粗话咒骂着他们的牛马,巨大的板车在鹅卵石地上嘎吱咔嗒曳过。
天黑了谁也不敢独自出门,除非是迫不得已的生意人,不然就是富豪,雇得起保镖。即便月光之夜街上也漆黑,因为摇摇欲坠的分租楼房盖得太高,连游移不定的月光都无法一直照到路面上。街巷里还不乏赤贫的地痞,他们会杀人越货,只为了夺走你的一身衣服和也许会有的少许随身银子。
然而居住在快散架的高楼上的人也不比夜行人更加安全,因为他们随时面临失火的风险。晚上,我在我依山的安全屋舍里,能够看见远处各个起火的地点,像花朵在幽暗里绽放,也能听见远远传来惊恐或疼痛的叫喊。固然有火警队,但一概腐败,而且数量太少,难以济事。
然而在这盘乱局的中央,坐落着这城市的大广场,它仿佛自成一个世界。它的形制跟我们在行省城市常见的一样,却气派多了——巨型的大理石廊柱托起那些官方建筑;雕像有几十座,神殿的数量也不遑多让,供奉着罗马从别处借来的众神;政府各部办公的较小的屋宇则更多了。大广场十分旷阔,而且不知何故,周围城区的噪音与臭气与烟雾似乎透不进来。众人在这里的阳光下漫步,轻松地谈话,交流小道消息,并观看元老院议政厅周围多个演讲台旁边张贴的新闻。我几乎天天都到大广场这儿来,一来就觉得自己处在世界的中心。
我逐渐明白罗马人何以蔑视哲学了。他们的世界是个直接的世界——讲求成因与后果、流言与事实、得利与失势。就连我这个将一生奉献于追求知识和真理的人,也多少能理解造就了这种轻蔑的世情。他们将学习看成仿佛是达到某个目标的手段,将真理看成仿佛是一个可用的物件。甚至他们的众神也服务国家,国家并不服务众神。
今天早晨在罗马每一个重要的城门上,大家发现了以下这首诗。我不打算翻译,照着拉丁文原样抄下来:
<em>
旅人啊,走进这农舍之前请停步,
并照看好自己吧。这儿住着一个
有男人名字的小子。你同他共餐
风险自担。噢,他会邀请你的,别恐慌;
他邀请每一个人。上个月他的父亲死了;
如今这小子仗着他的自由胡作非为
任凭牲口越过破栅栏撒野,除了
一只被他带进家宅的宠物猪的崽子。
你有女儿么?也照看好她。这小子一度
喜好过像她这般可爱的姑娘,兴许会再变。</em>
让我照着我们从前那些老师的办法加一节注释。“有男人名字的小子”当然是指盖乌斯·屋大维·恺撒;给了他这个名字的“父亲”是尤利乌斯·恺撒;“崽子”名叫克洛狄娅,是被敌人们戏称为“猪”的富尔维娅的女儿,此人乃马克·安东尼的妻子,屋大维与安东尼时而敌对,时而和好。最后一行提起的“姑娘”是塞尔维利娅,一位前任执政官的女儿,屋大维曾与之订婚,后来(据说)迫于自己和安东尼两边部队的压力,他接受了一项与安东尼继女结婚的协议。这契约无疑是形式大于实质;以我所知,那姑娘年仅十三。但婚约显然安抚了期求看到屋大维和安东尼友善相处的部队。诗中无疑有别的暗指,是我这个外邦人所不明白的;几乎能肯定它是某一派不愿见屋大维和安东尼亲善的元老的授意之作;文字很庸俗……但有点儿真实感,不是么?
我的惊诧接二连三。现在人人嘴上都挂着屋大维·恺撒的名儿。他在罗马;他离开了罗马。他是国家的救星;他会毁灭国家。他会惩办谋杀尤利乌斯·恺撒的凶手;他会奖赏他们。不管真相如何,这神秘难测的青年俘获了罗马人的想象力,我自己也未能幸免。
我知道我们的阿瑟诺多鲁斯久居罗马城内和周边的地方,昨日晚餐后,便乘机请教了他几个问题。(他对我已经渐渐随和,如今我们每次也许能有多达五六个词的对话。)
我问他,这个自称屋大维·恺撒的人究竟是何等人物,同时也将我先前寄给你的那首诗出示于他。
阿瑟诺多鲁斯看着诗,薄薄的鹰钩鼻几乎碰到纸上,薄薄的腮帮子瘪着,薄薄的嘴唇微启。然后他递还了我,就像递回一篇我为了请求斧正而呈给他的论文。
“格律不稳当,”他说道,“题材琐碎。”
我早已跟阿瑟诺多鲁斯学到了耐心。于是再次问起屋大维这个人。
“他和别人一般无异,”他说,“他会在个性力量和命运偶然的塑造下,成为他会成为的人。”
我问阿瑟诺多鲁斯是否见过这青年,交谈过没有。阿瑟诺多鲁斯皱了皱眉,没好气地说:
“我是他的老师。他舅公遇害时我在阿波罗尼亚和他一起,后来他走上了那条将他带到今日的路。”
我一时以为阿瑟诺多鲁斯说的是隐喻,等我看见了他的眼神,才知道是实话。我期期艾艾地说:“您——您认识他?”
阿瑟诺多鲁斯几乎露出笑容。“上星期我刚和他一同进餐。”
但是他不愿继续谈他,也不愿回答我的问题,似乎觉得问题全都无关痛痒。他只说他从前的这个学生可能成为优秀的学者,如果他选了这条路的话。
所以我比自己想象的更为靠近世界的中心。
我参加了一场葬礼。
逝者阿提娅,是屋大维·恺撒的母亲。一个传令官穿街过巷而来,宣布次日早晨会在大广场上为她送葬。就这样,我终于亲眼见到了那个如今在罗马权力最大、因此(我猜)也是在全世界权力最大的人。
为了争得一个便利观看的地方,我早早到了大广场,守候在屋大维·恺撒即将发表悼词的演讲台前面。及至上午第五个钟点,大广场已经几乎站满了人。
这时候送葬的队伍来了——引路人全都擎着火把,吹管的、吹角的奏着徐缓的出殡曲,遗体架在葬台之上,众人举哀——队伍后方,一个瘦小的人踽踽独行,我先还以为是个少年,因为他的托加袍镶着紫边;不曾想到他可能是元老院成员。(出身自由的未成年男孩子与高级官员所穿的托加袍都是白色的,上面镶着宽阔的紫色边。)然而我很快明白他就是屋大维,因为他经过时群众骚动,想将他看个清楚。扶灵的人将葬台陈放在演讲台前,主要的举哀人在前方的小椅上就座,屋大维·恺撒便慢慢走到葬台那里,看了看母亲的遗体,随即登上演讲台,望向聚集起来参加葬礼的群众——数目该有一千,也许不止。
我站得很近——不出十五码。他看上去很苍白,很静止,仿佛他自己才是尸体。只有他的眼睛是活泛的——呈现出一种最可怖的蓝色。人群变得很沉默;从那个距离,我能听见城里那些低微随意的嘈杂声,像蠢兽一样如常进行着。
然后他开始发言。他的话语很平和,声音却又清晰又分明,以至于聚集的群众人人都听得见。
我给你附上他的讲辞;抄写员们带着蜡板当场工作,次日,城里的书铺子便家家都有演说的抄本出售。
他说:“阿提娅,您曾是罗马的化身,但罗马再也不会见到您了。唯有您典范的美德令我们能禁受这个损失——它告诫我们,悲伤太深或悲伤太久,都会辜负您此生的意义。
“您是我生父盖乌斯·屋大维的忠诚的妻子,他乃是马其顿尼亚的裁判官兼总督,天不假年,死于到罗马就任执政官之前。您是您女儿屋大维娅和我的母亲,寓慈爱于严格,如今屋大维娅在您灵前流泪,我则最后一次站在您的跟前,说出这些可怜话。您是尤利乌斯·恺撒尽责知礼的外甥女,使您幼年丧父的儿子最终得到他这个父亲,而恺撒遭奸人谋杀的地方,与您享受哀荣之处近若咫尺,声音相闻。
“您出自一个备受敬重的罗马名门,富有那些千百年来抚育了我们民族的古老的乡土美德。您躬亲纺织,供应自家的布匹;您对待仆役有如己出;您敬奉自己家庭和城市的诸神。温柔敦厚的您没有敌人,除了时间,它现在将您带走了。
“罗马啊,请瞻仰如今躺在这里的这个人,看看你们天性与传承的精品吧。很快我们就要将这副遗骸带到城墙之外,在那里,火葬堆会烧灭阿提娅的躯壳。但是我呼吁你们,各位公民,不要让她的美德跟她的骨灰一起埋葬。相反,让那美德融入你们的罗马人的生命,那样尽管阿提娅的人已成灰烬,她精神的风采也会存续,埋藏在继她而来的全部罗马人活着的灵魂中。
“阿提娅,愿祖先们的魂魄保佑您安息。”
良久的静默笼罩着群众。屋大维在演讲台上站了片刻,然后步下台阶,众人抬着遗体出了大广场,再出到城墙之外。
我近来看见的景象、听见的传闻,都令人难以置信。这场混乱中没有官方的消息;元老院议政厅的墙壁上没有任何张贴;连是否仍有元老院都难说。屋大维·恺撒已经与安东尼和雷必达结成了可称为军事独裁的联盟,尤利乌斯·恺撒的政敌们遭到整肃。上百名元老——元老——被处死,地产和家财一并充公。比这个数目多上许多倍的罗马富裕公民(每每出身显贵)或遭人谋杀,或逃出城外,地产和家财落入三雄之手。残酷无情。受整肃的人包括雷必达的同胞兄弟鲍鲁斯、安东尼的舅舅卢基乌斯·恺撒,连声望素著的西塞罗也榜上有名。我揣测这三人和别的一些人已经逃离罗马,或许能够脱身。
最血腥的工作似乎是由安东尼的部下执行的。我亲眼见过元老们的无头尸体狼藉地散落在一周前还让他们引以为荣的大广场上;从我居住的安全的山上,也听见过富人的惨叫,他们因守财之心而犹豫不决,最终无法离开。除了贫民、小康之家和恺撒的朋友之外,人人都惶惶不可终日,担忧自己的名字明天就会被张贴示众。
听说屋大维·恺撒闭门在家,既不露面,对于昔日同僚的尸体也不去视殓。也听说是屋大维自己主张要将受整肃者立即法办,概不开恩。无人知道相信哪一种说法才安全。
我本以为自己开始懂罗马了,经过这个多事之秋,它还能是我心目中的那个罗马么?我对这些人有丝毫了解么?阿瑟诺多鲁斯不愿与我谈论此事;提兰尼昂则哀伤地摇头。
也许我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成年学士,而是个无知少年。
西塞罗没有逃脱。
昨天,一个清凉而阳光灿烂的十二月下午,我在大广场背后的商店区的书铺子之间游荡(街上现在已经安全了),忽然听见一种杂沓的巨响;我知道不该妄动,但出于我那种有朝一日会让自己要么成名要么丧命的好奇心,我走进了大广场的门。密匝匝的人,将元老院议政厅左近的演讲台围得水泄不通。
“是西塞罗。”有个人说,这名字便如同一声私语的叹息传播开来。“西塞罗……”
我挤向人群的前方,茫无头绪,却也忧惧于将见的景象。
元老院演讲台上,马尔库斯·西塞罗枯干缩小的头颅,整齐地摆放在两只砍断的手之间。有个人说是安东尼亲自下令放在那里的。
在同一个演讲台上,才不过三星期前,屋大维·恺撒那么深情地谈起他故去的母亲。如今那里展示的是另一种死亡;刹那间,我不禁感到一种难言的安慰,觉得那母亲死得其时,不用见证她儿子带来的这一切。
<strong>II.书信 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致屋大维·恺撒 发自士麦那(公元前42年)</strong>
我不信你真的明白自己处境的严峻。我知道你对我没有好感,我也不会愚昧地伪装我对你好感较大;我给你写信不是由于关怀你本人,而是关怀我们的国家。我不能给安东尼写信,他是个疯子;我不能给雷必达写信,他是个傻子。你二者皆非,我希望你能听我一席话。
我知道我和卡西乌斯被宣判为法外之徒并课以放逐,乃是拜你所赐;但这样一个判决只能靠一个秩序混乱而萎靡不振的元老院来姑且维持,让我们都不要以为它会有长久的法律力量。对于这样一个法令的持久性或效力,我们都不要伪装。我们就谈谈利害吧。
整个叙利亚、整个马其顿尼亚、整个伊庇鲁斯、整个希腊、整个亚细亚(此为古称,指罗马共和国晚期的亚细亚行省,不是今天的亚洲。)都是我们的。整个东方都反对你,而东方的权力与财富不容小觑。我们稳稳操纵着地中海东部;所以你别指望你已故舅公的埃及情妇会拿出财富与人力来支援你的事业,她爱莫能助。尽管我对海盗塞克斯图斯·庞培没有好感,我知道他正在从西边挖你的墙脚。因此,虽然目前看来战争会一触即发,我也并不为自己或自己的军力担忧。
但我确实为罗马担忧,也为国家的前途担忧。你和朋友们在罗马发动的整肃便是这担忧的实据,我个人的悲哀与之相比则属于次要了。
因此让我们对整肃和刺杀一同释怀吧;如果你不对我追咎恺撒之死,或许我也能不对你追咎西塞罗之死。我们不可能做彼此的朋友;这是我们两人都不需要的。但也许我们可以做罗马的朋友。
我恳请你,不要和马克·安东尼联合进军。我担忧,罗马人之间再打一仗就会毁灭国家所剩无几的美德。安东尼少了你是不会进军的。
如果你不进军,我担保你将会赢得我的尊敬和感谢;你的前途也能有保障。即便我们不可能出于彼此的友谊而合作,我们倒也不妨为了罗马的福祉而合作。
只是我要赶快添上一句:如果你拒绝修好,我一定会全力抵抗;那时你就会败亡。我怀着伤感说出这个话,但是我话说在前。
<strong>III.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回忆录 残片(公元前13年)</strong>
三雄既已形成,尤利乌斯·恺撒与恺撒·奥古斯都在罗马的敌人也已经覆灭后,西边尚存在海盗塞克斯图斯·庞培的武力,在东方,神圣尤利乌斯的谋杀者们——布鲁图斯与卡西乌斯——也仍然威胁着罗马的安全与秩序。恺撒·奥古斯都信守诺言,决心惩办杀父凶手,匡复国家秩序,并将塞克斯图斯·庞培的问题延迟办理,对庞培仅采取旨在保障当前安全的必要行动。
此时,我以全副精力投身在意大利为军团招募新兵、配置武器,这些军团将会在东方围困布鲁图斯与卡西乌斯;同时注重建设补给线,让我们将能够在遥远的土地上战斗。安东尼打算派八个军团去安菲波利斯,在爱琴海之滨的马其顿尼亚,骚扰布鲁图斯与卡西乌斯的军队,防止他们找到作战的优势阵地。但是安东尼推迟了军团出发的时刻,以至于他们被迫在腓立比以西、布鲁图斯部队安全歇息的地方,找了个处于劣势的低矮阵地。安东尼必须从别处调遣部队,以支持马其顿尼亚的这些军团,然而布鲁图斯与卡西乌斯的舰队却在布林迪西港口周围盘桓;于是奥古斯都授命我去保障安东尼能安全通行。凭借我从意大利筹集的船舰与军团,我们冲破了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的海军,十二个军团在马其顿尼亚海岸上的狄拉奇乌姆登陆。
然而奥古斯都在狄拉奇乌姆染了重病,我们担心他的生死,本欲按兵等候;但是他叮嘱我们继续前进,知道如果我们延迟攻击那些叛徒的军队就会全盘皆输。于是我们的八个军团便越过乡野,去支援马克·安东尼的受困于安菲波利斯的先遣军。
我们的行进被布鲁图斯与卡西乌斯的骑兵所阻,路上兵员折损严重,抵达安菲波利斯已是人马疲惫,士气低落。布鲁图斯与卡西乌斯的军队在腓立比的高地上筑了防御工事,北边受高山屏障,南边受从营地伸到大海的沼泽所保护,阵地牢固,我弄清这一切之后,决定紧急投书恺撒·奥古斯都;因为在士兵看来,我们绝无取胜的希望,我知道非得重振军心不可。
所以尽管奥古斯都身患重疾,他仍然强支病体越野前来增援,虚弱到不良于行,便在担架上深入士卒中间慰问;尽管他脸色像死人,目光却炽烈笃定,声音也坚强,令大家恢复了信心和意志。
这时布鲁图斯与卡西乌斯占据海路,不愁补给,我们则逐日坐吃山空,因此决心立即果断出击。一方面,奥古斯都的三个军团在我的率领下假装专注于修筑堤道,企图通过保护着敌人南侧的茫茫沼泽,因而吸引了很大一部分共和派军队攻打我们,另一方面,马克·安东尼的军团果断出击,突破了卡西乌斯变得薄弱的阵线,并趁着卡西乌斯尚未从突袭中回过神来,洗劫了他的军营。当时卡西乌斯与少数几位军官并立在小丘上,(据说)他望向北面,看见了布鲁图斯的军队,觉得是在溃逃,又知道自己的军队吃了败仗,以为全军覆没,颓丧之极,便将刀刺入胸口,在腓立比的战尘与血污中自尽身亡;两年另七个月前神圣的尤利乌斯之死,仿佛是借了凶手之手来复仇。
卡西乌斯有所不知,布鲁图斯的军队并未逃亡。他揣摩我们的计策,猜到奥古斯都的军队由于声东击西而分散,便赶快攻打我们的军营,捣入其中,俘获许多士卒,杀人则更多。养病的奥古斯都本人神志尚不清醒,无法走动,由其医者抬离营帐,藏身沼泽地,直至战斗结束,夜幕降下,才被偷偷抬到残余部队退守之处,与马克·安东尼的军队会合。那医者发誓他事前做了个梦,兆示他要转移养病的奥古斯都,这才救了他的性命……
<strong>IV.书信 昆图斯·贺拉斯·弗拉库斯致父亲 发自腓立比以西(公元前42年)</strong>
亲爱的父亲,如果您接到这封信,便知道您的贺拉斯,一天前在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军中服役的自豪士兵,此时在这个寒冷的秋夜,坐在营帐里,借着一盏提灯摇曳不定的光线写着家书,对自己深以为耻,尽管也许该对他的朋友们引以为荣。但是他觉得自己有了一种奇异的自由,解脱了几个月以来的疯魔;如果他不快乐,至少他开始知道自己是谁了……今天我第一次参加战斗;我必须马上告诉您,重大的危险一逼近了我,我就扔下盾牌和刀,逃走了。
为什么我要从军冒险,我不知道;明智如您,当然也不知道。前年您出于我习以为常到有时不觉感念的好意,送我去雅典学习,当时我不能想象自己会参与诸如政治这样的蠢事。我投效于布鲁图斯而受任他军队中的保民官,是不是一种可鄙的努力,要超过自己的出身而挤进贵族阶级?贺拉斯是不是因为他是区区一个释奴的儿子而感到自卑?我不相信这是真的;虽然我年少傲岸,我一直知道您是众人之中最好的人,我不能期求会有更加高贵、慷慨而慈爱的父亲。
我相信原因是,一心学习的我忘记了世道,几乎开始将哲学认作真实。自由。我为了一个词而参加布鲁图斯的事业;但是我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人可能有整整一年蒙昧地活着,而忽然一朝开悟。
现在我必须告诉您,我扔下盾牌弃战不仅仅是出于怯懦——虽然那无疑是原因之一。只是当我骤然看到屋大维·恺撒的一个士卒(也许是安东尼的士卒,我不知道)冲着我过来,手中眼中都闪烁着钢铁的寒光,那就像是时间骤然停住了;我想到您,想到您对于我前程的全部寄盼。我想到您生来是奴隶,努力赎回自由;您早早将操劳和生命灌注在儿子身上,以便他能够过上您从来没有的轻松和舒适和安稳的人生。我看见那儿子在一片他不爱的土地,为了一个他不懂的事业而徒然就戮——这时我感到了儿子的夭折会给您的晚年带来什么——我就逃走了。我跑过遍地倒毙的战士尸体,看见他们空洞的眼睛瞪着他们不复再见的天空;他们是友是敌对我没有分别。我逃走了。
倘若蒙命运的善待,我会重返意大利,回到你身边。我不会再打仗了。明天,我会向你发出这封信,准备启程。如果我们没有遭遇攻击,我就没有危险;如遇攻击,我会再次逃走的。无论如何,这场屠杀引向一个我无法看见的终点,我不会再徘徊于此。
我不知道谁将会获胜——恺撒派,还是共和派。我不知道我们国家的前程,或是我自己的前程。也许我会无奈地让您失望,像您一样当上税吏。不管这职务在您眼中多么低微,您的工作给了它以尊严和光荣。我是您的儿子贺拉斯,我为此自豪。
<strong>V.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回忆录 残片(公元前13年)</strong>
却说布鲁图斯又一次退到腓立比的高地与防御工事之内,显然,他不打算从那里后撤了。我们知道——也许比布鲁图斯更清楚——我们越来越缺少给养,多等一天都要付出高昂的成本;布鲁图斯的海军扼住海路,什么都运输不来;我们后方是马其顿尼亚平坦而荒芜的平原,前方是希腊敌意四伏而荒芜的山陵。因此,我们大量抄写谩骂的传单散发给布鲁图斯军队的将官,讥讽他们胆小怯懦;晚上我们隔着营火呼喊挑战,让敌方士卒不能安心睡觉,只能怀着愧意,辗转反侧。
布鲁图斯按兵三星期,无所事事的负担终于让他的将士们狂躁,不肯继续等待;布鲁图斯担心,他的部队会因逃兵而耗尽,便命令人马离开可以保命的防御工事,下山攻打我军营地。
他们在将近黄昏时冲下山来,犹如一股北方风暴;他们咬着牙关,没有呼吼,我们只听见随他们而来的如云沙尘中传来马蹄和人足的践踏声。受敌之初,我命令我们的阵线退却;当敌人涌进我们中间之际,我们才合拢两边的阵线,迫使他要两翼同时作战。我们将敌军破为两块,再破为四块,以至于他无法重新组阵来抵御我们的进攻。及夜,战斗已然结束;伤兵的呻吟直上云霄,星辰漠然俯视着那些不再动弹的肉体。
布鲁图斯带着他军团的残部逃脱,由于我们已攻陷他在腓立比的防御工事,只好遁入更远的荒野。他本要用剩余兵力再次出击,但他的军官们拒绝卖命;十一月月圆次日,拂晓时分,他在几个忠心将官的陪伴下拔刀自杀,地点是一座孤山,俯临那个由于他一意孤行而造成的屠戮场;共和派的军队至此覆灭。
于是尤利乌斯·恺撒之死得到复仇,于是叛国与分裂的混乱归向了多年的秩序与和平,统率一切的是我们国家的皇帝,盖乌斯·屋大维·恺撒,如今称为奥古斯都。
<strong>VI.书信 盖乌斯·奇尔尼乌斯·梅赛纳斯致蒂托·李维(公元前13年)</strong>
腓立比之战以后,他仍是活死人一般,只能一路上走走停停,缓慢地返回罗马;他已经从海外的敌人手中拯救了意大利,尚待他去做的,是弥合这个内中碎裂的国家。
他们将他秘密抬回他在帕拉蒂尼山上的宅子,连月暌违,我再次第一眼看见他那时候的震动,亲爱的李维,实在是无以形容。不消说,我是奉了屋大维的命令,在战事期间一直留在罗马的,既为了监视动向,也为了尽我一己之力,防止雷必达出于阴谋或是因为无能,完全扰乱意大利内部的治理。
那年冬季他打仗回来还不满二十二岁,但是我对你发誓,他看上去有四十四岁——六十六岁的年纪。他面如蜡色,身材本就清癯,体重大减之后更是瘦而见骨,皮肤松弛着。他说起话来嗓音粗嗄,气若游丝。我看着他,恐怕他活不长了。
“别让人知道,”他说,然后停了很久,似乎说出那半句已精疲力竭,“别让人知道我病着。无论民众还是雷必达。”
“朋友,我一定会保密的。”我对他说。
这病其实上一年就有了,是整肃期间染上的,后来日益严重;尽管视诊的医者们得到丰厚的酬金,而且被告诫要严守秘密,否则生计难保——虽不至于性命难保——疾病的谣言还是悄然传开了。医者们(一群败类,彼时和今日一个样儿)不请来也罢;他们无能为力,只晓得开出有毒的草药方子、冷热交替疗法。他几乎无法进食,不止一次吐血。当他身子越来越弱,他的意志倒好像更坚强了,生病期间比健康时还要不遗余力。
“安东尼,”他用他吓人的嗓音说,“暂时还不会回罗马来。他去了东方收揽战利品,巩固他的地位。这我赞同——我宁可他到亚细亚人和埃及人那儿偷,强于从罗马人这儿偷……他大概认为我快死了;虽然他巴不得我死,我怀疑他还是不愿事情发生在他在意大利的时候。”
他重新在床上躺平,浅浅呼吸,眼睛闭合。终于他又攒足了力量,说道:
“把城里的新闻讲来听听。”
“歇着吧。”我说,“你精神好些的时候我们再讲不迟。”
“新闻。”他说,“虽然我的身子使唤不动,脑子还能使。”
我可以告诉他的事情大都恼人伤神,但我知道假如我加以美化,他是不会原谅我的。我说道:
“雷必达正在和那海盗塞克斯图斯·庞培秘密媾和;我相信他有个跟庞培结盟的主意,以此对付你或是安东尼,视哪一个较虚弱而定。我手里有证据;但如果我们当面和他对质,他就会发誓说他的和谈只是为了给罗马带来和平……腓立比之战的英雄,是安东尼,你成了懦夫。故事是安东尼的猪猡夫人和他的秃鹫弟弟散布的,说什么你缩在盐沼里害怕发抖时,安东尼勇敢地惩治了恺撒的敌人。富尔维娅对军人做了演讲,警告说你不会付给他们安东尼承诺过的赏金;与此同时雷必达在乡间煽动地主和农夫,扬言你会抄没他们的家产,用来安顿老兵。你还想听下去吗?”
他甚至露出微微的笑容。“如果非听不可的话。”他说。
“国家已经濒于破产了。雷必达能收上来的少数税金里,存入国库的是一个零头;其余进了雷必达自己的钱袋,据说也进了富尔维娅的钱袋——也是据说,富尔维娅准备在合法属于安东尼的军团之外,另外组建独立的军团。这个我没有证据,但我揣度是真的……倘若如此,你回罗马便是吃亏的买卖了。”
“我宁可要罗马的虚弱也不要东方的全部强权。”他说,“不过我确定安东尼并不这么想。他认为我即便不死,也会被这里的问题拖垮。但我不会死,我们也不会被拖垮。”他稍稍坐起来了一点,“我们要做的很多。”
次日他仍旧虚弱,却起了床,将疾病置之度外,仿佛它无关紧要,不值一提。
他说,我们要做的很多……腓立比之战以后那些年的动荡与静待、胜利与失败、喜庆与绝望,亲爱的李维啊,你那部可敬的史书能够各传其神么?它不能做到,无疑也不应做到。但我不可以离题,即使是为了赞赏你,因为你会再次责备我的。
你要求我更具体地谈谈我给我们皇帝操办过的事情,似乎我在你的史书里忝有一席之地。以我的薄才,你对我是奖掖过分了。然而在我远离公务的退休生活里仍有人记得我,这让我感到高兴。
我给我们皇帝操办过的事情……坦白说,如今有一部分在我看来是荒唐可笑的,尽管当年不然。拿婚姻作例子好了。由于我们皇帝的影响与敕令的作用,如今一个有资财有雄心的人,可以出于理智的缘故而缔结婚姻了——倘若描述这么一种奇怪而且(我有时觉得)不自然的关系,用上“理智”一词不会太矛盾的话。这样的事,在我谈及的那时候是不可能的——至少在罗马如此,对公共圈子的人亦如此。当时人结婚是为了利益与政治需求——不错,我自己也是这样,虽然我的特伦提娅在某些场合是个风趣的同伴。
不得不说,我相当擅长张罗婚事——我也得坦白,结果那些婚姻没有一桩带来了利益,或哪怕是满足了政治需求。我向来猜想,多年后屋大维制定那些不完全成功的婚姻法律,是因为他深明于此,而不像一般人认为的那样是“道德观”所致。他常责怪我在早年给他的建议,因为每次都是错的。
比如说吧:我给他撮合第一桩婚事是在极早,那时还没有三雄。姑娘叫塞尔维利娅,她父亲是P.塞尔维利乌斯·伊扫里库斯,此人在穆提纳之战以后西塞罗反对屋大维的时期,答应竞选资深执政官(资深执政官(senior consul/proconsul)是曾任执政官的外省总督。),与屋大维联合对抗西塞罗——娶他的女儿是我们的担保,保证他有需求时能够得到我们的武力支持。结果,塞尔维利乌斯与西塞罗打交道很软弱,对我们没有帮助;这婚姻终未成事。
第二桩婚事甚至比第一桩更荒唐可笑。对象克洛狄娅是富尔维娅的女儿、马克·安东尼的继女,这婚姻是三雄组成时的一项协定条件;士兵们希望这样,而我们也没有理由扫他们的兴,不管那多么缺乏意义。那姑娘年方十三,跟她母亲一样相貌丑陋。我相信屋大维见过她两面,而她从未踏进他的家门。如你所知,这桩亲事一点也没让富尔维娅或是安东尼消停;他们继续进行其阴谋与叛国活动,以至于腓立比之战后,安东尼人在东方时,富尔维娅公然摆出要重开内战对抗屋大维的样子——我们只好以离婚来表明我们的立场。
但是叫屋大维近乎怨恨的,我想是我在第三次联姻中的责任;对象是斯桂波尼娅,结婚时,他与克洛狄娅离异未足一年,那几个月也是我们最不知所措的时候,似乎要么是安东尼党羽在意大利煽起的暴乱,要么是塞克斯图斯·庞培从南方进来的侵略会将我们碾碎。我尝试进行了现在看来是慌不择路的调停,去西西里与塞克斯图斯·庞培议和——实在是无法对付的使命,因为庞培就是个无法对付的人。我觉得他有点疯狂——七分像野兽,三分像人。他确实是个法外之徒,无法无天;在我交谈过的人之中,他是极少数令我厌恶到几乎无法打交道的。亲爱的李维,我知道你景仰他的父亲;但父子两人你都没有见过,而且你肯定不了解那儿子……无论如何,我与庞培谈了,并取得我认为是协定的成果——给这契约封缄的是一个婚姻安排,对象是斯桂波尼娅,庞培的丈人之妹。斯桂波尼娅,斯桂波尼娅……她在我眼中始终是妇人的缩影:冷淡的多疑,礼貌的坏脾气,狭隘的自私。我的朋友到底也原谅了我的这个安排,可惊可叹。也许是因为那场婚姻给我朋友带来了他像爱罗马一样深爱的东西——他的女儿,他的尤利娅。女儿出生那天他就跟斯桂波尼娅离了婚,他还会再度结婚,同样可惊可叹。他真的那样做了,但那次联姻与我无关……事实证明,与斯桂波尼娅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暗藏欺诈;因为我跟庞培议和之时,不知他跟安东尼商谈已久,那婚姻契约只是麻痹我们的一个诡计罢了。亲爱的李维,这便是当时政治的本相。但是我得要说(虽然我不会在我们皇帝面前再说一次),回首当年,这些事确有引人发笑的一面。
我负责张罗的婚事中只有一件使我有愧;如今我早该将它放下,却依然没有释怀——不过,我估计它没有带来很大的伤害。
大约在我与庞培和谈,谋划迎娶斯桂波尼娅一事的时候,由于富尔维娅与卢基乌斯·安东尼的挑动,蛮夷的摩尔人在外西班牙起事,反对我们的总督;同样因为富尔维娅与卢基乌斯煽风点火,我们在阿非利加的将军们开始举兵互斗;卢基乌斯假装他有性命之虞,带着他(与富尔维娅)的军团开赴罗马。我们的朋友阿格里帕将他们击退,并围困在佩鲁西亚城中,那里的居民(多数是庞培派与共和派)热烈而踊跃地支援他们。我们虽有疑心,究竟并不知道马克·安东尼对这一切参与了多少;因此我们不敢消灭他的弟弟,担心如果马克·安东尼是同谋,他就会以此为借口从东方向我们攻来;如果他是无辜的,则会误解我们的行动,对我们报复。我们没有惩办卢基乌斯,但是对支援他的人很不留情,处死了叛逆最重的人,对于不那么危险的人则处以放逐——不过我们饶过了一般百姓,他们的财产有被我们损毁的,甚至予以赔偿。流放者之中(亲爱的李维,你对反讽意味具有也许过分发达的敏感,你会对此感兴趣的)有一个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他获准到西西里去,带着他的新生子提比略,以及他非常年轻的妻子——李维娅。
意大利连月动荡,其间我们常给安东尼写信,一边诉说他妻子与他弟弟的活动,一边也想探明这些变乱中是否有他的插手;尽管我们接到安东尼的来信,却没有一封答复了我们发去的信件,就像他没有收到那些信一样。我们写信最紧急的关头当然是冬天;海上通航的路线很少,也许他确实没有收到。无论如何,春天过了,夏天也过了一部分,他仍然没有确切的口风;然后我们从布林迪西收到一个紧急的消息,说安东尼的舰队正航向港口,庞培的海军亦与之应合,从北而来。我们也听说早几个月前,富尔维娅乘船去了雅典见她丈夫。
我们前景茫茫,却别无选择。我们的军团正在收拾边疆和本土的种种变乱,兵力四散,力量虚弱不堪,但我们还是进军布林迪西,只担心安东尼已经登陆,会带着军队跟我们遭遇。然而我们得知,布林迪西城拒绝让安东尼航入海门,于是我们扎下营来,等待事态变化。假使安东尼全力进攻,我们一定是无法活命的。
但他没有进攻,我们也没有。我们的士卒忍着饥饿、缺少装备;安东尼的士卒倦于流徙,只想见到意大利的亲人。假如任何一方不识分寸而强行用兵,大约会招致哗变。
然后一个混进安东尼队伍的我军间谍回来,带出一个惊人的消息。安东尼与富尔维娅在雅典大吵了一场,安东尼愤然离去;现在,富尔维娅猝然去世,原因不明。
我们鼓励一些信得过的士兵去跟安东尼的军人称兄道弟;很快,两边军队都有请愿团去见各自的统领,要求安东尼与屋大维再次抛开分歧,让罗马人相杀不再重演。
于是两位统领会面,避免了又一场战争。安东尼抗辩,富尔维娅与他弟弟是擅自行事,没有经过他的授权,屋大维指出,他考虑到两人是安东尼的近亲,对于他们的行为未加报复。双方签了条约,宣布对罗马从前所有的敌人概不追究,还安排了一场婚事。
婚事是我谈的;男女双方是安东尼与屋大维娅,她是我们皇帝的姐姐,数月前新寡,失怙的儿子马尔凯鲁斯是个婴孩。
亲爱的李维,你知道我的品味——但是我几乎相信,如果有许多女子像屋大维娅那样,我也能爱女人。我当时就像现在这般仰慕她——她温文尔雅,全无心计,容貌相当美,我一生只认识两位女子对哲学与诗所见既阔、领悟又深,她便是其一,另一位是屋大维的女儿尤利娅。你明白,屋大维娅不是一个玩物。我的老朋友阿瑟诺多鲁斯从前常说,如果她是个男的,还没那么聪明,也能成为一位大哲学家。
屋大维对姐姐解释(如你所知,他深爱姐姐)婚事的必要时,我也在场。他说话的时候都不敢正眼看她,但屋大维娅只对他笑笑,说道:“弟弟,如果非办不可,那就办吧。我会努力做安东尼的好妻子,也继续做你的好姐姐。”
“这是为了罗马。”屋大维说。
“这是为了我们大家。”他姐姐说。
这大约是必要的吧;我们期望,这样一场婚姻会将我们带向长久的和平,我们知道,它能给我们几年时间。但是我得说,我现在依然感到心头的一阵悔恨与哀痛。屋大维想必曾经饱受折磨。
不过结婚以后,安东尼是个聚少离多的丈夫,这也许还让她的处境好受了些。但是她对安东尼从来没有一句恶评,到了后来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