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煤炭
3个月前 作者: 科尔扎诺夫斯基
<strong>1</strong>
哈佛大学的经济学晴雨表持续指向恶劣的气候。但即便是它的精确读数也无法预测危机会如此迅速地加深。战争和风雨交加已将地球变成了能量的挥霍者。油井即将干涸。黑色、白色和褐色的煤每年产出的能量越来越少。一场史无前例的干旱席卷地球,使其仿佛被包裹在十几个赤道里。农作物燃烧到根茎。森林如在地狱之火中焚烧。南美洲的热带雨林和印度的热带丛林烧得烟雾弥漫。耕地国家最先遭到蹂躏。的确,森林变成了灰烬,让位于工厂冒烟的烟囱,但后者的时日也屈指可数了。燃料匮乏的威胁让机器停止转动。即使是常年在夏季融化的冰川雪盖,也无法提供充足的水力供应了;河道萎缩,河床裸露,很快涡轮发电机就会停下来。
地球发烧了。被太阳的黄色鞭子无情地抽打着,它像个托钵僧,在最后的迷狂之舞中旋转。
如果各个国家忽略政治上的分歧并且相互援助,那么可能还会有救赎。但是,灾难只会加剧沙文主义,很快,所有新旧世界帝国、合众国、共和国和各个大陆——就像干涸已久的湖底的鱼——披着一层黏糊糊外壳,像茧裹丝般将边界封闭起来,并将关税提高到天文水平。
唯一的国际机构是获取新能源和原生能源委员会:CANOE。对于发现新能源线索或是地球上未知能量的人,CANOE承诺了金额为七位数的奖金。
<strong>2</strong>
莱克教授太忙了,根本无暇顾及他人。他穿梭于图表、思想和书籍中,他的眼睛没有时间去看人的面孔。立在窗前的磨砂屏风将他与街道隔开;不开窗的黑匣子般的汽车,同样能遮挡他的视线。莱克一度推掉了授课,以便将所有的时间投入到他的量子理论、电离和感官替代的研究之中。
因此,莱克教授这场二十分钟的漫步纯属偶然,是十多年来的首次。莱克在他的思想的陪伴下出门,没有注意到所到何处或周围是谁。但是在第一个十字路口,他就陷入了进退两难。这位科学家不得不抬起头环顾四周以确定方位。第一次,他的瞳仁被街道围住了。
一轮昏暗的、令人恶心的太阳正渗过帐篷般的黑云。过路的人们恶狠狠地相互推搡,沿着人行道匆匆来去。拥堵在商店门口的人群,正试图以拳开路以匆匆穿过,但很快又被卡住,他们的脸因怨恨和愤怒而涨得通红,龇牙咧嘴。
有轨电车的踏板上也挤满了人,前胸紧贴后背,后背晃动着带恶意的肩胛骨,寸步不让;紧抓垂直扶手的手犹如被注入了捕食者的活力,又好像是成群的食腐乌鸦在争夺猎物。
电车经过时,像一块幕布在向后滑动,露出街对面新的一幕:两个挥舞拳头的男人正恶语相向;他们立刻被一圈幸灾乐祸的瞳仁团团围住,接着又围上一圈,再一圈;在混乱推搡的肩膀上方,恐吓的棍棒在挥舞。
四周环顾着,莱克教授继续往前走。突然,他的膝盖被一只伸出的手拦住了。这只手从一团破布里伸出,乞求施舍。莱克在自己口袋里翻找,他没有钱。那张开的手掌继续等着。莱克再一次翻找,除了一个笔记本他什么也没有带。他走到一边,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那个乞丐;这个残疾人被脓液弄得半盲的眼中渗出一丝没得到满足的、无力的怨恨。
莱克教授审视着激愤的街道,那些咬牙切齿的钢圈轮轴和吵闹的人群让他越来越不安。人群变换,却留下相同的印象:紧绷的下巴,紧蹙而突出的眉头和无休止的推搡、肘击式的前进方式。这位著名的生理学家先是惊讶地抬起眉毛,然后将它们织在一起,以便更好地拢住一个新的想法。莱克教授放慢脚步,一边打开他的笔记本,一边寻找着确切的词语。但就在这时,一个人用肘部袭击了他的肋骨。他侧弯着腰蹒跚地退到一边,背靠着一根柱子,本子掉在地上。即使这样也不能让他不微笑:那个念头如一条联想之索,被抛入他的大脑底层。
<strong>3</strong>
CANOE公布的竞赛收到了近百项提案,并附有简短解释。竞赛项目中也有莱克教授的。大多数提案在理论上或实践上都是不可能的。仅有几个人的考虑倒是颇为详细,还提供了一些貌似的解决方案,但需要太多的资本投入。想出格言“Oderint[拉丁文:意为“让仇恨到来吧”。]”的选手有可能已经输给了一个机智又科学的复杂点子:迫使太阳为它对地球造成的损害付出代价。该项目提出,世界某些地区的太阳,由于活动强烈,可以通过将其热量转化为机械能来获得正常做功所需的温度水平。这个利用太阳重建被破坏了一半的全球产业的想法接近赢得七位数奖金,但是……委员会主席的眼角看起来有点发黄,同时副主席的夹鼻眼镜上有刺目的闪光。
这两个人都青睐利用太阳产生能量的项目,但主席不愿意与他的副手一致,在最后一分钟改变了自己的投票以刁难他——“Oderint”让这个天平倾斜了。
在下一次闭门会议上,委员会邀请了莱克教授。当被要求简要陈述他的提案时,莱克开口说:
“我的项目模式很简单:我建议利用散布在成千上万个人中的恶意来作为能量。在长长的感觉键盘上,你会看到,怨恨的黑键很明显有其独特、尖锐、差异化的音色。而其他的情绪——其他的情感,比如说柔情或喜爱——伴随着肌肉张力的消失和运动系统的放松,但怨恨的核心是刚硬的。怨恨里全是绷紧的肌肉、紧握的拳头和咬紧的牙关。但这种感觉无处发泄;它是含糊、沉闷的,在社会化过程中会变暗,就像一盏油灯,这就是为什么它只产生烟灰,而不是光。那么,取下消声器,让胆汁,也就是愤怒爆破社会的堤坝,这种我称之为黄色煤炭的能量,将让我们工厂的转轮再次飞旋,百万盏灯火将与胆汁能源一起闪耀,而……我必须要求你们不要打断……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如果我能有一支粉笔,我会给你们画一张精髓吸收器的图解:‘AE垂直于0;在这里,沿着面板表面的一个角度,有一个点状吸收孔。’
“汲取肌肉张力的想法——在我大脑里已经反复深思熟虑过了——是完全可行的。如果以神经肌肉接点为例,我们就会看到传递冲动的神经纤维的努力,它们通过分裂变成非常细小的原纤维将肌肉包裹在一种——请给我一个黑板擦——在一种网中。德国解剖学家克劳斯(Wilhelm Krause)给出了组织学的首次描述,但这张关于神经网络交织的精确图示是我发明的。嗯嗯……我那什么……哦,是的。其诀窍在于:以网捕网,并将它拽上岸,拽出人的皮肤。现在,如果你仔细观察吸收器的孔隙点,你就会看到……”
莱克讲了将近两个小时。他的最后一个词紧跟着几分钟的沉默。接着,眼角发黄并抽动着的那位主席说:“这一切都非常好,但你确定你提出要开发的那些人类怨恨储备足够丰富,并且可靠吗?毕竟,我们在这里处理的不是等待鹤嘴锄的层状沉积物,而是一种会涨落流动的情绪。我说清楚了吗?”
莱克教授干巴巴地回答:“很清楚。”
委员们对于将黄色煤炭用于工业用途的可能性守口如瓶。他们决定该项目最好从小规模开始,并将其局限于勘探开采。
<strong>4</strong>
这件事发生在一个清晨,上班时间开始之前的欧洲某个首都的郊区。一辆两节车厢的有轨电车转了一个弯,驶入一个挤满了急匆匆的公文包的电车站。公文包们涌入两个车厢,没有人注意到后面那节车厢的结构有点异样:沿着车身闪亮的红色边缘多出一条黄色传送带;车厢内的扶手上覆盖了一层薄丝状的电线,埋入电车的金属外壳;镀铜的座椅上布满了小孔,这些小孔消失在座椅深处的某个地方。
一声清脆的铃声在车厢之间鸣响,司机迅速在缓冲区之间弯下身,又跑回;他按动主开关,前面一节车厢摆脱了后面挤满了人的那节车厢,径自开走了。有几秒钟,被遗弃的车厢里的乘客看上去不知所措。接着,所有那些惊讶地举起来的手都攥成了拳头。怨恨,因其自身的无能为力而加剧,变成了愤怒,所有的嘴巴都动起来。
“他们怎么能那么干,把我们扔在这儿,难道我们是垃圾?”
“卑鄙!”
“你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吗?混蛋!”
“应该把他们都关起来……”
“我要赤手空拳掐死他们……”
好像是在回应这喷薄的唾液和恶意,这节车厢,车轴轻微地摩擦着,突然启动了。它的前部没有电车,驾驶员座位上没有驾驶员,并且,还在神秘地加速,这节车厢跟在主车厢后面快速地滑动。乘客们交换着焦虑的眼神。一个女人开始尖叫着求助。车厢里的人们恐慌起来,全都冲向门口。每个人都想先走。肩膀挤压着肩膀,胳膊肘撞击胳膊肘;僵硬的人类生面团将自己搓揉成一百个拳头。“滚开!”“让开!”“让我过去!”“我不能——呼——呼吸了!”本来开始减速的车厢此时全速前进。从踏板上被甩到马路上的人们痛苦不堪,乘客们一个接一个腾空了那节难以置信的拖挂车厢。随后,它的轮子颤动着停下来。距离下一个车站有十码远。不听解释的一群新的乘客推挤着上车。一分钟后,钢铁摩擦着钢铁,车厢的黄色传送带再次锯开了空气。
那天晚上,这节非同寻常的拖车被送回停车场,但是它的照片继续在数百万个浏览晚报的瞳孔中漫游。轰动一时,它在电线中回荡,并在每个扬声器里尖叫。那一天,标志着地球新工业时代的开始。
<strong>5</strong>
在黄色煤炭逐渐过渡为能源的最初几个月,还有人担心人类怨恨的储量可能很快就会被耗尽。大量辅助项目提出了各种人工刺激恶意的方法,以防自然资源减少。正是本着这种精神,人种志学者克兰茨(Krantz)发表了他的《不同种族间的仇恨分类》(ssification of Interethnic Hatreds),这是一部两卷本的著作,主张人类应该被尽可能划分成最小的种族,以便产生最大的“恶意动能”(克兰茨的术语)。但是,一本名为《一旦个体成为独一》(Once One Is One)的小册子的匿名作者走得更远;他呼吁回归古老的“bellum omnium contra omnes”,即所有人与所有人的战争。他推断,后历史时代的所有人反对所有人的战争,从根本上异于前历史时代的同一战争。由于“我”的缺无,前者使所有人对抗所有人,后者则是在过多的“我”间产生冲突;一旦付诸实践,每一个“我”都声称要求拥有整个地球及其所有的财富。这个非常有逻辑性的哲学体系将会使地球上出现三十亿个绝对君主,结果就是,无数的侵略战争和仇恨战争,其大致数量可以通过计算某一个体反对三十亿其他人的所有可能组合,再将这个数字乘以三十亿来确定。
然而,最受欢迎的是心理学家朱利斯·查顿(Jules Chardon)的书《光学伴侣》(The Optical Couple)。作为隐喻艺术的大师,查顿首先将双星与已婚夫妇进行对比。正如在天文学中,双星可能是物理的(在太空中彼此靠近),或光学的(相距几十光年,但从地球上看彼此接近),所以在婚姻学中,他研究那些对人类最有益的婚姻关系。如果到目前为止,基于爱情的婚姻制度能使国家受益,那么现在就该转而以怨恨为主,这就必须改革婚姻制度。光学婚姻的占比必须逐步提高到100%。冷淡,可能的情况下,甚至倍增的厌恶感都会产生有力、活跃的恶意,只需把它们吸入个人吸收器,然后沿着电线引送到一个中央蓄能器,这个蓄能器就可以将所有的恶意、流动的愤怒汇集进一个黄色的储备库。
通过人工手段将恶意升到吸收器水平的方式数不胜数。然而,事情很快就清楚了,这些人工恶意刺激剂几乎完全没必要;这种能量有各种形式的自然储备,从憎恶到愤怒一应俱全,多得无可估量,显然取之不竭。
事实证明,互殴的潜能,如果能被迅速吸入街头吸波器的气孔,可以将整个房间的地板加热十二小时。即使不采取任何婚姻学措施,只需给两百万对“幸福的夫妇”提供多孔双人床,你就可以支持一个大型锯木厂的工作。
生活以癫狂的步伐改变着,一切都被重新设置。办公室和商店的门道越来越窄,以更好地用它们那些看不见的气孔收集推挤着进出的身体的能量。林荫大道的长椅、剧院座椅的靠背、工作台都装有特殊的多孔插座,以吸收愤怒的汁液:水滴汇成了小溪,小溪聚成洪水,洪水变成了沸腾、冒泡的大海。
战栗的仇恨、突发的愤怒和爆发的狂怒都流入了电线,变成了钢锯声、活塞的震动和齿轮的摩擦。
至于一天的积怨怒火,一旦它们在拱形街灯的照射中变作黄色煤炭,就可以在星光闪烁的夜晚里缓慢地燃烧了。
<strong>6</strong>
弗朗西斯·戴德先生反对生活中的胆汁分泌,他并不是孤家寡人,例子就在眼前:教区的牧师和他的妻妹,一名双手如虔诚的女帮佣的四十岁的处女,也都有同感。几次讲坛上的布道谴责了玷污世界的黄色妄想。教皇的通谕——出于某种原因推迟了——预计不久会公布。
反对派逐渐增多。尽管黄色煤炭的信徒们嘲笑反胆汁主义者除了教士服和裙子什么都没有,事实上,他们低估了对手的人数。抗议者散发的报纸《心反对肝》很受欢迎。
戴德先生是“真诚社”(Heartfelt Organization)的创始人之一,也是最活跃的成员之一。的确,他的工作很受掣肘。政府认为真诚社的宣传破坏了黄色事业。慈善集会被禁止,布道时座位空空如也。真诚社对付的是一堵墙(那堵墙上点缀着吸收孔)。
一天清晨,戴德先生醒来时感到非常沮丧。他的门缝里,和当天的报纸《心反对肝》在一起的是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份来自真诚社中央委员会的指示:“先生,在收到这封信的两小时内,你将应召去爱人类。拯救始于家中。”
戴德先生摆弄着那页纸,知道这一天被毁了。时针指向九点钟。看着罗马数字Ⅺ,戴德先生嘟哝着:“好吧,还有时间。”他眯起眼睛努力想象那模糊的、长着很多脑袋的人类。随后,他撑起一只胳膊肘,打开报纸浏览着标题。“哦,不!好吧,好吧……那就是了!该死!”他将报纸揉皱扔到地板上,“镇静,镇静,老头子,等到十一点你将不得不……”戴德先生梦游般微笑着开始穿衣服,他经过皱巴巴的旧报纸,弯下腰将它捡起,小心地抚平那些印刷的字行。
差一刻钟十点时,戴德先生坐下来吃早餐。从两三片火腿开始,然后用茶匙在熟鸡蛋上轻敲一下。蛋黄像邪恶的眼睛一样从蛋壳中涌出,让他想起……戴德先生突然失去了食欲,将盘子推到一边。时针正向十点慢慢移动。“我真的应该,嗯,做点什么。我不能只是干坐在这儿。”但就在那刻,电话铃声响起。“我不会接。让他们去见鬼!”电话铃停了下来,然后又急促响起。戴德恼怒地将他的耳朵压在听筒上。
“你好!是的,请讲。十一点后回电。我很忙,忙一件对全人类都很重要的事。很紧急,你是说?我的事也急。什么?我告诉你了,我很忙,你还坚持,就像一个……”
放回听筒,戴德先生双手背在身后,开始来回踱步。他的眼睛落在从吸收器伸出的细玻璃管上,这个吸收器占据着墙壁,就像世界上所有房间的所有墙壁一样,墙上有几乎看不见的气孔。带刻度的玻璃管中的水银缓慢上升。“我真的……不,不。我必须开始工作!”戴德走到窗前,俯视街道:人行道上一如既往,黑压压地挤满了从所有的门和过道里倾泻而出的人。
“甜蜜的人类,亲爱的人类。”戴德结结巴巴地说。他能感觉到自己手指绷紧,不由自主地攥成了拳头,一阵阵刺痛在他的一根根椎骨上战栗,又传给脊柱。
窗玻璃被嘶哑的汽车喇叭声震得咯咯响,与此同时,人群柔软的肉体从每一个缝隙中推挤而出,继续在街道的墙壁之间被揉捏。
“亲爱的人民,我的兄弟们,哦,我该怎样……”戴德咬紧牙关,“主啊,怎么会这样?还差二十分钟到十一点,而我……”
戴德放下帘子挡住了街道,试着不去看玻璃管的刻度,他陷入扶手椅里。
“试试精神胜利法。使劲,老家伙,爱那些恶棍吧。至少十五分钟,哪怕一点点。继续吧,爱他们只是为了恨他们。该死的。只剩五分钟了。哦,主啊,帮帮我!造一个奇迹,让所有人都爱他们的邻居。好吧,人呐,准备好,我要开始了,我亲爱的——”
一声轻微的玻璃丁零声,戴德将他汗水斑驳的脸转向吸波器:玻璃管无法承受压力,爆开了,水银飞溅得满地都是。
<strong>7</strong>
虽然开采和积聚黄色煤炭的技术开始遇到了失败,但它得以逐渐改善,能够排除诸如刚才描述的这类事故了。与此同时,“失败”这个词具有了新的含义,因为正是生活的失败者,即怨恨的不满者最适应新文化。他们对生活的怨恨现在是有报酬的,而且是一笔可观的收入。整个人类不得不接受再教育。所有人都得佩戴一个便携式计量器,根据恶意的辐射量总和计算个人所得。标语口号“要么愤怒,要么挨饿”的巨大字体在每个十字路口上方飘动。脾气好和心肠好的人被扔到街上,要么死了,要么变得冷酷。在后一种情况下,他们个人的统计数字会飙升,这能使他们免于被饿死。
其实在莱克的想法出台之前,能源委员会就已经成立了一个特殊小组来研究利用阶级仇恨的可能性。委员会小组秘密工作,CANOE成员非常清楚,与这种仇恨打交道需要极度谨慎。黄色煤炭转化自然会引发过时的工业的工人们的骚动不安。与此同时,资本家与CANOE密切合作,放弃了安抚那些对剥削阶级心怀不满的工人的旧政策。现在,对剥削的仇恨可能会……被开发用于工业用途,由吸收器收集,并注入引擎和机器。工厂可以只靠工人们的仇恨就能运转。工人们自己也不再被需要了。工厂和作坊开始大批裁员,只留下几个收集恶意的骨干。席卷全球的抗议和罢工浪潮只会使蓄能池中的能源膨胀,并带来滚滚红利。事实证明,最纯的怨恨——几乎不需要过滤——是由失业者制造的。在关于恶意收集的第一次会议上,一位受人尊敬的德国经济学家宣称,当罢工可以帮助完成工作时,崭新的时代就开始了。他的话赢得了一阵含混而沾沾自喜的掌声。会议厅吸波器上的玻璃管微微颤动。
<strong>8</strong>
的确,世界进入了黄金时代,而且不需要挖掘地壳来获取黄金,不需要在溪流中平筛沙子——它自己就会从肝脏胆汁的黄色滴液中渗出;它就在那儿,在皮肤下面一点点。人的肝脏变成塞得满满的、奇迹般取之不尽的钱包,不是放在口袋里,而是藏在人的身体内部,没有小偷能偷走。它既实用又便携。和老婆拌嘴的所得可以买一份三道菜的午餐。一个嫉妒相貌英俊的对手的驼背人,一旦他把内口袋里的金子转移到外口袋就能以一个高价妓女来犒赏自己。总而言之,生活变得越来越容易了。来自蓄能器的能量正在建造新的建筑物,扩大狭窄的四方体,将棚户变成宫殿,人们的衣着不再是灰色的粗布,而是精致且色彩丰富的套装华服。转化为燃料的胆汁的急流,洗净了天空的煤烟和大地的泥浆。如果以前的人们拥挤不堪地生活在黑暗的、储物间般的小屋里,脸颊贴着下巴挤在一起,现在他们住得可宽敞了:房间有高高的天花板,宽敞的法式窗户对着阳光;如果以前只能穿便宜的靴子,简直能被它们的便宜刺痛,像被钉子扎了一下,而现在,缝制精整的鞋底像天鹅绒一样漂浮在脚下;如果以前穷困的村民在冰冷炉灶旁冻得颤抖,他们尸体般惨白的面孔隐藏着几个世纪的绝望,而现在,恶意存储器为电热器的蛇形线圈供暖,带来了舒适和安慰。现在每个人都吃饱了,丰润的玫瑰色脸蛋代替了带有饥色的凹陷的脸颊,身高长了几英寸,肚子变圆,举手投足也变圆滑了,人们的肝脏被一层柔软的脂肪膜覆盖。那是末日的开始。
从表面上看,一切似乎都很好:机器全速工作,人类的洪流在门道的窄缝间挤压着,黄色煤炭蓄能器沿着电线穿过空气传递能量。但是,这里或是那里,莱克教授的蓝图无法预见的奇怪事情开始发生。例如,在柏林,一个晴朗的秋日,警察拘留了三个无法停止笑的人。这太离谱了。警察局长红润的脸裹在一个紧绷的黄色硬领里,他跺着脚向罪犯们大叫:“今天你们无缘无故在公共场所笑,明天你们就会光着身子在街上跑!”
这三个擅笑者被判犯有流氓行为,并被罚款。
另一个案子尤为严重:一名坐在有轨电车上的年轻人冒失地让出他的座位给一个干瘪的老太——她快被太多的胳膊和肩膀压扁了。即使被告知“乘客规则和条例”第4条(让出个人座位最多可被处以……的监禁)之后,他仍拒绝回到自己的座位。至于那位老太太,据报纸透露,也对这莽汉行为深感震惊。
一连串令人费解的事件开始蔓延,遍布全球。最严重的一个事件是对一名教师的一场可耻的审判,他竟然在课堂上公开宣称:“孩子应该爱他们的父母。”
他的学生,当然,对古老的“爱”这个词感到困惑,并问他们的父母这是什么意思。许多父母都记不得了,但是他们的父母解释了这个可恶的短语,于是这败坏青少年的家伙被送到一个由法官组成的陪审团前。更耸人听闻的是这件事的反转,法官竟将这个无赖无罪释放。现在政府开始焦虑不安了。黄色的报刊(那个时代的报刊都是黄色的)发出呼吁,要求推翻该裁决。在所有的特别报道中,都有那些替补法官的照片,然而在那些版面上,他们的面孔和蔼、饱满而且漫不经心,这显得很奇怪。结果,败坏者仍然逍遥法外。
必须采取紧急措施,因为不仅黄色社会,而且黄色工业也开始崩溃了。一家工厂的机械锯齿好像厌倦了咀嚼木纤维,突然停下来。火车和有轨电车的车轮转得慢了点。玻璃灯罩内的灯光看起来也有点暗淡。的确,能源储备库里仍装满了几个世纪的愤怒,在未来的四五年内,可以为电动皮带和小齿轮提供动力。但是新的、必不可少的恶意供应量在日渐减少。
所有国家的政府都在尽一切努力避免一场全面危机的爆发,他们需要通过人为手段将恶意辐射恢复到以前的水平,他们决定不时切断人们的热能和电力。但是,那些肝脏破产的人们只是坐在宽敞的、此刻黑暗着的房间里,耐心地、毫无怨言地坐着,都没有哪怕试着挪近正快速冷却的炉子。即便有可能,开灯看他们脸上的表情也毫无意义了:他们的脸上没有表情。他们神情空虚,脸色红润,精神已死。
医生被带进来。他们用药丸、药液和电击来激活肝脏。无济于事。肝脏已说尽了想说的一切,把自己裹在肥腻的脂肪茧里呼呼沉睡了。无论他们使用何种专利药物,增加多少剂量以及采用何种激进疗法轰击它,其结果对工业生产仍无价值可言。
时间不多了。每个人都知道:胆汁的海洋在退潮,再也不会翻涌了。应该出现一位新的莱克教授,我们才能找到新的能源,他的发现将从上到下彻底改变生活。已被淘汰的CANOE又回来重新开始工作了。该委员会呼吁全世界的发明者给予帮助。他们几乎没有收到任何有重要意义的回应。发明家有很多,但是他们的创造性随着他们的怨恨而消失了。现在哪儿也找不到——无论七位数、八位数还是九位数的悬赏金额——旧日恶毒的心灵、狷狂的灵感、蘸着胆汁的讥讽尖锐的笔尖。今天的墨水寡淡无味,缺少血液和胆汁,纯净、未经发酵,除了愚蠢的涂鸦和模糊的、污渍般的想法,什么也创作不出来了。文化在耻辱和沉默中奄奄一息。在它最后的几年中,在熵的温和扩散中,找不到一个能恰当点戳黄色煤炭时代兴衰之趣的讽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