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河桥

3个月前 作者: 科尔扎诺夫斯基
    工程师廷茨把图纸扔到床边桌上,将毯子拉至下巴。他闭眼躺着,感觉到蓝绿色的灯光透过他的眼皮在他的视网膜上漫游,桁架的网格映象没有随着丢开的图纸消失,仍暂留在视觉上。他校验着数字和记号,心思从一个公式到另一个公式兜着圈子。


    图纸旁边的玻璃杯里还剩着半杯茶,廷茨闭着眼摸到杯子将茶水送到嘴边,茶已半冷了。思绪不断地在他的眼皮底下推挤,眼皮真想像商店的门一样写上“关门了”。带着愤怒和顽固,那些可恶的念头不停地敲打玻璃,或许是他的瞳孔在戳弄他窥视的睫毛,拒绝明日再来。廷茨沉重的眼皮底下,思绪不停地流动和回流。蓝绿色的灯光——似乎从发霉的死水里过滤——渗入他眼睛。他的喉咙焦渴。廷茨再次去够那杯茶:“肯定冷得像石头。”


    的确,他的手指此刻触到的是又冷又滑的东西,但不像玻璃——它在压迫下退缩着,摩擦他的皮肤,从他手里跳脱。


    廷茨从枕头上强抬起头,睁开眼睛。在灯的蓝绿色阴影下、图纸之上,坐着一只蟾蜍,它圆圆的眼睛迎着他的目光。它白色的、懒洋洋鼓动着的肚子几乎与白纸混在一块,它背部的绿灰色斑点与灯光同色系。蟾蜍肥胖松弛的屁股小心翼翼地坐在桌子边缘,蹼足曲线很警惕地绷紧,随时准备从光圈跳入黑暗。廷茨的鼻孔从眼前这奇怪的一幕中嗅到一股微弱的、黏糊糊的沼泽气息。他想喊叫,赶走那双不眨眼的蟾蜍眼睛,但是它那双瞳孔慑住了他;蟾蜍的嘴巴动了,最奇怪的是,它不是呱呱叫,而是挤出一句话:“打扰一下,请问,从这儿到死亡还远吗?”


    不知所措的廷茨退缩到墙边,什么也没说。停了一下,蟾蜍不耐烦地挪动着它张开的蹼足。


    “我觉得我是真的迷路了。”


    蹼足的嗓音很轻,却四下皆响;它的阔嘴角下垂,坦率地显出一副苦涩和失望的样子。


    停顿。


    “你不大热心呢,”白嘴巴继续说道,扭曲出一个殉难般的笑容,“但是该有人帮我从冥河岸外跳到绝对的、终极的来处,因为你如此不喜欢我刚刚使用的某个词。你瞧,我正处于悬而未决的此地(cispendent)和超越(transcendent)之间的过渡,我希望形而上学家们不会介意说‘此’(cis)。这种事经常发生在旅行者身上,我已陷入——”


    “这太奇怪了:深夜,在我的床头柜上——突然间……”


    蟾蜍听到第一句回答后咧嘴一笑,接着扑通轻跳到桌子离廷茨最近的一边。


    “相信我,我更觉得奇怪。在这几千年里,我从未用我的淤泥换取过一场冒险之旅。身在此处的我,本是一个喜欢居家的地底动物,晚上却出现在某人的床头柜上……这太荒诞离奇。”


    廷茨逐渐习惯了他夜间访客覆盖着薄膜的眼睛、缓慢悠长的声音和凸凹的形体,他想,对待梦的正确方式是尽早结束它。由于担心冒犯,廷茨此刻已十分得体地安顿下来,而且信任地靠近离他的耳朵不足十八英寸的客人,他没有大声说出这一点。但显然,这个想法被猜到了。


    “是的,”蟾蜍说,耷拉下眼膜遮住了眼睛,“朱文诺[朱文诺(Juvenal):古罗马诗人和讽刺作家。]曾写过:‘冥河蛙,甚至连免费泡澡的小孩子也不会相信它。’但关于这些,一个人最好还是问问那些花一块银币在至纯之水[至纯之水:指冥河的水,据说冥河的水有魔力。希腊神话中,忒提斯抓住她儿子阿喀琉斯的脚跟,把他浸在冥河中,使得他坚不可摧。],也就是冥河水中洗浴的人:不是新生儿,而是刚死的人。再说一遍,我并不在意别人是否相信我存在:作为一个梦有其优势,它将人从一连串的约束中解放出来,尽管我无意滥用这一特权。此外,如果一个梦者怀疑他的梦的存在,那么这梦可能也会怀疑其梦者的存在。这是谁预见谁的问题:如果人们在上帝对他们失去信心之前不再信上帝,那么上帝的下场就会很惨,但如果上帝不再相信他所造之物即此世界的真实——那么,首先,然后……噢,好多如‘噢’一样圆的气泡从冥河水面升起,也必然破裂了。我们跑题了。请允许我引用黑格尔[黑格尔在《历史哲学讲座》(1840)中认为:“历史需要理解——以独立客观的眼光看待一个对象,并在其与其他对象的理性联系中理解它。因此只有那些能够创造历史的民族……已经达到这样一个发展阶段……在此阶段,个体将自己的存在看作是独立的,具有自我意识。”],他既然将某些国家,例如你们这国家,视为有‘存在’但无历史,即外在于历史(extra-historic)的国家,那么我这个古老的冥河蛙的后裔,虽被驱逐出‘存在’(我蹲在黑格尔头上),为何不告诉你我的故事,如果你乐意聆听?毕竟,所有的幽灵都是在没有得到预先许可的情况下进入人的意识的;它们未受邀请就涌入大脑,就像我刚才做的,而这种涌入法……但是变得太悖谬或过深地钻研形而上学就没必要了——你同意吗?”


    平心静气地,廷茨再次俯视这位突然落到灯罩蓝绿光下的冥河淤泥居民。蟾蜍重新安置了它的肥臀,用长满疣的后脚抓住了桌沿,准备开始讲故事。它那圆眼睛和圆肚皮看似裹在白色马甲里,以英式风格翘起的薄唇让人联想起西摩[罗伯特·西摩(Robert Seymour,1798—1836):英国插画家,以为狄更斯小说《匹克威克外传》画插图而闻名。]画中性情冷淡的匹克威克先生——这位在汉普斯德池塘研究刺鱼生活的学者即将讲述他的一次冒险。廷茨微笑着回应蟾蜍的笑,他将脊背从冰冷的墙壁挪开,叠起毯子拍打了几下,准备好听它讲。在几个“嗯”和“阿——嚏”之后,蓝绿色玻璃罩下白绿相间的夜间蹦跳者开始了。


    “正如我已经说过的那样,对于冥河的淤泥居民来说,所有怪事中最怪的是从一个‘此地’向另一个‘此地’的迁移。徒步旅行变数太多,阿——嚏,呃,是的。最睿智的冥界头脑都这样认为。无论你们这些地球的爬行者如何以蜿蜒的道路一圈圈缠绕它,你们一切的漫游以及你们所有人,最终会停在一个深坑里。这最后的‘此地’,无人能逃离。等待一把独腿但轻巧的铁锹赶上你是多么愚蠢,最好是在适当的时候自己钻入淤泥。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与冥河底部古老而智慧的、咯吱作响的泥沼交谈,所有的意义都掉入这条河。事实上,与死亡相比,生命是一摊狭隘的死水。这是悖论?算不上吧。当你,廷茨,来到我们的泥沼……哦,在这虚无里你什么都能找到!我向你担保,你们所有那些装饰着星辰和太阳这些闪亮饰物的、花里胡哨的生活,它们都太……外在于冥河(Extrastyxia)了。活着就是从死亡中叛逃。没错,你们所有逃避虚无的人迟早都会归于虚无——因为没有别的。


    “但是我们这些冥河底部的居家汉从来不需要去外面。我们拥有所有失去自身存在之物。科赛特斯(Cocytus)、勒特(Lethe)、阿刻戎(Acheron)和斯提克斯(Styx)[把冥界和世界分开的五条河中的四条,分别是哀鸿河、遗忘河、悲伤河和向众神发誓的发誓河。另外一条是分开冥界的火河普罗格顿(Phlegethon)。]汇集在一起。你瞧,它们围绕着死亡之地流动,进入此地的人必须将其生命的记忆留在我们无波的水中。于是,巨量的人类记忆将其全部内容即被他们耗尽的全部生命之重负都投入了冥河的黑暗深处;它们落下,被缓慢地筛着——分解成昼夜和瞬间——一滴滴穿过裂缝,滴落到我们所在的底部。生命叠在一起,一层又一层,来自无数岁月的浑浊褪色的沉积物、行动的影子和思绪的折射。你每走一步都不得不驱散地毯般铺在冥河底部的人类记忆;随着我的每一次跳跃,都可以听到四溢的、不会再被听到的多语种词语,罪孽和抚爱的黏糊糊的秘密环绕我,粘在这层特别的薄膜上。”


    蟾蜍停顿了一下,将它前脚的五彩的脚趾凑近枕头的一角。廷茨出神地盯着它那块被脚趾上冒出的绿色气泡映得斑驳的白色的皮肤。


    “那么,”蟾蜍继续说道,后腿轻轻一纵,扑通一声落到廷茨耳边的枕头上。“那么,很明显,我们这些住在时间淤泥里的居民没有理由离开它。与普通的河蛙不同,我们不捕猎苍蝇。我们干吗要做那种事?那些被耗尽了的生活编织成一条厚厚的黑线地毯,覆盖了整个冥河的河床。时间的淤泥一直埋到我们的眼睛,我们只能听到喀戎的船桨高远悠长的拨水声,看到他的小船在生死两岸之间漂流滑动的阴影。我们的淤泥是所有‘或者’的死地;阴凉幽暗的永恒黏液游丝般穿过我们,还有天鹅绒般柔软的淤泥,涅槃中的涅槃,它们围绕思绪、后思绪、后后思绪汇聚,还有……”


    这时薄膜遮住了这只蟾蜍的眼睛。它的头懒洋洋地后仰,半陷入它那无颈的绿白色身体里,露出突出的弓状嘴唇。


    “但是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呢……”


    廷茨的声音让蟾蜍凹陷在膜中的眼睛突出来;它继续用那种缓慢的语调打破沉默。


    “有些事情发生了,唉,我被迫移居。是的,我知道,在我说过那样的话之后,移居这个说法听起来一定很奇怪。然而,事件之链很少与结果链相一致。问题在于,冥河底层的民意是分裂的。记忆残留物的混合性甚至明显地影响了我们。就死亡而言,有两个阵营:自由派和保守派。我属于后者。但是,唉,最近自由派的死亡观开始占上风。我们老蟾蜍坚持一条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原则:死者应该彻底死了。我们不想要半生不熟的死者、勉强死去的死者、自杀者以及在战争中被杀死的人——总之,所有那些不合时宜地涉入所有河流中最神圣之水的新手。我们认为,一具仓促马虎的尸体并不是一具完全的尸体;死亡必须耐心细致地工作,逐年渗透一个人,逐渐侵蚀他的思想并削弱他的情感;记忆褪色必须是经由疾病或衰老——逐渐变得灰暗,以雕刻作品的方式;只有那样它才会成为冥河黑淤泥的颜色。所有被强行抛入冥河、未经死亡浸润的死者,死在最好的年华,在鼎盛时期被砍伐的生命还带有活力和冲动;忘川拒绝接收他们,将他们激动不安、色彩斑斓的记忆涤荡到了冥河,这就侵扰、损毁了我们的非存在。你会认为这是不证自明的。然而,那些自由派——他们总是利用贪婪和欲望——长期以来一直坚持这一口号:更多的死亡。


    “当然,我们保守派并没有屈服;我们每时每刻都在抵制自由派的贪婪和广泛的死亡政策。但这是一场艰巨的斗争。说实话,自由派懂得如何影响大众(vulgus)。他们经常组织激进青蛙合唱团,它们的呱叫声在冥河之上升起,呼求大规模的死亡。它们嗡嗡响的洪亮呼叫经常能传至地面,激起成群结队的人类发声呼应青蛙们,呼唤着他们自己的死亡,阿——嚏。然后战争开始了。战斗产生的重负堆满了喀戎的小船至船舷上限。有时,喧嚣的死亡派系也会缓和一阵子。


    “但是,正如人们所预料的那样,自由派对大规模屠杀的口味只会随着世纪的推移而增加。自由派蛊惑人心的领袖发誓要使冥河的水变成红色。几乎所有的青蛙,甚至蝌蚪,都被其宣传蛊惑。成群的梭腿蝌蚪会跳上沙洲,将成千上万的嘴巴转向地面,然后大叫:更多——更多!


    “局势变得极其紧张、令人惊恐。无论是来自生命还是来自死亡,无可避免之事已迫近。就连我,几千年来从未离开过河底的我,也会游上浑浊的沼泽水面来扫视两岸。死者这边,也就是我们这边,全是粉状灰烬,平坦而悄无声息,上方也没有空气,黑色的、没有星辰的天空沉重地、永恒地坠入灰烬。另一边,就是你们那边,被浓雾笼罩,但即使在浓雾中,你们的太阳也在令人厌恶地照耀,同时,一层层瀑布般跌落的彩虹纠缠在它的光束上。生命——啊呸!多么丑恶。我移开眼睛,随即下潜入淤泥。


    “与此同时,被寻求已久的数百万人之死已经开始:它从大地上升起,出自成千上万的金属炮口;它像有毒的雾一样弥漫,它浇灭彩虹,剪掉太阳的光束;子弹的狂风扫荡着灵魂,直接让它们如蒲公英的圆形种子般落入冥河之中。几乎所有冥河底部的居民们都幸灾乐祸地呱呱着,迎来了第一波汹涌的死亡。我不知道,即使在战争中,地球的转动也没能让人类的脑子转一转;那些蠢货们向死亡投掷最不值得赴死的人,也就是他们的年轻人。年轻人的记忆有一半还是空的,因此,它们被忘川扫到冥河,它们不能下沉,只能漂浮在水面,一半在水上一半在水中。这片半死不僵的绿植聚集成一种浮萍,一层将众河之河的河底与河面分开的薄膜。


    “我们这些老派的蟾蜍试图破除这种事与愿违的普遍观点。我记得,我曾做了一次演说——在这条河最深的一条支流里——关于一个园丁,他想让花朵快速生长,就拽着它的茎往上拉,直到把它连根拔起。大多数听众都没能理解我的论点。我们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被杀气腾腾的呱叫声蛊惑的暴民变红,大屠杀将古老的黑色冥河浸泡在血水中。喀戎的桨总是被卡在脓液里,他超载的船舷上沿几乎与水面持平。许多灵魂跳下船,开始游向亲爱的死亡,一股股汹涌的激流搅动着这条从远古时代就静止了的河流。


    “那是最后一根稻草。我再也不能忍受了。别了,故乡的淤泥!别了,静止的永恒!别了,无声无息的死亡之歌!我决定逃亡——到灰烬中去。蹼足把我迅速推到水面。我伸出头,眼睛张望寻找着死者之岸。我的麻烦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无论我多么努力去看,我都无法分辨哪一边是死人的岸,哪一边是活人的。两边都烧成了灰烬,一样的荒寂,到处都是漏斗状的尸坑。雾中混杂的有毒气体覆盖了左右两边。哪一边?我不得不下决心了。所以,我就随意跳起来。


    “我用脚跟十分小心地推戳着,越来越深,慢慢进到深处。一点一点,烟雾弥漫的空气开始清澈,城市的微光闪烁起来,碰巧的,结果是,咳——”


    “你就这样来到地面上了?好吧,厉害!”廷茨从枕下抽回肘,凑近故事的结尾。


    “唉,是的,否则我们的会面是几乎不可能的。当然,我确实试着回去,但我找不到所来之径了。我胡乱游荡,总是撞上如秃鼻鸦般成群聚集的人类。怎么办?白天,我得藏起来,逃避你们的太阳的黄色触须,流连在湿乎乎的池塘或深水池中。被生活驯服的河蛙们看到我,一位来自冥河的访客,都吓得惊跳开去。但是到了傍晚,我会溜走,寻找能回到死亡之路上的旅伴。我的努力不太成功。我记得有一次——在夜间晚些时候,就像现在——我跳到一位患肺病的十八岁女孩的枕头上。她的辫子在滚烫的亚麻布上散开,呼吸浅而急促。我想用开玩笑的方式使她安心,就像有些医生(即冥界的间谍)有时也会做的那样。我将嘴巴凑近她耳朵,说起俏皮话:‘肺痨症,呱叫症。’但很奇怪,我的小旅伴哭叫起来;随着她的哭声响起了脚步声;我纵腿就跑,跳入药瓶下面露出的处方下面,藏入黑暗。


    “另一次,我设法偷偷钻入因铅中毒而快死了的排字工的薄毯下。是的,阿——嚏……用来制作你们那些时髦的祈祷小册子或是政治宣传单的铅字毒性很大。我还记得,当时我将一只耳朵压在他的胸前,听他濒临衰竭的心跳,然而……顺带说一下,我很容易被你们的民间传说即冥河外岸的传说搞糊涂。但有个古老的、有名的叠句是这样唱的:‘借我你的耳朵吧。’这不就是说‘竖起耳朵,仔细听’?正如我说的,我在你们的语言小圆丘上站得不算稳——”


    “不要把水搅浑,请等一下。”廷茨将视线从蟾蜍的鼓胀的瞳孔移开,“如果你只想要个旅伴,那就是说我……”


    一个气泡从蟾蜍嘴上膨胀又破裂,然后这蹼足动物继续说。


    “很不幸,不是的。当我在地上游荡时,您瞧,成千上万的念头在我内心游动。我见多识广。我跳跃在冥河两岸。我的结论是:问题不在于活人和活人之间的战争,不在于你们(人类)存在是为了埋葬彼此这个事实;问题在于冥河两岸之间的亘古战争,永无止境的死亡对抗生命的战争。我提议休战。我的跳跃与其说是为你,不如说是冲着这张图纸。”


    “我不明白。”


    “很简单啊。死亡的国度是什么?一个像其他国家一样的国家,但是关税略高——跨越边界的人必须支付百分之百的生命。就是这样。好吧,我们将废除边界。死者将能够被遣返,回到他们的尘世家园,而那些过于活泼的生命……但是,我们不必陷入细节的泥潭。我的想法和你的数字将使这个伟大的事业——死亡和生命合一——摆脱僵局。无论如何,这必然会发生;已经接管冥河底部的疯狂青蛙们的聒噪无可匹敌。随它们去吧。对于我,曾经的黑水域的撤离者——来说,唯一能够理解的爱,是命运之爱(amor fati),我们将从小处做起,悄悄将它们渗入生命。”


    “举个例子。”


    “没问题。想象一下,比方说,每个十字路口都有这样一台精妙的机器:面板垂直于地面,一个狭槽在口袋的高度,便于投币,另一个在眼睛的高度,大小像子弹的孔。你走到机器那里,把硬币放进插槽,就会有一颗子弹射入眼睛之间。便宜又好用,并且还带一个消音系统——这能将对过路人的打扰降到最低。或者……不,最好跳过这些,进入要点。我偶然发现了你画的桥梁,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它的形式精确而轻盈,你的数字使钢铁像蜡一样拱起、弯曲。是时候大规模应用这种设计了;我们必须找到一种比游丝更轻、比钢筋混凝土更坚固、比玻璃更透明、比金线更柔软的材料,因为是时候了,该是我们在冥河之上建起一座桥梁的时候了。就是这样!一座悬浮在永恒的‘不’和永恒的‘是’之间的桥梁。从黑夜到白天,从阴暗到光明,它的跨度将弥合死亡和生命的鸿沟。悬挂在蛇形的冥河之上,我们将使用带黑色下颚的挖掘机;我们将疏浚世界上所有沉没的记忆;所有被遗忘所筛除的世纪,所有相互层叠的世纪,所有被冥河淤泥混合的历史和史前时代都将被吊起来,暴露在你们的太阳下。我们将把遗忘一直漏到底部。死亡将把它所有的财富都交还给穷人——它所有的银币和生命,我们会看到,你的构思如何在这些不断增加的死亡中保存了生命活力。那么,让我们开始工作吧,一起为了死亡(Obit)的荣耀。不是吗?哦,我们的桥能把‘不’都变成‘是’。只要你允许,我很乐意,嗯……更靠近这些想法。阿——嚏。这地方非常不舒服,不够隐私——你不这样认为吗?而在你的颞骨底下,我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


    廷茨畏缩了。他看到蟾蜍的眼睛像邪恶的气泡一样膨胀,它的后脚弯曲,准备弹跳。出于自我保护,他的手条件反射般挥舞起来,但在那之前,他的大脑受了一记软软的、黏糊糊的打击,他的头跌回枕头上。廷茨大喊大叫……睁开了眼睛。


    房间里均匀地洒满了清澈的日光。床头柜上——在被遗忘的、被阳光弱化的灰蓝色的灯光下,是那张五跨大桥的详细计划。在它旁边,是翻倒的玻璃茶杯;它的圆杯口盯着廷茨,一只茶匙的扁平银舌从茶碟白绿色的边缘探出来;图纸上留下了潮湿的印渍,也许是溅出的茶水,也许是来自……


    工程师廷茨再次努力闭上眼睛,试图保留随着时间流逝而迅速变淡的沼泽的印象。然后他甩掉毯子和已经过去的夜晚。他的脚在地板上摸索熟悉的拖鞋,而他的大脑则拥抱了熟悉的图表和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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