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中 下谷龙泉寺町时代
3个月前 作者: 樋口一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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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之中[封面有“明治廿六年七月 夏子”]
(明治二十六年七月十五日—八月十日)
七月十五日</strong>
这天开始找房子。太阳还没升起来,就从和泉町、二长町,到浅草的鸟越,然后一直走到了柳原、藏前一带。我的想法是,不求店铺气派,位置好。想好了要找租金便宜不引人注目的所在,所以尽看些小而破旧的房子。
我们家早早地就败落了,一直都住些窄街陋巷,但屋子总还是有格子门,院子里有树,屋里有地板。而这回看的房子,所谓的天花板乌黑一片,望之不快,柱子歪斜,地板低矮[日式房屋的地板是在地面上架高的],屋檐顶着屋檐,这家的厨房门和那家的厨房门连成一片。不仅如此,大部分都没有榻榻米,也没有纸门,也就徒有个房子的名头。
一开始,我被这情形吓到了,只在门外张望一下,无心进去问。想着这样走下去也没个头,还是该停下来问问,便去空屋的隔壁询问。有人热心地讲了一堆,也有人凶巴巴地说,去问管事的吧。管事的男的40多岁,秃顶,待在小屏风后的账房格子里,正在打算盘。他的身后摆着的大概是商家送的中元礼,小包的砂糖和面条等排成一溜。他说话的时候显得架子十足,很讨厌。
在美仓桥与和泉桥之间的小路上有座房子,两个房间分别是四叠半和两叠大,还有三叠店面,铺了地板。这房子有榻榻米,纸门也是好的。虽是长屋,但不太脏。说是押金三元,房租一元八角。一切都不错,只是完全没有院子,屋后直接抵着后巷长屋的屋顶,树什么的根本就是做梦了。我因为这一点有些介怀,便说,我还要让我妈看看,她说好才行。
邦子累坏了,走不动,很可怜,我说今天就看到这里吧,往回走。还不到中午。到家后又商量了许多。我说,虽然反复想过,但真的住到下町,还是不开心。下午再去西面高地找一找。
我想要院子。驹込、巢鸭、小石川一带,都是安静又好的地儿,但多是这位那位的别墅,我们这种小生意的店,不会有买家。那就没办法了。牛込那边的神乐坂不错,但因为有熟人[田中美浓子住在那边]住在附近,不合适。走了一圈定不下来,往回走。
从饭田桥来到御茶水大街这边,今天正逢开河[神田川开河,是每年庆祝纳凉季节开始的活动],河上漂着小船,在拉客。有人乘着马车驰过,走路的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显得有股得意劲儿。我回头望去,只见邦子拖着疲惫的双腿,挥汗如雨地跟了过来。哎,她真是可怜。幼年便失去了父兄,连小姑娘该有的玩耍都没尝过,每天过着凄凉的日子,最终成了个背离寻常人的模样,就连看见春花灿烂也不会感到快乐。我一想到今后的日子会有多难,想到她和妈妈,难过得不行。我不知道前行的方向,但已无退路。这种时候,才叫忐忑。
<strong>七月十七日</strong>
晴。去下谷附近找房子。邦子最近很累,没有同行,我和妈妈两人一道。在坂本通看了两家,都不中意。走到了名叫龙泉寺町的地方,有栋面宽两间进深六间[面宽3.6米,进深10.8米]的屋子。左边挨着卖酒的铺子,去那里打听了一番。虽然屋里没有纸门[明治时期租房,有时房子不带纸门和榻榻米],店面六叠,另有五叠和三叠的榻榻米房间。是南北朝向的,看着不错。说是三元的押金,月租一元五。而且有个小院子。后面一片虽然不是这个房子的院子[后面是吉原的青楼万年楼的宿舍],有很多树,这也很好。我说,那就回去问问邦子,如果三个人都说好,就这么定了。拜托了卖酒的店家,回了家。邦子说没意见,我在黄昏又去了龙泉寺町。出了些岔子,房子差点落到别人手里,我做了许多打点。
<strong>七月十八日</strong>
晴。龙泉寺町离伊三郎住的地方近,所以租房的事全托给他了,可是到了下午也没有回音。我说那就去一趟,和妈妈一道出了门。正好错过了,他不在家。不过听说都办妥了,于是开始准备搬家。
<strong>七月十九日</strong>
晴。一早去猿轻町拜访藤本藤荫,聊了两个多小时。然后去找伊东夏子。对两边都讲了搬家的事。在藤荫君那里,小说的事谈得比较多。这天傍晚,把一些家具拿到了西村那边,打算请他帮忙卖了作为本金。顺路去了老师家。她病了,卧床休息。聊了一会儿,仓子来了。我让她陪着老师,立即回了家。家里有久保木姐夫帮忙,收拾得差不多了。今晚胸中骚动,睡不着。这就是抛却旧生活朝向新生活的不舍。
<strong>七月二十日</strong>
微云。十点从家里搬走。最近的种种,难以写尽。
新家在下谷通往吉原的唯一的一条道上,从傍晚开始便车声隆隆,灯火来去,难以形容。去吉原的人力车到凌晨一点都不停息,回程的车从三点开始喧嚣[作为官方认可的妓馆聚集地,吉原的店铺在凌晨两点打烊。]。从不挨着马路、安安静静的本乡的家搬到此地,在这儿睡的第一晚的心境,是生来头一遭。
家是长屋的格局,隔壁住了一伙人力车夫。我心想,等做起生意会怎样呢。他们也会成为客户,不能得罪。人们都说,花街附近的风气不好。我们家没个男人,被轻贱、让人不快的事情会不少。有什么事,我一个人忍了便是。妈妈年纪大了,邦子又是不谙世事的,若是看她们发愁,我心里难受。那么要怎么开始做买卖呢,我费尽心思地琢磨着。
这里蚊虫多,傍晚便有叫作“伊蚊”的大蚊子出没,看着吓人。有人说,这个蚊子要到穿棉袍的时候才会消停[樋口一叶专家和田芳惠(1906-1977)提出,此处的“有人”指的是桃水,十九日访问的对象也不是藤荫,而是桃水]。那就是要到入冬才没蚊子,愁人。
井水的水质好,可是井很深。凡事只要习惯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忐忑。以后会有熟人,做买卖也会变得熟练。现在这些不过是一时的烦忧。只是,如果我这样没落之后没有反转,就此一路衰败下去,恐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会被他忘记。被遗忘之后,我的恋情如同行云,消散在空中。那个人去过我直到昨天还住着的家。偶尔地,极其偶尔地,他会不经意地想起我在那个家里的模样,若是他因此怀念起我这个人,那便是我活着的意义。而我悄然离去,堕入这般寥落的尘世中,纵然他再因什么契机想起我,那也不会是对我的怜悯,而是轻蔑。“她终究无法清白度日,将此身付诸污浊。”他不会再对我有回顾之念。想到这里,我胸中窒闷,无法入眠,清晨的鸟鸣仿佛格外早。
这一晚雷声巨大,闪电亮得吓人。
<strong>七月二十三日</strong>
晴。早上,伊势利[石井利兵卫,樋口则义的熟人]来了。他用一上午给店铺装了架子等物件。下午要回去时,他说会帮忙去批发商那里问一下,又问,谁和他一道去。我说那就我去吧,和他一道走了。在浅草东本愿寺门迹前有个叫中村屋忠七[杂货批发商“荣寿轩”]的,伊势利和他是老熟人,便带着我到了那边。我托对方批五元的货物。付了一元订金。约好了明天送货过来。伊势利说,后天早上我来帮你摆放。都办完了,我回了家。
眼下手头并没有五元钱。伊三郎以前说过,一定帮忙筹钱。有他这句话,妈妈直接去了浅草三间町。不过这世上的事总是难以如愿。伊三郎的妻子[东京的妾室阿若]昨晚突然病了,他来东京是出门在外,带的钱不多,放在别人那里的钱还没拿回来,正是左右为难之际,留在老家山梨县的妻子也发了急病,家里乱作一团。他说,现在是把秋蚕的蚁蚕弄到蚕床的关键时候,没个男人在家怕弄不完,等这边阿若的病稍微见好,就要先回老家一趟。
妈妈说,他那边也够发愁的。
这就没办法了。我说,既然如此,去问问西村。
今天,上野叔叔来了。
<strong>七月二十四日</strong>
一早微云。妈妈去了小石川[表町的西村钏之助家]。到中午都没回来。和批发商约好今天到货,我心里焦急,想着借钱的事到底怎样了。十二点,妈妈回来了。西村说筹不到钱。我们以前把家什放在他那里寄卖,东西值二十元,妈妈催他尽快给钱。可他推脱道,要到下个月了。如今情况紧急,也没有其他路可走。妈妈又去和他说,哪怕五元也好,今天给吧。他拒绝道,现在快月底了,哪来的钱。妈妈便把事情的原委讲了,说有多少是多少,先拿上。可他仍然说无论如何给不了。不仅如此,他妹妹阿常还说了失礼的话。
妈妈说:“回来的时候我又去找了你姐夫,他那边也没钱。怎么办?”
我说,那就没办法了,先去跟批发商讲一声。我立即出了门。从田中町叫了车过去。他们正在装货,我编了个理由,求对方延个一两天。这边倒是顺利讲通了。我又马上从这里去找伊势利,让他不用来。
日落前不久,妈妈去了三间町。伊三郎已经回乡下了。晚上给他写了信,托他筹钱。我和邦子去吉原玩了。无法一一写下。这一天,妈妈还去找了三枝。
<strong>七月二十五日</strong>
晴。妈妈去中之町的“伊势久”茶馆找了千代[木村千代。吉原的茶馆是狎妓的客人喝茶等妓女前来的场所。千代在茶馆担任女招待领班。在吉原很难光靠一间店铺维持生活,故此樋口一家需要做缝纫补贴家用。吉原的缝纫活的客户多是妓女]。托她找活计。她爽快地答应了,让妈妈拿了一件单衣回来。说是就按这个做样子,以后会不断托我们做衣服。邦子立即开始缝纫。这天夜里,我和邦子一起去三间町看了病人的情况,回程从花川户经过待乳山下,沿着山谷堀,从日本堤回来。直到天黑,我和邦子都在研究店铺该如何经营。
俗话说,“穷困潦倒泪沾袖,方知人心”。从前我家衣食丰足,我便以为这世上人人都情深义重,从不改变。人世的行路难,要到人情反复无常之际方显现。父兄还在世的从前,和我们落魄至此地的今天,人们看上去像是没变,但若是窥其内心,正如世事变迁,他们的心彻底变了。正因为如此,方有正人君子少而贞女孝子稀的道理。人们仅仅是被一时一地的感情所支配着度过一生。这无常的人世。又是多么悲哀的人世。
那个钏之助,以前他对我们家十分诚恳,如今却这般冷淡,正是他内心的映照。倘若我现在对他说,把邦子许给他,他的态度一定又完全不同了。人世间的种种真是可笑。也有像他这样的恋情:从前,我家门户高,他家门户低,他出于贪念,想要得到我妹妹。经过时事变迁,他家富裕,我家贫困,他想要让我们领他的恩情。可我们完全不理会他的想法,于是他恨起了我们,怀着怨念,多半是想要趁这一次的机会来折堕我们,好如他的愿。也可能是我想多了,事情并非如此,但像他那般的人家,不可能没个五元十元的。就算他家没有,他也有朋友和熟人,一个男人家总能想到办法。尤其我妈妈还去低头求他了。左思右想,觉得他就是找我们报没能结亲的仇。想报仇就报吧。让他看看,樋口家就剩下两个姑娘,是不是毫无胆色。面对道理,我们像羊一样温驯。但面对仇人,我们决不会露怯。在这虚无的人世,倘有个埋骨之所,就足够了。才不要在那个钏之助面前低头。我家上有老母,所以凡事力求稳妥,我写一封信去,看他怎么回再说。
<strong>八月三日</strong>
多云。一早离开家。到根津片町找卖酸浆的店,穿过上野,去邮局取汇款[八月二日收到了伊三郎的汇款单]。七元。之后绕过门迹前,去批发商那里请他们发货。回家后,立即给伊势利寄了明信片。妈妈从伊三郎寄来的钱当中拿了两元,去了他在东京的家,是为了给阿若。早上,芳太郎来了。过午后不时下雨。
天黑以后,和邦子一起去看灯笼。想看看换成人偶灯笼[中之町的彩绘灯笼在八月一日到十五日期间改换为人偶灯笼]的情景。回家路上下起了雨。人偶由安本龟八及其弟子们制作。此地成了东京的名胜。
每天晚上,青楼一带,有个弹三弦唱殉情故事的女人。年纪在三十朝上。她穿着淡蓝底鱼鳞纹的单衣,系着黑缎腰带,头上包着帕子,领口插着长柄提灯,打扮俊俏,脊背挺直。让人不禁猜测她从前是做什么的。想必是个曾引得黄莺鸣叫[引自都都逸:“我从前如花,引得黄莺鸣叫”。这句歌词后来在一叶的小说《浊江》中出现。]的美人,如今也还留着几分颜色,却做这抛却容貌的营生,让人觉得她像个大彻大悟的比丘尼,又或者纯粹是为了自傲,为炫耀那把嗓子,想让人记住她而卖唱。男人们在言语撩拨的格子门前,女人扯袖子说“抽支烟吧”,两边说着“上去吧”“上”的问答之间,无人理会她的哀歌[旧时的妓院常有妓女站在格子门后,经过的男人们用言语撩拨。妓女也会主动点烟递给客人以揽客。]。
追逐风流败家财,忽闻轻嗽赴私会,外衣缠绕格子门,松之太夫低语声,听得四声钟响时,鸳鸯瓦冷霜华重,此身不待到明日[这一段每句均是“五七”节拍,应是说唱艺人的歌词,试译为七言。其中,第一句来自都都逸,第二句引自长歌,“四声钟响”指的是凌晨两点吉原关门时分,“鸳鸯瓦冷”一句是《长恨歌》中的句子,后半句为“翡翠衾寒谁与共”]。女人们听了她的曲子,一定感同身受,心下不安。她扯开又细又薄的嗓音,三弦的音色悠扬,她慢慢走在大街小巷的背影,不知是她可怜,还是楼上听歌的人可怜?
前天夜里,我数了一下经过门口的车的数目。十分钟过去了七十五辆。按此计算,一个小时就有五百辆。吉原就是这么繁华。然而听说大多是带着女眷的游客,茶馆和青楼的实际收入很少。就连“伊势久”那样的店,也说有些晚上一个客人都没有。或许是那样。我今晚逛到九点,没看见一个由茶馆举牌相送的客人。不过,唯有“角海老”生意兴隆。
今晚在江户町帮了一个迷路的孩子。是个4岁左右的男孩,他什么也不知道,让人头疼。之后才发现,除了他爸妈,还有两三个人是一道来的。这边人不算多,做父母的居然丢了孩子,是一路看得有多入迷啊,真可笑。当他们终于回来找了自己的孩子时,也不向我们道谢,马上又往对面的巷子去了。真是几个怪人。
<strong>八月五日</strong>
晴。早上到根津的酸浆店聊了一下。然后绕到下谷区政府,打算拿点心零售执照。户籍还没办好,所以拿不了。今天批发商到下午都没来。伊势利说要来帮忙,一点左右就来了,于是我去中村屋那边催促。他们说马上就送货。等到两点还没来,三点也没来,过了四点,一直到将近五点才来了。太阳落山前把货上了架。店铺面宽两间,却只进了五元的货,可知有多冷清[根据进货账簿,货物包含浆糊、发绳、扫帚、牙签、牙粉和火柴等]。好在从田部井那儿买了玻璃货柜,才显得稍微热闹些。给伊势利上了酒。喝酒聊天到将近十点。
<strong>八月六日</strong>
晴。开店。对面的人家立即来买东西,我觉得很有意思。妈妈出了门,说要去付奥田那边的月息,顺便去田部井买盒子。老师来了信。她这两天要出门去伊香保温泉疗养,她不在的时候,想让我主持歌会。我写信推掉了。写信的时候想起来,前天给伊庭寄了明信片。
傍晚,拿了三件衣服去本乡的伊势屋,当了四元五角。在菊池君的店铺进了一些纸。两元不到。今晚第一次背货物。很沉。到家快十点了。带回来的纸明天早上要摆到店里,先趁夜理了一下。十一点就寝。
<strong>八月九日</strong>
晴。早上有两名顾客。还不习惯做买卖,客人给了五分,却卖出去一角的东西,对着付了一角钱的客人,却只给了八分的货。之后一对账,都是些让人愕然的错。我们议论说,这样下去的话很难赚到钱。不过,到时候说不定就有了新的办法。
“伊势久”的千代来买东西。今天做了两角钱的买卖。下午,上野叔叔来了。留他吃了晚饭。天黑之后,西村来了,带了十元钱。听说上野房藏在征兵抽签顺利落选。
<strong>八月十日</strong>
晴。一早和妈妈去森下町买点心盒。回家的路上,妈妈去了三间町。得知伊三郎的妻子昨天早上逃走了。我感到愕然,立即给山梨的伊三郎写了信。又给北川秀子[邦子的好友,点心和玩具批发商。]写了明信片,说我明天过去买点心。
我从7岁就爱看草双纸[带插图的大众小说],把绣球和羽板球扔在一边,一心读书。其中最爱看的是英雄豪杰的传记、侠客善人的故事,读来感同身受,为他们豪勇又多彩的经历感到愉悦。这样到了9岁的时候,我为自己将庸庸碌碌度过一生而慨叹,日夜盼着自己将来能有哪怕一件比别人强的。当时的我看不到人世间的真实情况,仅仅是想要成为天纵之才。那时候人们见了我,都夸我是“乖孩子”“聪明孩子”。爸爸为此自豪。老师[青海学校时期的老师]对我格外高看一眼,给我开小课。我还是个孩子,当然无法正确地看待自己,一心以为天下无难事,自己必将有一番成就。虽然心里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凭什么立身,不过在我眼里,那些追逐利欲的人是多么的浅薄和讨厌,想到人们像疯了一样逐利,我便视金钱如尘芥。
12岁,我离开了学校。那是由于妈妈的意见。她说,女孩子不需要有多大的学问,对将来并无益处。还是该学点针线,以及学着做家务。爸爸争论说,这样不好,再多学一阵吧。他还来问我,你觉得如何。我生来心性软弱,没法明确地表示我赞成哪一方。不上学让我难受得像死了一样,但终于还是停学了。那之后,一直到15岁,我一边帮着做家务,一边学习缝纫。
尽管如此,每天晚上我还是坐在书桌前。爸爸又给我买了和歌集等书籍[樋口则义传下来的藏书有《万叶集》《古今集》《新古今集》等。],最终决定排除万难,让我重新上学。那时,远田澄庵和爸爸相熟,常来我家。爸爸问他找哪位老师比较好,他说,我女儿有个老师叫歌子,和我很熟,这个人合适。爸爸就打算去找那位歌子。因为不知道姓什么,也不知道住址,便去问了荻野重省。荻野说,那应该是指下田[下田歌子(1856-1936),实践女子大学的创办人]。如今的女学问家,除了她就没什么人了。他又去下田那边帮我们说项。然而下田女士当时担任华族女学校的学监,没有余暇,回复说,我不收住家的学生,来学校念书吧。
像我这样的穷人没法去念贵族学校。这样想着,便放弃了。过了一段时日,爸爸又和远田谈起这件事,对方说:“我说的歌子不是下田歌子,姓中岛,家在小石川。她的和歌走的是香川景树的路子,书法则是加藤千荫的流派。虽然都叫歌子,下田如同小河,中岛则是泉眼。上学的事我来办,你们别犹豫了。”远田性急地这般催促道。
我首次进入荻之舍,是在明治十九年八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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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中日记[封面有“叶月 樋口夏”。叶月是日本的旧历写法,意为八月]
(明治二十六年八月十一日—九月二十四日)
八月十一日</strong>
晴。早上天没亮就出门了。到北川家的时候刚五点半。她父亲藤兵卫带我去进点心和玩具。我从出生到现在,从未见识过这种地方的光景,太热闹了,简直可怕。快到中午的时候回了家。上架还没弄完就有孩子来买。各方面都还不习惯,总出错。
八月十九日
晴。大风。上午,西村的母亲来了。照例谈及她家钏之助和邦子的亲事。傍晚离开。
明天是镇守这一方的千束神社的夏日庙会。人们闹哄哄地说,今年格外热闹,还会有山车游行。隔壁卖酒的店将在这两天搞特卖,正在把装饰的酒坛子不断垒起来,那情景很有活力。想想看,我们家也是做买卖的,却这般寂寥,在这时节显得不大好。可又做不到为此投下本钱增加货物。就算能做到,也不一定能卖掉,不该为此花本钱。我打算去趟中村屋,稍微买点陈列盒回来[根据进货账簿,第二天进了四十五个盒子]。晚上,我出了家门。那边说今晚来不及,明天早上送来。我又买了五角钱的火柴。这东西便宜,而且能撑场面。今晚一直忙到夜深。
<strong>八月二十一日</strong>
山车和神轿游街,热闹极了。可是生意并不好。那是因为孩子们都被货郎给吸引过去了。
<strong>八月二十五日</strong>
(前略)这四五天格外忙碌,不仅如此,头痛愈剧[根据邦子的《杂记》,一叶从明治二十五年秋开始头痛发作,二十六年入夏后愈加严重,以至于无法写作,这也是她决心做买卖的原因。],有几天躺着。日记也记不动。
尘中日记 今是集(乙种)[封面有“廿六年十月 樋口夏”。另有一本“甲种”,两本的内容略有出入。]
(明治二十六年十月九日—十一月十四日)
最近一直怠惰,这本日记到今天有多少天没写了呢。家里的事,外面的事,没片刻清静。眼中所见,耳中所闻,有许多感想,要让我此刻一一写下的话,实在烦不胜烦。总之,我为昨日之我感到羞愧,但并不后悔,同时写下今天的我觉得是正确的事。
<strong>十月九日</strong>
晴。这两天无论晴雨,每天都在图书馆待一整天。今天没去,在里屋读书。店里从前几天起销售额很高,邦子忙得都没时间坐下。听说,因为我们店铺的影响,附近原有的两家店都关门了。好像是因此我们的生意才更忙了。我这边无心竞争,仅仅是顺其自然地做买卖,所以大概是看店的邦子自带了运气吧。
我把店里的事都交给她,除了四处进货,我既不懂收钱也不懂揽客,只会缩在后面作为住家的两个房间里看书写东西。那些买两三分钱货物的客人围在店里,要这个要那个的声音犹如蝉鸣一般。一道纸门相隔,我的房间聚集了中国和日本的圣贤与文人墨客们,宛如仙境,在尘世中掀起清风,这清风又穿尘世而过。我的浮草之舍也算是一奇。[这一段是“甲种”的内容。因有关写作,特此补上。]
<strong>十月二十五日</strong>
晴。上午,去神田进货。下午,平田秃木来访。他来约稿,说是务必给下个月的《文学界》写一篇。七月以来,头一回和文学圈的人见面,我高兴极了。他住在日暮里那边,花见寺的隔壁,好像是叫妙隆寺[平田住在青云寺]。
这天夜里,巡警田边来了。来谈救济贫民的事,又提了亲[关于田边的记述仅此一处,据和田芳惠的研究,提亲对象是一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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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中日记[封面有“十一月 夏子”]
(明治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五日—十一月二十六日)
十一月十五日</strong>
到小石川去看老师。七月十九日一别之后,今天是第一次见面。有很多话要讲。情绪激动,忍不住热泪盈眶,有时连话也说不出了。这半年,荻之舍有许多的变迁。
水野铨子嫁给了会津藩主[铨子的父亲水野忠敬是旧沼津藩主。不过这里记载有误,铨子的丈夫是南部利克,旧八户藩南部家十二代家主。]。
龙子生了孩子。听说是个女孩,健康,个头大。
中村礼子结婚又离婚了。老师找了个养子。大野定子离世。加藤家的寡妇苦于足疾。
另外,荻之舍多了些新弟子,还有些其他事。在所有这些变化当中,沿袭不变的是星期六上课。不论寒暑,每人咏两个题目,四首和歌,吟花、赏月,不论俗世有什么风波,只管用枕词[和歌的前置修饰语,根据主题和季节等,有许多固定用例。]怡情养性。用名山大川填补文学的不足,日子悠长,如在仙界。还有田中美浓子和小出粲的绯闻也是一如从前。
老师的家原本就宽敞,去年和今年又加盖了房间,数一数差不多添了十间。院子由园丁打理,家里的陈设也不惜金钱,这个家可谓应有尽有。老师被称作当世女杰[指《读卖新闻》所刊《明治闺秀美谈》,其中有中岛歌子传。],屋外的旧门牌仿佛都闪着光,她出入坐的是带家纹的黑漆包车,不知什么是疲惫,库房里堆满了绫罗绸缎。今天老师要去式部长官锅岛侯[锅岛直大(1846-1921),佐贺藩第十一代藩主,中岛歌子定期上门去给其夫人和女儿讲课。]那里赴宴,她穿上适合冬月夜的外出服,由用人帮着调整腰身和下摆,整个人显得庄严。老师在荻之舍和社会上都受人敬仰,而且她也定下了继承家业的养子。
我以为老师不会再有任何烦恼。她却叹道:“哎,我真想去哪处荒原或深山,挖一颗一尺见方的钻石。我如果能有这辈子都用不完的钱,就能远离世人的褒贬,悠悠哉哉地过日子。为人在世,就不得不说些违心的谄媚话,做一些不由自主的举动。我如果比现在年轻个20岁,就会用尽全力,想尽各种办法,为老年的享乐做好准备,但到了我现在这把年纪,就算想靠自己的力量安稳度日,也是做不到了。哎,不是我贪心,我就是想要一尺见方的钻石。”
她常说别人的坏话,却又最恨别人讲自己的坏话。为什么要抛弃内心的钻石,反而去深山寻求?如果将内心的钻石加以打磨,穷人也可以富有,污浊之身也能变得清澈。即便尘世就像双臭鞋,个中取舍全在我一心。与钱财没有半分关系。让人依旧无法舍弃的,是这世间的种种,如此人便有了恋情,有了迷惘,为情义所牵绊,被人说成是不知满足,在苦乐之间徜徉五十载。如此想来,尘世间倒也有趣。
我到屋檐下一看,黄色和白色的菊花散发幽香,沾着露珠,那景象让人怀念。我从前在这里生活,也曾被称作这家的女儿,这院子也好篱笆也好,那时都可以说是我的[明治二十三年五月到九月,一叶作为住家弟子在歌子家,被当作女儿养。歌子曾暗示过想让一叶当她的养女。]。如今我住在挤满了小房子的穷街陋巷,和长屋居民以及叫花子为伍,每天计较着几分几角的,过着看不到头的日子。在自己家不怎么想这些,重新接触老师家的氛围,不知怎的就落下泪来。这眼泪是为了什么呢?若是想要过锦绣富贵的日子,就不该去吃苦;如今是我自己选择流落到这般地步,便应该满足地一笑置之。啊,真傻。是我有两颗心,还是我的心有真有伪?是一颗心对着另一颗心在说谎吗?不,心不会说谎。以及,心不会变动。变动的是情。这泪,这笑,都不是从心底涌出,而是为情所动,是情的表现。
老师因为我来高兴极了,一时间顾不上要出门,聊个不停,舍不得时间过去。我也忘了该告辞,不断地说,再聊一会儿。我们之间毫无隔阂,一边是慈爱的老师,一边是温良的弟子。从前我骂她“轻薄”,在背后说她“伪善”,那个老师到哪里去了呢?从前老师骂我“不领师德的不肖弟子,只想着自己扬名”,那个被她骂的弟子又去哪儿了呢?我如鱼得水,不觉就过了愉快的半天。此番心境,一如从前去半井家的情形。
正所谓,“未见得花看盛开月看圆”[引自《徒然草》]。两情相悦才是恋爱吗?恋情或藏在深谷的河水之下,或如那折不到的高岭之花,让人辗转反侧而不得,才愈加炽烈。譬如去看戏的日子,看过之后,想要看戏的心会比看之前更盛吗?古人说“有苦才有乐”,并非如此,苦到深处便是乐。
我对人世间的一切加以斥责,是错的,我以为自己被整个人世排斥,也是错的。仔细想来,我不懂得恋情的本质。尘世间必然有善人,也必然有恶人。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就我所见到的,任何地方总有至善至美之人。人为了满足自己而做事,但其实不用做到十全十美。因为人不会因为满足而满足。就如十五的夜晚,月亮有时也会被云遮蔽。
<strong>十一月二十三日</strong>
星野写信来催《文学界》的稿子。还没写好[此时在写《琴音》],今晚通宵。
<strong>十一月二十四日</strong>
写了一整个白天也没写完,晚上继续。女子的头脑太弱了。我整整两天两夜没睡了,却愈发地清醒,脑子也愈发地明晰,然而当我拿起笔想要写什么,思绪就像行在云中,古怪的是老在同一个地方打转。我心想,怎么才能在明天写完呢?如果写不完,就算死我也不放弃。想来想去,就这样,传来了二更的钟声。脑子更加清楚了。月光像烟一样落在霜上,景色一片朦胧。看着这般深夜的景致,更是睡意全无。然而词句到不了笔尖,接着传来了早晨的第一声鸡叫。然后开始有行过大街的车声。我心里愈发急躁,念头转来转去,无法下笔。就这样,天亮了,对面和隔壁的人家传来开门声、去打水的声响,我如同被拽入云中,不觉间睡着了。
<strong>十一月二十五日</strong>
晴。早上霜重,乍一看仿佛下了初雪。中间只睡了片刻。早上又去金杉进点心。冷得要命。可能因为心神稍微得到了休憩,今天写得很顺,上午把稿子也誊完了[赶稿是为了赶上十一月三十日刊的《文学界》第十一期,结果《琴音》刊在第十二期。]。寄给星野是在一点左右。下午,给秃木写了明信片。菊池隆直来了。明天是他家隆一君的一周年忌,所以送了蒸的吃食过来。他请妈妈二十六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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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中日记[封面有“十一月 夏子”]
(明治二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明治二十七年二月二十三日)
二月二日</strong>
今天第一次出门拜年。衣服都送去当铺了,家里没有一件可穿的。邦子好不容易做了件小袖,背后、前袖和领口都用另外的布拼接的,套件外袍,就看不出拼接。穿这件衣服出门,每当吹风都怕袖口翻起来。寒风拂面,并不觉得寒冷难耐,光是出了一身冷汗。
这个月的钱还不知从哪里筹措,想着今天去朋友家借钱,出了门。我心想,虽是这般打算,但伊东夏子那边从前借的还欠着不少,而对那些不了解我的人,又不适合开口提这种要求。该怎么办呢?又想道,那个西村有的是钱,问他借个五块十块的,应该任何时候都不成问题。我原本也不是想要去讨好他,受他的恩惠。他要不愿意就算了。我就竹筒倒豆子一般跟他说一声就是了。
我在坂本叫了车,先去汤岛见了安达盛贞。到久保木姐夫家,就在门口问候了一声。然后直接去了小石川。我想着待会再去西村家,于是过门不入。在老师家门口让车走了,进了屋。正好新媳妇[中岛仓子,已经确定她要嫁给歌子的养子廉吉,故有此称呼。]在。一起聊了许多。老师说,三宅龙子要开课了[作为专业的歌人收取弟子。事实上,龙子为家附近华族女校的学生们讲授《紫式部日记》,歌子得知后,逼龙子正式开课,以向她收取“门派费”。]。龙子的夫君收入窘迫,家用不足,龙子作为才女,又是体谅人的,故此有了这样的想法。
老师不停地劝我开课,反复说:“一定不要放过这个机会,你要扬名于世。你也不用为发起歌会当天的费用和其他琐碎担心,总会有办法的。最后你还会有收入呢。”
我彻底回绝了。老师又说:“我还有话对你说,下次再来。今天要去末松君那边讲课。”她出了门。
我也立即告辞了,去了西村家,在那边吃了午饭。和西村聊了许多。他说,钱的事明天再回复。
我又叫了车去神田,结果藤荫君搬到根岸去了,没见着。我去找伊东夏子,她家的房子卖了,说是明后天搬到某处去。正是乱糟糟的时候,我们不顾忙乱,聊了起来。我在她家待到晚上,她给我叫了车回家。
<strong>二月二十三日</strong>
去根岸见了藤荫君。他讲了他家女儿另立门户的事,又讲了许多文学圈的事。我今天打算去本乡找一个叫久佐贺义孝[久佐贺义孝(1864-1928),投资人、实业家、易学师。年轻时修习禅学和汉学,后来赴朝鲜、中国、朝鲜、美国等地,回国后创办“显真术会”。]的人,所以在这里没有久留。
久佐贺住在真砂町,他创立了名叫天启显真术的占卜法,很有名。我已被抛到了尘世中,那么,我该投身到哪一道潮流呢?想要倚靠一个有学问、有实力、有财力的人,有趣、从容又勇猛地渡过世间的惊涛骇浪,可是对方和我素未谋面,也没人来为我们做介绍,那就只有我自己去找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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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 尘之中[封面有“廿七年二月 夏子”。和《日记 忍草》一样,最初只写了“日记”二字,后来补写了标题]
(明治二十七年二月二十三日—明治二十七年三月十四日)</strong>
(接上)刚过午。听到耳熟的卖豆腐的叫卖声,想起来,这是我们住在菊坂的时候常买的那家。路人告诉我,镫坂上安静的所在就是久佐贺的家,在真砂町三十二番地。转过某间寄宿舍的拐角,原来那地方就在我家旧居再往上的位置。在大路稍微拐进去一点,涂成黑色的围墙后耸立着栎树,通往那边的小道竖着指示牌,上面的字经过风吹雨打显得淡了,仍能看出是“天启显真术会总部”。就是这里。我的心跳加快了。
走进去刚到玄关,有人粗声叫道:“喂!”应该是个书生。十七八岁的男子将两间宽的拉门开了五寸许,站那儿说话。
我说:“我是从下谷那边来的,有事与老师相谈,想等人少的时候再求见,麻烦问一下,我几点过来合适。”
他问:“是来占卜吗?”
“不,不是占卜。”
他又说:“那是出了什么事来求问的吧。您的姓名?”
我答:“我第一次来,就算通报了名字也没意义。就说我叫‘秋月’吧。”
男人进去了,不一会儿就出来说:“要谈什么?老师马上就有空。”这家没有架子,我开心地请他带路。
隔着一道纸门,便是占卜处。地上的地毯看着很不错,房间约十叠大,里面有书架、多宝阁、黑色三层架等,大概都是哪家富豪送的,华丽得让人目眩。有两个匾额。一个写着“静心馆”,另一个不知是什么。壁龛里挂了两幅一对的绢本画。有个人背对壁龛坐在大桌前,正在用火筷拨弄暖手火盆里的灰,他就是久佐贺吧。年纪在四十[实际是30岁]左右,小个子,嗓音沉静却有力。桌前有个大火盆,那前面放着坐垫。
“坐那儿吧。”他劝我坐。我和他彼此沉默了一会儿,那边开口问:“那就听一下你要说什么吧。你是出了什么事吗?”
《徒然草》的兼好法师写过,听了名字就会想象对方的容貌,然而见了面就会发现,没什么人一如预想。诚如所言。因此,我之前想好了要说这个说那个,眼下却说不出来;另一方面,有些话原本不打算说的,却又打开了心扉。
“我在这里要先说一句,突然来叨扰,多有得罪。而且我作为一介女子,有种种不守社会规矩的举动,您待会儿听了可能会觉得我是个疯子。我之所以这样,是有原委,有究竟的。您心胸宽广,能容下天地,那就请不要在意我的傻话和不够高尚的言语。我虽然置身于充斥着爱憎好恶的尘世间,但仍留有一道赤诚。如果您能聆听并给予教诲,我将不胜欣喜。我就像那没了去处的穷鸟[日本谚语,穷鸟入怀,猎人不杀。意思是对走投无路的人要给予帮助],迷失在宇宙间。您宽广的胸怀可否成为我的栖木呢?请先听我说。”
他往前凑了凑,说道:“哦,有意思,你说来听听。”
“我没了父亲,至今六年。漂泊在浮世的凶猛浪潮间,东一天西一日,有时与云上的风花雪月为伍,有时又与地上的尘埃为伴。我有一位老母亲,一个不谙世事的妹妹,到去年为止,我还过着像个年轻姑娘的日子。请听我说,老师。这世上的人不讲情义。我全靠着心里信赖的一些个人,把这浑浊的世间当作是清澈的,诚实地过到现在。可我其实被骗了。一旦我清醒过来,便头一回意识到,自己是在宇宙里迷失着,背负着人们不知道的苦楚。从此我认为人世间是无聊又虚无浅薄的,如今我在下谷的巷子里开了家小店,太小了,都谈不上是做生意。我打算就此安定下来,可是人世间的艰辛不是那么容易逃脱的。如今我连老母亲的三餐都无力满足,我和妹妹的苦恼就只有这一件事。我看不到希望,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珍惜这条性命,也只是为了母亲。我想那就索性牺牲自己,冒个大风险,来试试看做投机买卖。可我作为穷人,没有一分钱的结余,没法靠自己的力量来办这件事,于是我想到了老师您。都说‘穷鸟入怀无人捕’。老师您穷尽天地之理,又有着慈善心,救万人于苦楚,您如果有什么见解,请指教。老师,拜托您了。我这场病急乱投医的始末,您应该也了解了吧?”
久佐贺盯着我瞅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问道:“你几岁?哪年生的?”
“申年生的,23岁。三月二十五日生。[按新历,一叶是五月二日生。她即将满22岁,这里是虚岁]”
“你的生辰很好啊。倘若举一下关于你的优点,你有才,有智,处事机巧,且有缘悟道。可惜的是,你的期望过大,有破败相。你的福禄十足,但并非金钱之福,而是靠天赋获得的一种福气,你得靠天赋成事。而且不管是任何一种买卖,只要是做买卖,于你都不合适。更不要说在投机市场搏价格多少了,我是一定要劝阻你的。你要舍弃所有的杂念,这辈子就以安心立命[儒家“尽人事,听天命”的思想]为本。这是上天给你的天然品性。”
“这就怪了,我现在也是安心立命呢。说我期望过大有破败相,是指什么?五蕴皆空之后,人人都是四大破灭[五蕴,佛教用语,将人的肉体与精神分为色、受、想、行、识。四大,是指构成万物的地、水、火、风]。期望也好念想也好,都到那时为止。我这辈子的愿望,无非是自己一路零落,最后变成街边的乞丐。我苦苦煎熬,无非是为了把变成乞丐之前的每一天过下去。我想着反正这辈子是完了,才要化作月亮,或是化作樱花飘落。既然我已经期望破灭,那还有什么可破败的?总之,我想要一个埋骨之处。老师,久佐贺先生,请指点我,埋骨之处在何方?我不想听那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如果有什么有趣、体面又顺当的事业,请您指点。”我终于挤出一个笑容说道。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久佐贺拍了好几下手。“期望圆满,是人之常情。而达成圆满,正是我的使命。破败这事儿一时说不清。你最喜欢的是什么呢,我想听一下。”
“锦衣玉食,我觉不出乐趣。倒是面向自然,和不说话的月啊花啊交谈,才让我忘记人世的烦恼,仿佛进到造化的深处。我还是面对景色的时候最愉快。”
“请把自然景色和人映照着看。这样一来你就会发现,所谓人的本性,并非偶然。鸢尾花或是瞿麦花,有各自的本性,散发各自的香气,这便是世间的姿态。人人都知道草木有种植的时机,却不知道人的事业也有合适起步的时机,真是愚蠢。远因、近因、来处,情况不一。人们只知道现在的痛苦,却不懂得其根源,只是无力地挣扎,而没有治本。人的机运大盛的时候,老天也拿他没办法。所以当人强势的时候,我做不了什么。我所做的,是成为人们的精神病院,痛苦的慰问者,人世的垃圾桶。我做的事就好比收集碎布头、白纸、练字的粗纸,进行甄别,各尽其用。就算是被当作碎布头扔掉的小袖的碎片,只要用正确的法子重新制浆,就能变成崭新可用的纸,呈到贵人的跟前。以旧作新,修破如整,是我的工作。我赞成你所说的,你的品性也是我喜爱的,合乎我的本愿。你如果打算以爱自然的真心作为倚仗,那么其他事不就是些琐事吗?把这种琐碎的牵挂变成负担,是因为你不懂得怎么把道理运用在日常中。我这里有运用的法门,而且很简单。只要你彻底理解了精神的本原,运用到日常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呢,知人容易,知己难,就算了解本原,有时还是会在细节上迷惘,这也是没办法的。我们的会员在日本有三万多。每个会员情况都不一样。有些人比我更优秀,也有些人,我把他当老师来尊敬。但是,纵观其三世,占卜这一世的情况,又是另一回事了……”
久佐贺的话渐渐多了起来。他聊了许多,关于会员、来占卜的人,真是谈笑风生。我也和他一见如故。一直聊到了四点。这中间有个会员来求问,又有人打电话来报告大阪米市场的价格,他忙个不停。
太阳快落山了。我该思考的一些事也问到了,我今天就此告辞,离开了他家。听说后藤大臣及其夫人都很敬仰他。还谈了些高岛嘉右卫门和井上圆了[井上圆了(1858-1919),佛教哲学家,教育家]的哲学方面的话。
<strong>二月二十五日</strong>
西村君来访,聊到午后。平田君来了,西村君便回去了。在我们家逼仄的房间里聊了许多,玩到五点。《女学杂志》上刊出,“田边龙子 鸟尾弘子 合开歌塾”。我百感交集,今晚难以入睡。
<strong>二月二十六日</strong>
星野君来了,带来了《文学界》十四期的稿酬。他们杂志社本月搬到三轮那边去了。他让车等在外面,直接回去了。
<strong>二月二十七日</strong>
去牛込找田中君。我原本不知道她从新小川町搬到了牛込的筑土八幡前,找了好久。结果她去柴又[南葛饰区柴又村题经寺,又称柴又帝释天]参拜,不在家。可我有事找她,不想就这么回去,便对她家人说,我去神田买点东西,待会儿来。我在多町进了些玩具,回到她家。等她回来,开始聊天。正好伊东信子[伊东夏子的母亲]也来了。
我们聊到了中岛老师。听说,她的品行日渐败坏,吝啬也愈发严重,看不到半点专注于歌道的样子。她只想着多招生,在我离开后,来了二十多个新弟子。我问新人们的和歌作得怎样,田中君说,去年十二月期末的时候一起作歌,她们当中十之八九作得很不工整,语格混乱,缺乏和歌的风情。还好没有其他和歌界的大人物在。总之荻之舍衰败的情形让人叹息。
田中君还说,交上去的和歌过一个月乃至十个月,老师都没有改了返还。这话应该不假。以前我还在的时候也遇到过。
她又说:“这些情形龙子是清楚的,她之所以开设歌塾,一定有她的一套想法。她一定以为,老师就像红叶,不过是一时之盛,如今趁势便可以迎来属于自己的春天。至于鸟尾,并不足道。龙子是被老师的一番好话给哄骗了,也不想想我们的才学有多少,就做下这样的举动,将成为世人的笑柄。这世上真是人人都会变成敌人。”
我彻底无语。也不愿多想。我原本就在这浮世随波逐流,有什么可叹的呢。田中则不然。她好不容易在歌坛初展头角,就被做师妹的坏了名誉,就像早晨的霜一样马上要化掉,那自然是很遗憾的。
我说:“纵然老师无情,朋友无信,你也不要难过。最重要的只有一样,就是你的和歌的实力。都说‘三日不见樱花开’。我不清楚你是不是已不复从前,在歌道上有大进展。不过就我原来知道的,且不说当代吧,能流传到后世的和歌,你是做不出的。你得排除万难,专注歌道。我今后也会为了你尽一份力。多咏,品评,讨论和辩论,我们一起来磨炼吧。我最近当个小商人,没作和歌,可你一定在不懈怠地努力。都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有什么一个人做不了的,就一起吧。”
田中喜悦道:“你有这份心,我比什么都高兴。”
我知道,这个人没有洁身自好的想法,可是像龙子那样,外表装作清白,内里肮脏,着实可憎。田中脏就脏吧,她被很多人厌弃,可我至少想帮她在歌道上前行。左右都是污浊。老师,龙子,还有这一位。我为什么会在污浊当中取此舍彼呢,是因为她是个被潮流抛下的弱者,我看不下去。主动承担别人没有要求的义务,为此一个人辛苦,我真是不知轻重,让人发愁。我们聊了很多,直到天黑。她雇了车送我回家。
<strong>二月二十八日</strong>
早上,久佐贺来了信。信中说,我感到你有着不凡的精神,我希望我们以后可以密切地交往。近来卧龙梅[南葛饰郡龟户村龟户天神社东面的梅园。对当时的人来说路途颇远]开得正盛,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去吧,同时欣赏一下天地的花期与人世的花期,会很有意思。你哪天有空就告诉我。另一张纸上写道,盼着你下次再来。又有一首和歌—
客访心期盼,微喜秋之暮。
和歌作得糟糕[明明是春天,却作了秋天的和歌],字也不能算好,但他是个有才学并且想要风靡一世的人吧。邀我去赏梅,他大概是有什么盘算。我笑着想,我才不会上当,然后写了回复。
“我是个穷人,没有闲暇去闲雅的天地探索自然之妙,感谢您的邀约,不过请见谅,我不能同去。虽然无缘见到香入衣襟的梅花,但我会将您的好意当作月和花欣赏。改日拜访,愿聆听教诲。”
算不上回歌,我写道—
世人多摘忘忧草,古松可有真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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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中日记[封面有“廿七年三月 夏子”]
(明治二十七年三月—明治二十七年五月二日)</strong>
心有所思,作和歌。
无人复耕耘,敷岛歌田荒。
荒芜的不仅是和歌的歌坛,如今道德败坏,人情薄如纸,朝野人士追逐私利,不顾国家大事,这世界究竟会变成怎样呢?我知道,自己一介女子忧心也无用,但我不是只考虑自己一日安稳而不为后世忧心的人。只要稍微有人性的人,投入自己的全部热情,不畏生死,顺乎天地法则来努力,那么无论是圣人还是蠢人,无论是男是女,又有何区别?若觉得我这样想可笑,那就笑吧,若想要嘲笑我,就嘲笑吧。我的心与天地一体。我的志向在于国家的根本。有一天我力所不逮,尸骸曝于荒野,成为瘦犬的食粮,纵如此也是我所愿。如果一个人费尽艰辛,并不是为了得到奖赏,辛苦也不是为了得到回报,其道路自然宽阔。所以不该像现在这样过着锱铢必较的日子。往事已如前尘,没什么可烦忧的,我打算关掉这间店。
邦子是个没耐心的人。最近她对小买卖彻底厌倦了,什么也不考虑,不停地说“别做了”。妈妈也说:“与其这样在尘世间打滚,我还是希望能住在小小的但是独栋的房子里,身上能有柔软的衣服。”
不论她俩是否知道我心中所想,总之她们一心想要关店。可这几年间,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能借钱的地方也都借过了,等关了店,就彻底没了进账,对此不得不做打算。我们想了个对策。打算向锻冶町的石川银次郎[石川银次郎开了家制作和售卖鱼糕的“远州屋”,樋口则义曾贷款给他的父亲。根据日记,明治二十五年九月也曾向银次郎借十五元]借五十元。爸爸在世的时候,经常借两三百元给他家。而且他的买卖做得很大,在当地说话有分量。我们以前只去要过欠款,还是第一次问他借钱,想来没有被拒绝的道理,所以打算问他借。这笔金额虽然不大,但对于前途未定的人来说,一时也下不了决心。我说,等到下个月樱花时节,看买卖的情形再说。
<strong>三月二十六日</strong>
去见了半井先生。妈妈也说,以后要更投入地写小说,通过他那边,能有些起色吧[后来桃水把博文馆的大桥乙羽介绍给了一叶]。
一直遮蔽我头顶的浮云,如今只有我家这片放晴了,能在光天化日下去他家,让我高兴极了。我先写了信,问他在不在家。他回信说,我生病卧床,若不介意就来吧。
这天的天色不太晴朗,我的心如同射出去的箭,不肯停在原地。下午出了门。先生脸色苍白,变得消瘦,完全看不出旧时的模样。他说,一别之后,没有一个月是好端端的,一直在生病。
真可怜。他说话也很费劲,我们没聊多久,我就回去了。
<strong>三月二十八日</strong>
妈妈去音羽町找佐藤梅吉[曾是真下丞之助家的仆人,和樋口则义相熟]借钱。没借到,她在归途中去了西村家,讲了我又开始去荻之舍的事,向他们借钱。对方说没法立刻筹到钱。可是妈妈刚到家,钏之助就雇了车来了,问我们金额。他应该是不想让他父母知道。
进入四月,通过钏之助借到了五十元。借方是个名叫清水竹的女人。每二十元附加两毛五的利息,期限未定。这多半是钏之助的钱。这时中岛老师那边也有了进展,说是以后按月给我些报酬[每月两元],让我帮她。
她说:“我凡事都把你当作我的孩子,你也该把我当作你的母亲,为将来打算。我这个荻之舍,就等于是你的。”
我说:“我没有才能担此大任,这对我来说是过重的任务,不过,我愿为歌道尽一份绵薄之力,您若能指点我后面该怎么走,我就很感激了。”
事情姑且谈妥了。我从这个月初开始去给学生们上课。
樱花开得早,落得也早。一直都是风雨交加的日子。这段日子,锻冶町的石川银次郎那边也不顺利,好不容易才借了十五元。终于确定要搬家了。新家在本乡的丸山福山町,挨着福山藩阿部家的旧宅邸所在的高台,临着一处小小的池塘。以前是叫“守喜”的鳗鱼店的别栋,外观不太旧。房租每月三元。虽然贵,还是定下了。
变卖店铺和搬家,说来话长,我连回忆起来都嫌烦,忧心的事太多,就不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