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 本乡丸山福山町时代
3个月前 作者: 樋口一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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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之上日记[封面有“二十七年六月 樋口夏子”。这本日记之前的一个月空白,应该是有一册日记散佚]
(明治二十七年六月四日—七月二十三日)
六月四日</strong>
晴。下午去小石川给歌子老师的亡母扫墓。在天王寺。昨天是三周年忌,我有事没能去,今天和邦子一道。在墓前供奉了花,静静地抬头张望四周,只见有两只不知从哪里来的小蝴蝶吸了花蜜,又飞到墓石上停了会儿,不肯离去。那光景忧伤又寂寥。我和邦子在墓前聊了一会儿,然后在寺里散步。看了云井龙雄[云井龙雄(1845-1870),米泽藩士,以汉诗著称,因谋逆罪被杀]等人的碑文。夕阳西下天色转暗的时候,起了雨云,天空的颜色晦暗,我们说着“要下雨了”,往回赶。从团子町经过薮下,来到根津神社的斜坡。在上坡处的左手边,有一道竹编的小门,那后面黑木台阶通往一座古旧的小庵。标牌写着“二十二宫人丸”[莲门教的宫司],看起来是个有渊源的地方。但邦子一向看不起这种地方,认为是装神弄鬼,这时她也笑个不停。
<strong>六月五日</strong>
那个“人丸”的居所好生古怪,让我有些惦记。想着那样的地方也许会住着有趣的人,便去拜访。他讲了很多不寻常的话,有趣。他看不出年龄,长发,白胡子,穿件破破烂烂的小袖。房子虽然有三个房间,没有天花板,也没看到厨房。一扇挡雨板也没有,不知该怎么抵御风雨。他说之前经过了七八年的游历,从前年开始待在这所庵堂。门上贴了条:“有客来访,我不喜欢的就不见。”我心想办不到吧,不过挺有趣。待了一会儿,有人来了,我便告辞。
世间会变成怎样呢。上层的人当中,没有一个我觉得好的,都是些浅薄至极的人。想着是不是在被埋没的普通人当中有可以交谈的,在穷街陋巷中寻找,结果都是些一心利己的蠢人。有些人一开始听起来满口道理,可是其理论听到第二次,就讨厌极了,很多人让我恨不得吐他一脸唾沫。以前我去天启显真术会总部长久佐贺那里,与他倾谈。先不管他的善恶,我以为他是个有大抱负并舍身投入事业的人物,见过聊过几回之后,发现他的志向浅薄,一心只沉迷眼前的蝇头小利。和这种人谈人生大事,就好比和小孩讲述天道,是白费功夫。想来我也没有看人的眼光,简直要嘲笑我自己。
九日,久佐贺来了信。那是封讨厌的信。
“你热心于歌道,因此日子困窘,这让我想到自己,深感同情。在你有所成之前,我愿意为你做些事。但我们不过是见面之交,无论是我主动开口还是你主动开口,对你来说想必都很难做。所以,请你将自己托付给我吧。”
我心想,这个家伙,到底是怎么看待我这个人呢。我既然哀叹世间的沉沦,有心照亮人间,又怎么会为了摆脱眼前的困苦,而轻易打破女子最该尊崇的操守?真是太可笑了。不过,他毕竟是独领一派的投机师,也不是听不懂话的人。
我回信道:“以自己的信念处世,在这一点上,你我一致。根据我迄今为止的言行,如果你认为我将能成就大事,那就请援助我。如果你把我看作女人,想动歪脑筋,那我只能一句话拒绝。请斟酌。”我把决心阐明了,等他的回信。
寄信的那天夜里来了回信。他还是围绕同一个主题,写了些烦人的话。我想着先不回,搁置不理。
“人丸”也来了我家。与其避世风格不符,他不停地夸我是个优秀的人,还说想要长久地交往。都是些讨厌的人。
<strong>六月二十日</strong>
下午两点,忽然大地震。(中略)
樋口幸作[樋口则义的弟弟樋口喜作的儿女,也就是一叶的堂兄妹。阿仓和一叶同年生]兄妹从四月半来了东京,住在樱木医院。二十六日夜里,阿仓来了,讲了当时的病情。
<strong>七月一日</strong>
芳太郎来访。不久后,野野宫从横须贺来了。她讲了许多事,悲伤的、让人惊愕的、可怜的、羞耻的。可以说是一份失败的女学生标本。十点左右,樱木町来了人,告之幸作的死讯。妈妈十分愕然,立即赶去了。遗骸当日送去寺庙,在日暮[北丰岛郡日暮里村的火葬场。死后当日火化并不多见,和田芳惠认为幸作死于麻风病,且此事对一叶的文学创作影响巨大]化烟升空。目睹身边人如此悲惨的终结,想到我的一生,不知怎的很难受。
<strong>七月二日</strong>
一早和妈妈还有阿仓去日暮里拿骨灰。远隔山川的叔侄,却在同一个地方化作飞烟,这大概是无法逃脱的前世缘吧。唯独今天,我为爸爸已不在人世而高兴。您要是在,该多难过。
<strong>七月十二日</strong>
因为有别人送的盂兰盆节礼品,带去看望半井君。难得他心情愉悦,笑眯眯地聊天。不过因为有客人来,没聊多久我就走了。他说:“我近日会去拜访。十五或者十六日,只要没有雷雨,我就去。”他看着刚强,语气却仿佛害怕打雷似的,有些好笑。
静静数来,开始和他疏远,就是前年的这个时候。变得生疏的日子里,我的想法变来变去。一次,我想过把他埋在心里,走悟道之路。又有一次,我心生放弃,对自己说,不要再想这个人了。越想越煎熬。诸事如梦,对他的眷恋也不会一直持续,像这样一味沉入迷茫的深渊是没有意义的。说到底,想要放弃,正是因为我在迷惘,其实也没必要特意放弃。若是冥冥中有前世的缘,最终不分离,那也是无可奈何的。我见到他就迷惘,听到他的声音就难舍,顺其自然,终究我会有所达成吧。对他如此眷恋和怀念,而在他跟前,我并不道出所思,也不表露忧伤,越是压抑着一颗心,心思越是萌动,就如同想要堵住大河,河水却漫出来一般。我想,从此就像兄妹一样,维持着世人不懂的清白洁净过完这一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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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之上日记[封面有“四月”,署名“一叶”]
(明治二十八年四月十六日—五月三日)
五月三日</strong>
早上起了大风。上午去田中家赴月度的歌会。她搬到饭田町以后,这是第一次举行歌会。地方很难找。日落前到家。我不在的时候,马场[马场孤蝶(1869-1940),本名马场胜弥。翻译家,诗人,评论家,庆应大学教授。《文学界》创刊时期的骨干,明治二十七年三月开始出入樋口家。一叶过世后,在马场多年的努力下,一叶日记终于在明治四十五年(1912年)出版]君来了。我心里怜惜,想着他一定是失望而归。
之前有一天,孤蝶君和秋骨君[户川秋骨,见明治二十六年三月二十一日注]一起来了。秋骨微笑着说:“孤蝶君有东西要送给你。请收下。”
我问:“是什么?”
孤蝶否认道:“没什么。”
聊了一会儿之后,我说:“听说你们编辑部前几天一起合了影,给我看看吧。”
秋骨说:“没事的,拿出来吧。”
孤蝶笑着在怀里摸索。拿出来的是半身照。他的打扮与平时不一样,套了件人家背孩子穿的粗条纹罩衫[一种格外宽大的罩衫,可在衣内背负孩子,让其露出脑袋],挺着胸,看起来像个做活计的师傅,很可笑。
我说:“照得很好。”
秋骨看着他说:“孤蝶,这下你该满意了。”
闲谈间,评论起了《源氏物语》。秋骨笑道:“我有件事怎么也搞不懂。光源氏是个风流人物,四处和许多女子交往,他还哀叹着‘尘世忙碌,没有余暇’,真奇怪。他又不忙着做翻译,也不用查阅艰深的外文书。”
我说:“那你们就错了。将精神耗在不为人知的恋爱上,在秋天的长夜难以合眼,徘徊在长廊上,或是独坐写信,那确实没有得闲的心。正因为恋爱本身有无法对人言的苦楚,才会觉得尘世忙碌。恋爱太耗心费神了。”
“如今可开明了。如果有人对朋友说,‘我如此这般恋慕某人,这事如何是好?’那边说,‘有意思,应该能成吧。’‘那就请你牵线搭桥。’‘乐意效劳。’真的有傻瓜这样应承下来呢。”秋骨看向孤蝶,笑着说。孤蝶则回以苦笑。
听说孤蝶的父亲今年73岁了,他为我刻了一只笔筒,上面有芦苇和螃蟹。孤蝶拿来送给我,并说,作为回礼,请作和歌。
秋骨似乎想要说什么,突然开口道:“孤蝶对你的情义,并非一朝一夕。他的热情无法计量。”
我微笑道:“那真是感激。”他接不下去,闭了口。
总被问这问那,毕竟寂寥。这些事尤其让人难受。那之后,孤蝶来得愈加频繁。我为他感到悲哀,自己也不好受。他去了外地,每天都给我写信,还摘了野外的花送来,让我又高兴又寂寥。对别人隐藏的事,他毫无遮掩地讲给我听,更让人感到无常。他说,我把你当姐姐看待[马场孤蝶比一叶大3岁,可能因为一叶的才气,他采取了仰望的姿态]。然而他每次隔不到五天就来我家。我心想,这份感情会持续多久呢?夏末秋初的时候还会继续么?想来情感正像随着流水的落花[日本并无“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说法,这里仅仅是用了流逝的意象]。
何处漂樱来,暂浮墙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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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之上日记
(明治二十八年五月四日—五月十五日)
五月七日</strong>
妈妈因为例假,身子不适。上午,邻居浦岛的太太过来,求我帮她写明信片。我写了。下午,西村礼助[西村钏之助最小的弟弟]过来玩。他待到黄昏时分。此时,马场、平田二位带了上田柳村[上田敏(1874-1916),评论家,诗人,翻译家。23岁从东京帝国大学英文系毕业,之后在东京高等师范学校任教。34岁赴欧洲留学,回国后任京都帝国大学教授]君来,礼助便回家了。
我们围坐的席间,虽然无酒,却是微醺。三位客人围着一盘寿司,各抒评论,说说笑笑。平田君说,这下彻底忘了连日的苦楚。孤蝶和秃木即将为考试[马场孤蝶要考中学英语教员资格,平田秃木即将应考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做准备,今晚算是为他们出征践行。几个人意气昂扬地说,一切等胜利归来。
上田君的名字是敏。他是帝国大学的文科生,同时是《帝国文学》[东京帝国大学学生组成的“帝国文学会”的杂志,明治二十八年(1895年)创刊,1920年停刊]的编辑,是个温和沉稳的人,人品很好。听说他的表姐是我以前在中岛老师那里的师姐乙骨牧子。他让我感觉亲近,仿佛不是第一次见。
马场君一撩袖子,拍着大腿说:“我只是说一下我想说的,请别误会,我绝不是在吹捧一叶女史。好就说‘好’,不好就说‘不好’,这是我的想法。我读了登在《太阳》[1895-1928年由博文馆发行的综合杂志,初期发行册数为十万册。桃水介绍一叶通过大桥乙羽在《太阳》第五期刊登了《行云》]第五期的那篇《行云》,觉得真好,这就是我的想法。绝不是吹捧。”
他说得兴起。平田君的话很少,显得羞涩,模样有趣。马场君开始谈他的恋爱论,平田君扭头不看他,仿佛困窘地说:“别再讲了。”这样子也和他平时不同,让人不禁微笑。马场君他们评论别人时,他并不插话,像是怕传出去让人听到。他的头发新剪短了,看起来是今天早上刚去过理发店。衣服也穿得齐整。
马场君乘着兴头说:“前几天夜里在你家,平田说了不妥的话,被你狠狠驳斥了,他一难受就吓跑了。他在回去的路上忐忑极了,不停地对我说,‘今天不该那样走掉。一叶真的很生气吧。她如果真的生气了,该怎么办?’他今天又到我那里,再三鞠躬说,‘我现在要去找一叶,可我不敢一个人去。你和我一道去谢罪吧。’那样子真好笑啊。”
平田君说:“你胡说,你胡说。我不记得自己说过这种话。”
孤蝶嚷道:“是吗,你不记得吗?你们看他的表情。这个谎话精!”他不再盘坐,换了个随意的姿势说道:“我是一叶君任性的儿子,在这个家里,我不用顾虑。”他故作磊落的样子很好玩,而平田君的神色不比平日。
他们在晚上十点左右走了。马场君当场作了俳句:“夏将临,主人沐秀发。”
这天夜里,西村钏之助也来了。夜深后有火灾,听说是在九段坂那边。
<strong>五月十日</strong>
姐姐来了,秀太郎也跟着来了,在家玩了好久。日落后,马场君和平田君联袂而至。今天是第一高等中学的同学会,平田君去参加了。他说:“喝了点酒,不想一个人睡,就喊了孤蝶一起来你这里。”和上次的晚上不同,他今天话很多。孤蝶一如既往地言谈风趣。他们从哲学聊到文学,言辞锋利。不知不觉间夜深了,晚上十点,马场君说,走吧。秃木把手肘搁在窗框上,遥望着山那边[阿部宅邸所在的高台]说:“我反正不想回去。”
孤蝶君大笑道:“这太不合适了。你老实一点。”
他又望着钟说:“让我再待会儿。”
月亮即将离开树梢爬上半空。云层在空中迅速掠过,含着水气的风清凉地抚过醉客的面颊。平田君四下张望,叹道:“啊,今晚真好。”我催孤蝶吟一首俳句。
“明月前,嫩叶轻拂夜。”
景色吞没了俳句,淹没了情绪,我们一时间沉默下来。孤蝶像平时一样笑了。“只会感叹夜晚好,也是有趣。秃木啊,你可不能这样。我们每次来一叶这里,想着稍微聊一会儿,聊着聊着就放松下来,总是聊过了白天又聊到夜深才回去。我也常常觉得不好意思,可是很奇怪,在这里会忘怀一切,不想离开。不光是我一个人这样。你呢?”
平田说:“没错。我今天原本想待一个小时来着。”
他俩一齐道歉,很好笑。
“马上要考试了。像这样不专心学习跑出来玩,秋骨是很不赞成的,我可不想夜深了回去。今晚我住在孤蝶你那里吧。我真受不了秋骨的严厉。”平田不太有劲地说[平田秃木此时住在户川秋骨位于下谷区的寄宿舍]。
不知不觉,夜更深了。十一点的钟声响了。两人告辞离开。我开了一枚古怪的饼签[配茶的点心里的签纸,内容多与恋情有关]。孤蝶说,给我吧。他把饼签装进袖子里。是个多情的人。
五月十日的夜晚,月亮淡淡地挂在山梢,池塘蛙声频频,灯影在风中摇曳,坐在那里的是红颜美少年马场孤蝶。他的哥哥马场辰猪[马场辰猪(1850-1888),武士,思想家,政论家]早就是高知的名人,他继承了家兄的气魄,又开辟出诗文的新天地,为人优美又高洁,缺点是思虑不深,心眼小,感觉无法成就大事。不过他只有27岁,一旦奋起,便能有新的变化。
平田秃木是日本桥伊势町的商家之子。家中数代皆为富商,到如今日渐衰败。他是个心思重的人,同时也是《文学界》出色的文人。他是众人当中最年轻的,听说今年23岁。今后等他念完高中和大学,学士的称号就在眼前。
静静地浮想将来,观望现在,今后还会有这样的聚会吗?伸长脖子喝一碗粗茶,又喝一碗,咂舌道,醉醒如甘露之味。拆开饼签,为这一枚笑,为那一枚生气。在他们二人之间毫无顾虑地谈笑,有时为他们的争论当裁判,没有比这更愉快的了。我无才又无学,家无恒产,亲戚当中没有名人。作为一名弱女子,纵然想要以这副身心来做些什么事,在心力和智慧上也有种种限制。他们不过是望着流水上的落花、想要暂时留住春天的人,怎么会是永远的朋友呢?“亲密”,这个词究竟指什么呢?我与平田从前年春天成为朋友,和马场刚认识一年。我们的友谊炽烈,几天不见便难以忍受,一个月见七次也不觉多。而且在这样频频见面的情形下,仍然有太多话要讲,再三地书信往来。“就算我有一天幸运地飞黄腾达,也一定会去你的家。才不会在意屋子的简陋。要在水深火热中,愈发见我的心性。”
若世上无谎言,他们的这些话该多让人高兴啊[《古今和歌集》中的句子:“若世上无谎,人言喜悦。”]。人们在虚妄的世间讲些虚妄的话,许下诺言,如同梦中的游戏。他们与我,原本是在“一时的朋友”这一名义下交往。在尘世的契约之中,朋友关系是多么的轻巧。可就是这轻巧的誓约,又会不会长久呢?更不用说那些沉湎于情沉醉于爱的人,将会因为对方变心而痛苦吧。
夜深,风冷。云游走于空中,飘忽不定,我仿佛是这才注意到月亮忽隐忽现,在灯火的阴影里谈话的孤蝶,以及倚窗沉默的平田,还有在他们之间添茶加点心的我,都像在梦中。正如秃木所说,我们也许是其他世界某个人手里的玩具。
我们昨天还是陌生人,今天是好友,明天又会是什么呢?明知花总会凋落,却仍怀有暮春的惋惜。且记下今天的欢会,作为将来垂泪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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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之上[封面没有日期,署名“樋口夏”。]
(明治二十八年五月十四日—五月二十二日)</strong>
十四日,星野君来信拜托道:“请务必给《文学界》稿子。[《青梅竹马》第一到第八章在这一年初分三次连载于《文学界》第25-27期,第九、十章刊载于八月的《文学界》32期,星野催稿,是为第29期,但结果一叶没交稿。]”我到现在一个字也写不出。今天已经十七日了,所剩没几天,着急也没办法。
<strong>五月十四日</strong>
家人说,等今天吃过晚饭,就一粒米也不剩了。妈妈不断地唉声叹气,邦子也在不停地抱怨。我安慰说,有我在,总能想到办法的,别太操心了。
我其实毫无办法。早上说过那句话,心想,那就去小石川试试吧,便出了门。风很大,头也抬不起来。到了老师那里,先代博文馆道谢[之前博文馆为了百科全书,请中村歌子找名人题字,歌子找了前田侯爵夫妻]。我毕竟说不出借钱的话,聊了一会儿,老师起身拿了月薪二元[在荻之舍代课的月薪]过来。我高兴坏了。告辞回到家,宫塚家的婶子[宫塚国,樋口则义的熟人宫塚正义之妻。宫塚家的女儿阿藤与一叶自幼相熟]来了。招待她吃了午饭。
下午,伊东夏子来了。我们聊了一会儿,她说要去斋藤竹子[荻之舍的友人]那里。太阳快下山时,宫塚家的婶子回去了。她前脚刚走,后脚西村君就来了。斋藤竹子派人送来她做的寿司。等到客人都走了的晚上,邦子再三地催促道,若竹[寄席]那里,竹本越子[当时有名的女义太夫]她们演到明晚就走了,后面要去别处演,我们去听吧。我说去吧,我们出了家门。上午还在为家里只有今天的粮食而心力交瘁,晚上却出门玩耍。世间如梦。
今天的节目是越子的《三胜酒屋》,越六的《太阁记》[《艳容女舞衣》讲述三胜和半七的殉情故事,《三胜酒屋》是其著名选段。《绘本太阁记》则是讲述丰臣秀吉的生平],还有其他一些节目。越子二十四五岁。人们评论说,越子比竹本绫之助高三级,比竹本小清低三级。
越子的表演热切,催动了听者的情绪,在这位年轻的艺人面前,有许多留胡子的男人都哭了。无人高声喝彩,场面极静。
<strong>五月十七日</strong>
下了一天的雨。头痛困倦,躺了一天。傍晚才起身。老师寄来了明信片,写道,明天是兴风会[御歌所派的歌会]的例会,课改到星期日。关场君来信,写了她妹妹藤子的病情。星野君催促说“请务必给《文学界》稿子”,是在十四日,但我仍然没有心情动笔,到现在一章也没写。想到要在二十日左右交稿,脑袋愈发疼了。
正是初夏时分。得换成夏装。单衣大多在伊势屋的库房里。昨晚蚊子也出来了,蚊帐倒是留着,唯有这个让人安心。可是,下个月初就有歌会,得穿单衣去。妈妈的薄外褂也得尽快置办。还有一些日常的用品,要怎么弄齐呢?手头只剩不到一元。如果有客人来,就得买鱼,我不知道那之后又该怎么办,妈妈和邦子因此责怪我,是当然的。静静地前思后想,让人头痛的事不止一桩,但这都是去年的夏子的烦恼。如今的一叶,已经不再把世间的苦恼当作苦恼。身无恒产过日子,就会这样,我对此有心理准备。窗外下着雨,今天没有访客,我把心里盘旋的各种思绪诉述笔端,试图忘记家境贫穷之苦。
旧屋梅雨漏,水滴湿衣襟。
邻居[“浦岛”,挂着酒馆的招牌,其实是私娼馆]说要搬家,把养在他家池里的锦鲤、金鱼拿来我家寄养。大鱼摇鳍摆尾的姿态很有意思,来客每每称赞,不知何时就觉得那些鱼都是我家的,彼此愉快地议论道,没想到院子多了这片奇景。不久,他家太太过来说,新家的池子挖好了,要把鱼拿回去。她还带了网叉过来。我说请自便,她把网子放进池中,追着鱼转圈,从他家拿来的小鱼不好抓,便只抓了原本就在我家池里的大鱼,待数目对上了就走了。如果和她说抓错了,也怪麻烦的,我就任凭她抓,妈妈她们气坏了。像这样,世间真是无常。如果昨天不曾觉得有趣,今天也就不会觉得遗憾。意外地得了景致,又意外地失去那景致。我深有感触,荣华富贵不过是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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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之上[封面有“五月 夏”]
(明治二十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六月十六日)
五月二十四日</strong>
一早去大桥君[大桥乙羽(1869-1901),小说家,编辑。旧姓渡边,早先在砚友社担任编辑,以入赘形式与博文馆创办人大桥佐平之女大桥时子结婚,之后在博文馆负责编辑《文艺俱乐部》《太阳》。经半井桃水介绍与一叶相识。明治二十九年(1896年),《文艺俱乐部》全文刊登《青梅竹马》,成就了樋口一叶的文名]的家。第一次见到他太太。乙羽出门后,我和她聊了很久。她说,有什么旧稿也可以给《文艺俱乐部》。我到家讲了这事,家人便催促道,那太好了,把以前刊在《甲阳新报》的《经案》拿去吧,如此月底便有着落了。我说好,将稿子稍作润色。这时西村君来了。把事情的原委讲给他,他说,别担心,月底的用度有我。走的时候,他留了五元给我们。
<strong>五月二十六日</strong>
(前略)这时,马场君和平田君带着川上眉山[川上眉山(1869-1908),小说家。曾参与创办砚友社。和尾崎红叶一样,为了专注文学,明治二十一年(1888年)从帝国大学文科大学退学。代表作为《墨染樱》]君来了。我第一次见到他。他今年27岁[虚岁。应为26岁]。高个子,白皮肤,就算在女子当中也很少有这么美貌的人。他说话时微微笑,两颊飞红,作为男子不合适,却有种优雅和稳重。他看起来不像早就成名的作家,有亲和力,还显得稚气,容易亲近。如果把孤蝶的美比作秋月,眉山君就是春花。毫不强硬,透着艳丽,就像面对京都的舞姬。而孤蝶可以比作东京柳桥一带的歌姬,俩人的气质正相反。
他随和地说:“自从听到你的名字,已经有四年,不,五年了。一直无缘拜见,虽然住得很近,不曾到访。今后和我说话不用客气。”又说:“要不要下个月在春阳堂和我一起合作出书?”
他谈起小说中的人物、社会上的事、我们这份职业的艰难、早上起不来、自身的堕落、内心的真实想法、吃过的亏等。聊起来就没个完。然后马场君开始聊政治,眉山君一拍巴掌道,对,有意思。还聊到平田君的考试通过了。平田君今天的话很少,偶尔批评孤蝶几句,有些古怪。
他们是三点左右来的,五点的时候下起了雨。因为一直下雨,都看不出天黑了。我叫了烤鳗鱼的外卖,招待他们吃了。他们回去大概是九点。雨不停,天空晦暗。
<strong>五月二十八日</strong>
午后,大桥君的太太来了我家,说想要学和歌。我们聊了一会儿。她前脚刚走,野野宫和安井君便来了。说是后天星期四天皇陛下返东京,要去迎接,那天没法上课,所以今天来咏和歌。她们待到日落时分,交了本月的讲课费[野野宫来学习,主要是为了支援一叶的家境]。
这天傍晚,眉山君来还前天借走的伞。他今天格外姿容秀丽。我请他进屋坐,他说,现在要去澡堂,门口有人在等。我这才注意到他拿着毛巾。他戴着金丝眼镜和金戒指,在别人眼里是个正当时的小说家,可没人知道,他在各家书店欠了债,刚写完这本又要写下一本,可苦了。这就是我们这一行的模样。我看到他,反观自身,不由悲从中来。
这天夜里,马场来了。关于《文学界》的事[星野天知打算引入其他作者,让杂志大众化。秋骨、孤蝶、秃木等人则希望维持纯文学的路线],他愤愤不平,嘴里说“我想退出”。“这番话不好对人讲,就连平日亲近的秋骨和藤村他们,我也没法讲。我把你当姐姐一般,所以把心里话都告诉你。”他愤然的面孔显得寂寥又杀气腾腾。
我说:“过于独善其身,就会与人起冲突。当然我也不是让你学别人,做那种表里不一的勾当,只是让你不要把事情放在心上,处事稳当些。你有老父亲在身边,你自己身体也不好,要是积郁成疾可怎么办?别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啦。”
“我懂了。”他说着,像是落了泪,不断地擦拭眼镜。
他有时像发高烧似的吵嚷,有时则仿佛心冷到极点般消沉。这都是神经过于敏感所致。一方面是马场家固有的高洁心性,导致他和世间不合拍,为此挣扎,而作为年轻人他又有着一腔热血。关于《文学界》内部的纷争,我不清楚事情的始末,不过,马场君在我家格外随意的言谈举止,或许让秃木他们感觉不快。我游离于世外,本该对一切纷争都只作旁观,但没法对近在眼前的可怜人置之不理,忍不住想,到底怎么办好呢。
今天孤蝶也到夜里十一点才走。大概因为考试前过度用功,加上考完后松了一口气,还有其他一些事叠加在一起,他双腿无力,抬不起头,半天才穿上鞋。他那无力地走远的背影莫名伤感。
这天,芦泽芳太郎有信来。说是被派任跟随台湾总督,即将前往台湾。已经做好心理准备,面对疾病和战争。还写道,根据野战邮件的规则,一个月只能写一回信,请把此信转给佐久间、广濑两家,以及老家的父亲那边。我按他说的转了。
<strong>六月二日</strong>
一早,石黑虎子来上课。下午,西村君来了。聊了一会儿后,家人说,川上眉山君来了。我让他进了里屋,拿出茶和点心招待他。他今天不是上次那般戴金戒指穿绢小袖的华丽打扮,而是穿了件素色结城绢单衣,系了角带,没有外套,可能又要去澡堂,带了条毛巾。
他说:“我努力思考人世间的事,一筹莫展,对事物也失去了判断,头痛昏沉,如在梦中。今天也难受得很,想要睡会儿,躺下却睡不着。想着至少来你家听你讲些新鲜事,就来了。”
我高兴地说:“这是你的文章将要迎来变化的时机。你一直在写人心的怀旧与温柔,既然这样认真地烦恼,今后将会写出人世间的痛苦烦忧、人的无情与有情,所以眼下一定是更进一步的时候。”
我们聊了许多。我讲了自己的身世。他说:“你真是个老实又温柔的人,而且有着出人意料的直率。你的心性这么柔软,却能度过这么艰难的日子,一定是因为你心里有某种强韧。就算是不服输的男子,被浮世的波涛吞没的人也不少[眉山后来在他39岁那年自杀],而你这样一个弱女子却能屹立至今,真是少见。你应该写一篇自传。光是我刚听你讲的,就的确有感动人的价值。虽然对你来说是苦日子,但你的境界是诗人的,是有意思的。你迄今为止的经历都成了诗,而且已经是人生的大学问。你应该振作起来。如果你有志于女性文学,将会为今后的日本文学添一道光,必将开辟出另一个新天地。请一定以文立身。”
我笑道:“你可别唆使我。女人是最容易飘飘然的。”
他也笑道:“你真是个谨慎的人。这样吧,我之后会去联系书店,然后来催你的稿子。你如果没人催,是不会写的。”
不觉天色渐晚,他告辞说下次再来。感觉仿佛和他相识了三年。
这天夜里,我和邦子一道去本乡买东西。回家后得知,马场和另外两三人来过,听说我不在,就走了。和他一起的大概是秃木和秋骨。
<strong>六月三日</strong>
今天有田中美浓子的歌会,去不了。下午去三崎町[此时“松涛轩”转让给了河村千贺子]找半井先生,说是“回了饭田町的宅子,请去那边找”,我便去了四丁目二十番地,和田中美浓子家只隔一条小路。那个家很大,有黑色的围墙和柳树,显得风雅。时隔五年,见到了幸子。我对她去世的丈夫表示了哀悼,她听了难过,眼中带泪。鹤田生的孩子叫千代[一叶一直以为千代是桃水与鹤田民子所生],今年5岁,和我特别亲,黏着我不肯走。她是把我当成了真正的妈妈吧,真忧伤。
我问:“千代忘了我了吧?”
她摇着蓬蓬的童花头,说道:“不,没忘。”
往二楼的楼梯有些难爬,她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上楼,很可爱。她要端茶和点心,我说“危险”,她却说:“谁都别动,我来给客人。”她细致地张罗着。不久,户田的孩子[已故的户田和半井幸子的孩子]也醒了,幸子过来抱她。生下来才十个月,胖乎乎的,眼睛圆溜溜的像人偶一样,可爱得很。眼睛和鼻子都小小的,据说她很少哭,真好。我抱起她,摇拨浪鼓,又把纸糊小狗在她跟前转,她和我熟起来,一味地趴在我的膝上。
幸子说:“这可怪了。她平时很乖,但如果是不熟的人,都不给碰。上次野野宫和大久保她们哄着她,她哭得厉害,让人不知该怎么办。今天她居然这么听话和高兴。”
半井先生微笑着说:“这是有缘。”
他们叫了寿司,又端出水果款待我。时隔四年又见到半井先生真正的笑容,我很高兴,阴翳的心也晴朗起来。他从前的俊美不知去了哪里,曾经如雪的肤色变得暗沉,只有高挺的鼻子依然显眼。宽肩膀和厚实的膝盖都瘦削下来,乍一看像个40多岁的男的。他怀念地边说边笑的模样,倒是和年轻时一个样儿。我觉得他像我的亲哥哥或者叔叔。
他说:“你现在几岁?24,是吧?和五年前见面那会儿没有一点变化。”他和我说话时很随意。
因为这个人,我尝尽了人世的辛苦,吞下许多热泪,可他只把我当作普通朋友吧。如今我已脱去诸欲,一点儿也不想和此人共度普通又有趣的生活。重新想起过去的苦恨,那时觉得这个人即便死在我眼前,我也不会流泪—这份决心也基本消散了,我只想把他当作让人怀念的好朋友。怀着这样的想法看他,只见他既是菩萨又是恶魔,而我的心境真如拜佛一般,说不出的高兴。临近日暮,我告别时,他说:“再会,下次再来吧。我等哪天不打雷就去你家。一起去寄席玩吧。”我到楼下的客厅时,他父亲出来说:“樋口小姐要回了吗?我一直想见你来着。下次来吧,多聊一会儿。”他家里的人都依依不舍,我心里高兴。告辞出来,如在梦中。回家立即入浴。路上下了雨。这一晚大雨。
<strong>六月十日</strong>
从事小说写作。打算写一篇十五章一共七十五页[日本的稿费计算是按四百字稿纸一页为单位。根据和田芳惠的考证,一叶在六月八日向博文馆预支了三十元稿费,按每页四角换算,是七十五页。此时一叶试图把曾刊在《改进新闻》的六十页的《别霜》做增改,给大桥乙羽。另一种说法则是,此时一叶在写的是《浊江》的前身。]的稿子。迄今写得不顺,光是在挨妈妈的训。下午,西村君来访。聊了一会儿他就走了。
<strong>
水上日记[封面有“十月”,无署名]
(明治二十八年十月七日—十一月七日)</strong>
我的名字终于开始为人所知[九月,《文艺俱乐部》刊载《浊江》。此后有几本刊物刊载了针对这篇小说的评论],人们怀着新鲜劲儿吹捧我,我可以为此高兴吗?这也不过是眼前的云烟,此时的我和昨天的我又有什么区别呢。写小说,做文章。我不过是把自己从7岁开始想做的事实现了一部分。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呢?我今天一下子出名了,等到秋风起的时候,又会立即被抛弃在荒野吧。想到这样的命运,不觉忐忑。我写下此刻的心境,供将来梦醒时消遣。
(十月)七日的晚上,妈妈和妹妹去本乡通买东西,我一个人守着灯火读书。这时,关如来[关如来(1866-1938),原名关严二郎,《读卖新闻》记者,后来成为美术评论家]上门了。他和从前一样,我出来寒暄,他问,一叶君在家吗。我说“请进”,来到灯火下,他总算认出了我,却显得毫不惊讶,开始聊天。是个趣人。上次来的时候,是个秋风寒冷的早上,他叠穿了白色和黑地碎白点的单衣。今天倒是穿了新做好的双线织夹衣,却没穿里衣,且郑重其事地穿了裙裤,那样子怪可笑的。加上他还穿了草履,就更好笑了。妈妈和妹妹到家后我们还在聊,一直聊到夜深。当他讲到他小时候的事,只听得在隔壁的妈妈和妹妹都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我想娶妻,你如果有合适的人,请帮忙牵线。我就像你看到的这样,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也没有什么复杂的条件。”他讲了家里的情形,又说:“我待会儿要去找上田敏,让他评论《桐一叶》[坪内逍遥在《早稻田文学》连载的小说,以《麦克白》为蓝本,书写武将片桐且元的生平]。《瀑口入道》是某大学生[高山樗牛(1871-1902),文艺评论家,思想家。明治二十六年(1893年)《读卖新闻》举办历史小说奖,就读东京帝国大学哲学系的高山以《瀑口入道》参赛并获奖。这是他生平唯一的小说,讲述了后来成为高野圣的斋藤时赖与横笛的爱情故事]的作品,坪内逍遥打算以《历史小说》为题,对其进行批评[坪内逍遥在十月七日和二十八日发表了两篇评论,并未提及高山樗牛的小说]。大学那边则打算请上田出马,对抗坪内。至于从侧面出击,打算叫上依田学海[依田学海(1834-1909),汉学家,文艺评论家,小说家]。不管上田答不答应,我今晚一定要说服他。”
他意气昂扬的模样也有趣。大概是打算在《读卖新闻》上引发一番争论吧。
过了九点,他告辞离开。下起了雨,我让他带上伞,笑着说:“新坂那边,晚上会有狸猫出没。”他说:“那是我的同类。”
他这次来,就像大风过境。夜深后,雨变大了。
<strong>十月八日</strong>
这一天也从早上就开始下雨。想着明天是荻之舍的例会,虽然路途泥泞,日暮时还是去了澡堂。回到家,车夫送来了伞,说是“如来先生让送的”,和伞一道还有封信。
“昨天去得太晚,上田不在家,扑了个空。今晚再去找他,顺道来还伞,本想叨扰片刻,不过上田那边的事情弄完,还要去谷中找大野洒竹[大野洒竹(1872-1913),俳人,医生。与尾崎红叶等人结成秋声会]办事。所以仅留书一封。今天早上,我遇到了依田学海,他夸你的《浊江》是上佳之作,还说务必想要见一见你。你方便的时候去找他吧。他是个淡泊的、非常有意思的老人。”除了这些,还写了《读卖新闻·星期一副刊》向我约稿的事。信的最后写道:“关于娶妻一事,千万拜托。我衷心鞠躬致谢。”信里一本正经的,和他平时很不一样,我们全家都笑了。
从十五日到三十一日之间,如来君四次到我家。有时是有事过来,没事他也来。他说各杂志上登了许多关于《浊江》的评论,把我没看过的都寄了来。他曾拜托我找对象,我说让他给张照片,他很快照好了寄来。看起来是个刚毅的男子,但相熟之后,发现他有些孩子气,很可爱。
川上眉山最近也频频来访。这个月来了四五回。一天夜里,他和关君一道来。第二天夜里,他们两个又在我家不期而遇。我心中没有男女之情,也就没多想,不过他俩神色间的不自然,谈话时的磕磕绊绊,那种意外遇见时的窘迫模样,让我发现男人们还是会互相保密,很有趣。
关于孤蝶君的信[马场孤蝶通过中等教员检定考试后,于九月二日到彦根公立中学担任英语教师],在这里稍微记一笔。他这个月来了三封信。最长的有六页,厚厚一封信,贴了两张邮票。其中一次,他寄来两张名胜古迹的明信片,石山寺据说是“紫式部写《源氏物语》的房间”。他的信写得细致,语气随意,有意思的是,就像把我当作恋人似的。他是个真诚的人,所以也写来了鼓励的话语。是个有美好心灵的人。
这个月没和平田君见面。他写了许多信来,字里行间像在怀疑我和孤蝶君,显出嫉妒,我觉得烦,就没有回信。他两次上门,我都让邦子打发了。虽然是个才子,遗憾的是有些不讨人喜欢。
秋骨也来了好几回。一般都在星期六晚上来。他每次来,从来不会在夜里十一点之前走。妈妈和邦子都讨厌他,可是没办法。有一天夜里,他和川上君一道来了。谈话间,他开始发抖,样子可吓人了。他扭着身子说:“我真是没办法,怎么也离不开这个家。怎么办?怎么办?”他前后左右地看着,抖着身子说“奇怪啊”,川上君显得一筹莫展,好不容易才把他拖走了。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他的信就来了,说是前夜哭着睡着了。信上写了许多,又说:“我还是希望能和你亲近些。你对我不冷不热的,让人郁闷。”真是个讨厌的哲学家[户川秋骨并非哲学家,一叶这么称呼他,可能是因为他在《文学界》的文章《变调论》]。
还是上田君好。他最近也来得频繁。不过,此人与其他人有些不同,凡事都在学问上。虽然他不注重外形,但因为是个青年学生,这样就很好。他不愿意给《桐一叶》写评论[见十月七日的日记。上田敏的评论《读<桐一叶>》发表于十一月四日的《读卖新闻》],找了一堆借口,但不显得自大,反而让人感到亲近。不过,他心里究竟怎样想呢?虽然他是那样说,又是那样表现,但说不定他是个想要成名的人。得警惕。
从此我将漂泊在人世间可怖的波浪之上。想想都悲哀,我终于不再是个孩子,来到这充满争端的世间。“昨天某某杂志上登了什么。”“今天这位大家如此评价你。”表面上看,我得到了犹如春花盛开的名声,但背后其实藏着许多的辛苦。有人评论说:“虽有若松[若松贱子(1864-1896),教育家,翻译家,作家。译有《小公子》]、小金井注[小金井喜美子(1871-1956),歌人,译者。森鸥外之妹。星新一的外祖母。合作译有《于母影》,是影响日本近代诗形成的诗歌集]、花圃三位女史在先,可以说,后来的这位才是女性文学家的第一人。她的才华怎么称赞都无法说尽。”还有人写道:“紫式部、清少纳言之后数百年,唯有此人将取而代之。”有人将我比作外国女文豪的年轻时代,或是与当下的著名文人做比较。想想看,前年的这个时候,我还在大音寺前摆开廉价点心糖果售卖,每天和叫花子们为伍。谁教我学问?我又该从谁那里学作文?我不过是草丛里的萤火虫,就算绽放一时的光芒,那也是空名虚声。想到才华远胜我的嵯峨屋[嵯峨屋御室(1863-1947),本名矢崎镇四郎,作为小说家,一时与尾崎红叶齐名。谣传他在明治二十五年(1892年)发狂]后来的惨状,山田美妙[山田美妙(1868-1910),小说家,诗人,评论家。言文一致体小说与新体诗的倡导者,曾主持《都花》。这里指的是山田美妙与田泽稻舟的绯闻。田泽比一叶小2岁,也是颇有文名的才女。年底,听闻两人结婚,一叶作和歌表示羡慕。文坛对田泽的期待是“樋口一叶第二”,然而她在明治二十九年(1896年)九月去世,比一叶早两个月]的跌宕遭遇,不觉叹一声“唉”,我将要响应世人廉价的爱好,投身文坛的争端,是多么浅薄啊。可是不论如何,小舟已在水流上。只要还没被暗礁打碎,就无法退却。
小舟泛波浪,茫茫海原行。
<strong>十一月二日</strong>
晚上平田君来了,邦子撒谎把他打发走了。他刚走,川上君就来了。多半他们是一道来的,川上对他说,你先去。等他说“不在家”,川上说,那么换我试试,我去的话,她就一定在家。然后他便得意地来了。这事一清二楚,真好笑。我让邦子一样把他打发了。他蔫蔫地回去的模样显得傻,让人不禁微笑。
<strong>十一月三日</strong>
今天是天长节[天皇的生日],早上下起了大雨。神户的小林爱[神户刀剑商的女儿,与人私奔,去年在东京期间沦落为一叶隔壁店家的妓女或陪酒女。彼时一叶想为其找容身之处,求田中美浓子帮忙,被拒]寄来一篮松茸,煮了松茸饭,一起吃了。稻叶矿来了,也用松茸饭款待她。下午,平田和户川两人又来了。邦子告诉他们“姐姐不在”,他们恳求道,让我们在客厅坐会儿,将衣服晾干一些吧。他们进了屋,邦子还有妈妈招呼着。那两人怀疑我在家,声称去方便,在走廊上走了一遭。真可笑。待了半个小时左右,他们走了。
夜深了,正打算关门,平田和户川一道来了。多半是他们在川上君那里玩到现在,正是回去的路上。总是不见也有些可怜,我便让妹妹说我在家,和他们见了。平田还买了点心带来,很好笑。聊了许多,他们很晚才回。平田说,想在《读卖新闻》写关于我的评论。
<strong>十一月五日</strong>
夜里,关君来访。他说:“我正要去落合直文[落合直文(1861-1903),歌人,文学家。明治二十二(1899)年,与森鸥外等人结成新声社,共同翻译和出版《于母影》]家,路过这里,顺道来一下。”
我们的谈话开枝散叶,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现在得走了。我得走了。”他一边说,一边继续聊。车夫等累了,在玄关躺下了,鼾声如雷,很好笑。
我说:“现在晚了。你今晚没法去落合家了吧?”
他说:“那就改日再去,今晚你来我家玩吧。”
“你都待到现在了,现在回去,也不过是五十步和一百步。你再待会儿吧。”我坐着不动,继续聊。
他又说:“自从领了薪水,我天天在妓院二楼玩,今天已经把钱用光了。现在口袋里只有一枚五厘[五厘即半分。当时的香烟价格是一包五分钱到七分钱]钱。连烟也买不了。”
我给他买了包卷烟。聊了四个小时。他告辞回去的时候,阴历十九的月亮高挂着,将景色映得分明。他给我看了别人的稿子,说:“有个叫平田的来信说,要写你的《浊江》的评论。”
<strong>
水上[封面有“二十九年一月起”,无署名]
(明治二十八年十二月三十日—二十九年一月末)</strong>
十二月三十日,马场从近江回来了[马场孤蝶于十二月二十四日离开彦根,在神奈川县小田原待了一周,然后回到东京]。他这次是休过年的假。听说他刚回到自己家就直接来了我家。他给邦子带了大津绘的折扇,画的是藤娘。给我们全家的是小田原的鱼糕。四个月没见了,彼此聊了很多。他待到夜深才走,说是之后要去川上君那里。
这之后,一直到七日早上回彦根,他没有一天不到我家来。有时呼朋引伴三五成群地来,有时就他一个人。日子过得有趣又热闹。
<strong>一月六日</strong>
《文学界》办了一场新年宴会。星野君来信说,给我和三宅另设了一席,让我务必出席。我不好意思去那种场合,就回绝了没去。听说龙子也没去。最近马场君和星野君之间有些不愉快,一开始也说不去,最后推不掉,还是去了。现场的情形如何呢。
去年秋天,并未多想就写了《浊江》,好评如潮,在世间引起了骚动,同时也收到了许多评论,让人冒冷汗。《十三夜》也难得引发了热评,还有人就作者做了古怪的评论。“女性作家无出其右者”[明治二十九年一月五日《每日新闻》刊登的内田不知庵的《评“闺秀小说”》],我听了真是忐忑。细想之下,有几晚忍不住胆战心惊。这就是尘世吧。众声喧哗,又有多少是真正的称赞呢。就好像有些无聊的狂热人士,连三弦的音色好坏都听不懂,只因为唱的人是女义太夫,便为了一时消遣而众口称赞。而在这样的声音大量聚集之后,源源不断地出现了朋友的嫉妒,老师的愤怒、厌恶和憎恨[中岛歌子在《绿荫茗话》对《浊江》做了苛刻的批判]。可叹又可怜。虚名只在一时,终将消失。然而人心里有过的怨恨,果真会像流水般逝去吗?我更加看清了浮世的风浪。但既已乘风破浪,就无法退却。我打算把这些可叹之事记一笔。
每天都有些如花似蝶的漂亮人物来找我。大岛文学士[大岛义脩(1871-1935),教育家。这一年,大岛从帝国大学哲学系毕业,进了陆军。他是上门女婿,随妻家姓。妻子大岛绿子是荻之舍的学员,其父亲是东京地方裁判所长。]的夫人身材纤细;大桥乙羽的夫人时子穿外褂的模样显得年轻;关场悦子如今改姓江木,成了摄影师的妻子,她的衣服下摆有美丽的花纹;她妹妹关藤子[悦子、藤子姐妹的父亲是政治家关新平。悦子14岁嫁给医生关场不二彦,所以曾改姓关场,后离婚]穿着紫灰色绢中振袖[中振袖的袖长在大振袖和小振袖之间,约一米];衣着更华丽的是江间好子,染了秋日七草花纹的振袖里面是红衣,显得可爱;安井哲子和木村锦子是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老师,她们二位分别叠穿了鼠灰与明黄的三件衣服;以上诸位各有千秋。前年春天,我还在大音寺前卖廉价点心,亲戚不来走动,旧识也不来看我,上门的都是品行恶劣之人。即便在社会的底层,像我这样的人也不多吧。当时的我被世间抛弃,无可依凭,今天的我忽然出了名,如同浮云无根,飘在半空。今天聚集在我身边的尽是当世著名的上流社会人士,绅士、商人、学士们。夜深人静时静心想来,我还是过去的我,我家也和从前一个样,当我如浮萍般起起落落,人们究竟是根据什么改变态度呢?这个人世既容易,又不容小觑。就好比人若发声,声音大时可以响彻千里,声音低时连邻居也无从听见。
为《国民之友》春季增刊[明治二十九年一月四日,刊载了樋口一叶的《岔路》]写稿的是江见水荫[江见水荫(1869-1934),小说家,翻译家,编辑,冒险家。著有言文一致体小说《杀妻》]、星野天知、后藤宙外[后藤宙外(1867-1938),小说家,评论家。与尾崎红叶、泉镜花交好]、泉镜花和我。这期刊物早在刊发前就引人瞩目,仿佛是今年最早的樱花一般,刚面世便引来了沸沸扬扬的评论。无论是报纸还是杂志,只要和文学沾点边的,都争先发评。到了一月底,评论差不多尘埃落定。奇怪的是,到最后变成了我的胜利。甚至有人说,震穿了整个读书界。就连人们认作是评论界泰斗的内田不知庵[内田鲁庵(1868-1929),别号不知庵。评论家,翻译家,小说家。鲁庵并未对《国民之友》副刊做评价,倒是写过《浊江》的评,这里可能是一叶弄混了]都极力称赞。讽刺家正太夫[斋藤绿雨(1868-1904),小说家,评论家。曾用笔名“正直正太夫”等。这一年开始与一叶通信,在一叶过世后,主动承担了《一叶全集》的校订工作,将一叶的日记留在身边,直到临终前交给马场孤蝶]在《觉醒草》[森鸥外主办的杂志。发行期间为明治二十九年到明治三十五年(1896-1902)]创刊号上用歌舞伎《道成寺》做比喻写道:“白拍子一叶[白拍子指歌舞的一种或跳舞的舞妓。《道成寺》的主角花子就是白拍子舞女],同来投宿的水荫和尚,天知和尚,某某,某某。”赞扬我的人口称万万岁,讨厌我的人扭过头去,把我当作仇敌一般。
继《浊江》之后,《十三夜》《岔路》这些本来没什么的作品引发了这样大的骚动,我太吃惊了,无言以对。人们或写文章,或口头上说,就像一下子吹来了春风,让这二十四五年来一直沉睡的文坛开出了妖艳的花,化作全盛的舞台,这都是你的功劳。有许多人表示,一叶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想见一下,于是托人上门求见。也有人托人送来东西。杂志编辑们络绎不绝地来约稿。也有人趁夜偷走我写的门牌。
据说在杂志社,我的原稿一页都不剩。很多学生结伴到杂志社去要我的手写稿。《文艺俱乐部》增刊《闺秀小说》[明治二十八年十二月,《文艺俱乐部》第十二期临时增刊《闺秀小说》刊载了《十三夜》]的销量达到前所未有,很快就卖了三万册,甚至再版。一开始批了七百册到大阪,一天就卖完了,又批了五百册,然后三天不到又卖完了。
最近有个叫上野仁一郎的人从大阪来找我,声称是我的热心读者。他讲了大阪那边关于我的传闻,邀请说:“我们这些崇拜老师您的人打算聚在一起,为您办一场欢迎会,您今年春天到大阪一游,可好?我有套别墅,尽管不大,可以招待您。请务必前来。”他还打算把尾崎红叶、川上眉山、江见水荫和我的文字做在一扇对开的银屏风上,恳求道:“背面贴上大和锦,取名为‘文学屏风’,将作为我家的传家宝。请给我一页手稿吧。”又说:“您如果需要什么费用,随时和我说一声就行。我一定会设法筹措。”我觉得有趣,心想,这就像观众把外套抛给台上自己喜欢的相扑选手。
正太夫第一次来信,是在一月八日。信上说:“我与你萍水相逢,但是为了文坛,我有几句话同你讲。你来我家,或是我给你写信。我这人有个毛病。我不愿意去你那里。如果你还愿意听我一席话,那就请发誓,不让任何人知道此事。”
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但他这个讽刺家的话一定很有趣。我回信道:“我不告诉别人。请讲。我不是男儿身,不好上门拜访。您来信便好。”
他在九日夜里写的信,十日到了我家。一共四页纸,像写稿子似的密密麻麻。其中关于《浊江》《岔路》谈了不少,又说,现在的评论家没有眼光,文人无品,无需介意这些人的褒贬,只管径直走自己的路就好。以及,世间有许多的传闻。据说我和某作家结婚了。又据说,我带着稿子去了村上浪六[村上浪六(1865-1944),小说家。主要写侠客小说,风靡一时。一叶曾向其借钱]那里。“某作家”似乎是指川上君。他的原话是:“才能不如你的某人。”信中还写道:“看过之后,请把信还给我。你写来的信我也会还给你。毕竟人言可畏。”
我立即把信封好了寄回去。这是《觉醒草》出刊前二十多天的事。后来看到杂志,他写的关于我的评论和来信的论调一致,不过没有信里写的这么细[斋藤绿雨高度评价了《浊江》《十三夜》,并认为《岔路》在题材上更优,但写得有些仓促]。
关于正太夫,从前就有所耳闻,是个怪人。如今他拥有文豪之名,是明治文坛屈指可数的人物,然而其做派举止有许多古怪。且先记下,静观其变。
最近,我听到一些古怪的传闻,说是川上眉山和我有婚约。世人爱妒忌,据说文士之间这个传闻已经是无人不晓。有人甚至说是尾崎红叶给我们做的介绍人。有人将这话告诉红叶,他大笑道,如果真有婚约,那我一定要做这个媒。还听说,在《读卖新闻》新年宴会的宴席上,高田早苗拍着眉山的肩膀说道,让我做媒人吧。这个传言到处都是,终于传到了我的耳朵里,诡异的是,川上装作不知道。让我对他起疑心的是本月八日的晚上,他来要我的照片,硬是拿了一张去。妈妈和邦子都不肯给,他说:“就暂时借我一下吧。男人既然提了要求,被拒绝的话,咽不下这口气。”我说那就借五天左右,他拿了照片,再没有归还。
听说,有人问他,你和一叶君有婚约一事是真的吗。他笑着答道,传言真让我困扰啊。
八日那天夜里,他发狂似的睁大了眼睛,涨红了脸,叫道:“为什么不肯给我?你是把我当作仇人吗?我本来可以问博文馆要你的照片,怕影响不好,才来找你,可你这是讨厌我吗?男子汉既然说出了口,可没法就这么算了!”
他喘着粗气说了这番话,妈妈在里屋听了,心口一寒。
另外他还央求说:“给我介绍个结婚对象吧。以这个月十五日为期限,给个信儿。务必拜托了。”
把这些细节放在一道,越发感觉诡异。文坛表面上最近总有些风起云涌,背后到底有什么事呢?听闻排斥眉山的呼声越发高了。
正太夫写道:“你不清楚文坛的内情,可能以为是些琐事,但在我看来,是无法置之不理的大事。请赶走去你家的不良文人吧。他们是围着你的蚜虫。若不驱逐,害处会一天比一天多。”
来我家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比如《每日新闻》的冈野正味[冈野知十(1860-1932),别号正味。俳人。《横滨每日新闻》(不是现在的《每日新闻》)的社员]、天涯茫茫生[横山源之助(1871-1915),号天涯茫茫生。《横滨每日新闻》记者,对底层怀有关心,著有《日本之下层社会》等]等人,都是些不可思议的人。茫茫生是个没有朋友的人,我感到,他在世人眼里是个非人类。他来了我家,说要介绍二叶亭四迷[二叶亭四迷(1864-1909),小说家,俄国文学翻译家。代表作《浮云》是日本言文一致体小说的开山作]和我认识。我们聊了半日。
野野宫起久和关如来相亲失败[二人的相亲持续到十二月,关如来一直态度含糊,作为介绍人的一叶觉得不合适,做了了断],一时间恨起了我。过了一段时间,她不再怀疑我,却又嫉妒男子来我家,散布了一些谣言。我听说,教育界的人们要么劝我封笔,要么劝我写跟教育有关的东西。最近诸事烦扰,如同黑云覆顶。
还有件怪事。东京府下有个姓松木[西村钏之助的弟弟入赘穴泽家,改名为穴泽小三郎。他在东京机械制造公司工作,社长便是松木直己]的富商提出,每个月钱不够用的话,由他匿名资助我。牵线的是西村钏之助和他弟弟小三郎,说是他俩想要为樋口家尽一份力。据说松本身家十万。虽然如此,我就这样白白地受了这没有名分的钱吗?对方问,每个月给多少合适。我回复说:“我写东西的时候,靠我自己赚生活费。如果有哪个月写不出,就请你帮忙。这样的话,我就能每天向老母亲尽孝了。”一月末,向对方要了二十元。
既已决定舍身,世上再无可畏之事。无论是松木的做法,或是正太夫的举动,等上半年,就都能看清了。既然对方提出借给我钱,我就借。对方提出让我小心,我就听其忠告。我的心又不是石子,一封信、一百元就能拨动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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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上日记[封面有“二十九年”,署名“夏”。五月,博文馆出版一叶撰写的《通俗书简文》。赶写这份书稿的四月间,一叶已有肺结核症状]
(明治二十九年五月二日—六月十一日)</strong>
五月二日晚上,秃木和秋骨二位来了。聊了一会儿,他俩笑道:“我们今天来,是让你请客。你打算请我们吃什么?可别拿寻常吃食糊弄我们。”我问他们怎么了,户川从怀里拿出一册杂志,扭头问平田:“我来朗读一下?”
这是《觉醒草》第四期[《觉醒草》上的评论“三人冗语”是森鸥外、幸田露伴和斋藤绿雨的座谈记录,堪称第一流的评论阵容]。前天上市。我想起来,在报纸广告上
瞧见过,《觉醒草》刊登了《文艺俱乐部》所刊《青梅竹马》[《青梅竹马》经过修订,全文重刊于明治二十九年四月十日《文艺俱乐部》第二卷第五编]的详评,就是这一期吧。我没有急着追问,只是笑笑。
“一定要请我们吃饭。其实呢,今天上田敏把这本杂志拿到大学的教室,说让我看一下,翻开放到我面前。我当时还想是什么呀。结果你看,这里,鸥外和露伴写了这样的评论,就此确定了《青梅竹马》是当代的名作。我高兴坏了,来不及发表感想,就在教室里大声朗读起来。这份高兴劲儿没处使,一放学我就立即去了发行这本杂志的盛春堂的书店,买了一册,然后立即跑去了秃木的宿舍,把杂志往他手里一扔,说,你看这个!他刚拿起来看了一眼,就哭得头都抬不起来。我们想着,那就赶紧给你看看,把我们的欢喜和嫉妒都讲给你听。就这样,我们一起来了。怎么读好?我来读,或是让平田来读?”户川一脸欣喜,语气急促,然后又羡慕地说:“鸥外如今被称作‘文坛之神’,用他的话说,‘就算世人因为我崇拜一叶而嘲笑我,我也不惜将‘真正的诗人’这一名号赠予她。’还有,‘我想让当今的评论家和作家们每人吞下一叶作品的五六个字,当作技巧进步的灵符。’[幸田露伴的评论。三人各用了不止一个笔名,所以读者不知道具体是谁做的评论]对我们文人来说,有过一次这样的夸奖,就是死也值了。你该有多高兴啊。”
他俩欣喜若狂地走了。
各种报纸和杂志都评论了这篇小说,反响极大。邦子从别处听说,《日本》报上写道:“读第一行,且惊且叹。读第二行,深深叹息。”[《日本》是一份日报,发行时间为1889-1914年。邦子听说的文章出自正冈子规的专栏“松萝玉液”]她说,评论真是多到吓人。她显得既高兴,又悲伤。是在感慨槿花一日之荣[白居易《放言五首·其五》: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吧。在人们都偏重文学的现在,偶然写就的小说也会传到遥远之地,产生各种各样的谣传和名声,到最后甚至会有些负面的评价。就在刊登《青梅竹马》的同一期刊物上,有一篇文章[《文学俱乐部》第二卷第五篇有篇投稿,名为《当下文学家的口吻》]暧昧地提到了我与川上的事。是从千叶那边来的投稿。人们很快拿此作为材料,嫉妒我或是恨我。我本身没有过错,所以没什么可说的。不过从一开始,我就不想在外面有坏名声,同时又不想做个普通人。出现了像这样的恶评,虽然我没什么好内疚的,忍不住感慨和悲伤地想道,还是自己无德所致吧。
上门来看我的人,十个当中有九个,仅仅因为我是女子而感到欣喜和好奇,才聚集到此。所以,我写了这些不像样的稿子,他们就众口赞道,是当代的清少纳言,当代的紫式部。这些人根本没有诚意,也根本不知道我心里有什么想法,他们起哄不过因为看到我是女子。他们的评论毫无章法,对我的小说的瑕疵视而不见,也不提及其中的优点,仅仅写道:“一叶的小说真好”“有文采”“其技巧别说是其他女作者,就连大多数男作者也只能低头。好极了,有才华……”此外他们就没词了,或是找不到该批评的瑕疵。总之古怪得很。
<strong>五月二十四日</strong>
正太夫第一次来我家。有许多话聊。
<strong>五月二十九日</strong>
横山源之助[天涯茫茫生。见明治二十九年一月六日的日记]来访,聊了很长时间。其间,正太夫来了。我让他悄悄地进了屋,到隔壁房间。之后不久,源之助回去了。
正太夫谈到,关于我的近作《破灭》的评论,在《觉醒草》“三人冗语”专栏,各人的见解十分不同。就此,他打算明确自己的责任,写一篇文论发表。“到底是我说的对,还是露伴的想法正确,总之要先听一下你的想法,反正我打算写篇文章。所以我昨天两次来了你家,第一次看到有客人,就回去了。第二次也同样,没见上。我先要问问你这个。”说着,他开始问我的创作意图。
“有两种看法。一种是,在稻荷神社前有这么一幕,太太町子陷入了沉思。她经常思索上一代的事,之前她就怀着一个想法,自己会不会也和母亲有同样的命运。另一种看法是,以町子的性格,平时不会思考这些。此处描写的是偶然发生的事。关于这两种看法,作者当时的心境是怎样的?这将决定我的评论成立与否。”
我说:“这当然是偶然。然而,人的内心也会在不自觉的某处潜藏着情绪,常有忐忑,这是肯定的。同时,这件事又是偶然发生的。”
“那可就不好办了。你在两种论调的中间。前一种说法是露伴的,后一种是我的观点。这下难办了。”正太夫微笑道,又说:“第二个问题,是町子与书生之间有没有发生过实质性的事。有一种论调说,既然文中写道,‘这世上原本就是无风也起浪,原野的虫声隐忍不发,却因为露珠般的小事显现出来,太太的处境愈发艰难’,那就是发生过什么。然而也有评论家[大桥乙羽]争辩道,这是作者为了迷惑读者玩的文字游戏,那两人之间尚未发生什么。还有一个走得更远一些的观点[正太夫(斋藤绿雨)的观点]则认为,如果再给他们两个月,就一定会有不伦的关系发生。认为“两人有关系”的评论家,有的比较过头,譬如他们声称,即便真有过关系,作者是女性,为了避免写到具体的,故意采取了暧昧的态度[大町桂月和上田敏在《明治评论》的文章]。你怎么想呢?”
“如果读者注意到隐藏的原野的虫声,那就是我的想法。”
他笑道:“那我又输给露伴了。那两人有过关系,可以看作是天下人的观点。而只有我一个人认为他们没有过关系。并且我的观点并非全盘否定,而是说,给他们两个月的时间吧,那就一定会发生什么。在这期《觉醒草》,我引用了近松门左卫门的《枪之权三》[全名《枪之权三重帷子》。讲述笹野权三和茶道名家浅香市之进的妻子阿西被人诬陷通奸,两人仓促逃离故乡,辗转多地,最后在伏见京桥被市之进杀死],该故事也是自古以来不确定是否有私情。有人说没有,有人说有,但很难辩论出个结果。让我说的话,权三和阿西离家流浪了两个月,阿西盼着丈夫给自己一个了断,所以在这两个月间,她一定背叛了丈夫。不把这一节写明,是作者的精明,可以说正是作品的巧妙之处。人人都可以有不同的看法,而这些看法都对。本来,这种事不该问作者,该以自己的观点做评,才叫作真正的评论。但我担心自己力量不足、看法有误,所以才来作者这里。你应该回答,怎样都好。那才对。
“关于你的《破灭》的评论,以我们的《觉醒草》为首,《明治评论》《青年文》《国民之友》《太阳》《帝国文学》等,都会有文章刊出。我打算最近以町子为论点写篇文章发表。打算把你的作品从最初的都看一遍,再把作者和作品的关系也写一下。这种评论倒也不是我的发明。”
他说着又笑了。雨下大了,到了黄昏。
我笑着说:“我没什么可款待毒舌正太夫的,或者我叫柳町的店家送寿司来吧,虽然可能又会成为让你嘲笑的材料。”
他推辞道:“不用招待我吃什么。我昨晚肠胃不太好。”
我说,那就不吃。我们又继续谈话。
“前天夜里,我和露伴从十一点半开始讨论你的作品,一直聊到凌晨四点都没聊完。每次关于你的作品,我们之间都会起争论。”他说道,“我听说你最近给博文馆写了叫作《书简文》或是《信稿》[井原西鹤(1642-1693)著有《万信稿》,是书信体短篇小说集]的稿子,是真的吗?”
“我的确给《日用百科全书》的第十二部写了《书简文》,但我没写过叫作《信稿》的小说。”
“所以你确实写了。一定有意思,我回去马上拜读。乙羽说,虽然题目是《通俗书简文》,但结尾部分完全就是小说。他评论别人的眼光,我一向是不放在心上的,但既是你的作品,我肯定得读。会很有趣吧。”他笑着说。
我恳求道:“别看,不希望你看。请别为难我了。”
他诧异地看着我,“可是,那本书已经付印并且面世,没办法。既然在书店出售,就没法不让人看。”说着,他又笑了。
正太夫,年二十九。身材瘦削,面容冷峻,唯独嘴角有一抹说不清的可爱。他穿着条纹铭仙棉布夹衣,罩件黑底碎白点棉布外褂,衬里多半是甲斐绢。他声音低沉,却有着穿透力。他用又细又清凉的嗓音把事理讲得明白。以前浪六评论道,“他不光是笔头毒,还包藏了一颗毒心。”此话确实说中了。有件事没什么人知道,花井梅[明治二十年六月九日,妓馆醉月的女经理花井梅杀害了雇员八杉峰太郎。当时花井仍在狱中]一事,他从某人那里敲了五百元。他的双眼闪着异常的光,说起话来,句句都像讽刺,虽然他语气温和,总有些人畏惧他。“我这人有个毛病。我不愿意去你那里。”他写来这封信,是今年一月的事。他对文学相当热心,认为我是当今的作家当中值得一提的,于是放下一切来找我,不过,有什么必要格外地避人耳目,悄悄地前来呢?《觉醒草》的事是真的吧。他和露伴的争论也不是假的吧。不过,他也许有别的事瞒着我。想到这里,觉得这世界越来越有趣了。此人作为敌手也会很有趣,他作为盟友就更加有意思了。眉山、秃木都缺少风骨,更显他的出色。
我们虽然才见过两回,却像是千年至交。他痛骂如今的评论界,嘲笑新学士的无知,哀叹江户趣味的消亡,还讲了他自己的一些糗事,就这样聊了四个小时。他说天色晚了,回了家。他之前让车一直候在马路转角。
<strong>六月一日</strong>
平田秃木带了《觉醒草》来。说是有我的小说的评论,借给我看。他想不到正太夫来过我这里,一无所知地讲着话,我觉得有趣。
评论写道—
这位作者的作品当中,这一篇格外差。不及《青梅竹马》,不及《浊江》,也不及《岔路》《十三夜》。《岔路》刊出来的时候,正太夫曾说:“该作者的作品变得有些凌乱了。”此话如今成真了,不禁为作者感到悲哀。[这段评论是由“小说通”在《三人冗语》的开头讲的。“小说通”和下文的“捧场客”都是斋藤绿雨(正太夫)]
古怪的是,文中有个自称“捧场客”的人为我做了辩护。某位论者说:“作者是女的,所以我一直没指出,用字用词该再用点心。”“捧场客”反驳道:“这话让人不能置之不理。我们一叶虽然是女子,但其笔力可比那些不投入自我、只会写些傲慢之辞的男作家们强多了。如果你觉得她哪里写得不好,请直说。不用客气。就是不要光计较她是女子。”诸多评论一共有六页,到最后不分胜负就结束了。
我今天头痛剧烈,只能躺着说话,对方也不开心吧。平田放下杂志就走了。
<strong>六月二日</strong>
早上,前田曙山[前田曙山(1872-1941),小说家。本名前田次郎。此时在春阳堂任编辑]君来了。他来是给春阳堂办事。说是如果小说的梗概出来了,要去约插画。我说还需要一些时日,让他回去了。
上个月初的时候,春阳堂书店来了个人,传话说务必请我写稿。“如果能签订合同,以后专为我们写,将不胜感激。就算不是只为我们写,也请您一定赐稿。”又说,“关于费用,订金要多少都行。若有需要,写一张明信片就行。会立即如数奉上。”这也难怪。这是书肆打算用我一时的虚名赚取利润,想要让我有所欲求。浪六就是已有的例子。许多作家苦熬苦挣,让自己不满意的作品面世,就是贪图一时荣华而负了债的结果。我决心不让这样的事发生,一篇作品的框架没搭好之前,就不提插画和钱的事。家里如今十分困窘,已经落到将棉衣和夹衣都送到伊势屋去换来一两件单衣的地步,但为了将来不要吃苦,妈妈和邦子也和我一条心过日子。真是难熬。
下午,三木竹二[三木竹二(1867-1908),森笃次郎。森鸥外的弟弟。戏剧评论家,医生]来访。他给的名片上写着“医学士森笃次郎”,我心想,是做什么的人呢?原来他是森鸥外君的弟弟,小金井喜美子的哥哥。他说话很随便,感觉是个不刻板的人。他上门是代表《觉醒草》杂志社来欢迎我,想要我参与他们的工作。“迄今为止,我们在‘三人冗语’栏目,由鸥外、露伴和正太夫三个人评论新作品,现在想要请你加入,栏目名为‘四手织’,各自署名进行评论。请务必加入。”
他还说:“对你的《青梅竹马》,我们都惊叹不已,简直说不出话。露伴他们说,‘只恨生下来到现在,自己都没有过这样的作品。’于是,在之后的‘三人冗语’,大家极力称赞。而《早稻田文学》却做了冷嘲热讽[六月一日的《早稻田文学》第一期第二次第十一号刊有《原稿的灰》,署名“妒舍主人”]。露伴曾写道,‘我想让当今的评论家和作家们每人吞下一叶作品的五六个字,当作技巧进步的灵符。’早稻田那边插科打诨道,‘干脆烧成灰,撒在饭上如何?’总之你要小心。好些个学士和博士,一讲到你,长胡子的脸上就堆起了笑,说什么‘她写那样的文章,应该是个那样的人’‘不对不对,看她此处的用词,她该是这样的’。他们一字一句地解读你的小说,闹个不停。
“我听说正太夫来过你家。可千万别相信他。我们兄弟还有幸田露伴,表面上和他是朋友,其实和他交谈时还是保持了距离。不知他会对你说什么,一定不要上当。等集体评论的日期确定了,我再告诉你。请一定来。”他自顾自地说完就回去了。
入夜,正太夫来了。“我在某处听说今天三木会来你家,虽然没有什么要问你的,还是想说几句话,所以来了。”他说,“关于来过你这里的事,我没有对谁讲过。只告诉了森鸥外。然后他对笃次郎讲了。笃次郎让我写封给你的介绍信。我也没有任何人帮我介绍,是自己来的,所以和他说用不着,没帮他写。但我猜到他应该会在今天来。他带了名片来吗?讲了些什么?”
“说是让我参加诸位的评论会。”
“这就怪了。我们没有讨论过此事。”他诧异道,“讲了之后,你同意了,他就回去了?”
“谈不上同不同意,我只说了谢谢,至于其他……”我微笑道。
“这样啊,果然如此。既然是帮那个人跑腿来的,”他微微冷笑道,“让你来听我们做评论,这个邀请本身就很奇怪。简直就像无罪的起诉书。我之前听到的是,他们要请你写几首和歌,登在杂志上。可我很不理解这件事。我们对一叶君的认识,并不是将你作为歌人,而仅仅是作为作家,却偏偏要拿你的和歌,太奇怪了。既然要约稿,一开始就该向你约小说。有些人想着和歌只有三十一个字,你容易答应,登出来也不容易受到批评,以此作为开端,你应该会点头,由轻巧处着手,然后再向你约稿,整个做法就像在掂量对方,一点也没有文人该有的高风亮节。我想着要把实情告诉你,今晚才过来的。我老干这种事,于是成了人们憎恨的对象。我这人刺太多了,是吧。”说着,他寂寥地微笑。
“我们所期待的,是你的成功。如果你抛下了你拥有的宝珠,被那些无聊的评论迷惑,专注于没有意义的理论讨论,那等于是让文学新人放弃了自己的才能。让你跳出这个圈子,才是我们的愿望。所以,不管你要不要去参加集体评论会,鸥外和露伴应该来你家走动一下。倒也不用特意邀请他们。”他显得格外冷淡。
谈论不知何时偏离了《觉醒草》,正太夫讲起了他自己的事。“我现在想,有一天我要离开文学圈,做一个底层的老百姓。和这些混蛋在一起待久了,心里难受。”他高声说着,又寂寥地一笑。“哎呀,我的本性暴露了。我原本打算来你家就不说‘混蛋’这个词,结果没忍住,一下子又暴露了本性。让你受惊了。”他悄悄瞥了我一眼,放低声音。
“没关系。我虽是第一次听见,不过早就听过你骂人‘混蛋’的传闻。这世上只要是知道你的名字的人,都知道这事。请随意。就把这次当作第一声。”我笑道。
他也快活地笑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我想去吉原的妓院做个澡堂烧火工。落魄到再无可落魄之处,我就再也没什么地方可泄愤,没有人可说话。要是那样仍然感到厌倦,剩下的就只有死了。既然无处可去,反而会心安。在这个世上,人们存在阶级,居于上位的人和下位的人都一样受着普通的苦。我用一个图表来表示,先把这个叫作纵向的苦。纵向的苦,来自浮世这个词本身,上至天皇,下至万民,人人皆受之。是普遍存在的。然后,有一种叫作横向的苦。这种苦由于阶级而有差异,越是表面光鲜受人尊敬的人,越是苦。上等人的事,我不懂,所以不谈。像我这般漂在正中间的阶层,就算今天缺个一升米、一把盐,和别人讲了,对方也不信,想到这份苦楚,倒是羡慕那些相互照顾的底层阶级的人。要是我一味地落魄,一颗心也就自然地放低了,不会再有挣扎的苦痛。一个月如果有六元[底层民众的平均收入]的收入,再有个一个人能待的住处,就足够了。可人却要穿上没必要的长外褂,在不适合自己的地方转来转去。我是真的想要脱离这种状况。如果能当区政府的看门人,我觉得挺好的,但要是被人望着我说,那就是从前叫作正直正太夫的、曾以一支笔糊口的人,现在却做这种底层的营生—我一定会生气;或者在邮局的磨砂玻璃背后做个办事员,我觉得也不错,但会有讨厌的同事。我想要忘却前尘,当个和文字无缘的赌徒或是妓院的伙计。究竟做什么好,还没确定,所以仍然在文坛漂着。”他叹道。
我说:“如果有人提出,让你不用忧心生计,为你付出一切,把你给供起来,让你随心所欲地骂人混蛋,惬意地度过一生—你会怎么做?你还会有苦恼吗?还会想当妓院的伙计或者赌徒吗?”
“要有这样的人就好了。我在报上登个广告吧。”他笑道,又说:“可如果那样的话,我就成了食客。当食客不开心。”
“原来如此,这样你也不满意。”我笑了。
“我居无定所。天黑了,就去邻居或是熟人的家借宿,天亮了,便四处游荡。人们视我为蛇蝎,防备和躲着我,我自己则是满心愤懑,提起笔也无法写出温柔感人之作。偶尔写出的,是《油地狱》《现世报》《雨蛙》一类的文章,结果尽是树敌。我既没有为文坛增光,也不曾引导后进,文章里一味地呈现内心的挣扎,人们都骂我是毒笔。
“鸥外原本是个富家子,按部就班地就成了当代的名人,他是实至名归。至于露伴,我觉得他还差口气,不过这是我个人的看法。我这人天生性格乖僻,又不肯放过任何人的缺点,所以我看着他就越发的忧虑。”
正太夫又说:“话虽这么说,我还是很难主动逃走。要是能搞清非从文不可的理由,我就不会胆怯地逃走。我现在29岁,竞争还在后头。”他笑起来。
“就是。人们一定是盼望你留在文坛的。”
“才不会。如今倘若有人劝我别离开文坛,那就是借过钱给我的人。他们怕我去做吉原的烧火工就要不回债了。”他笑道。
真的太晚了,下次再来。他说着起身的时候,已过了十点。今晚聊了许多。
进入六月,有两人来我这里学习。一个是野野宫介绍的,叫三浦流弥子,是某校的老师。另一个是榊原家的女佣长濑伊佐子写信介绍的,叫伊东圣子。后者是学书法的弟子,我给她写了习字的范本。
<strong>六月十日</strong>
夜里,平田君来了。“星野君胡乱猜测,以为我和户川天天上你家来,对此发了牢骚。结果户川说他再也不来你家了。”
我说:“那可不好。真遗憾。”
“说是那么说,他不可能不来。不久还会来的。”
聊了一会儿,我们谈到了川上。我问:“他父亲过世后,你去找过他吗?”
“还没。悼念信我也还没写。真对不住他。”
“你去一趟吧。他失去了父亲,该有多忐忑呢。”我又说:“你如果去找他,帮我道个歉。我一直想要写悼念信,不觉时过境迁,到现在再写也不合适。请帮我转达歉意。”
“我最近一定去。然后再喊上他来找你。”
正说着,大门那边传来人的脚步声。“在家吗?”声音正是川上君。我起身说:“啊,是川上君来了。”平田君也起身迎接他。川上君没想到对方在,显得愕然。他的脸红红的,看来喝了不少酒。我们分别向他致以慰问。
“人死乃是常事,不过那之后也忙得很。根本来不及感觉寂寞。每天都有人来找我谈各种事,烦得很,还有好些个债主来讨债,真是忙得没办法。”说着,他笑了。看起来并不怎么悲伤。
川上君又说:“没见面有一年了。”平田君忍不住高声笑道:“不对吧?”川上君慌忙咳嗽道:“没有没有,我不是指我们没见面的时间。从第一次来你家到现在,有一年了。我记得就是去年的这个时候。”
我说:“的确,是上个月的二十六日,去年第一次见面。”
“你记得真清楚。”
“没见面差不多有两个月吧?”
“没那么久吧。”他掰着手指数了起来,“居然有这么长的时日。毕竟是一个人没了。”
我们随意聊着,过了一些时候,平田君说要走了。川上君也起身说与他一道走。“你家近,再聊半个小时吧。我家比较远。”平田君若有所指地对他说。
“我留下来也没什么要讲的。一起吧。”两人出了门。十点半了。
<strong>六月十一日</strong>
一早,三木君来了。说要确定联合评论会的时间。我的确不曾说过要参会,他却自顾自地决定了。“露伴和哥哥都期待着那一天,请一定出席。先得把日子定下来。这个月十三日,还是下周六,这两天你哪天方便?”
我无心出席,便说“随便”。
“那就定在十三日。下午一点在千驮木[森鸥外的家“观潮楼”在本乡区千驮木町]。”说完,他回去了。
真让人烦恼。这里那里都叫我入会或者出席,我单单去这一处,不好吧。最近《白百合》[主要目的是介绍法国文化与启蒙的杂志,主要成员是长田秋涛和久米桂一郎]也要派人来,怎么办才好?我和妈妈还有邦子一起商量。我想,总之写信推掉。往千驮木的森家写了信。没写具体的,只说,我性子怯懦,公开场合我会不好意思。
<strong>
水上日记[封面有“二十九年”,署名“夏子”]
(明治二十九年六月十七日—七月十五日)</strong>
六月间,许多素不相识的人给我写了信。有的寄到博文馆,也有的直接寄到我家。寄自静冈师范寄宿舍的有两位,加藤肠雪[此处是笔误。加藤雪肠(1875-1932),俳人,本名孙平。正冈子规的弟子],关飘雨[本名关正义,因一叶的文风与井原西鹤相似,此人写信就西鹤作品讨教]。神奈川的小原与三郎。房州的原良造。群马的田岛清女等人。有的是写了小说来请我修改,有的是想要成为笔友,各式各样。对于声称想要写小说的女性,我都回信说“千万别走这条路”,并写了我的艰辛。
<strong>六月十九日</strong>
正太夫入夜后来了。聊了不少幸田等人的事,还聊了他去年的作品《现世报》[刊于《国民之友》夏季增刊。小说梗概为,一名提倡不娶妻主义的士族之子娶了妻,多情的妻子离家出走,留下丈夫抱着幼子哭泣]。他说:“我多年来倡导不娶妻主义,到如今也不好说自己想要娶妻,想要有个家;不过对于打算娶妻的人,娶妻总是好的。人活一世,凡事都经历个遍,然后该骂的骂,该嘲讽的就嘲讽,这样最好。但人生阅历总是有限,一切只是隔墙窥见。”
又问我:“《青梅竹马》的文体在开头和结尾不同,你自己知道吗?你是从一开始就想好了用这样的文体写作吗?”
我说:“没有想过,就是怎么顺手怎么写。”
他笑道:“那就是提笔之后自成文体。人人都是这样。”
“对了,我今晚来,不为别的,是要问你,你答应给《国民之友》的夏季增刊写稿,是真的吗?”
“没有啊,关于此事,前两天国木田家的收二[国木田收二(1878-1931),小说家国木田独步的弟弟,此时在民友社任编辑]君来讲过,我写信回绝了。你是听错了吧?”
“真的吗?请给我个确定的说法。”他气势很足地说道。
我答道:“我才不会故意撒谎骗人。你又为什么总是要怀疑人?太古怪了。”
“那么就是民友社骗人。今天早上,他们社的某某来了我家,说是一叶君确实答应给写稿了,以此为证—拿出一张纸,上有你的名字,划了线。其实,最早是我向他们社建议做夏季增刊。而且那建议不是别的,是由我匿名以四种文体写小说,让读者惊讶一下。我和那边说,如果同意我的提议,我就写。他们社以前有过一些事,谁都不愿给他们写稿。我原本也是不愿意的,只是提一下,若是能给我个戏耍一番的舞台,我就痛快地写一场。结果那边回复说,今年的夏季增刊已经请了某某和某某赐稿,有人已动笔了,现下没法按您说的做变动。我问,那么答应写稿的都有谁?他们就不肯告诉我名字。其实我也想得到。民友社先是派人去露伴、鸥外、逍遥那里,恳请说,务必为今年的夏季增刊写稿,但没人愿意给他家写,所以又去拜托余下的人。被求告的人,不管是谁,都拒绝了他家,不会有人主动答应。我就算不去问也能想到。终究,民友社想到请以田山花袋[田山花袋(1872-1930),小说家。师从尾崎红叶,后受到莫泊桑的影响。此时是创作初期,尚未形成后来的自然主义风格]为首的所谓新派作家们[实际刊登的是田山花袋的《忘水》,内村鉴三的《时势的观察》,森田思轩的《死刑前的六小时》,三宅花圃的《空行月》]执笔。我就算死,也不要和新派的那些人同席。人们也把你叫作新派当中的一人,听了我这话,你可能心里不舒服,不过我说的新派和他们说的不是一个含义。那些个新派作家,都悄悄地带了稿子来请我修改,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试图与我在文坛一决胜负。对我来说,简直就像自掏腰包借钱给小偷似的。还有比这更讨厌的事吗?所以呢,我对民友社说的是,同样被人称作新派作家,如果你要给他们写,我也应当露个脸。哪怕有一个值得作为对手的,也就能奋勇出战。和其他人我有什么好打的呢?就是凭着这个想法,我回答说‘一叶君写的话,我就写。’结果他们撒了个谎,说是‘唯有一叶是定下了要写的,她已经开始写了’,这样地来哄骗我。好,有意思,我明天一早回绝他们,决不写。这下好玩了。”说完,他微微一笑。之后我们又聊了许多,他在十一点回去了。
<strong>六月二十日</strong>
夜深后,半井君来了。我心想,好稀罕啊。他还是慌慌忙忙坐了人力车来的,一上来就说:“最近,斋藤正太夫突然来了我家。听说他也来了你这里。”
我笑道:“他这阵子开始来的。是个让人很不舒服的人哪。”
“的确。他让人很不舒服,你要小心点。他来我这里问了好些你的事。还和我讲了许多,譬如最近关于你的评价都有哪些。太多了,我听了都没记住。就像之前告诉你的,我如今不沾尘世,做橘子包装盒度日,文学界的事,我就更不知道了。要不是他告诉我,我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你如今这么有名了。他说,你的笔力大有提升。他最近会写一篇关于你的文章发表。他问我有没有材料,我回答说完全没有。他的语气,仿佛我和你之间有什么特别的关系,我便严厉地说,‘全然没有的事。世人嚼舌头也就算了,连你也这么说,到底是怎么个打算?’他便说,‘你的事已经过去了。无非是旧闻。不该再来翻腾。’他到底打算写什么呢!”半井君忧心忡忡地说,又告诫道:“那人还说,‘我经常去见一叶君。你可能以为我在找关于她的负面素材。说起来,我也许的确是在找素材。’真是个不能放松戒备的人。说是近期会在《万朝报》上登关于你的文章。我叮嘱他,既然要写,就仔细询问,别乱写。如果他写的是正面的文章,倒是和那份报纸的气质不对头。”说着,他笑了。
看起来,他有很多话要讲,却都是几句带过,便告辞了。我感到疑惑,今天太阳算是从西边出来了,会不会有什么事呢?
这天夜里,川上来了。他受高田早苗的委托,来邀我去《读卖新闻》工作。我说我有些事需要琢磨,拒绝了。他气愤道:“你当我是个跑腿的吗?”他把上次硬是借去的照片还来了。“照片可能有变化。”既然他这么说,那就是去扩洗了。我心想,随便吧,只要我坚持了自己的主张。他特别不开心地回去了。
<strong>六月二十一日</strong>
深夜,斋藤来了一封信。开篇写道“发生了不好的事,无可奈何”。
刚有人送来一份十七日的《国民新闻》,有篇名为《警听蜚语》的,其中有“正太夫拜访一叶”的内容。
—记者写了所谓你我的对话,又写道:“正太夫想的是,要撕下一叶的假面。一叶想的是,正太夫此人,如同乌鸦。”
对于这些内容,我不认为我有深入辩解的必要。只是,就像我不相信你认为我“如同乌鸦”,我想,你也不会相信文中关于你的假面云云。为了阐明这一点,我才写了这封信。原本人们就不喜欢我,以此为契机,那伙人更加以为“奇货可居”,必要用这材料加以附会、夸张、自由粉饰,各怀心思。详情等见面再说。
文坛变得越发复杂了。
<strong>六月二十三日</strong>
(前略)我一直在等正太夫来,结果毫无音信,这个月就要过完了。有不少人告诉我,听说正太夫去了你家。因为发生了一些怪事,我想着等他来了和他说,却没等到。《每日新闻》报社的横山源之助从镰仓材木座写来了信,故弄玄虚地写道:“我和民友社的人住在一起。”我没有回信。
这个月,生活愈发困窘。没法子,向春阳堂支取了三十元。人心真不可靠。
<strong>七月九日</strong>
我到谷中去找田中美浓子,恰好不在家的时候,正太夫来了。据邦子讲,他说自己生了场大病,差点死了,所以一直没有上门。他本来就瘦,现在更是变成皮包骨头,面无人色。邦子说,姐姐明天就会在家。他说明天来不了,下回再来。说完便走了。没见到他,我感到遗憾。
想着他不会来了,结果第二天的深夜,他来了家里。正如邦子所说,他的声音无力,几乎发不出声,看着让人难受。我问:“生了什么病?”他说:“肠子痛,靠打针度日。差不多两个星期不能吃东西。”我担心地问:“你还很虚弱,可以出门吗?”他答:“医生还不让我出门,可我太无聊了。昨天开始可以喝点粥,一高兴,就出来了。”
我们聊到了《国民新闻》的事。起初,正太夫刚开始来我家那会儿,说要试一下,看看谣言到底会从哪里起来,又会是怎么一个形式。他既然说是“秘密”,我就遵守了,没有把他来走动的事告诉平常出入我家的人,所以不会是我的熟人传的谣。正太夫只把这事告诉了鸥外君和露伴君,那么究竟是谁说的呢?正太夫说:“于是我想做个尝试。在上个月的十四五日,我对《国民新闻》的松原讲过这件事。那之后,谣言的规模就变大了。这个月初的《早稻田文学》也登了我们的谈话摘要。然后事情就扩散开来。”
我觉得整件事很无聊。但在他心里,这样无意义的事也很有趣吧。他说:“人们都说我在保守派里也是最硬气的,而我却来见新派当中风头最健的你,人们一定把这当成一件大事,所以才那么煞有介事。真有意思。”
他既谈了这么复杂的问题,又毫不避讳地谈了许多他自己的事。“生了这场病,感到没有个家真是不好啊。”这一晚他也到夜深才离开。
<strong>七月十五日</strong>
早上,哥哥来了。玩了一天。下午下起雨来,他回不去,今晚住这儿。久保木家的秀太郎也来了,是哥哥先去了那边带来的。半井先生也来送中元礼。他在门口停了停就回去了。
人们走后,夜深了。在客厅旁边一间屋挂了蚊帐,哥哥牙痛得厉害,让他睡在那边。我坐在桌前,打算写之前别人拜托我的《智德会杂志》[智德会是位于赤坂的教育振兴团体,该团体发行的杂志]的稿子,这时听见路的拐角有人力车停了下来。今天夜里这么大的雨,马上路没有行人,从我家叫个车到日本桥,出四角钱的高价也没有车愿意去,会是谁来了呢?一看,站在那儿的是正太夫。我吓了一跳,让他进屋。他的面容愈发憔悴,看着心疼。
他说:“我终于下决心,要写一篇文坛的综述。材料收集得差不多了。有些材料想从你这里借,所以来了。”我问要借什么,结果是上个月的《每日新闻》。那些早就送到山梨的芦泽家了,我这里一张也没剩,便对他说了。他笑道:“那我去别处借。这次可要写你的坏话了。”我也笑道:“请随意。你来写,我是感谢的。”
他嘲讽地笑道:“这也是工作,没办法。我上你家的事,如今无人不知,有许多人质问我,‘正太夫洞察的一叶是怎样的?’真是烦不胜烦。昨天遇到坪内逍遥,他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像这样一个个地问,也不好一个个地答,我想干脆就写一笔。我这次打算写的,是今年二月起,这半年的文坛。要是都写,一本《觉醒草》都不够,所以打算控制在五六十页。其中六分之一是关于你的。”
这篇日记是在七月二十日写的。上午十一点开始写,还不到两点,就写完了一本。打算继续写和正太夫的谈话,幸田露伴和三木竹二君一道来了,就没写完。十五日的后续写在另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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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之上日记[封面有“二十九年”,署名“夏子”]
(明治二十九年七月十五日—七月二十二日)
七月十五日的后续。</strong>
“我想要看透你的本性,最近才常来走动。如果你的言谈举止和我想的一样,那么我的文论就是成立的。世人都说,你从《浊江》之后的作品‘是含着热泪写就的’。简直是万口一词。可是在我看来,你那是冷笑的笔。即便是嘲讽的言辞,既有当面直接发出的,也有另一种,面上含着笑,温柔地说着‘你很聪明,很好’,实则嘲讽。我以为你的作品里充满了这样的冷笑的心,你觉得呢?倒也不是说其中就没有人们所说的眼泪。那是哭过后的冷笑,确实是满含着泪。你是含着同情的泪,边哭边写下的么?那么无论罗列多少悲伤的辞藻,也无法清晰地呈现出眼泪吧。人总要先狠狠哭过一次,那之后会怎样呢?不会哭着就结束了。我认为,你正好就是这样的。你自己从来不说,不过究竟如何呢?你以前写的《暗夜》那篇小说的女主人公,给她憎恨的男人写信,满心怨憎,却装得若无其事地回信。那就是你毫不掩盖的内心吧?究竟我的解读是错的呢,还是人们的看法是对的?你怎么想?”
我说:“我没想那么多。就是顺其自然地那么写了。你问得这么严肃,我回答不了。真不好意思。”
“不是,我没有要你清清楚楚地理顺和讲明你本人的意见。不过,你一定是有某种理论的。如果你没怎么深想就写出那样的作品,那就该将你称作伟人了。也许你真是个那样的伟人,不过,任何人的心里,总有一份理论。所谓观察的眼,不就是从尺度当中诞生的吗?”他气势很足地说。
又说:“我打算评论你的《通俗书简文》,在书上做了这些笔记。是我的秘密,不过给你看看吧。”
他拿出一只小包裹,从里面拿出书。从头到尾密密地写了红批,一个个注释做得很细。
他说:“这篇《通俗书简文》,通篇充满了我所说的冷笑。”我问:“怎么讲?”
“下次有机会再讲。我是这样想的,我来了你家好几次,却仍然不是很了解你,这是为什么呢?难以理解的是你这个人。”他笑道,“等我解开了这个谜题,就不再来你家。我是为了写这篇文论,为了研究而来的。这也是工作,没办法。世人听到我的名字,都记得我是个讽刺家,可我一直没有写你,所以他们便起了怀疑,‘正太夫’的名头也就不响亮了。请原谅,写人的坏话,是我的本职工作。”
“哪儿的话,你能亲自这么仔细地评论我,我的《书简文》很有面子。感激得很。”
“就是这样的口吻。这就是你的冷笑的标志。”
我笑道:“说什么呢。我可没有冷笑。”
他说:“世人都说,正太夫没有眼泪,就是个嘲讽人的毒笔头。这是只看到了表象。我正是因为思虑过深,才吞下眼泪,写些讨人嫌的不同意见。人们都以为,煮饭的政冈抱着千松的尸体,叹息说‘我到底是个傻女人’[歌舞伎《伽罗先代荻》的情节。政冈是仙台伊达家藩主之子龟千代的乳母,为了保护龟千代,亲自煮饭,让其与自己的儿子千松同吃。后有敌对势力在点心下毒,千松牢记母亲教诲,抢在龟千代之前吃了,毒发身亡],此处有泪;山科的由良之助教训力弥[歌舞伎《假名手本忠臣藏》。不过剧中并无斋藤讲述的情节],却被他们看作是‘狠心的父亲’。他们说你含着热泪写下《浊江》,真好笑。没有人看破那背后隐藏的冷笑,太傻了。比起泪水,那冷笑更让我欢喜。怎么样,你回答我吧?”
我只是微笑。他大概是觉得白讲了这么多,不再说了。
夜深了他才走。一如既往,让车等在外面。
<strong>七月二十日</strong>
风急雨劲。意外的是,下午两点,三木君陪着幸田君来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幸田君。“我是幸田露伴。”他自我介绍的时候,我仔细打量,只见他肤色白皙,靠近胸口的皮肤泛红,矮个子,很胖。说话的声音厚重,低而沉静。他说,此次来,是想请我在《觉醒草》写点什么,不是小说也行。
我们聊了许多。作品,各自的情况,评论之喧扰,还有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你早些上年纪就好了,你现在还太年轻了,所以才难受。不过,你应该不愿意上年纪吧。”他笑着说,“我早就有个合作小说的计划,一直没成形。你要不要也加入,分担其中的角色?你如果同意,我们今天先定下各自分担的角色的性格,再把大致的梗概理一下。细节方面各自琢磨,决不妨碍写作的自由。我想,如果每个人以自己的文体随心所欲地写,该很有趣。如果叙述部分由不同的人来写,会使得前后文风不一,不好看,所以用书信体,信中写不下的心理活动用日记的形式,会很有意思。你想选哪个角色呢?纸笔请借我一用。”他指了指,三木君起身从我的桌上取了纸笔过来。
“想请樋口君演绎《浊江》的阿力。”说这话的是三木君。
露伴否决道:“不习惯写长篇的人,不适合写这个。”
“那就写《纸治》的小春[歌舞伎《心中纸屋治兵卫》,改编自近松左卫门的《心中天网岛》,讲述纸品店的治兵卫与妓女小春的殉情故事]。”三木君又露出他戏剧性的一面。
“先等一下。先定下其中有哪些个人物,然后再分配角色,接下来定大纲。樋口君这边,总之应该请你写女性角色,身份方面,你有什么爱好吗?中等,上等,商人,士族,还是官员?”露伴说。
我说:“写哪种人都很难,我没什么个人喜好,不过,乘两匹马的马车的贵族生活,我是不了解的,写不了。我还是写中等士族吧。”
“那就写士族家的女儿。先定下这一项。然后—”露伴舔了下笔,三木慌忙叫道:“让我说一下我的想法。内向的女人写来没意思。像狂犬一样的女人怎么样?一旦看中了哪个男的,这辈子都不肯放开,像这样的烈性女人。”
“让樋口君写这种人吗?”露伴蹙眉道。
“不,就好比让菊五郎[五世尾上菊五郎,歌舞伎演员]来演,让正太夫写。我这里有个有趣的梗概。假定有个学者气质的官员,不谙世事,这个角色让我哥哥鸥外来写,如何?然后樋口君来写他的妹妹。做哥哥的专心于学问,被长官厌弃,断了升职的路,为此苦闷。之后,他投身哲学。有这样一个哥哥的角色作为映衬,妹妹是个沉浸于内心的人,很值得写。至于妹妹的恋人,露伴,该你写了。在这里,你是个豪饮的、粗野的浪子,和正太夫写的坏女人有了私情,被那个女人敲诈。一定会很有意思。”三木呼呼地扇着扇子说。
“我来写恋人吗?”露伴敲了一下他的头,笑道:“我不适合写这种。我适合写急性子、暴脾气,爱惹事的蛮汉。而且每人一个角色撑不起舞台。第二个角色是老太太,教训她的孩子。樋口君,你把这一个写了吧。是正太夫写的角色的母亲。”
三木君又插话道:“先不说其他的角色,你和樋口君如果不担任两大主角,这一场大戏可是唱不了。不管你怎么说,你都要写樋口的恋人。第二个角色,如果让你写孩子,那就写樋口君的弟弟吧。这也会很有趣。”
露伴说:“这样舞台仍然寂寥,还需要朋友之类的第三方。这又该让谁写?”
三木君说:“如果是古怪的官员的朋友,就让鸥外写吧。哥哥的朋友当中,有好些蓝本。”
“为了增添色彩,还需要三角关系的单相思的人。这个角色—”
三木君说:“这归我写。”他接着说:“且让我讲一下我的想法。之前读《青梅竹马》的时候,我悄悄地在心里想,龙华寺的信如是露伴兄,田中正太是我哥哥鸥外,胡同的长吉,不用说,是斋藤的角色,滑稽的三五郎则是在下,大黑屋的美登利确定是樋口君。想要这样分配角色。这一来,我哥哥就是团十郎,樋口是‘新驹’,斋藤和菊五郎不分上下,露伴的角色由已故的宗十郎来演[这里举的是知名歌舞伎演员,九世市川团十郎,“成驹屋”四世中村福助(后来袭名五世中村歌右卫门),中村宗十郎]。所以把这做成戏剧而不是小说,就更加有意思啦。”他又把事情扯到他喜爱的戏剧上,有趣。
露伴静了一刻,缓缓开口道:“故事的地点,按你的喜好。如果写自己不熟悉的场所,就无法移情,不够生动。有关西洋的情况,由鸥外君来写;乡下的部分,我来写。如此一来,便能栩栩如生。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就请讲。这原本就是个临时的游戏,动笔之后,若是没意思,大可以写到一半扔下,没人会就此说什么。而且不该让彼此劳累。你可能会觉得,我们一伙人在强迫你为我们的《觉醒草》写稿,并没有这样的事。作为在同一个业界戏耍的人,我仅仅是想要彼此分享文学的乐趣,不懂的就问,懂的就教,共同进步。天明年间的横谷宗珉和xxx[原文缺损。这里说的应该是宽文-享保年间(而非天明年间)的金工家横谷宗珉(1670-1733)和画家英一蝶(1652-1724)],他俩均是当代的名人,被称作双璧。这二位关系很好,两人执刀共同雕刻了一幅匾额,在当时传为佳话。原本每个人有自己的创作特点,两人刻同一个匾,肯定会存在差异。但有人会因此笑他们吗?与之相反,没必要却故意逞强,说什么‘某某写的话我就不写’,这是让自己的世界变窄,阻挡进步的道路。眼下,如果你和我们携手做出作品,我想,人们的迷梦将会醒来,会知道‘文人的交往原来是这样的’。有志者们不再建起心灵的高墙,会主动建立悠长的交往。我的想法就是这些,你可能会有诸多顾虑,不过还请考虑一下。”他洋洋洒洒地说道。
我说:“我并没有多虑。只是我的文字太幼稚,和你们在一个舞台上,我感到惶恐。”
“你这份担心是多余的。我和鸥外难道就算已经从文坛毕业了吗?我们都还在学习的路上,写得好或者不好,也要看情况。你这么年轻,要说这种丧气话么?人生很长,写个一两百篇失败的作品,都还有很多机会翻盘。一生只要写出一篇好作品,就算是完成了。别说丧气话。”他劝导道。
他还说:“此次合作,在完成之前不要告诉外界。各种传言已经听腻了。完稿后,既可以作为《觉醒草》的别册出版,也可以看情况,送到出版社。还可以留着我们内部交流不出版。一切都随意些才好。”
“今天聊了很久。等梗概定下了,我再来。”他起身告辞。聊了三个多小时。他说后面要去鸥外君的家,和三木君一起走了。他们刚走了不到十间[18米]的距离,大雨倾覆如注。
以上的内容是七月二十一日上午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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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二日</strong>
夜深后,正太夫来了。他问:“我听说露伴和三木竹二来过,你答应给《觉醒草》写稿,是真的吗?”我说:“没有,没完全确定。我一向写得慢,没法定下在什么时候给第几期的稿子,只说,如果写了,就给。不知道什么时候呢。没个准。”
“不是的,不管你写还是不写,我要问的是,你有没有答应,一定会给《觉醒草》写稿。‘如果写了就给’,报纸来约稿的时候,你也讲过这种话。别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再说得明确点。”
“可我没法给出别的回答。你谈起责任论,太难了,我搞不明白。”我只是微微一笑。
“我今晚来,是有深意的。事关机密,我也很犹豫,不知道该先问清楚你的想法再讲,还是先讲给你听,再让你下决定。”他犹豫道,“《觉醒草》向你约稿,并不是想要你的稿子,而是想把你的名字变成我们一方的。是请你成为《觉醒草》的一员。我们的《觉醒草》,说起来原本不过是一介出版社[盛春堂]的企划,事实却并非如此,是鸥外、露伴和我共同担责任创办的杂志。而且,我们是从里到外都不同的一群人。在各种事情上意见不一致,迄今为止常起风波。我和露伴经常表露想一道离开的意思,鸥外想必为此很苦恼。外人都说,《觉醒草》快要办不下去了。这是真的。露伴如今是春阳堂《新小说》[明治二十二年(1889年)由山田美妙等人创刊,第一次发行持续一年半。明治二十九年由幸田露伴主持,再度创刊。这一次成为著名杂志,后来刊载过夏目漱石的《草枕》等。1926年停刊]的编辑;我们杂志借了红叶的名头[尾崎红叶是《觉醒草》的客员,类似编委],而红叶打算通过砚友社发行《雪月花》[原本由博文馆计划发行,未成。后来由一二三馆发行了两期便停刊]杂志。森家兄弟为此感到震惊,赶忙去游说森田思轩[森田思轩(1861-1897),记者,翻译家,汉学家。译有雨果作品和凡尔纳的《十五少年漂流记》等]和依田学海,让他们加入《觉醒草》,此事我无法袖手旁观。他们做事这么不成体统,却还要维护体面。我们杂志社应该靠自己人来振兴。如果他们不听我的,那我也只能请辞了,只好流泪挥别《觉醒草》。倘若离开这份杂志,那我一定会创立新的杂志,哪怕发行不到三期。像现在这样开始完蛋的杂志,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无法挽回,但如果有勇气引入其他人,收集那些老朽又有什么用呢?我说,如果要打开大门,那就应该引入新人。鸥外问,那么,新人该请哪位?当时,我举了你的名字。不过这是别无选择,并非我的本意。前天,三木竹二去了露伴家,不知他们聊了什么,之后就一道来找你。然后昨天,有个明确的消息到了我这里,说是樋口一叶终于答应成为《觉醒草》的一员,合作小说的事也谈妥了。我觉得特别奇怪,但既然有这样明白的消息,我想你说不定是答应了他们。此事纯属机密。我知道你不会讲给别人听,才这样毫无掩饰地告诉你。如果让我说实话,你的一句承诺,和《觉醒草》有很大的利害关系。而且和你本人,也有很大的利害关系。我一直密切关注文坛的动态,对泉镜花的评价到达顶峰的时候,是我给出了最先的一击,让其名声直坠,如今他等于离开文坛了[这话言过其实,泉镜花的巅峰尚未到来,明治三十三年(1900年),其代表作《高野圣》发表于《新小说》]。我认为,你如今的状态正在全盛的颠峰,可如果你此刻加入《觉醒草》,将集世人的怨恨于一身,会受到严重的批判。《觉醒草》的其他人也会受到批判。自从我对你的《青梅竹马》做出好评,《早稻田》等杂志对我大加抨击,一月胜似一月。人们听说我到你家来,甚至说什么‘到作者那里去讨了原稿烧的灰吧’[《早稻田文学》第一期第二次第十四号,《速成批评法》。这篇评论和之前日记提到的《原稿的灰》,都是针对幸田露伴早先将一叶作品比作“灵符”的评论],真是烦不胜烦。此次,你一旦加入我们,这一类传闻会愈演愈烈,会因为意想不到的事传出坏名声。我以为,你应该暂缓加入我们。我不是在阻止你,妨碍你。我说这些,是为你好,也是为了我自己。”
他翻来覆去地说道。我并非完全不懂这个男人在想些什么。不过,为什么到了现在又来谈什么世间舆论?[日记至此中断。四个月后,明治二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一叶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