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生 本乡菊坂町时代
3个月前 作者: 樋口一叶
<b>[樋口一叶存世五十余册日记及残篇。在这里按日本研究者的惯例,根据其居住时期分为三个部分,具体篇章选取了与其创作生涯密切相关的部分]</b>
嫩叶下[日记册封面有标题时,按原样译出。括号的内容是为了便于读者理解日记的撰写时期,由译者所加。本册封面写有“廿四年四月”,署名“夏子”]
(明治二十四年四月十一日—六月二十四日)
恋花因月喜,间或生风流。文章里说,“有话不讲,腹中窒闷”,于是我记下自己满溢的悲欣交集的思绪。不过,写下这些,本不是给外人看的,我的文笔不秀丽,文章也不华美。仅仅如实写下每一刻的所思所想,有时过于自我,简直羞愧,还有些时候内容粗俗,会成为笑柄。虽然夸张地取了个《嫩叶下》的标题,但这绝不是在祈愿自己将来的发展,仅仅指的是我栖身于嫩叶之下。
悄栖嫩叶下 四月花开之浮世忧伤[原文的“卯花” 中文名为“冰生溲疏”,名字的由来是此花开在阴历四月(日本旧称卯月)]
<strong>四月十五日</strong>
下了点雨。今天是第一次见到野野宫起久[一叶的妹妹邦子的朋友,与半井桃水的妹妹幸子是同学。]从前介绍给我的半井先生[半井桃水(1860-1926),《朝日新闻》的小说记者,此时31岁。]的日子。午后离家。先生住在靠近海边的芝南佐久间町。以前因为有事去找过住在他家的姓鹤田[鹤田民子,半井桃水的妹妹幸子的同学,在半井家借宿。一叶曾为她缝补衣物。]的,所以认得路。在爱宕下路的一家某某寄席的后面,走到巷子的尽头,左手边就是。
我穿过大门打了声招呼,出来应门的是先生的妹妹。她说“这边请”,我便从左手边的走廊进了客厅。
“哥哥还没回来,请稍等一会儿。”她说道。
果然,先生是东京《朝日新闻》的记者,要写小说还有报道,所以很忙啊。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门外传来停车声,先生回来了。稍后,他换了家常衣服出来,殷切地为初次见面做了问候。我不太习惯见人,耳朵发烫,嘴唇发干,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不停地鞠躬。在外人看来该傻透了吧。这样想着,羞愧得不行。
先生大约30来岁,特地记下其容貌与形象很是失礼,不过还是按我的印象写下来。他肤色白皙,举止稳重,面带微笑,感觉就是3岁孩童都会亲近他。个子比一般人高,加上壮实,显得伟岸。他以沉静的语气讲了当代小说的现状。
“我以为,小说应该做到不讨好人。不被人喜爱的小说,也就不会畅销。日本读者的品味幼稚,报纸上的小说如果不写那些到处都是的奸臣贼子传,或是荡妇淫女的故事,人们就不爱看。我现在写的一堆小说,没有一篇是怀着痛快的心情写的。然后那些个所谓的学者,有着评论家之名的人们,都来批判和攻击我的小说,可我根本没法对他们进行反击。因为,我不是为了自己的名誉写小说,是为了赡养父母弟妹而写。为了扶养家人受的批评,那就只能接受了。如果有朝一日,我能随心所欲地写小说,我是绝对不会接受他们的批评的。”
说完,他大笑起来。我心想,诚如所言。
先生接着说:“你想写小说一事,我听野野宫君详细说明了。我知道你的生活很辛苦,不过暂时还请忍耐。我虽然不具备当老师的才能,但如果想和我聊,随时都可以。不用客气。”
这话说得亲切,我高兴极了,落下泪来。
聊了一会儿之后,先生说“吃晚饭吧”,上了许多的吃食。我想着自己和对方并不熟,推辞不吃,先生却连说了好几遍:“我家呢,按乡下的规矩,不讲究新朋旧友,虽然没什么好菜,来了就请人吃个饭。如果你吃得高兴,我才开心。我也一块儿吃。”我没法拒绝,留下吃饭。这期间,雨越来越大,天色越来越暗。我向先生告辞,他说:“我预先叫了车,你坐车回吧。”临别时,我把写了带来的小说[据说是一叶在这一年年初写的小说处女作《枯芒花》,实情不详]原稿的第一章交过去,又借了先生写的四五本小说。回家的车上,我一路感激着他的细致关照。八点左右到了家。
<strong>二十五日</strong>
雨。一早去萩之舍[每周六是萩之舍的课程日。一叶在明治十六年也就是她11岁那年,以第一名的成绩从私立青海学校高等科第四级毕业,因母亲认为女子无需高学历,未能升学。明治十九年,一叶的父亲樋口则义托人介绍,让一叶进入中岛歌子(1845-1903)主持的私塾萩之舍,该私塾的学习内容是和歌、古典与书法,学员主要是上流阶层的女性。]上课。中午,天空放晴了,阳光华丽地照进来。我今天莫名地无法集中精神,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黄昏归家。夜里,桃水老师的信来了。信中说</a>,“想再聊一下小说的事,而且日前答应介绍那位即真居士[之前的二十二日午后,一叶再度拜访半井桃水的家,将小说的后续章节交付对方。桃水提出,可将她引荐给《朝日新闻》的主笔小宫山桂介(小宫山即真居士)。]给你,如若方便,请明天上午到神田的表神保町,一家叫‘俵屋’的宿舍[旅馆的一种,为停留一个月以上的住客提供食宿。]。”我和妈妈商量,她说“去吧”。今晚情绪满怀,看来无法成</a>眠。
<strong>二十六日[原文无日期,此处系译者添加]</strong>
一早起来,发现天空不知何时乌云密布。我沮丧地说:“要下雨了。”妈妈说,“要下雨就别去了。”但我想,今天是为了我的事,却让先生空等,那太对不住了。如果雨太大,那是没办法,只要不是大雨,我一定得去。准备出门期间,妈妈说:“云开始散开了。”我愉快地出了门。走到叫田町的地方,黑云又密集起来,随即下起倾盆大雨。我想现在回去是不行的,反正也淋湿了,于是在此地雇了车前往。那处宿舍位于小川町物产陈列馆洽集馆南边的新开地。
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到宿舍拜访人,所以心怯怯地不敢进,但又不能不进,最后下了决心走进去问:“半井先生在吗?”女佣一脸疑色,问:“您哪位?”我报了名字,她说“在这边”,带我过去。经过了好多间小小的房间,先生的房间是二楼底下的榻榻米房间。两间连在一起,摆着衣柜等家具。我心想,挺像样的。坐下的时候,先生正在写信,他说“请稍等”,很快便写完了。今天他穿的是西装。
接着,他以一贯的沉稳态度开了口。
“昨天天气好极了,所以我没想到今天会下雨,给你写信让你来,真对不住。其实呢,小宫山君那边突然有点事,他为了养病,今早去了镰仓。”他的口吻相当的惋惜。然后又诚恳地就小说做了指点。
“下次你写一篇这一类主题的小说吧。我从前就一直想要写来着,但一直没时间。如果这样构思,一定会很有趣。”
先生又说:“其实,我今天有事和你说。”
我心想,会是什么事呢。询问之下,他显得很困扰地说道:“哦,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虽然不是个糟老头子,而你却是个妙龄女性,所以我与你往来,很不合适。”
这事我早就感到介怀,被他一说,不由得面颊如火烧一般,手也没地儿放,羞愧得无地自容。
他继而说道:“所以我想了个法子。是这样,我把你看作从前就认识的青年好友,敞开来说话,而你,也不要把我看作是青年男子,就当我是你的女性朋友,说话不用有什么顾虑。”说完,他微微一笑。
他也知道我的家境,便说:“如果有什么困难,请尽管说。只要是我能做到的,都会帮你。”
先生又把他迄今为止的贫困历程[桃水常出入花柳界,花钱大手大脚,负债累累]毫无保留地讲了,我听了有诸多感慨。
然后又由先生请了午饭,吃完回家。听先生所言,不由得感到,我家的贫穷,还算不上穷,先生所经历的贫困,比我家眼下的情形更为窘迫。
<strong>六月二十四日</strong>
我听说,究竟等同于理即[引用了《徒然草》217段。天台宗的六即分别是理即、名字即、观行即、相似即、分真即、究竟即。理即是指一切众生具备佛性,然而未明佛法,是一种心智混沌状态。究竟即是指达到了完全的领悟。]。迷茫的从前,与如今已开眼醒悟的状态,大概是基本相近的吧。我此刻写下的这册日记《嫩叶下》,究竟是迷茫的开端,还是通往领悟的路标呢?想到如果在嫩叶变成枯木之后有人读到这本日记,我将自己此刻的心情试咏成句。
愈加茂盛 纵然天色晦暗 一丛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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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 一[《嫩叶下》与本册之间有几册日记及残篇。前一册日记卷首标题为《蓬生》,到了本册,故意去掉了标题,体现了一叶的意识转变。封面有“二十五年一月一日起 夏子”。]
(明治二十五年一月一日—二月九日)
二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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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便天色阴沉,大家都说“要下雪了”。十点左右,下起了夹着湿雪片的雨。忽晴忽下,到了中午。要下雪便下吧,不足为苦。我这样想着出了门。到了真砂町一带,大大小小的雪片犹如扯碎的棉絮般落个不停。我在壹岐殿坂雇了人力车。车帘子放下来嫌烦,便没放,雪夹着风迎面吹来,颇难熬,我把伞举在身前,一路辛苦。车上九段坂的时候,附近的堀端通等道路全白了。到平川町的时候,刚过十二点。[明治二十四年九月,一叶的妹妹邦子从朋友处听说,桃水与鹤田民子有染。实际上,与民子交往的是桃水的大弟龙田浩,此后民子育有一女。一叶自始至终认为桃水是民子的恋人,并因此一度与其疏远。后因桃水主动邀约,一叶这边则是为了小说事宜,数次造访半井家。桃水为躲债,在平川町的租屋附近另租了一处隐居屋,有时两人在那边见面。明治二十五年一月,一叶上门拜年,听说桃水去旅行,疑是躲起来,便到隐居屋查看,不见人,遂悄悄进屋,留下礼物离去。二月四日的这次拜访,从前后文看,去的应是桃水正式的家。]我在门外打招呼,却无人应。我觉得奇怪,又叫了好几声,仍然没有动静,心想:难道是出门了?我在进门台阶[日式房屋进门后是没铺地板供人脱鞋的“土间”,上了台阶便是地板。]坐下来等,雪越下越大,如同砸下来一般,风也从格子门的缝隙灌进来,冷极了。我扛不住冻,将移门开了条缝,进屋来到二叠大小的玄关。这里堆着两种送来的报纸(《东京朝日新闻》和《国会新闻》),还有封从朝鲜釜山来的信。隔着一道纸门,那边就是先生的房间,只要开了门就能知道他到底在不在家,但我生来拘谨,不敢进屋,只把耳朵贴在门边。先生或是还在睡,传来了轻微的鼾声。我正在烦恼如何是好,一个年轻女佣送邮件来,说是“从小田家来的”[桃水的隐居屋是其弟子小田久太郎的房子。]。这是因为先生隐于世,不愿将地址告诉他人,住在外地的亲戚之类的来信都送到小田君处。用人只是送信过来,并不唤醒先生,说了声“拜托了”就回去了。
钟敲了一点。我开始感到忐忑,干咳了好几次,那边像是醒了,传来起身的动静,纸拉门终于开了。先生为他穿着睡衣不修边幅的模样感到惭愧,说了声“失礼了”,慌忙换上宽袖长衬领的罩袍。
“昨晚受人邀约去了歌舞伎座,半夜一点多回的家。然后写了今天连载的小说[在《东京朝日新闻》连载的《风吹胡砂》。]才睡的,不小心就睡过了。我以为才十二点呢,居然已经快两点了。你怎么不喊我起来呢,太多虑啦。”他大笑着边说边打开挡雨板。
“呀,下雪了。你之前很为难吧。”说着,他去了厨房那边,大概是在洗漱。
一个人住虽然惬意,不过一起来就要从井里打水什么的,也不好过啊。我正这样想着,先生拿了个长柄炭盒子过来,里面放了少许炭灰,上面是细木屑。他给火盆点起火,又用水壶装了水过来。我看不下去,说道:“我来帮忙吧。不知道该做什么,请告诉我。我先来叠被子。”
正要帮忙叠被子,先生急忙制止道:“不用不用,不用你做什么。被子就那样搁那儿。”他看起来很困扰,我也不好再主动做什么。枕边散落着歌舞伎宣传册和钱包等,壁龛的钉子上挂着带家纹的外套以及绢织小袖等衣物,显得十分凌乱。
“昨天给你写信,这次是要让年轻人们—这样说好像在摆前辈的架子—总之也为了让尚未习惯写小说的年轻人研究写作,我们打算发行一部杂志。杂志上不刊登任何一位所谓的大家的作品,我们打算竭尽全力去做,这份决心是纯粹的。就算没有稿费也无妨,期待的是获得名誉。前天夜里为此举行了座谈会,看情形,此事必将成行。所以也想请你加入。能不能在十五号前给我一篇短稿?不过,请你有心理准备,最初的一两次是没有稿费的。只要等杂志为人所知、传布开来,到那时,就算不给别人,也会先向你支付稿酬。”先生详细地讲道。
我推辞道:“可是,像我这样没有文采的人在创刊号上发稿子,对杂志有害无益吧。”
“怎么会!没这回事。到了现在你却说这样的话,我夹在中间不好办哪。那边已经打算让你上刊了。”先生殷切地说。
“那就拜托您了。其实我今天带了最近开始写的草稿,想请您过目来着。只是还没写完。”我将带来的小说请他看。
“可以啊,就登这篇吧。我这边打算把上次说的写成一封信的形式。”[这里说的是《紫痕》,桃水打算仿照井原西鹤的《万文弃稿》,用书信体来写。]
闲谈间,先生去邻居家借锅。隔着一道篱笆的那边,年轻太太的声音听来格外清晰。“半井先生,这是有客人吗?好开心啊。羡慕你们。”
先生说:“还好了,也没有多开心。”
“是上回说的那一位吗?”那边又问。
“是。”他匆匆答道,跑了回来。
“如果不下雪,就能请你吃点好吃的了。雪这么大,实现不了。”说着,他煮了赤豆年糕汤。“请见谅,虽然有个托盘,可是收在里面了,不好拿。筷子也只有这副,失礼了。”给我的是刚才烤年糕的筷子。我们又聊了各种话题。先生给我看了他自己得意的照片。
我提出告辞,他恳切地说:“雪下得这么大,今晚你就发个电报回家,住这里吧。”
“那可不行。我母亲严厉声明过,决不能不得到她的允许就外宿。”
我一脸认真地说道。先生大笑起来。“你在怕什么啊。我会去小田家,不住这儿。你一个人住这里,有何不妥?就住下吧。”
尽管他这么说,我仍然摇头拒绝。先生无奈道:“那好吧。”他喊了重太君[此处是笔误,应为“茂太”,桃水的二弟。],让他叫车。
我离开半井家,是在下午四点左右。在白皑皑的雪中,冒着凛冽的寒气回家,别有趣味。车到了堀端通、九段一带,吹来的雪花让人抬不起头来,我在头巾上又严严实实地裹了披肩,偶尔从缝隙间张望,这也有趣。胸中堆积着各种情绪,名为《雪日》的小说的腹稿大致浮现。到家五点。和妈妈、妹妹聊了许多,在此不做记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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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 二[封面有“二十五年二月起 夏子”。“日记 二”表示是“一”的接续。]
(明治二十五年二月十日—三月十一日)
二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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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虽然停了,风很冷。上午离开家,先去了老师那边。正好遇到伊东君[伊东夏子,萩之舍的同学,与一叶同岁。她的母亲也是荻之舍的学生。]的母亲告辞离开。老师接下来要去佐佐木医生那里,让我暂时留下看家,便走了。时近两点,老师仍未回来。我急着要去麹町[桃水的住处。之前与桃水约好十五日交稿。为此在十三、十四日伏案赶完了《暗樱》的后三分之二。],让女佣帮忙接着看家,告辞离开。从九段坂上叫了车。
半井先生家似有来客。我在檐下站了会,他从窗户探出脑袋说:“请进吧。你不用介意。这人等于是我兄弟。”
进去一看,是个不认识的,肤色黧黑的年轻人[应是笔名“桃蹊”的畑岛一郎]。我将小说给半井先生看。他很是夸赞了一番。那一位也讲了很多话。杂志的名字取好了,叫《武藏野》。先生说:“预计最晚下个月一号出刊。”还说:“打算让男作者每两个月供稿,只有你的稿子希望每个月都有。”他把新作[《紫痕》]的草稿给我看。文中有个人名,小笠原艳子。我说,这个得当心,请改掉[萩之舍正好有同学叫这个名字]。待了一会儿,我回了家。
虎之助[一叶7岁,姐姐藤第二次结婚,对象是久保木长十郎。9岁那年二哥虎之助分家独立。15岁那年大哥泉太郎病故。一叶成了户籍上的“户主”。17岁,父亲病故,从此她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家之主。]哥哥那边说是生了病,很是困窘,我用挂号信送了点儿钱过去。又来了明信片说,“再送一些来吧”。和家人商量说,那我明天亲自去一趟吧。久保木姐夫来了。我和邦子去买假发髻。妈妈在家肚子痛。到家后我立即照顾她。她整夜难受。
这一天是总选举[此时女子尚未有投票权]的投票日,街上各处的氛围总有些骚动不安。
<strong>三月一日</strong>
田中君[田中美浓子,萩之舍的同学,比一叶年长15岁。美浓子和伊东夏子与一叶关系最好]来信。前几天我曾就小说事宜托她和报社打招呼,她说找到了一位,那位说,要先看个一两章我的小说,再做商议。信中写道:“请尽快给我稿子。”我立即开始写《独木舟》。这一晚只写了第一章[《独木舟》最终只写了两章,未完]。邦子说:“这个月一定会有好运气的。一号就早早地收到了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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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封面有“三月 樋口夏子”]
(明治二十五年三月十二日—四月六日)
三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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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云。十点左右,下起雨来。姐姐来了。下午,关场悦子[邦子的朋友,经常借书给一叶。此时悦子试图通过一叶,让自己的妹妹进入荻之舍。]和中岛老师都来了信。为老师信中事宜,去了老师以前的女佣、如今住在我家附近的今野玉的家。我正在写回信的明信片,没想到半井先生来了家里。赶紧收拾屋子,一通忙乱。
其实他是第一次来我们家。他向妈妈、妹妹致以初次见面的问候,颇耽搁了一阵。他说他搬到本乡西片町来了,并说:“我来告知搬家,顺便讲一下《武藏野》的事。《武藏野》因为各种原因多有延宕,总算后天二十日就要出刊了。校对用的稿子来了我这里,正好是我搬家的那天,没时间转给你看,所以我就代校了一遍,如果有错漏字,还请见谅。”
我们只有茶和点心作为招待,他却聊了两个小时左右。请他多留一会儿,他说有事忙,告辞回去了。妈妈和邦子讲起了闲话。妈妈说:“真是个气派人。也有点儿像过世的泉太郎君,看着是个温厚的人。不管谁怎么说他,他也不像是个坏人。就是个年轻老爷的样子。”邦子则说:“那是妈妈看错人了。表面显得温柔,可那笑嘻嘻的嘴角的憨厚劲儿,就藏着个阴谋家。他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妈妈说:“不管他好不好吧,半井先生说,‘现在住得这么近,我也没什么去处,以后晚上散步就顺便过来。’这可实在有些麻烦。要让人看到了,名声不好。”她说着开始杞人忧天。邦子又说:“总之我家太小了,不方便。哎,要是比现在多个一间,就没这么让人为难了。旁边的房子比我们宽敞些,要能搬过去的话……”
我说:“那是没有意义的事。和我交朋友的人,不会在意家的宽窄,衣服的贵贱,是用诚恳的话语和心来交往。如果对方觉得‘那家人房子小、衣服破’,因此不和我做朋友,我也不会为失去那样的人感到惋惜。”
邦子笑道:“说的是,可是一旦有人来,就觉得逼仄。”
今天半井先生的打扮是八丈绢里衣叠穿茶色和深蓝条纹的小袖,松松地系了一条白绸腰带,外面一件黑八丈绢褂子。其模样让普通人看了会惊诧:新闻记者的名声不好,没想到竟也有这般风采的人。
秀太郎[一叶的姐姐藤的儿子]来了。聊了一会儿他就回去了。太阳下山后,我教邦子诵读《日本外史》,又念了《圣学自在》[新井白蛾的随笔集]的一章《愚者之辩》给她听。帮妈妈揉了肩膀。一点入睡。
<strong>三月二十七日</strong>
下午去了半井君的家。他说:“小说杂志《武藏野》出刊了[版权页标明“明治二十五年三月十三日出版”,又订正为“二十三日”,事实上发行日期还要晚几天。此事对樋口家有些影响。一月,一叶的母亲多喜向亡夫前上司森照次借款。森原本答应从一月起每个月援助八元,共半年,到了三月后半,仍未见《武藏野》出刊,他认为一叶自立无望,便停止了经济援助。无助之下,一叶去找桃水商量,桃水应该就是为了帮其改善家境,找了《改进新闻》。]。”给了我一册。又说:“昨天和你说有件好事,其实我打算把你的另一篇小说[《晚霜》的草稿,此作讲述男女殉情,有浓厚的戏剧色彩。]发在《改进新闻》。”我说:“请不要吧,那篇写得不好,太羞耻了。”他说:“那可不好办啊。我已经请人画插图了。”
“那就没办法了。请多关照。”我答应下来。我说想要再改一遍稿子,把稿子拿回来。心里想着要重写。他把稿子给了我,说道:“我托对方连载四十回,那边说三十五回就好。总之你加油!”又说:“今晚给我两回的稿子吧,要赶上二十九日的连载。”[一叶在二十九日买了报纸看,并未见刊登。开始连载大约是在三月底四月初。她的连载笔名为“浅香沼子”。]我答应了,回了家。听说这些,妈妈和哥哥高兴极了。藤田屋的掌柜来了家里。向他借了一元钱,借给哥哥两元。日落,哥哥回了自己家。当夜十点,校对完两回的稿子,和妈妈一起去了半井君的家。这一晚没做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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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 忍草[封面有“二十五年六月 樋口夏子”。]
(明治二十五年六月一日—六月二十二日)
六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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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说:“把别的事先放一放,去半井先生家吧。”[六月一日,歌子老师的母亲中岛几子病危,一叶赶往老师家,此后住在那边。三日,几子亡故。六日下葬后,一叶回到自己家,桃水有信来,说有事相商。]我在中午刚过一会儿的时候去了。那个表妹[桃水这时住的是表妹夫河村重固的房子。表妹河村千贺子与河村重固育有一女,名叫河村菊枝。菊枝成年后当了电影演员,自述走上演艺道路是因为桃水的影响。日本的一些研究表明,河村千贺子与桃水并无血缘关系,而是恋人。]也在。我没有梳平时的银杏髻,而是梳了岛田髻[为葬礼改了发型],大家都觉得稀奇,并说:“以后就梳这个发髻吧,很适合你。”我十分窘迫。
然后半井先生说:“你最近这么忙,过来一趟不容易吧。其实今天是要谈一下你的小说。我想来想去,你的小说不适合那些带插画的娱乐型小报。我总算找到了一条路子,打算把你引荐给尾崎红叶[尾崎红叶(1868-1903),日本小说家,砚友社的创立者。明治二十二年(1888年),以《二人比丘尼:色忏悔》红极一时。其代表作还有《金色夜叉》。]。如果能通过他给《读卖新闻》等报纸写稿,收入就会多些。你每个月要是没有固定收入,毕竟会担心经济,关于这个我也仔细考虑过了。不过我毕竟是隐居之身,不好出面。具体事务我委托给畑岛[见明治二十五年二月十五日的日记]了,让他通过熟人去说项。就在这几天,你能和红叶见一面吗?如果到了见面的时候你又说什么不想见陌生人,就麻烦了,所以我预先和你讲一声。”
我说:“我怎么会拒绝呢?太感谢了。”
又聊了会儿闲话,我告辞了。直接去了小石川。在这边,人人都显得茫然。
像做梦一样,到了十二日[中岛几子亡故十日]。邀请了比较亲近的十四五人,举行了小规模的酒宴。伊东夏子忽然离席,对我说:“我有事要谈,来这边。”她把我叫到旁边一间四叠房间的角落。我问是什么事,她压低了嗓音说:“你更重视世间的情义,还是更珍惜家庭的声誉?我想先问你这个。”我说:“世间的情义,我当然是特别重视的。为此我可是吃了不少的苦。不过家庭的声誉,我也不是不珍惜。如果二者必选其一,我的心还是更偏向家庭。毕竟这不仅关系我一个人,还有母亲和兄弟姐妹。”
“那我就讲了。你和半井先生的交往,必须得断了。你觉得如何?”说着,她死死地盯着我的脸。
我恨恨地说:“你这话就怪了。我以前也说过,那个人年轻又仪表堂堂,我与他往来,也并非不忌惮世人怎么看我。好多次我都想过要和他断绝交往,然而他对我有大恩,没法那么干脆。我向神明发誓,我的心里没有杂念,我的行为没有不端。这些,你不是不知道。为什么你却要说这种话?”
“你说得对。可我说这番话,并非没有缘故。今天不方便讲。改日把道理讲给你听。如果你听了之后仍然说没法和他断绝来往,就连我也要怀疑你了。”她重重地叹息着说道。
真是好生古怪。这时,人多了起来,四下嘈杂,我俩就分开了。不知怎的,我感到胸中仿佛堵了什么,心下不安。人们回去后,我还一直在想着这件事。
<strong>六月十四日</strong>
和仓子小姐[中岛歌子的妹妹]聊了一整天。她好像也对我存着什么疑心,不时说些让人不安的话。很古怪。今天她也回去了。
入夜,只剩下西村鹤、加藤家的寡妇,此外除了家里的用人们、老师和我,再无他人[中岛歌子的母亲去世后,一叶常陪伴左右。西村是歌子的亲戚。加藤利右卫门曾经营专供水户藩藩主住宿的旅馆池田屋,寡妇是加藤的妻子,歌子在法律上的监护人。荻之舍的西村与后来常在日记中出现的文具店西村家无关]。我们聚在火盆边谈天</a>。世间本浊,听到的尽是些肮脏事。某处的某人有哪些丑恶行径,这附近的谁又有哪些污秽故事,她们聊得兴起,其口吻仿佛连日常接触的朋友们也没有哪个是清白的。听着听着,感觉不光是别人,我自己在其他人口中的形象也很不堪。原本我跪坐在角落里竖着耳朵倾听,忽然就膝行到老师跟前。当时,老师准备结束聊天去睡,刚站起身。
“老师,请等一下。我有事想问,有事想谈。我应该今晚问还是到明天再说呢?”
老师重新坐下说:“要问什么,今晚我听你讲。”
“有关半井先生一事,过去我也和老师讲过,您在充分了解他的人格和品行之后,并未要求我不要与他往来,所以,我并没有什么可畏惧的。最近,人们与我说了这么些话,虽然不知道具体指什么,但或许是因为半井先生的缘故。您早就知道,我不是自己想要与他往来的,是为了我家,为了生计,打算靠笔头吃饭,就只为这些。尽管如此,人们的谣言发展到这般地步,让我很难过。老师您到底怎么想的?如果您觉得还是不与其交往的好,就请明白地告诉我。我相信自己的心,既不考虑男女之别,也不管世人怎么想,一直与半井先生走动,可是回望之下,心里不安。还请您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
老师面露疑色,盯着我说道:“这么说来,你和那个叫半井的,尚未约定终身喽?”
“这从何说起!别说什么约定,我连半点那方面的心思都没有。连老师您也说些无中生有的事。”我恼火地抱怨道。
老师又问:“果真?是真的吗?你真的和他既无约定也无牵扯吗?”
这让我伤心。七年的岁月,我在老师身边,她本该知道,我虽然蠢笨却正直,可她仍然怀疑我,让人恼恨,如果不是怕别人看见,我几乎要放声大哭。
此时,老师说:“其实,那个叫半井的,对外公开声称,你是他的妻子,我也从某人那里有所听闻。如果你和那位有缘且默认此事,就不用管别人的闲话。如果完全没有那回事,最好别再往来了。”
我惊呆了。惊呆了的同时,恨极了那个人。他给我的清白之身染上莫须有的污名,自己还得意洋洋,太可恨了。我甚至想到,如果可能,想要在人前把这具受到怀疑的身子的骨肉切开,将心肝剖出来,以证我心清白。再听老师所言,原来,田边龙子[田边龙子(又名三宅花圃)(1868-1943),小说家,和歌歌人。她20岁那年出版的《树丛莺》是明治时代第一本由女性撰写的原创小说。某种意义上,这本书给了一叶走上文学道路以改变家庭困境的启示]和田中美浓子等人也时常谈</a>到此事,并为我惋惜。她们聊到,对方是那样一个名声不好才能也不怎么高的人,樋口夏子将来会十分可怜。老师家的用人们听到这话,便也说,此事早就传开了,在附近已无人不知。没想到我已经出名了。实在是太卑鄙了。
我便又对老师说:“我打算明天一早就去,和半井断交。”
进了被窝,但怎么也睡不着。
<strong>六月十五日</strong>
我在下午到了半井君的住处。正值梅雨不停的时节,十分寂寥。千贺子和伯母[河村重固的母亲,千贺子的婆婆]二位在先生那里,先生在旁边一间像是书房的房间里躺着。可能怕雨进来,挡雨板全都放了下来,屋里很暗。千贺子对伯母说:“您看,樋口小姐的发型多好。岛田髻真适合她。”伯母也说:“确实合适。转过来让我们看看。像以前皇宫里侍女的模样,这发型真叫雅致。我可不喜欢现在那种发髻垂在后脑勺底下的。”
半井君忽然起身说:“要欣赏这么美的姿态,家里关得过于严实啦。”说着,他开了两三扇挡雨板。她们笑起来说:“真是个嘴巴不留情的男人。”我也微笑起来,随即想到,就是那张嘴在向世人搬弄是非,心生气恨,不觉瞪视着他。
我按老师教的,找了些别的理由来说。
“我老师那边没人管家,我如果不去,老师诸事不便,说请我务必过去。这事没法回绝。长久以来老师对我的好,那份情义,用快刀也砍不断。我打算去帮她管一段时间的家。如此一来,您上次说的尾崎红叶先生的事,也要留待很久以后了。要是好不容易和他见上一面,我却没时间写稿,那就太浪费了,而且也对不住您。就是为了先把这件事说清楚,我今天才抽空来的。”
他说:“那可就麻烦了。尾崎那边已经都说妥了,他说随时可以见一见。我正打算明天写信通知你这件事呢,现在再回绝人家也不好做。怎么样,写不写稿先放置一边,你先和他见一面吧。”
我说:“如果我去见他,却说没工夫写,那是没有意义的。我心里也有很多事,一言难尽,最近到处有些针对我的传言呢。”
“那就先和你的老师讲清楚吧。一直隐瞒着写稿的事也不是个办法。讲清楚然后想办法,如何?光是注重情义,可你家有你家的难处,你这样劳心,旁人也不会察觉到。”
他又说了些别的。这些言语若是在平时,我听了会多高兴啊。今天一片恍惚。聊着聊着,他为了安慰我,又说起高岛煤矿[实业家高岛嘉右卫门以擅长易经</a>占卦著称,经营北海道煤矿铁道公司。四月起,有许多关于他的负面传闻]的事,想要逗我一笑。我什么都听不进去,告辞起身。家里有点事,我先回了菊坂,不久又回到小石川。我把今天的情况讲了一遍,按老师的指点,给半井君那边写了信。
<strong>六月十六日</strong>
田边君来,聊了许多。我讲了半井君的事。和她商量,与半井先生断交后,能否在《都花》[金港堂发行的文学杂志。田边龙子(三宅花圃)的《树丛莺》由金港堂出版]上写东西。她玩了很久才回去。
<strong>六月十七日</strong>
田中君来。我也对她讲了半井君一事。她微笑着倾听,明显半信半疑。聊了一天,她回去了。我写了封信给伊东君,托她帮我寄。
<strong>六月十八日</strong>
伊东君来了。她是我此生的知己,没什么可隐瞒的,我尽情地对她倾诉,尽情地讲了我有多冤枉,她都相信了,让我欢喜。
有很多事要写,但心里慌慌的,写不下来。
<strong>六月二十二日</strong>
回了家。和家人也商量了很多,把该还给半井先生的书带着出了门。到那边还没过午,半井君在蚊帐里睡得正香。毕竟不好叫醒他,不知所措间,便到了中午。他忽然睁开眼:“是夏子小姐吗?让你看到我这么狼狈的样子。怎么不叫我起来呢?”说着,他赶忙起来了。
我们在火盆的左右落座,静静地说着话。在感情方面,我一向脆弱,想到从今往后不能再来了,不觉悲从中来。伊东夏子、妈妈和妹妹都说,用书信绝交反倒显得可疑,最好把原委对他讲清楚,在理解的基础上绝交。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正好今天没有旁人,适合谈正事。我沉默了一会儿,低着头,可实在是不说不行,便咬牙开了口。
“我不是不知道您的作息习惯,却还是一早过来惊扰好梦,真是罪过,但我来,是因为有事相谈。”
他问:“什么事呢?”
“这事不仅关系我自己,也有损您的名誉。其实,我常来这里的事,已经传了出去。不光是我的好友们,不知什么时候还进了老师的耳朵,她们都在怀疑我,人人都相信您和我之间存在特别的关系。我试图解释,却越搅越浑,这凭空的污名是摆脱不掉了。我想着只要自己行得正,不用管世人怎么说,可是就算不管旁的人,如果老师因此疏远我,会成为我一生的污点。那太让人难受了。左思</a>右想之下,只要我继续来您这里,就很难堵住众人的口。所以今后一段时间,我不能来见您,也不能再听您讲话了。就是来说这件事。尽管这样,我是个老实性子,一定一定不会忘了您的恩情。您要明白,说这番话,我很难过。”
先生静静地抬起头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我又误会了。你一直说‘不想见其他男子’,我还对河村婶子说,‘是因为要见红叶觉得烦,所以才不肯来吗?如若不是,大概是最近由中岛老师做媒,给她定下了一门好亲事吧。’总之,真是件麻烦事啊。我是个男的所以无所谓,可我知道,你一定很困扰。不过呢,到如今我并不为此感到惊讶,从以前我就有心理准备,可能会被人这么讲。先让我以第三者的立场来谈一下。樋口小姐最近常去叫半井的人的家里,那个男的又不老,而且还是一个人住。听到这些,当然会怀疑年轻女子上门有什么缘故,我俩之间没什么,反倒是不正常的。”
他若无其事地笑了。
“不过,到底是谁说出去的呢。虽然我的朋友当中没人谈论你,不过,隐藏的事会呈现,是世间的常理。人们总是知道些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的事啊。仔细一想,可能还是我的错。之前和野野宫小姐聊天时,有些话不该讲,而我却不吐不快,翻来覆去地夸了你。其实我还对她说了,以你的身份不能出嫁对吧,那就帮你找个好新郎。我若不是不能离开这个家,那只要你不嫌弃,我怎么也要去你家做上门女婿[一叶是户主,只能找人入赘。桃水则是长子,且是隐居躲债之身]。大概有人把我说的话拼凑起来,变成各种谣言。你不要再谈什么恩情或情义啦。只要是为你好,我愿意尽一份力。你那边一切顺利,正是我的愿望。今后也像从前一样来我家吧。你要是彻底不来了,人们反而会觉得异常,所以请不时来走动下。总之坏就坏在你是单身。就像我常说的那样,你还是结婚为好。就算现在的这场风波消散了,我和你这辈子都是单身的话,说不定又会被人套上莫须有的罪名,说什么‘那俩人只是说得好听,实际还不知怎样呢’。你如果嫁了人,我就算是一个人,也不会有人说‘哎呀好可怜,女的打破了誓言,男的却守诺一辈子单身’。”
说罢,他哈哈笑了。我们聊了许多,我说得回去了。“再待一会儿吧。今天是饯别会。还不知到哪天才能像这样一起喝着粗茶呢。再少坐会儿吧。”说着,他又继续聊下去。
此人的心,我从前就是知道的。可他造了这些谣,怎么恨他都不够。另一方面,我的朋友们将谣言散布于世,她们的心又是怎样的呢?她们是些不讲信义的人,难以分辨她们说的到底是真是假,也很难相信那些话。把她们和半井放在一起,两边撒的谎不分高下,但我的心仍然被眼前的情景牵动,为他说的话感到难过,甚至落下泪来。我的心太脆弱了。不久,邦子来接我了。家人大概也有点怀疑我吧。我和邦子一同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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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草[封面有“六月 樋口夏子”]
(明治二十五年六月二十四日—八月二十三日)
七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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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父月忌日的前夜,喊了菊池夫人[菊池隆直的妻子。樋口则义曾为旗本菊池大吉工作,隆直是大吉的后代,在本乡开了一家纸店“武藏屋”。]和上野叔叔[樋口则义的熟人上野兵藏],还有姐姐,招待了茶饭[用泡好的茶煮饭,加盐调味。樋口家习惯在月忌日(每个月与亲人去世的日期相同的一天)前夜或当天煮茶饭作为供养]。虎之助哥哥没来。日落后,众人返家。
<strong>八月二十二日</strong>
晴天。菊池家老太太来玩。聊了一整天。久保木姐夫和藤田屋的儿子来了。入夜,涩谷君[阪本三郎(1867-1931),检察官、法官、内务省官员。旧姓涩谷。樋口则义上京后多承同乡真下专之丞的帮助,涩谷三郎是专之丞侧室一脉的孙子</a>,曾与一叶有婚约,在则义去世后向多喜索求资助,导致多喜怒而毁约。他后来娶了子爵的女儿。此次来访时,他尚未结婚,任新潟县三条区裁判所检事]突然来了。说是“利用夏天的休假回家”。我们聊了许多。他从三枝[三枝信三郎,真下专之丞的外甥。在樋口则义去世后,经常借钱给樋口母女]君那里听说了我在写小说,也谈到要不要写。
“你加油写。无瑕正直,是人间的至宝。只要你守住这个秉性,总会有好的机遇。我以前不知道你家的境况这么差,以为你们很富裕,所以才提了无理的要求[指悔婚一事]。现在想来觉得你们很可怜,心里十分难受。如果你有什么想和我商量的,请不要有顾虑,直说就好。若是小说的出版需要费用,我来垫。如果你想要被引荐给坪内逍遥[坪内逍遥(1859-1935),小说家、评论家、翻译家、剧作家。代表作有《小说神髓》等,译有莎士比亚全集]或是高田早苗[高田早苗(1860-1938),政治家、评论家、教育家。曾任《读卖新闻》主笔,1923年(大正十二年)起,连续八年任早稻田大学</a>校长。],我明天就去奔走。”
我也把半井先生的事如此这般讲了一番。他说:“那得尽量回避。总之他于你有恩,又有情义,但这样下去,将来很难说。如果你们要正式结婚,我不会阻拦你,可是谣言对你没好处。无瑕之身沾上了谣言,那就无法挽回了。总之你身为户主,处世会比较难,邦子小姐将来是要嫁出去的,别让她虚度少女时光。我从前是个学生,见识少,想法多,总在追寻小说里所谓的虚像,不过现在总算和现实有了接触,想法也变得像个老头子。”
又说:“这张贺年卡是你写的吧?字真好!我感到骄傲,到现在都老给人看。你有什么写好的字就给我当作纪念吧。我想带在身上显摆呢。”
我知道他一向嘴上说得好听,但也不好强硬地回绝,就给了他一页,并说:“我眼睛近视,连涩谷先生的脸都看不清。”[一叶的确是高度近视,这里提起,是在嘲讽涩谷三郎]
“那很不方便啊。我想帮你治好。我后天回去,明天再来。一起去看医生吧,如何?还有,你如果在《都花》上写稿,送我一本吧。”
他一直聊到深夜。
“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你如果有照片,能给我吗?我也给你。总之你要做个无瑕的人。将来肯定会成就好事。只有这件事,我可以保证。”
我便也说道:“我不管世人怎么说,总之我不会愧对天地神明。如果世人不承认我,那么我宁可沉入汨罗江,绝不会让自己背负污名。涩谷先生,你下次来的时候,说不定我在卖毛豆或是送报纸了。那样你也还会来吗?”
“一定来。你如果取了不义之财,得意洋洋,我肯定不会上门。哎,如果则义叔在世,一定不会变成现在这样,真是可怜。你父亲爱用的小物件之类,都怎样了呢?就算日子窘迫,也别卖了。遇到那种情况,就来和我说。唯有那些东西别脱手。衣服什么的无所谓,只要重做就随时会有。传家的东西可是要紧的。”他像家人一样说道。
等他起身说要回去,已经十一点了。他又折回来,关心地问:“夏子小姐的眼睛很麻烦吧?是怎么一回事?”
我笑道:“是我自己使用太过,成了近视。”
“那还好。你到海岸之类视野开阔的地方休养一阵,很快就会好的。”说着,他走了。之前他让人力车候在外面。他的衣着不怎么样,却戴了金表,还蓄了胡须。他说,去年他当上判事候补,不到一年半就升任检事,月薪五十元。
我14岁时,这人19岁。在松永[则义的熟人松永政爱。一叶曾向其妻子学习缝纫]家初见时,我既无见识,学识也浅薄。想来真是世事无常。当时的我与如今的我,别说什么进步了,反倒是退步。而这个人却这样出息了。让我有复杂的情绪。今晚什么也没做就睡了。
风波起落皆无用
一叶舟于浮世[八月二十三日的日记,三郎再次来访。这本日记的最后就是这首和歌,第一次以小舟的形象出现了后来作为笔名的“一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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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封面有“二十五年九月 樋口夏子”。]
(明治二十五年九月四日—十月二十五日)
九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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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埋木》写好了。带去给田边君。途中下起了雨,便坐人力车抵达。她有了婚约[三宅雪岭(1860-1945),本名雄二郎。哲学家,评论家。此时任《国会》客座记者。],说是“今后很难再写东西了”。对我的小说,她说:“从长久计,比起登在杂志上,还是做成小开本的书比较好。”
我说:“我一个人的话心里没底,你也写点什么吧,那样我就可以做个骥尾青蝇[这句的用典来自《后汉书</a>·隗嚣传》:“数蒙伯乐</a>一顾之价,而苍蝇之飞,不过数步,即托骥尾,得以绝群。”],多轻松。”
“哪里哪里,不该我写。或许反而会变成画蛇添足呢,我就写个四五页吧。”她答应下来,又说:“做成半纸对折的小开本[和纸的标准纸称为“半纸”,这里所说的开本横长24厘米,竖宽16厘米。一叶的日记本经常是半纸对折再装订。],装帧漂漂亮亮的。总之我明天马上拿到金港堂去。不过要等个十天左右才能有回音。”之后我便告辞离开了。
<strong>九月二十三日</strong>
雨仍未停。早上,野尻君[野尻理作(1867-1945),就读于帝国大学时,曾寄宿樋口家,与一叶姐妹青梅竹马。是《行云》野泽桂次的原型。其兄出资,在山梨县办了《甲阳新报》,理作任主编。]来了信,信中写道,《甲阳新报》上需要刊载小说,给我一篇吧。(后略)
<strong>十月二日</strong>
晴。田边君来了明信片。金港堂那边说,《埋木》可以先刊在《都花》上。稿费一页两毛五[明治二十五年的物价,10公斤大米八毛钱,普通大学毕业生的月薪十八元。],可以吗。我立即回信说“同意”。妈妈拿了这张明信片去三枝君那边借这个月的花费。那边一口应允了,借来六元。说好等《埋木》稿费来了还,稿费估计能有十元。这天夜里,我和邦子一起从下谷站散步到不忍池附近。
<strong>十月十九日</strong>
天气转好。西村君[西村钏之助,文具店老板。多喜曾在旗本稻叶大膳家当乳母,钏之助的母亲也曾在那里工作,两家因此熟识。]来访。妈妈去拜访小林[小林好爱,樋口则义的前上司。]和菊池家。要刊在《都花》上的小说给了金港堂,已经一个月了,到现在也没收到稿酬。然而也不好催促,只能每天伸长脖子盼着信来。妈妈总在诉说手头紧。那是当然的。我心想,这个月一定要找到进项。《甲阳新报》那边也给了六回的稿子[《经案》在刚创刊一个月的《甲阳新闻》分七回连载,第六回被编辑分作两回。],可是也没有动静,这两三天就连每天送的报纸也没来。许多事让人烦心,入夜也睡不着,看书看到两点多。
<strong>十月二十日</strong>
天气晴好。昨晚熬夜,所以早上多睡了一会儿,枕边已然摆着一份《甲阳新报》。邦子最先翻开来,嚷道:“哎,从今天早上开始登《经案》啦!”我也赶忙起来看,的确上报了。是这个月六日前后发过去的。我放下了心,想道,照这样看,再送稿子过去也不会被退了。
细想之下,我是羞愧的。我深知自己既无知识也无学历,却想要靠撰写文学当中最难的小说来获取一家三口的衣食,该说是大胆呢还是不自量力呢?夜半醒来,冷汗在脊,这份战战兢兢无人知。可如果不写,既无法让妈妈安心,也无法振作我家的名誉……[原文未完即搁笔]
<strong>十月二十一日</strong>
去图书馆。我不在家的时候,金港堂编辑藤本藤荫来了。他送来了《埋没》的稿费十一元七角五[按一页两角五计算,共47页]。听说他还有事相商,我打算明天一早去拜访他。
<strong>十月二十二日</strong>
今天小石川上课,不过因为约了藤本老师,一早雇了车去猿乐町。第一次见面,聊了许多。他说,明年第一期《都花》的副刊,想请三位女作者以松竹梅为题撰稿,分别是田边君、我和另一人。这事也已拜托花圃女史,那边说“我回头想一想”。请两位商量之后,一人定一个题目,剩下一篇找佐佐木竹柏园[佐佐木弘纲的夫人光子,号竹柏园。这个名号后来由其子信纲继承。]或坪井秋香[不详,曾在《都花》第七十四期发表《松之叹息》。《都花》的松竹梅计划后来未能实施,副刊只收录了江见水荫的《初霞》。]。
不久后我回了家,马上又去小石川。下了大雨,在我要回家时停了。
<strong>十月二十四日</strong>
大雨。下午,我去番町找田边君。她不在家,我和她母亲聊了会儿。回家的路上,遇到半井君的女佣。问了他的近况。有万般感慨,夜不能寐。
<strong>十一月十一日</strong>
云形不定。我说,可能会下雨。但龙子有信来,想着该去一次她家,过了今天,后面没有合适的日子。其实,我想去向三崎町那位[桃水于七月搬到三崎町,开了家茶叶店“松涛轩”。]讲一下我的近况,还想把现在的一些事逐一告诉他。要是直接去呢?那样让别人看了不好,该找个理由。妈妈和妹妹也不会同意吧。偷偷去看他又让人难过。但我还是想征求家人的同意。正这么琢磨呢,正好这个月的二十日,我的名字会刊在《都花》[《都花》第九十五期,刊载《埋木》。]。
妈妈先提出:“《武藏野》的时候承蒙半井先生照顾,该和他说一声吧。”妹妹也说:“那你去龙子那里的时候,可以顺路去。”龙子的信上写道,十一日或十三日可以去她家。十三日是星期天。那天先生那里会有许多朋友,比较嘈杂,要去龙子家,就在今天。我带了结婚贺礼,路上给三崎町那边寄了信。
(中略)两点,我从番町坐上车,急忙赶往三崎町。北风急,感觉刺骨。
许久不见,我这边心思如狂,可你大概不这么想吧。分开不是我的本意。那时候,人们说了各种各样的话,让人难受,我都没法仔细思量,到如今,我想挽回,却已无用。
我从一开始就对那人有好感,而且那人是个有情义的为人着想的人,想起这些,不禁怨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对我来说,即便被这世上的许多人排斥,只要能与他常常聊天,活着便有意义。思绪缭绕,不禁开始怨恨他,恨自己,恨世间。
见了面,一开始我该说什么呢。也不知道他怎么想,也不好直白地诉说久别的忧伤。可如果直接说《都花》要刊载我的作品,也不太合适。左思右想间,车子来到先生的店铺。到了现在我才感到心怯,一时间踌躇着不知该不该拜访。
这里是新开发的町,显得气派,而这间店也显得很有样子。出入店铺的人和街上的人的视线让我有些窘迫。我的信先到了,可能是先生预先交代过,有个伶俐的伙计奔上前来招呼道,这边请。站在隔开店铺和里间的帘子跟前的是面熟的女佣。我拘谨地进了里面,六叠房间摆着桌案,先生闲适地倚在上面。他忽地抬起头,不说话,冲我微笑。我自然很是喜悦,心跳不已。心里想着要说这个说那个,然而话语不知藏到了哪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不容易才说:“时间真快啊。我心里不曾有半刻忘怀,可是不曾想,有这么久没见了。您上次生病,我以为已经好了,可最近见到您家的女佣,说您身子有些虚弱,现在怎样了?”我含糊地说着,查看他的状态。他只是微笑,不怎么说话,像是藏着些情绪,让人难受。
我和他说起《都花》的事,他说:“那太好了。不管你在哪儿写,都让人高兴。我的朋友们也都为你不再创作而感到惋惜。先前有个明治女学校的教师,叫什么来着[应该是星野天知,当时他在明治女学校教东洋哲学和武道。],为了你的事来我们《武藏野》,说想要请你在《女学杂志》上写东西。虽然有所僭越,我帮你回绝了,说你近来有些事,所以暂不执笔。如果你想在他们那里写,随时都行,你说一声,我把你介绍给他。此事完全不会有损你的名誉。”
我有很多话想说,然而有旁人在,说不出口。先生也像是有话要说,抿着嘴。他说:“畑岛的母亲前天忽然去世了,这两天我经常去他那边帮忙。”我想,那就是我的信来了,他才回到店里。我做了不好的事。
生意很忙,他没一刻消停,站在店里工作,看着让人有些难过。病后的他十分消瘦,原来那么健壮的人变得瘦伶伶的。对进出店里的,即便是女佣模样的人,来的是客,他都点头哈腰的,让人心痛。这是生意,他自己大概不觉得难受。我在旁边看不下去。
“今天生意真多,不同寻常,应该是因为你来了。有你这样的福神在,我得款待一下。”说着,他喊女佣去买点心。他像这样亲切地说话,不知怎的,我却感到与从前是两样的,心中一味忐忑。
“新开地这里,不管卖什么的,都没什么好店铺。点心也只有这样的,请见谅。因为是这种情况,人们便以为我的店也和别家一样,不当回事。只要有人来买过一次,就会吓一跳,惊叹说原来三崎町也有这样的店家。之后就常来买。我们店的生意可好了。”他笑着像平时一样开玩笑道。
“那是自然。不光是店,店主人也是鹤立鸡群。”我简短地说道。
他大笑道:“过奖了。”
我趁着周遭无人,到他跟前说:“总之,长时间见不到您,我很难过。这世上我无人可以交谈,忐忑极了。”
他低声说:“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如果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这间店后面的路很清静,平时没什么人经过,你从那边走,就不会有人瞧见。”
我想说,不是的,我就是因为讨厌私底下见面,才这么痛苦。但我没有说。我留了很多想说的话,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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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生日记[封面有“十二月 夏子”]
(明治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明治二十六年二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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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不想放在心上,不过确实,“贫穷是一切道路的障碍”。现在已经到了十二月二十四日。为了准备过年,我家也很忙碌,然而这个月初从三枝君那儿借的钱已经只剩少许,如果把奥田那边的利息[将分期返还的欠债延期,先还延期部分的利息。《大年夜》中也出现了这种做法。]还掉,手头就没钱了。过年怎么也得置办些年糕,房租怎么办,年底的礼品怎么办。《晓月夜》[十二月十日前后完稿,刊于《都花》第一百零一期(明治二十六年二月十九日)。]的稿费依旧没来,此外就分毫没有进项的指望了。而今天是小石川的学期结束,有抽奖会[抽奖会的奖品由参会者带去。],我愈发难过。从早上就一直站着帮忙,抽到了一盒“窗之月”点心。
回到家,邦子候在那儿说:“你看,龙子小姐刚来的信。高兴吧!”她给我看的是一张明信片。上面写道:“来年年初,有部叫作《文学界》[明治时期的《文学界》由星野天知和其他同人一道创刊,从明治二十六年一月到三十一年一月(1893-1898),共发行五十八期。日本现行的《文学界》杂志则是1933年由小林秀雄等人创刊,后由文艺春秋</a>出版社运营。]的杂志将要发行。该社来拜托我,说务必邀请你写短篇小说。”末尾还写道:“有许多话要讲,如有片刻闲暇,请来。”
我立即回信说,明后天登门。家里人很高兴,说是既然有杂志社来约稿,那就等于一份事业有了基础。我想起最近的《早稻田文学》[文艺杂志。明治二十四年(1891年)由东京专门学校文学科(如今的早稻田大学文学学术院)的坪内逍遥创刊。其后经历多次停刊与复刊,现今仍不定期刊出。]上有篇叫作《文学与糊口》的专栏,不觉红了脸。
<strong>十二月二十六日</strong>
提早吃过午饭,去了番町。家里人说,头一回去三宅君的家,得带点什么,我笑道,不用搞这些虚礼。我带礼物她如果不批评我,就不是哲学家的妻子了。
新家比田边君的娘家要近一町[町通常代表区块,这里是距离单位,约109米。田边龙子嫁给三宅雪岭后改为夫姓,文中两个姓均有出现。],在女学杂志社所在的街道往里一点,是栋木格栅门窗的屋子。对面有一两家邻居。虽是后巷的房子,里面却有十个左右的房间,屋里看着也不寒素,和我想的不一样。
志贺重昂[志贺重昂(1863-1927),札幌农学校毕业的地理学家。与三宅雪岭一同创刊《日本人》《亚细亚》。]是在我之前到的,他隔着一道纸门在那边和三宅先生谈话,声音听得一清二楚。此地也在不断地讲钱的事,我听到一句“五百元”。
“宫崎现在可是拼了命。你出一些,其余的我来想办法。我手头当然是没钱的,所以才要设法筹措。”说话的是志贺君。三宅的嗓门不轻,但他有口吃,说话断断续续的听不清。穷神真是到处光顾,让人觉得可笑。
龙子平时穿的是绢衣,这会儿第一次穿着棉布衣服,脸上并无忧色,对这桩婚姻,她心里想必是自豪的。
志贺君走后,三宅先生也来了我们这边的榻榻米上。他无话可说,我也寂然无语。初次见面,彼此都窘迫,最后他不知该怎么办,索性进了旁边的房间。
“杂志是由女学杂志社的北村透谷[北村透谷(1868-1894),评论家,诗人。给岛崎藤村等人带来影响。]和星野天知[星野天知(1862-1950),作家,教育家,武道家,书法家。]这二位创立的,最初想要叫《葛衣》,后来改为《文学界》,命名有些缘故。”龙子讲了她关于取名的意见被采纳的事。“他们来找我说,开设一个和歌的专栏吧。我原本就没这样的实力,而且没有闲暇,烦恼之后便说,我一个人的话不好做,要再找一个人才行。抱歉呢,没有预先商量就把你的情况对他们讲了。星野君回信说,“想和谁一起作和歌请随意,有关一叶女史,我在《女学生》上发表过评论[星野天知在《女学生》三十期的书评《明治二十五年文界》。]。正如评论中所写的,对其巧妙的构思,我由衷佩服,还请她一定为我们写小说,你帮忙拜托一下吧。”说罢又问道,“他在《女学生》写的评论,你读过吗?”
我说:“没读过,我不知道这事。”龙子说她也还没看过,想读一下。又说:“总之务必给他们写吧。一方面是为了你的名誉,而且也是为今后做打算。”
约好最晚三十一日交稿,我告辞出来,觉得自己答应了一件没谱的事。回到家,立即到桌边研墨,久久无头绪,这一天就过完了。
<strong>十二月二十七日</strong>
亡兄的忌日。煮了茶饭,喊了姐姐来。虎之助哥哥本来也要来的,不知为何没有到。上野家的藤林房藏[藤林房藏是上野兵藏的妻子与前任丈夫的孩子。]和奥田老人等人来了家里,招待他们吃了茶饭。金港堂依旧没有消息。想着明天就是二十八日了,得置办年糕,于是订了两元的。这是打算将还给奥田的利息先挪去买年糕,可今晚老人来了,也不好说让人再等,便把手头的凑了一下,给了他两元。这样还需要还他两元五角,那不是利息,是本金,所以是先还了利息,请他再宽限一些时日。
明天冈野那边送年糕来的时候,该怎么说呢。向榛原[位于神田的酱油酒店,一叶一家明治二十二年住在淡路町时便与其熟识。]订的酱油和酒,明天也会来吧。那笔钱要怎么付呢?一家人面面相觑忍着不叹气,也很难受。
奥田老人正要回去的时候,门口说来了一封信。慌忙一看,是藤本藤荫写来的。
“《晓月夜》的稿费,打算明天二十八日在两替町的编辑部交付。请您上午来。”
天道自会这般圆滑行事啊。
<strong>十二月二十八日</strong>
昨晚野野宫住我们家[野野宫起久在明治二十五年赴盛冈女校当老师,此时休假来京。],今天早上还没走。妈妈说,为了庆祝有年糕,要做红豆年糕汤。她在厨房里忙着。我便也说,冈野送年糕过来之前,我先去金港堂把钱取来。十点,我出了家门。野野宫说,那我和你一起吧。她陪我走到了真砂町。
向伊东夏子也借了钱。虽然没约定何时偿还,但全无声息也不好,我便顺路去了骏河台,和她解释了原委。她说有好多话要讲。我也有话要谈,不过还是说“下次再聊”,与她告别。从这里雇了车前往位于本两替町的出版社。很快见到了藤本老师,拿到《晓月夜》三十八页共十一元四角的稿费。
那是我16岁的时候,有事去九十五银行,经过这家出版社跟前,看到一名穿西服的年轻男子,坐着气派的人力车进了大门。我当时想,真棒,他多半是年轻的小说家,为了著作的事出入这里。用三寸笔尖写尽人间的况味,受人尊敬,衣着华丽,这真是份上等的职业。曾经的想法真蠢。我坐的不是包车而是路边叫的车,却也披着漂亮的毛皮[上等的人力车备有毛皮,给客人挡风用。],车夫的背上缝着行会的名号。若是让不认识我的人见了,说不定还以为那是我家的姓呢。我的衣服虽旧,却是绢的,手里还拿着头巾。这头巾是家里仅有的,去请染坊重新染,对方说没法弄,硬是托他们染了。他们不肯用绷子绷布去掉褶皱,刚出门时,妈妈用家里的熨斗给我熨烫过,还说,“就算不戴,这么大冷天的没有头巾,看着寒碜。”妈妈的这份苦心,外人是不知道的,而过去的我也想不到如今的辛苦。我这个寒酸的文字工作者呀。到家的时候,年糕也一道来了,酒来了,还来了一坛酱油。钱也付了。一阵和煦的风吹进家中,却是缥缈。
我说要出去一下,下午去老师那边送年礼。中村礼子[荻之舍的前辈]送了我一条和服腰带的绸衬带在老师家作为年礼,我收下了。老师拜托我去给小出先生[小出粲(1833-1908),御歌所歌人。中岛歌子的荻之舍受到小出和伊藤祐命等人资助。]送年礼。我在回去的路上想到,《晓月夜》原本预计有十元的稿费,现今多了些。稻叶家[从前的旗本,多喜曾给稻叶家的养女稻叶矿当奶妈。]彻底衰败了,很是可怜。过去也算是我们亲近的人,我们不会有求于他们家,但也不是什么仇人[三月间,稻叶矿入赘的丈夫稻叶宽生意失败,被牵连到的人们纷纷到樋口家查问其下落。]。按理虽不是近亲,却也是同一个妈妈奶大的,说起来她该算是我的姐姐。我想着那就该喜悦与共,于是去柳町后巷看望那个贫苦之家,给他们点儿钱作为年礼。
阿矿从前被称作“三千石的公主”,雪白的肌肤总是裹着绫罗绸缎,如今她的头发犹如干枯的芒草,发髻不知是哪天梳的,半点油光也无,可怜巴巴地套了件无袖的罩衫。她为自身的窘境而羞愧,低头致歉道,我们家太寒碜了,也没法倒杯茶,着实抱歉。这话催人泪下。
六叠的榻榻米到处都破了,像碎稻草似的,纸门上没有一处完整的纸,看起来这个家已不剩半分往日荣华的遗物。大概既没有被子,也没有日常杂物。一只破旧火盆上吊着水壶,也不见从前用小锅炖着吃食的光景。当家的[稻叶宽此时在当人力车夫。]正要出门去工作,套了件对襟褂子,显得很冷,他抱了个手炉,对着晚饭坐着,模样凄凉。正朔君[稻叶宽夫妻的儿子,时年7岁。]为我带去的礼品而欢喜,用红叶般的小手抓着一直不肯放。来佛坛前看看吧。他母亲说着,带我到了像是佛龛的所在。
我安慰道:“凡事都是时势所造,你们家一定也会重新有好日子的。只要正朔君好好的,你一定不要放弃梦想,失了干劲。你身子弱,要是因为思虑过重生了什么病,那才是无可挽回的。”
“你不知道,这孩子经常雄赳赳地说,等我长大了要当陆军的元帅,从银行拿来好多的钱,让爸爸妈妈过上好日子。”她坚强地笑着说道。我说下次再来,出了这个家。晚风拂襟,街上已经黑了下来。
<strong>十二月二十九、三十日</strong>
这两天拼命写作[《雪日》。明治二十六年(1893年)三月发表于《文学界》]。只在凌晨小睡片刻,一心想要在三十一日交稿,写得很苦。三十日,上野叔叔送年礼过来,一整天都没能写。当晚在灯下写到十一点,邦子不断劝道:“要得到名声或者荣誉,那都得先有性命在。你这样耗脑费神的,恐怕不好。我在旁边看着都煎熬。你还是回断这个稿约,今晚就歇下吧。”她翻来覆去地说。我想着也有道理,停了笔,身心疲倦,很快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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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生日记[封面有“二月 樋口夏子”]
(明治二十六年二月十三日—三月十六日)
二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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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日暮时分,《都花》来了。我曾听说出到第一百期就会暂时停刊,但因为形式变更,倒出了一百零一期。封面是淡紫色的纸上画着桃花和樱花,相当好看。我的《晓月夜》就登在这期,富冈永洗[富冈永洗(1864-1905),浮世绘师,画家。以美人画著称。]的插画极为华丽,而且藤荫君在宣传页上把我说得过于好了,让人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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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生日记[封面有“廿六年三月 樋口夏子”。]
(明治二十六年三月十七日—四月六日)
三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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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文学界》有个叫平田[平田秃木(1873-1943),英国文学学者,翻译家,随笔家]的人来访。邦子出去接待他,我喊住邦子问道:“是老人家吗?”“不,是个挺年轻的人。”我不太想见,但还是见了。
他自称是高等中学的学生,名叫平田喜一,是伊势町一家画材商的儿子,今年21岁。我不好问他来做什么,便聊了一会儿。他的话不多,人显得沉静,却又柔和,有讨人喜欢的一面,让人有好感。
他说,我的小说《雪日》本该刊在《文学界》第二期上,因为来稿众多,放到第三期。今天特来告知。原来他负责编辑。他恳求说,等到樱花开的时候,能否赐新稿[为四月二十日截稿的第四期约稿。]?我说,如果能写成的话。我问他,花圃在第二期有没有登稿子?他说,登了,有篇《戏笔》,谈论和歌。你这里还没收到杂志?我告诉他还没有,只看了第一期。他便说,那我马上给你送。花圃君最近常在《女学杂志》上写稿。多数是翻译作品,不过她的文笔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接着他的谈锋健了些,讲起了当下的文人,以及文学的现状。他特别爱幸田露伴[幸田露伴(1867-1947),小说家。拟古典主义代表作家,与尾崎红叶被称作“文坛双璧”。],讲述《对骷髅》《风流佛》有多打动人,几乎热泪盈眶。看起来,他追求的是幽玄微妙的境界。他说,西行、吉田兼好与松尾芭蕉等人其实有着同样的心灵,并举了《徒然草》[镰仓时代末期到南北朝时代的吉田兼好法师的随笔集。]的一节和《山家集》[平安末期的歌僧西行法师的歌集]的和歌。我对此也有同感,不觉间话多了起来,完全不觉得和他是初次见面。
他说:“你也喜欢露伴吧?我自从读到你的《埋木》,就猜到了。”
我笑着说:“在男子的眼里,我写的东西很可笑吧?我不知道露伴怎么想,我是用自己的心去读他的作品,虽然所见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觉得合乎我心,才格外被打动。当今的作家当中,我最喜欢幸田先生。你认识他吗?”
“我还没见过他。他弟弟名叫成友,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和我很熟。”
我微笑着问:“说起高等中学,那是进入各所大学的桥梁。优秀的人很多吧,和你玩得好的都有些什么人?你们平时聊天也很有意思吧?我真羡慕。”
他叹道:“我在学校里没有一个可以称作朋友的人。学问和才能只要按照教导学习就能习得,所以学习好的人很多。大部分人都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要想找拥有气概的人,却找不到。我早年丧父,尝过人世艰辛,和那种爱嘲笑人的浅薄贵公子很难做朋友。请你明白。”
“原来你父亲过世了。我也送走了父亲和兄长,彷徨在尘世的角落。你现在高中几年级?”
“第三年。但因为我有一年数学不及格,现在上二年级。我不喜欢老师,和同学一起也不开心,总觉得世事无常,日夜与《徒然草》为友,于是愈发讨厌学校,明知不该荒废学业,还是留了级。之前我住在宿舍,又被家里叫了回去,整日做些俗务[帮家里看店],烦恼极了。我听说你也失去了父亲,我们都过着苦日子,应该有很多共同点。”
说着,他和我都掉了泪。
第一期《文学界》上,应该是岩本善治[岩本善治(1863-1942),女性教育家,评论家,事业家。曾任明治女学校校长,先后参与创办《女学新志》《女学杂志》《女学生》。星野天知等人创立《文学界》,是因为与岩本在文学方面有分歧],用了“秃木”这个笔名,写了一篇《兼好》[一叶误会了,其实秃木就是平田]。其脉络和文笔都让人共鸣,我和邦子深受打动。如今这个人又说了这些话。与他的年轻不相符,他读懂了兼好文章里的悲哀。我为他感到忧伤。
我有些任性地说:“关于怎么避世,我有些想法。正邪本一体,善恶本不分。若能开悟,极乐之路也去此不远。若是只要披上袈裟剃光脑袋就能脱俗,那就不用烦恼了。苦恼是悟道的标志,烦恼即菩提。你所说的兼好法师,也曾是个凡夫。你就算现在从高等中学退学,也没法立即悟道吧?你应该继续努力。”
“星野君也和你说了同样的话,劝我别退学。确实,兼好直到42岁,都未能彻底斩断与俗世的牵连。”
他断续地说着,显得低回。他攒了一腔热泪,心中该有许多煎熬。
我们聊到了现在的女子教育,他说:“现在倒是有那么两三个女文学家,遗憾的是大多是在模仿西洋。我们《文学界》打算发扬女作者的日本思想,这做法就像雨夜的星星一样稀少。一开始就有志于靠文学扬名的人,真正能在文坛开花的少之又少。唯有那些实在忍不住将满腔情绪付诸笔端的人,才会打动人心。明治女学校那边总算开始培养文学思想,不过近期内很难有人提笔成物。”
他又讲了星野天知、北村透谷和岩本善治他们的一些事。还有以宇宙为客栈的古藤庵[岛崎藤村(1872-1943),诗人、自然主义作家。代表作为《破戒》。此时他以“古藤庵无声”为笔名]、户川秋骨[户川秋骨(1871-1939),评论家、翻译家、随笔家]、矶贝云峰[矶贝云峰(1865-1891),诗人。写和歌,也写新体诗]。又谈到韵文的变迁,和歌的情况,如今的歌人们的人品等。以及有一次去松之门三艸子[松之门三艸子(1832-1914),歌人,艺伎]那里玩所受到的震惊。话题绵绵不绝。
他问:“之后在《都花》上有什么著作吗?”我说:“在一百零一期登了一篇[指《晓月夜》],谈不上好。”他又说:“下次来我家吧。也请到星野君那儿去。”
我从前就决定不和异性来往,当下也不好回绝,只笑道:“我才学浅薄、见识也少,混在诸位当中只显出自己的愚蠢,没什么意义。”
“没这回事,请一定来。我以后会经常来的,叨扰了。”
这时已到日落时分。菊池夫人等人正好来了,我们匆忙间又说了几句,好多话没谈够。
平田是个高个儿,穿着中学制服,透出几分落魄,果然如他所说的,没法做那些贵公子的朋友,对他来说活着很寂寞吧。他说“下回见”,告辞离开。
<strong>三月三十日</strong>
晴。一早,和邦子聊了会儿天。我家的贫困日渐紧迫,现在已经无处可借钱。妈妈催着我快点儿写稿,她经常对我说,不管怎么努力写,如果没有买家就毫无办法。现在到处都在问你要稿子,你却总是推三阻四的,不肯发表,这样太奇怪了。没有谁一开始就能写出名作。就算你对自己写的东西有些不满意,也该忍着。哪怕十年后你能成名,可是那期间总需要衣食。比起像眼下这样苦熬,哪怕是当个月薪十元的小官或是绑起袖子忙个不停的小商贩,只要能安定过日子,就没有烦恼。
我每天都想着不要当个不孝的孩子,却总是没法让妈妈满意,她老是忧心忡忡地说这些话。真是愧疚。(后略)
<strong>四月三日</strong>
天空晴朗极了,心情十分舒畅。妈妈去了安达[安达盛贞,樋口则义的熟人]家。久保木姐夫来了家里。这天夜里去了趟伊势屋[日记中首次出现去当铺的记录]。(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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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封面有“六月 夏子”]
(明治二十六年六月十一日—六月三十日)
六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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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微云。福岛中校[福岛安正(1852-1919),陆军军人。曾在日本驻柏林使馆工作,明治二十五年回国时,单骑从波兰横穿西伯利亚,沿途做了各种实地调查。]归京,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会,我想让妈妈也看个热闹,中午全家一起去了上野。一笔难以写尽。三点左右到家。上野叔叔和清次来了。他们是去了上野回来的。
我马上出门去问前天拜托的钱款一事。没能借到钱……[此处用点线涂改了有关借钱的具体记录]从伊东家回来已经是日落之后。当晚,全家人热烈讨论,决定做买卖。此事我之前并非没有考虑过,等于是一直在琢磨的事,但妈妈不断叹息道:“你的志向不坚定,意志不够坚强,所以才变成这样。”纵然变卖家产做起买卖,我的心志也不会因此发生变化,不过老年人总是只看事物的表象来决定事情的好坏。日子难过,选择这个或选择那个,都是一样的难。今后的路又会有多难走呢?反正我们姐妹不会在意人们的褒贬,只是一味地走我们认为对的路。唯有等到霜化时重新振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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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封面有“明治廿六年七月 夏子”]
(明治二十六年七月一日—七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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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无恒产,便无恒心。就算揣着手憧憬风花雪月,没了油盐酱醋,便无法颐养天年,而且文学不该是糊口的工具。神思所至,心念所及,才为之提笔。今后我将不再走糊口文学之路,而是开始做起买卖,让算盘珠都沾上汗水。就像忘了去年春天的梦,我得忘掉从前那种簪花玩耍的宫廷人的日子[“宫廷人,倘有余暇,簪花度日。”《新古今和歌集》,山部赤人作。这里指荻之舍的生活。]。虽然达不到志贺古都的规模[“志贺古都荒芜久,长等山樱一如</a>昨。”《平家物语》中的和歌。],至少赚点零碎波钱[四角钱币,背面有波浪纹。],追求毫厘之利。既不求达到三井、三菱那样的豪奢,也不要做个愤世嫉俗之人。只要能让一家三口糊口便足矣。若有余暇便观月、赏花,兴之所至便咏歌、撰文、写小说。
书店[明治时期的书店同时也是出版商]追随读者的喜好,不加思考地逼迫作者:这次请写殉情小说,要写出和歌歌人的优雅,太催泪的读者不爱看,太过精巧的如今不流行,太过幽玄的不符合时下的风气,历史小说好,有政治倾向的好,最好是侦探小说,从这些当中选一个写吧。
我在这方面的经验还少,但此后不再有此烦恼。我逃到了这一界限之外,至少在文字上,我不想承担种种义务。
不过,从出生到现在二十余年,和左邻右舍两三户人家的交往我都应付不来,在澡堂隔着个小桶问候的时候,我也经常装着不认识就略过了,今后得和人嘘寒问暖,讨价还价,上批发商那儿进货,看顾客脸色,想想就难。而且我做买卖的本钱就跟蜡烛芯一般细,可真叫人发愁。这人世间就好比搁在架子上的达摩像,是睡是起,全不由人。造化之神啊,请保佑我吧。
且试着渡过 人世间梦之浮桥
<strong>七月四日</strong>
微云。广濑伊三郎[一叶的舅舅卯助曾入赘广濑家,其子为广濑伊三郎。后入赘芦泽家,其子为芦泽广太郎、芦泽芳太郎。]一早去了浅草。妈妈要去小林家商量借钱的事,说是既然要做生意,手头总得有点本钱,至少借五十元。不过以前问他家借的尚未还清,没法直接开口,便打算把家里所藏的十余幅书画送过去做抵押。那些书画是爸爸珍爱的,不过若是变卖,卖不到二十元。妈妈和妹妹都说,有什么其他的可以一起交过去吗。
然而我们又不是指着东西的价格去借钱。如果信任我们,就算一张白纸也能借来一百,要是不信任,那就是一角钱也难。虽说“蔽芾甘棠,勿翦勿伐”,时候不对,也都只能放手。在别人眼里,我大概是个不孝女吧。
“先顺其自然吧。把我们这边关于做买卖的想法讲清楚,如果这样还是借不到,就算了。”我让妈妈把东西带上。临近中午,她回来了,说那边也不宽裕,还不知道能不能借上,不过好像有点盼头。[第二天,小林那边回信拒绝了借钱一事。]
之后,妈妈去浅草找伊三郎。他定下了租住在田原町。这天夜里,我和邦子一起在附近散步。回家后下了雷阵雨。
<strong>七月七日</strong>
妈妈去了田部井家,托那边帮我们变卖衣服。即便卖了书画也拿不到几个钱。那些东西在爱书画的人手里才有价值,对于不喜好此道的人来说,形同废纸。而且那都是爸爸亲自选的。他或许在冥冥中也感到痛惜吧。没人买是好事。现在不卖。但必须筹到钱。虽然大部分的衣物早就变卖了,还剩下一两件绫罗绸缎,是我以前为了参加中岛老师的宴会备下的,现在顾不上这些了。之前我一直想着,不管怎么穷,总要留下一两样,以备各种场合。但情况已经变了。见识过和歌界的衰败,让人懂得了人世间的浅薄和缥缈,如今我也不再有心思在华丽的宴席上得意洋洋地讲些什么。我已经决心抛下一切的烦忧,遁入市井的尘埃里,便不再需要点缀着春花秋叶的华服。这些衣料若能换个十块十五块的,就能作为本金。唯有先放弃这些,才能就着那头。
<strong>七月九日</strong>
妈妈又去了田部井那边。说是有人出十五元买我们的衣服。双面缎丸带一根,深红博多绢单面腰带一幅,闪缎单面腰带一幅,绉绸夹袍两件,绸夹袍一件。我说“那就卖”。傍晚,西村君来了。是我们让他来的,把事情经过对他讲了,让他帮我们置办物品。
<strong>七月十日</strong>
晴。从田部井那里拿到了钱。晚上又去了趟伊势屋,把当在他家的东西赎回来,打算卖掉。忙极了。给哥哥寄了明信片。
<strong>七月十一日</strong>
明天是爸爸的忌日,今晚算是忌日的前夜,煮了茶饭,做了汤。谈不上招待,喊了上野叔叔来。他从上午待到下午五点。晚上,藤村家的太太来找荻野[大概是樋口则义的友人荻野重省(竹洲),书法家。]。哥哥来了。把做生意的计划对他讲了,他没说行不行,只说:“你们原本就和我想法不一致,所以不管你们打算做什么,都与我无关。不过且看吧,最后不会成功的。等你们知道了过日子的艰难,要强的劲头也折了的时候,我也不会只是在旁边干看着。如果你们来求我,妈和你们姐妹的事,我会照顾的。在那之前,你们随意。”
他这人着实冷淡。我们没怎么深谈便歇下了。天太热,直到夜深都睡不着。下午去过老师那边,送中元礼。
<strong>七月十二日</strong>
早起。兄妹三人去筑地的西本愿寺上坟。回家后十分疲倦。下午做了缝纫。芳太郎来了,带话说,伊三郎打算做日息放贷的买卖。简直无语。报纸的号外来了,据芝加哥博览会特派员十一日上午九时发出的电文,昨天会场有大火,人员密集,死者十七人。电文太短了,不清楚具体的情形,不过写着日本人都没事,先放了心。妈妈又去了田部井那儿。
我18岁那年没了父亲,如同岸边的小船从此随波逐流,惶然在人世间走了四年。我思虑不足,没法像常人一样处世,终究变得像个边缘人。我原本就愧于自己的无才和浅薄,但我从来不曾违逆父母和兄长之言,也不会为了坚持己见与人争执,然而随着家里情况日渐窘迫,四处起了责备,我被说成是“一意孤行”,变成是我让妈妈妹妹难受,是我不资助哥哥。我笑笑不接这些话,说一句“世事不过如此”,于是,我每天照料着的妈妈从早到晚都在说:“啊真遭罪,要是我五年前就走了,在你们爸爸之前走了,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忧心了。为什么就留下我一个,想起来就难受。做子女的不听我的话,外人只会看我们的笑话。倘若邦子和夏子肯好好的按我或者虎之助的安排过日子,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不管怎么费心使劲,没用的女孩子家又能做些什么。啊太烦了,真不想继续过这样的日子啊。”
妈妈不知道子女的心思,子女也难猜妈妈的念头。想法无法付诸实现,外界和时机都没有站在我这边,想要尽孝,反倒成了不孝。我直到最近才懂了,这,就是人世。这世上没有是非的标尺,唯有独自漂泊。打过来的浪头高,而我是纤弱之身。时时可能被浪头席卷,让人难过。福岛中校穿过的群山高峻,西伯利亚的旷野辽阔。若觉得黑暗中耸立的难关显得烦闷、痛苦、悲伤,那都是人生的旅途。越过难关之后,便是覆盖棺椁的黎明。那时善恶之论方定。此时此刻的旅途中,无须听那些褒贬。按想好的去做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