咧咧破太太的遗产

3个月前 作者: 狄更斯
    第一章


    咧咧破太太自述她如何继续经营及渡海外出


    唉!现在好了,我又坐进了我的安乐椅,亲爱的,只是心还跳得很快,因为我又是上楼,又是下楼,颤颤巍巍地跑了好几次。说真的,厨房楼梯为什么总是转弯抹角的,这只能请教营造师们;不过我认为他们实在不懂得造房子,也从没懂过,要不,干吗都造成这种样子,不能让人方便一些,少吃一些穿堂风?再说,灰泥也不必涂那么厚,我相信,这只能使屋里增加潮气;至于烟囱帽,搞那么些花样干啥,倒像宴会上的一顶顶大礼帽,老实说,他们还不如我,不知道这只能妨碍烟雾外流,使它在钻进烟囱以前,不是以直线方式便是以曲线方式,先钻进你的咽喉。那些形形色色的新式金属烟囱(在街对过下面一些沃泽纳姆小姐的公寓顶上就有一排这样的烟囱),据我看,它们的作用只是使烟在你吞下肚子以前,先形成一些古怪的花纹,可从我来说,我宁可吃没有花纹的烟,反正味道都一样,何必搞那些名堂,更不必一定要在屋顶上做个记号,表示你吸进肚里的烟是个什么样子。


    现在,亲爱的,我就在你的面前,坐在我自己的安乐椅上,我自己的公寓内我自己安静的小房间里,它位于伦敦诺福克街八十一号,从城区至圣詹姆士宫的中途——关于这一带,如果还有什么好说的,那就是这些旅馆,它们自称有限公司,但杰克曼少校说它们是“无限公司”,因为它们无限制地伸向天空,像一根根旗杆矗立在空中,高得不能再高了;不过我不希罕这种庞然大物,要是我出外旅行,到了一个地方,我希望看到的是老板或老板娘和善的脸色,不是一块上面刻着亮晶晶门牌号码的铜牌子,这东西硬邦邦的,自然不会向我表示欢迎;我也不乐意像船坞里的沉积物,给搁浅在旅馆里,要靠那些新奇玩意儿打电报出去求救,结果还不一定救得了——总之,我坐在这儿,不必我多费唇舌,你也知道,我仍在干我的老本行,将来也希望在这里寿终正寝,如果可能,最好也由圣克莱门丹麦区教堂的牧师给我念临终祷告,最后葬在哈特菲德墓园,与我可怜的咧咧破先生重新待在一起。


    我也没有什么新闻可以告诉你,亲爱的,只能说,少校还是老样子,住在客厅里,像这屋顶一样固定不动,杰米也还是世界上最可爱、最活泼的小男孩,他还不知道那个残忍的故事:他可怜的妈妈埃德森太太怎样被遗弃在这儿三楼上,怎样在我的怀中死去;他完全相信我是他的亲奶奶,他自己是个孤儿。说起来有趣极了,自从他对机器发生了兴趣,他和少校就用几把阳伞、几只破铁罐、几个棉线木芯,做了个火车头开火车,结果火车翻到桌下,旅客受了伤,一切几乎跟真的一样。于是我对少校说:“少校,为什么不能想想办法,及早通知车上的管理员?”少校却气呼呼地说:“不成,太太,这办不到。”我说:“为什么不成?”少校答道:“这不能告诉你,这是我们铁路公司和我们的朋友商务副大臣阁下之间的事 [1] 。”说来你也许不信,连这种不能叫我满意的答复,少校也是先写信到学校,跟杰米商量以后,才跟我谈的,原因在于我们开始制作火车小模型和那些漂亮精致的信号器(它们大体上与真的一样靠不住)时,我笑道:“先生们,在这项事业中我担当什么任务呢?”杰米搂住我的脖子,跳跳蹦蹦地说道:“奶奶,你担任群众的角色。”这样,他们从此就欺侮我,爱怎么对待我就怎么对待我,我只有坐在安乐椅里生闷气的份儿。


    亲爱的,也许,像少校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不论做什么——哪怕只是一种游戏——都不可能马马虎虎,半心半意,必然会全力以赴,认真对待。是不是这样,我说不清楚,但是,在咧咧破联合大枢纽站和杰克曼大诺福克客厅铁路线的管理工作上,少校那种一本正经、煞有介事的态度深深影响了杰米。在火车命名的那天,杰米眼睛忽闪忽闪的,对我说道:“我们必须处处提到奶奶的名字,要不,”说到这里,小家伙吻了我一下,“群众就不肯掏钱支持我们啦。”就这样,群众认购股金,先是买了十股,九便士一股,这钱用完后,又立即买了十二股优先股,每股一先令六便士,股票全由杰米署名,少校连署。我们私人谈谈,真的,这比我一辈子买过的股票还多得多呢。就在这个假期里,铁路造好了,火车通车了,游览车来来往往,撞车、锅炉爆炸及各种事故和差错接连不断,反正跟真的一样。少校是一个具有军人风度的站长,他的责任感是他的光荣,每次下行列车他总是过了时间才发车,还拼命摇小铃铛,这些铃铛跟那只小煤斗,都是从街上一个小贩脖子上挂的盘子中买到的。一天夜里,我看到少校给正在学校中的杰米写每月汇报,报告列车和轨道,以及其他一切的状况(这些汇报全部堆在少校的餐具柜顶上,每天早上擦靴子以前,他总要亲手掸一下灰尘),那副样子真是全神贯注,一丝不苟,眉头皱得紧紧的,叫人吃惊。不过说实话,少校做任何事从不草草了事,半途而废,这有一件事可以证明:一天,杰米在家的时候,少校带了测链和卷尺,与杰米兴致勃勃上了街,我真不知他们在打什么主意,居然想穿过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修筑铁路,完全相信凭议会的一纸法令,便可把整个街道兜底翻造。他一心指望老天帮忙,等杰米长大后,可以干这行职业呢!


    提到我可怜的咧咧破先生,我又想起了他最小的兄弟。他是博士,可究竟是什么博士,我说不清楚,除非是喝酒博士,因为乔舒亚既不懂医学,也不懂音乐,对法律更是一窍不通,他的法律经验只是不断被传上郡法庭,接受裁判,又不断逃跑。有一次他就在这公寓的过道上给截住了,手中拿着一把阳伞,头上戴着少校的帽子,身上裹着门口的擦脚棕垫,自称他是约翰逊·琼斯爵士,巴思二等勋章骑士。他戴着眼镜,据说住在骑兵禁卫军大楼。那次他进屋还不到一分钟,站在棕垫上,把手里那张纸卷成细细一根,倒像是点蜡烛的纸捻,不像是便条。他要使女把它递给我,纸条上说,要么我立即给他三十先令,要么他马上在我的桌子上撞死,让脑袋开花,这两者任我选择,他立等答复。亲爱的,这真把我吓了一跳,想到我可怜的咧咧破先生的亲骨肉竟然要把脑浆洒在我的新漆布上,不论这人如何不值得帮助,我还是不能不胆战心惊,马上走出屋子找他,想问他究竟要多少钱,才能不干这种傻事。可我发现他已经被两位先生看押着,这两位先生要不自称是法警,我非把他们当成做羽毛床垫生意的不可,因为他们身上尽是蓬蓬松松的羽毛。乔舒亚对两人中生得最小、又戴着最大的帽子的先生说道:“先生,快给我铆上脚镣手铐!”想想我听了是什么滋味!我立刻想到他戴着脚镣锒锒铛铛走过诺福克街,沃泽纳姆小姐怎样从窗口看得不亦乐乎!我浑身发抖,恨不得跪在地上求他们,说道:“先生们,请把他带到杰克曼少校屋里去吧。”于是他们把他带进了客厅,少校发现自己的弯边大礼帽竟戴在他的头上,这是乔舒亚·咧咧破为了伪装军人,在过道中一挥手从帽钩上偷到的。少校勃然大怒,也一挥手从他头上夺下帽子,又一脚把它踢到天花板上,使它在那儿转了好一会。我说:“少校,冷静一些,告诉我,我该把我故世的咧咧破先生的小兄弟乔舒亚怎么办。”少校答道:“太太,我的意见是,你不如把他送进火药库,等他炸死以后,谢他们一笔钱。”我说:“少校,作为一个基督徒,你不可能真的这么想。”少校说:“太太,上帝作证,我是这么想!”说真的,少校尽管有不少优点,但他个子小,火气却不小,哪怕没有这次顺手牵羊偷他帽子的事,以前一些纠葛已使他对乔舒亚非常反感。乔舒亚听到我们这场谈话,转身对那个生得最小、帽子最大的人说道:“来吧,先生!把我送进丢人的监牢算了。我的破草帽在哪里?”亲爱的,我的眼前立刻出现了他穿着破衣服、挂着锁链的样子,像杰米的故事书中那个特伦克男爵。想到这些,我忍不住哭了,对少校说道:“少校,把我的地窖钥匙拿去,跟这两位先生好好了结这事,要不,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有一分钟快乐。”这种事以前和以后都发生过好几次,尽管这样,我不能忘记,乔舒亚·咧咧破是真正爱他的哥哥的,为了不能给哥哥戴孝,他总是那么难过。我脱下寡妇的丧服好多年了,不想再提起这事,但乔舒亚的深厚情谊不能不使我感动。他写信给我道:“给我一个金币,我就可以做一套像样的丧服,替我最心爱的哥哥服丧了。在他不幸去世的时候,我就发过誓,要终生为他戴孝,但是,唉,人怎么能预见未来呢,我分文不名又怎么实现誓言呢!”你瞧,他的感情多么深厚,尽管我可怜的咧咧破先生死的时候,他还不满七岁,可他仍坚守誓言,这多么难得。要知道,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颗良心,只是在有些人身上我们还没看到罢了。不过乔舒亚的做法不太好:我亲爱的孩子刚上学不久,乔舒亚便利用孩子的感情,写信到林肯郡向他要他的零用钱,孩子马上回信把钱给了他。尽管这样,他终究是我可怜的咧咧破先生的嫡亲小兄弟,何况他不能不付索尔兹伯里客店的账,因为他出于手足之情,到哈特菲德墓园待了两个礼拜;要不是酒肉朋友的引诱,他本来不打算喝酒。后来,少校瞒着我,偷偷把菜园的抽水机搬进了他的房间,如果他当真用它来捉弄乔舒亚,我一定会非常难过,说不定还会跟少校发生口角。不过,亲爱的,他由于太性急,看错了人,结果捉弄了布弗尔先生,这是值得遗憾的。不过正因为这样,我没有怪他,谁知沃泽纳姆那里却乘机造谣,说这是因为我们没有为布弗尔先生准备好钱,因为他是征收财产税的税务官。乔舒亚·咧咧破还会不会改好,我不敢说,但我听说,他在一家私人戏院登了台,扮演强盗的角色,不过后来再没接到任何剧团的正式邀请。


    提到布弗尔先生,这又是一个例子,说明人们身上的善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出现。不可否认,在执行职务时,布弗尔先生的态度叫人很不愉快。因为,收税是一回事,而老是东张西望,好像怀疑货物已在深夜从后门偷偷转移,这又是一回事;税收重,这你无能为力,但猜疑却是你主动的。再说,少校是一个热情的人,他跟你谈话,你却把笔衔在嘴里,满不在乎,他自然不乐意,这是可想而知的。至于看到在屋里还把阔边低筒礼帽戴在头上,是不是比看到其他帽子更不舒服,这我不知道,但我能理解少校的心情。除此以外,尽管少校没有恶意,也并不记仇,他却总是忘不了别人的短处,他对乔舒亚·咧咧破便是这样。最后,亲爱的,少校决定教训一下布弗尔先生,这使我非常担心。一天,布弗尔先生在门口重重打了两下门,少校一跃而起,窜到门口。布弗尔先生说:“税务官来收两个季度的法定税款了。”少校答道:“很好,请进吧。”便带他到我这儿。但布弗尔先生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露出了平时那种怀疑态度,少校冒火了,问道:“先生,你看见鬼了吗?”布弗尔先生答道:“没有,先生。”少校说:“可是我刚才发现你东张西望的,好像在我尊敬的朋友的屋子里见到了鬼似的。如果你真的见到了肉眼见不到的东西,请你指给我看,先生。”布弗尔先生瞪了少校一眼,然后向我点点头。少校举起手一边给我介绍,一边气虎虎地说:“这位是咧咧破太太,先生。”布弗尔先生答道:“很高兴见到你。”少校又指指自己道:“喂,还有,这位是杰米·杰克曼,先生!”布弗尔先生又道:“很高兴认识你。”但少校毫不妥协,把头向旁边一歪,又怒冲冲地说道:“先生,杰米·杰克曼向你介绍的是他尊敬的朋友,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米德尔塞克斯郡伦敦市河滨大道诺福克街八十一号的艾玛·咧咧破太太。在这种场合,先生,杰米·杰克曼得替你把帽子脱下。”他随手把他的帽子摘下,丢在地上,布弗尔先生看看自己的帽子,把它捡起,重又戴上。少校气得脸红脖子粗的,瞪起眼睛瞧着他,又道:“你欠了两个季度的礼貌税,现在税务官得收税了。”真难以相信,亲爱的,他的话音刚落,布弗尔先生的帽子又被他丢到了地上。布弗尔先生也气得什么似的,嘴里衔着笔咕哝道:“这……”可是少校火气更大了,说道:“把笔从你嘴里拿掉,先生!要不,我凭我国该死的税收制度和国债的每一个数目字起誓,我要立刻把你按到地上,把你当一匹马骑在你的身上!”我相信,他真会这么干,他那两条匀称灵巧的腿也真的动了一下,仿佛准备跳上马背似的。布弗尔先生从嘴里取下了笔,说道:“这是威胁,我要控告你。”少校答道:“先生,如果你是一位君子,不论你要收什么税,只要那是公正的,咧咧破太太公寓客厅的杰克曼少校愿意随时恭候你的税务官,他可以收到应付的税款,分文不少。”


    当少校瞪着布弗尔先生讲这番话时,我真急得喘不出气,用一酒杯水喝了一茶匙挥发盐,我说:“先生们,我求求你们别再这么顶牛啦!”但是布弗尔先生走后,少校还一直气虎虎的,什么也不能做。第二天我更加提心吊胆,因为到了布弗尔先生照例出门收税的时候,少校便穿戴整齐,吹着口哨,在街上踱来踱去,那顶帽子几乎把一只眼睛都遮没了,他的神气恐怕翻遍约翰逊的词典 [2] 也找不出一个恰当的形容词。为了万无一失,我把临街的门半开着,披上了围巾,站在少校的百叶窗背后,做好了准备,一旦看到危险,马上大喊着冲出去,哪怕喊破嗓子也在所不惜,然后再尽一切力量抱住少校的脖子,不让任何一方动手。我在百叶窗后面站了还不到一刻钟,就看到布弗尔先生拿着收税簿走来了。少校同样盯住了他,口哨越吹越响,人也迎了上去。两人终于在屋前的空地栏杆前相遇了。少校摘下帽子,拿在手中,伸直了胳臂,说道:“这是布弗尔先生吧?”布弗尔先生也摘下帽子,拿在手中,伸直了胳臂,答道:“不错,那正是我的名字,先生。”于是少校说道:“布弗尔先生,你有何贵干要找我吗?”布弗尔先生答道:“没有,先生。”于是,亲爱的,他们便互相深深地鞠躬,谁也不甘示弱地分手了。以后每逢布弗尔先生在这一带收税,总会在空地的栏杆前遇到少校,然后互相鞠躬,使我不由得想起哈姆雷特和另一位戴孝的先生 [3] 彼此厮杀以前的场面,不过我但愿那另一位先生不致那么莽撞,哪怕少客气一些也没关系。


    布弗尔先生一家在这一带不受欢迎,因为只要你是一个住户,亲爱的,你就会发现,你天然不喜欢税务官。再说,应该承认,一匹马的小马车并不能提高布弗尔太太的身价,使她受到尊敬,何况这是贪污税款得到的,而这些税收我也认为太苛刻。但是他们不受欢迎,他们的家庭也并不幸福,这是由于他们夫妇待女儿太凶,而且布弗尔小姐爱上了布弗尔先生的办事员,夫妇俩时常争吵。据人们传说,那位小姐即使不生痨病,也会进修道院,她生得那么瘦,吃不下饭,每逢穿着像黑围涎的马甲出门时,总有两个脸刮得光光的、围着白颈巾的先生躲在街角向她张望。布弗尔先生的情况就是这样。一天夜里,我突然被可怕的叫闹声和一股火烧味道惊醒了,赶紧走到窗口观看,发现整条街都给火光照得通红。幸好那时我们有两套房子空着,在我匆匆披上衣服以前,已听得少校在拼命打顶楼的门,大喊:“穿好你们的衣服!失火了!不要害怕!失火了!要镇静沉着!失火了!没有事,失火了!”声音叫得震天价响。我刚打开卧室的门,少校便跌跌撞撞闯了进来,把我撞个正着,差点跌倒,他赶紧把我抱住。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少校,哪儿失火啦?”他说:“我也不知道,亲爱的太太。但是失火了!杰米·杰克曼会保护你,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要是我们亲爱的孩子在家,他会觉得多么有趣。失火了!”他确实非常镇静和勇敢,但是每讲一句话,总要嚷一声“失火”,把我弄得心惊胆战。我们跑下楼梯,走进会客室,把头伸到窗外,少校看见一个满不在乎的小家伙正跳跳蹦蹦走过,乐得笑个不住,便向他喊道:“哪儿失火了?在哪儿?”小家伙没有站住,答道:“真有意思,好玩极了!老布弗尔在烧自己的房子,他贪污了税款,怕被人发觉。好极了!烧得好!”那时天空火星直冒,地上烟雾弥漫,毕毕剥剥的火烧声、哗啦哗啦的浇水声、轰隆轰隆的救火机声,还有砍斧头的声音、打碎玻璃的声音、敲门声、呼啸声、哭喊声、来来往往的人声,响成一片,空中热气腾腾,吓得我浑身发抖。可少校说道:“最亲爱的太太,不要害怕!失火了!这用不到惊慌失措!失火了!不要打开大门,等我回来!失火了!我去看看,我能不能帮些忙!失火了!你很安心,没觉得不舒服,是吗?失火了!失火了!失火了!”我想拉住他,告诉他这是去送死,他会被救火机碾死,会抽水抽得累死,会站在泥浆和污水中冻死,会被倒塌的屋顶压死,可是没有用。他下了决心,一阵风似地走了,跟在那小家伙后面跑得气喘吁吁的。我与使女们抱在一起,挤在客厅窗口,望着街对面一些房屋上空飞舞的火焰,布弗尔先生的家便在那儿街角上。不多久,我们看到一些人飞也似地从街上直奔我的公寓门口,少校正忙个不停在指挥大家,然后又来了几个人,接着布弗尔先生给裹在一条毯子里,用一张椅子抬着,像盖依·福克斯 [4] 似的给抬进了屋子。


    亲爱的,布弗尔先生给抬上我们的台阶,送进客厅,卸在沙发上以后,少校与所有的人又一言不发,飞也似地走了,这使大家十分钦佩。只有布弗尔先生毫无知觉,他裹在毯子里已吓得半死,眼睛不住地打转。过了不多一会儿,那些人又都回来了,这回是布弗尔太太给裹在另一条毯子里抬进了客厅,卸在沙发上;然后大伙又走了,过了不多一会儿,又把布弗尔小姐裹在另一条毯子里抬进了客厅,卸在沙发上;然后大伙又走了,又过了不多一会儿,又把布弗尔先生的年轻办事员裹在又一条毯子里抬进了客厅,只是那把椅子已不知去向。两个人抬着他的腿,他便用两只手搂住了他们的脖子,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仿佛刚从拳击中败下阵来,头发乱蓬蓬的,像给人狠狠揪了几下。所有这四个人都并排倒在沙发上。少校搓搓手,好不容易才发出了嘶哑的嗓音,悄悄对我说道:“要是我们杰出的孩子在家的话,这会使他觉得多么有趣!”


    亲爱的,我们为他们准备了热茶、吐司,还有一些兑水白兰地加了点喷香的肉豆蔻。起先他们有些害怕,愁眉苦脸的,但后来便完全放心了,开始活跃起来。布弗尔先生第一次使用他的舌头,是称少校为他的救命恩人和最好的朋友,说道:“你永远是我最亲爱的人,先生,让我给你介绍我的内人。”布弗尔太太也称他为救命恩人和最好的朋友,在毯子允许的范围内尽量向他表示亲热。布弗尔小姐也这样。年轻的办事员还有些迷迷糊糊,坐在那里唉声叹气:“罗比娜给烧成灰了,罗比娜给烧成灰了!”这使人听了怪伤心的,因为他裹在毯子里,像从大提琴匣子里向外张望,什么也不知道。最后布弗尔先生说:“罗比娜,告诉他!”布弗尔小姐说:“亲爱的乔治!”要不是少校乘机把一杯兑水白兰地灌进他的喉咙,使他的喉咙由于肉豆蔻的作用呛了一下,因而拼命咳嗽,他听了那句话,可能会受不了。等年轻办事员好一些以后,布弗尔先生抬起身子,靠在布弗尔太太身上,像两只麻袋似的,两人嘁嘁喳喳商量了一会儿。布弗尔先生噙着泪水,少校看到他擦了擦眼睛说道:“我们不是一个和睦的家庭,但愿这次危险过去以后不再这样。乔治,你娶她吧。”年轻人无法伸出胳臂拥抱他的未婚妻,但他的表情说明他非常兴奋,虽然还有些神思恍惚。我们睡了一觉,天亮以后那顿早餐真是美极了,我一生还没吃过这么愉快的早餐,布弗尔小姐冲的茶非常甜,大有从前考文特花园大戏院 [5] 所表现的罗马风格;那一家人从此融融洽洽——自从那天夜里,少校站在救火云梯脚下,把他们一个个接下来(据说,那个年轻人是头朝下滚下云梯的)以后,他们一直这样。虽然我不想说,如果我们都紧紧裹在毯子里,我们彼此的恶感便会少一些,但是我得说,如果我们彼此不致太疏远,我们大部分人之间的谅解就会多一些。


    对啦,还有街对过下面一些沃泽纳姆的公寓。几年来,沃泽纳姆小姐的作为一直使我很痛心,我认为她是在有计划压低房租,她在布雷德肖的报纸上登的房屋图不是真的,窗户多得多,树木也多得多,似乎绿叶成荫,栎树触目皆是,其实诺福克街上从没有过一棵栎树,她门口的四马马车也是假的,如果画一辆出租马车,这对布雷德肖的信誉也许好得多。我的这种心情一直折磨着我,直到今年1月,我有个使女名叫莎利·拉雷加诺——我至今怀疑她是爱尔兰血统,尽管她自称她的家在剑桥,要不,她怎么会跟利默里克 [6] 地方一个砖匠私奔,结婚时又只穿一双木套鞋,也不肯等他那只打青的眼睛痊愈,参加婚礼的又只有十四个伙伴,拉车的只是一匹精疲力竭的马,自己却坐在车顶上——我再说一遍,亲爱的,我对沃泽纳姆小姐不满的心情一直继续到今年1月,那天下午,莎利·拉雷加诺把我的房门打得砰砰直响(我不能用更温和的词句),冲进屋子(也许那就是她的剑桥派头),劈面对我说:“沃泽纳姆小姐的公寓拍卖了!”很清楚,这位使女相信,听到一个同行的破产,我一定会幸灾乐祸,这深深刺痛了我的良心,我一下子哭了,坐回我的安乐椅上,说道:“我真为自己感到害羞!”


    好吧!我尽量想安心喝茶,但怎么也办不到,总是想起沃泽纳姆小姐和她的不幸。那天夜里我睡不着,起身走到前窗口,街上雾影憧憧,我眺望对面沃泽纳姆的屋子,但什么也看不到,那儿漆黑一片,阴惨惨的,没一点灯光。最后我对自己说:“事情不能这样。”于是我戴上最旧的帽子和围巾,不愿在这种时候让沃泽纳姆小姐想起我的新帽子,引起伤感,嗯,就这样,我走到街对面打了门。听到开门声,我转过头去说道:“沃泽纳姆小姐在家吗?”但是我发现,开门的便是沃泽纳姆小姐本人,可怜的人,只见她愁容满面,憔悴多了,眼睛哭得肿肿的。我说:“沃泽纳姆小姐,自从我孙儿的帽子掉在你的小草坪上,我们两人发生一些不快之后,已过去好几年了。我已不再把它当一回事,我相信你也像我一样。”她有些吃惊,说道:“是的,咧咧破太太,我也一样。”我说:“那么,亲爱的,我想进屋跟你谈谈。”听到我称她亲爱的,沃泽纳姆小姐失声哭了,哭得怪伤心的。这时,一个不像是冷酷无情的老人——他在睡帽上又戴着顶礼帽,不过他的胡子应该刮一下了——从后客堂探出脑袋,一边彬彬有礼地道歉,说他刚才不知怎么动了肝火,也不该把风箱当写字台给他的老婆写信,一边对我说:“这位太太需要得到一点安慰。”说完又退回了里屋。这使我可以顺着这话说道:“先生,她需要得到一点安慰吗?那么老天有眼,她会得到的!”于是沃泽纳姆小姐和我走进了前室,那里点着一支暗淡的蜡烛,好像也在啼哭,烛油毕毕剥剥流了一桌子。我说:“现在,亲爱的,把一切告诉我吧。”她绞着双手,说道:“唉,咧咧破太太,这里的一切已属于刚才那个人了。我在世上已没有一个朋友可以帮助我,给我一个先令了。”


    沃泽纳姆小姐说过这些话以后,我这么一个多嘴的老太婆又说了些什么,这无关紧要,我只想告诉你,亲爱的,我宁可拿出三十个先令来,只要她肯上我屋里喝茶,可是由于少校,我不敢那么做。尽管我知道,少校在我面前就像一根线,在许多问题上我可以要他长就长,要他短就短,只要我下定决心,这件事也不难办到。但是我们讲过沃泽纳姆小姐不少坏话,我不好意思改口,而且我知道她触犯过少校的自尊心,尽管她没有得罪过我;同样,我还怕拉雷加诺笑话,弄得我不好下台。因此我说:“亲爱的,如果你能给我喝杯茶,让我混乱的头脑清醒一下,我可以好好考虑你的问题。”于是我们一起喝了茶,我弄清了问题,原来那不过才四十镑钱,而且……对!她一向勤奋、老实,是世上少有的,她已把债还了一半。不用多讲什么了,何况这也不是我现在要谈的。我要谈的只是:她吻了我的手,握住它们,一遍遍吻它们,向我祝福,我终于高兴极了,说道:“你瞧,我真是一只糊涂的老鹅,亲爱的,一直把你想得那么坏,实在不应该!”她说:“唉,我也一样,我一直误解了你!”我说:“行行好,告诉我吧,你本来对我是怎么想的?”她说:“唉,我本来以为你对我这种穷困潦倒的人是不会同情的,你一向不愁吃不愁穿,可以说是在钱堆里滚大的。”我不禁哈哈大笑(我很高兴能这么做,因为我心里已憋得受不住了):“算了,亲爱的,你瞧,难道我这副老骨头还能在钱堆里打滚不成?”这就行了!我们都像蟋蟀一般快活(不过蟋蟀是不是快活,我不知道,也许你知道),我回到我幸福的家里真是又兴奋又得意。但是在我结束以前,想想我对少校的误解有多大!是的!因为第二天上午,少校走进我的小房间,手里拿着刷得干干净净的帽子,开口道:“我最亲爱的太太……”然后把脸伸进了帽子,好像走进了教堂。我正觉得莫明其妙,他又钻出了帽子,开口道:“我最尊贵的、敬爱的朋友……”然后又钻进了帽子。我害怕了,喊道:“少校,是不是我们亲爱的孩子出了什么事?”少校赶紧答道:“不,不,不。只是沃泽纳姆小姐今天早上来过,她向我道歉,说真的,她的话叫我一直不能平静。”我说:“嗳哟,少校,你还不知道昨天夜里你使我多么担心呢,想不到你这么好,我一半也没猜到!既然这样,请你别再躲在教堂里了,少校,像一个老朋友那样宽恕我,我也永远不再那么看你了。”亲爱的,你不难明白,我是不是做到了这点。说真的,沃泽纳姆小姐使我很感动,她收入虽少,损失又大,还勉力维持她可怜的老父亲的生活,养活她的弟弟。她的弟弟很不幸,为了艰深的数学弄坏了头脑,但她让他穿得整整齐齐,住在后面公寓房客们都称作什物房的三号屋子里,而且一顿能吃下一只羊腿呢!


    现在,亲爱的,我真的要谈我的遗产了,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本来我是打算直截了当谈这件事的,但一件事总是要引起另一件事的。那是6月,施洗约翰节 [7] 前一天,我的使女威妮弗莱德·马吉斯——她是所谓普利茅斯姊妹,那个普利茅斯弟兄带她私奔是完全对的 [8] ,因为要找老婆,没有比她更端正的姑娘了,这样他们后来就成了最美满的普利茅斯小两口——总之,在施洗约翰节前一天,威妮弗莱德·马吉斯跑来对我说:“一位先生从领事馆来,有事要见咧咧破太太。”说来你不信,亲爱的,我一听以为统一公债 [9] 出了事,因为我为杰米在银行存了一小笔统一债券,我说:“我的天,但愿这不是因为公债暴跌!”威妮弗莱德说:“看他的样子不像是这么回事,太太。”我说:“请他进来吧。”


    那位先生进来了,他穿一身深灰色衣服,头发剪得照我看是太短了。他非常客气,招呼我道:“咧咧破太太!”我说:“对,我就是,先生,请坐。”他说:“我是从法国领事馆来的。”我这才明白,那与英格兰银行无关。这位先生的卷舌音特别重,有些刺耳,他又道:“我们收到了桑斯市政厅的一封信,请允许我在这里宣读一下。咧咧破太太懂得法文吗?”我说:“哦,不懂,先生!咧咧破太太一句也不懂这种文字。”那位先生说:“没有关系,我可以译给你听。”


    这样,亲爱的,他念了信,那是市政厅(我的天,少校回家以前,我以为那是一个名叫玛丽的女人呢 [10] ,因此一直摸不着头脑,不知那个女人跟这一切有什么关系)一个局发来的,念完后,又蒙他不遗余力把主要内容译给我听,原来事情是这样:在法国的桑斯市有一个不知姓名的英国人病得快死了,他不会说话,也不能动弹。在他的住处有一只金表、一只装着若干现金的钱包、一只装着若干衣服的大衣箱,但找不到他的护照,也找不到信件等等,只是在他的桌上有一副纸牌,在红心A的背面他用铅笔写了几个字:“市政当局:我死之后,请把我留下的一切作为我的遗产,交给伦敦河滨大道诺福克街八十一号的咧咧破太太。”


    那位先生说明了这一切,讲得有条不紊,但我认为这是经过他加工的,法文没有这么大的能耐,因为那时我对这个国家还一无所知,接着他把信给了我。你想象得到,这时我已明白多了,只是那张信纸有些像杂货店包食品的纸,上面还盖满了带鹰徽的图章。


    “咧咧破太太是否相信她认识她不幸的同胞?”那位先生说道。


    亲爱的,你想象得到,他讲得这么文绉绉的,我实在听不懂他的话。


    我说:“对不起,先生,你能不能把话讲得简单明了一些?”


    于是他说:“我是问:你是不是认识这位不幸的、快死的英国人,你的病重的同胞?”


    我说:“谢谢你,先生,现在我听明白了。不,我一点也不知道这可能是谁。”


    “咧咧破太太没有儿子、侄儿、教子、朋友或任何熟人住在法国吗?”


    “据我所知,”我说,“我在那儿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总之没有一个熟人。”


    “对不起。那么,你没有locataires [11] 吗?”那位先生问。


    亲爱的,我以为这是外国人的客气话,意思是我有没有什么爱好,譬如吸鼻烟之类,于是我点点头,牛头不对马嘴地答道:“对,谢谢你,我没有吸鼻烟的习惯。”


    那位先生有些尴尬,说道:“我是问你有没有房客!”


    我笑了起来:“啊!你真有意思!我既然开了公寓,当然有房客!”


    “那么这个人会不会是你从前的房客呢?”那位先生说。“比如,一个欠过你房租的房客,你原谅了他,没有逼他付钱。”


    “哦!这种事自然有,先生,”我说,“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想不起你提到的那位先生,他与我认识的人都不像。”


    总之,亲爱的,我们的讨论毫无结果,他记下了我说的话便走了。但那张信纸他有两份,他留了一份给我。少校回来后,我告诉了他,把信拿给他看:“少校,这真像老穆尔的历本 [12] ,全是哑谜,请你去解答吧。”


    我没料到,少校读一封信会花那么多时间,因为他在呵斥那些摇手风琴的家伙时,讲话滔滔不绝,头脑十分灵敏,但是最后他终于看完了,站在那儿,吃惊地望着我。


    “少校,”我说,“你怎么一句话不说呀?”


    “太太,”少校说,“杰米·杰克曼累坏了。”


    原来,那天少校外出是了解铁路和轮船的消息,因为明天是施洗约翰节,我们的孩子要放假回家了,我们得带他上哪儿玩玩,调剂一下生活。这样,少校站在那里发呆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个主意,对他说:“少校,请你查查你的书本和地图,看看桑斯市究竟在法国什么地方。”


    少校站起身来,走回客厅,查了一会,回到我这里,说道:“最亲爱的太太,桑斯在巴黎以南七十多英里。”


    我真可以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说出:“少校,我们带着我们幸福的孩子到那儿去。”


    少校听到要外出旅行,乐得手舞足蹈。他活像森林里的野人从报上读到了一则广告,知道了一个好消息,成天兴致勃勃。第二天一早杰米回到家里以前,他已到街上迎接,准备向他宣布这个好消息:我们即将去法国旅行。可想而知,红脸蛋的小家伙跟少校一样起劲,闹得不亦乐乎,我只得说:“如果你们这两个孩子不肯安静,我就打发你们统统上床睡觉。”他们这才不再作声,开始擦少校的望远镜,准备浏览法国风光,还出去买了一只带搭扣的皮包,可以挂在杰米腰里,让他跟小福尔图纳 [13] 似的,装他的零用钱。


    要是我没有把话说出口,引起了他们的希望,我也许不会真的出门旅行,但现在反悔已来不及了。这样,施洗约翰节后的第二天,我们便搭早班邮车出发了。我一生只到过海边一次,那还是我可怜的咧咧破先生向我求爱的时候,现在我又来到海边,呼吸到了它清新的空气,看到了它的又深又广,我想起从那以后它一直在滚动,永不停息地滚动,毫不理会我们,我的心情不禁有些沉重。但我仍觉得很愉快,杰米和少校也一样。我们都活动得不多,不过我有些头晕、想吐,我发现外国人的肚子一定比我们英国人空一些,因此尽管晕船,还会大吵大嚷。


    但是,亲爱的,我们渡过大海到达大陆时,蔚蓝的天空那么明朗,一切都显得五光十色,连岗亭上也画着条纹,闪光的鼓打得咚咚直响,一些士兵穿着坎肩和整洁的绑腿套,我只觉得一切是那么陌生,仿佛大气已把我带到了空中。至于午餐,说真的,哪怕我有一个男厨子两个厨娘,花上双倍的钱,也吃不到这么好的菜肴,而且这里没有满腹牢骚的使女在旁边瞪着眼睛瞧你、在肚里骂你,满心希望你这位东家被食物呛死;这里招待你的人都那么客气、那么热情、那么关心,一切都使你觉得舒舒服服,只是杰米把一大杯啤酒灌进了喉咙,我不免担心他会醉倒在桌子底下。


    还有,杰米讲的法语,那真是有趣极了。我常常需要他帮忙,因为不论人家对我讲什么,我只得回答:“我不懂,蒙你关照,但没有用……喂,杰米!”于是杰米咭咭呱呱对他们大讲特讲。据我看,他的法语只有一个缺点,那就是他对别人讲的话好像一句不懂,结果弄得他自己的法语也几乎毫无用武之地。尽管在其他方面,他称得上是一个顶刮刮的法国佬。至于少校的流利口齿,我的看法是他的法语中似乎英语更多,还不如照英语理解的好。不过我得承认,在他问一个穿灰大氅的军官先生几点钟的时候,要是我不知道他是英国人,我非把他当作天生的法国人不可。


    在前去弄清我的遗产问题以前,我们先在巴黎逗留了一天,至于这一天玩得怎么样,亲爱的,你可以想象得到。我与杰米,还有少校,带了望远镜,由一个在客栈门口兜揽生意的年轻人(但他总是彬彬有礼)带我们游览各处。我们坐火车上巴黎时,一路上杰米和少校差点把我吓死,他们每到一个车站,总要钻到车底下去看机器,在车身下钻进钻出,到处乱跑,想为他们的客厅联合干线寻找改进措施。但是当我们下了火车,在明朗的晨光中走进光辉灿烂的大街以后,他们便把伦敦的改进措施丢到了脑后,认为不值得一谈,一心只想到巴黎了。在门口走来走去兜揽生意的年轻人对我说:“要不要我讲英国话?”我说:“年轻人,要是可以,那我真感激不尽啦。”但刚过半个钟头,我已恍然大悟,那个人只是在胡言乱语,我一句也不懂,只得说:“行行好,还是用你自己的法语吧,先生。”这样,我至少不必白费力气猜他的意思,可以轻松得多。其实不光是我,我那两位伙伴也听不懂他的话,有时他把一件东西形容了半天,我只得请教杰米:“他说什么来着,杰米?”杰米拼命望着他的眼睛说道:“他的发音一点也不清楚!”等他又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我对杰米说:“喂,杰米,他在讲些什么?”杰米答道:“他说这建筑是在1704年修理的,奶奶。”


    这个年轻人是在哪里养成这种走来走去的习惯的,我自然无从知道,我只知道他总是在走来走去。我们吃早饭的时候,他绕到了街角上,可是我们刚吞下最后一口面包,他又回到了门口,真是不可思议。吃饭的时候和夜里都是这样,我们上剧场、回旅馆,他也总在门口走来走去,恭候大驾;我们上店里买一两件小东西,他也守在门口,到东到西跟着你,使你厌烦得恨不得朝他脸上吐一口唾沫。至于巴黎,亲爱的,我能告诉你的只是,这是都市与乡村合为一体的地方,这里到处是雕花的石块和长长的街道;街两旁是高大的楼房、花园和喷泉、雕像和树木,到处金碧辉煌;在街上既可见到最高大的士兵,也可见到最矮小的士兵,还有欢天喜地的保姆戴着最白的帽子,跟一些皮球一般圆鼓鼓的、戴着平顶帽子的小孩在玩跳绳游戏;到处是铺着洁白桌布的餐桌,整天有人坐在屋外吸烟,呷酒;小小的空地上总在为老百姓表演什么小玩意儿,每家店铺都布置得整洁大方;在这个天地里,每个人都似乎在过节。到了晚上,亲爱的,到处灯光闪烁,上下左右,前前后后都亮闪闪的,戏院那么多,观众那么多,一切都那么多,真使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我觉得一切都好,只对一件事有些不以为然,那就是不论你在站上买火车票,或者在钱币兑换处兑换外币,或者在戏院门口买票,跟你打交道的小姐或先生都待在笼子里(我想那是政府把他们关在那儿的),面前是牢固的铁窗,使人觉得这倒像一个动物园,不是自由的国家。


    好吧,一天很快过去了,我这一把老骨头终于躺到了床上,我的小淘气鬼进来吻我,问道:“奶奶,你觉得这个巴黎可爱不可爱?”我说:“杰米,很可爱,只是它把我弄得好像头脑里在放烟火似的。”幸亏第二天我们又为弄清我的遗产动身了,快乐的乡村,凉爽清新的空气,使我得到了很好的休息,我的头脑又清醒了。


    这样,亲爱的,我们终于抵达了桑斯,这是一个美丽的小城市,有一座双塔楼的大教堂,白嘴鸦在各种洞窟里飞进飞出,一个塔楼顶上还有另一个塔楼,形状像石头的布道坛。信不信由你,饭前我在旅馆休息时,人们指给我看,布道坛上的那个小黑点便是杰米,而且确实是他,可是飞鸟却在它下面回旋。当时我坐在旅馆的阳台上,正想入非非,希望有一位天使降临到那儿,向人们呼吁多行善事,但我没有想到,杰米会莫明其妙地跑上那儿,从这个高处向城里的一个人喊话。


    亲爱的,从客栈眺望真是一片好风光!两个塔楼的阴影照在客栈上,一天之间不断变换,跟日晷仪差不多。在院子里进进出出的有乡下人的大车,也有篷式轻便马车等等,大教堂前面便是集市场,一切这么有趣,像图画一样。少校和我一致认为,不论我的遗产怎样,这是一个度假的好去处,我们也一致同意,应该让我们的孩子尽情玩乐,如果那个英国人还活着,最好那天晚上不要让他影响孩子的情绪,我们两人应该单独去看他。告诉你,少校觉得力不从心,没法跟着杰米爬上布道坛,因此先回到了我这里,让导游照料他。


    这样,到了饭后,杰米到河边玩儿,少校前往市政厅,随即带了一个军人回来。那人佩着剑,穿着有踢马刺的靴子,戴着两端尖的帽子,肩上斜挂着黄皮带,身上有带金属片的长穗饰,那种只能使人不方便的东西。少校说:“最亲爱的太太,那个英国人还活着,没有变化。这位先生可以领我们上他的寓所。”这时,那个军人向我摘下了帽子,我发现,他也学拿破仑·波拿巴的样子,剃光了额头,只是不太像。


    我们出了旅馆,经过教堂的大门,沿着一条狭窄的街走去,只见人们坐在店门口闲聊,儿童在街上玩。军人领着我们,走到一家猪肉店门口站住了,店铺窗口有一只雕刻的坐直的猪,旁边有一扇小门,一个傻瓜正从门口向外张望。


    傻瓜看到军人,便溜到人行道上,拐了个弯,沿着小胡同朝后院跑了。这便是我们的目的地,少校和我给领上公用楼梯,进了三楼的前室。屋子是红砖地,没有什么陈设,外面的花格百叶窗关得严严的,使屋子显得很暗。军人打开了百叶窗,我望见杰米上去过的塔楼正在落日中逐渐变黑。我转向靠墙的床上,看到了那个英国人。


    他得的是一种脑膜炎,头发都脱落了,一块折拢的湿麻布覆在他的额上。我仔细端详他,只见他已消瘦不堪,眼睛闭着。我对少校说:


    “我以前从没见过这张脸。”


    少校也仔细看了一遍,说道:


    “我也从没见过这张脸。”


    少校把我们的话翻译给军官听,他耸耸肩膀,掏出一张纸牌给少校看,纸牌上写着关于给我遗产的事。那是在床上用虚弱颤抖的手写的,这笔迹与那张脸一样,我也不认识。少校也是这样。


    那个可怜的家伙虽然独自躺着,但得到了尽可能好的照料,这时他没有意识到有任何人坐在他旁边。我让少校说明,我们不会马上离开,明天我可以再来,照料一下病人。但我要他再次声明——我还在旁边拼命摇头,强调这点——我们一致认为我们从未见过这张脸。


    当天晚上在星光下,我们坐在阳台上,把这事告诉我们的孩子,他也非常吃惊,回顾了少校记录的从前一些住户的情形,问是不是可能是这个人或那个人。但没有一个是可能的,我们只得上床睡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正吃早餐,军官坐着马车叮叮当当地来了,说医生从一些迹象推测,病人已到了回光返照时期。因此我对少校和杰米说:“你们两个孩子只管去玩吧,我得带着祈祷书守在病人床边了。”这样我去了,在那儿坐了几个钟头,不时为那可怜的灵魂念一段祷告,正是在这一天,他移动了一下手。


    他始终一动不动,因此他的手一动,我便发觉了,我摘下眼镜,放下祈祷书,站起来望着他。他先是移动一只手,后来又开始移动两只手,像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他的眼睛睁开好久以后,眼睛上好像还蒙着一层薄翳,他仍在摸索,似乎要从黑暗中走进光明。后来他的视觉逐渐恢复了,手不再活动。他望望屋顶,望望墙壁,望望我。等他的视觉完全清楚以后,我的眼睛也清楚了,最后我们望着彼此的脸,我吃惊得倒退了几步,失声叫道:


    “啊,你这个没良心的人!你的罪孽使你得到了惩罚!”


    因为生命重又从他眼睛中出现了,我认出了他,这是埃德森先生,杰米的父亲,他残忍地遗弃了杰米年轻的未婚母亲,让那个可怜的、温柔的女孩子死在我的怀抱中,把杰米留给了我。


    “啊,你这个狠心的残忍的人!你丧尽天良,背弃了自己的妻子!”


    他凭着残存的一点力气,竭力想转过头去,遮住自己的脸。他的一条胳臂挂在床沿上,头靠在它旁边,他就这么躺在我面前,好像身体和精神都垮了。这无疑是天下最悲惨的情景!


    我哽咽着说:“啊,我的天,告诉我,对这个快死的人我能说什么!我也是可怜的罪人,我无权进行审判。”


    我抬起头,仰望明朗的天空,从那个窗口我又望见了那个高高的塔楼,杰米曾登上那儿,站得比飞鸟更高;我仿佛看到,那个可怜的小东西,那位年轻漂亮的母亲,正从那儿俯视着我,她的灵魂已摆脱了烦恼,获得了自由。


    “啊,你这个人啊!”我说,跪在他的床边,“如果你的心碎了,真的为你做的事感到悔恨,我们的救世主还是会宽恕你的!”


    我把脸靠在床上,他虚弱的手正好可以摸到我。我但愿这是悔罪的手。它竭力摸索我的衣服,想抓住它,但是手指没有力气,无法握紧。


    我扶起他的头,让它靠在枕上,对他说:


    “你能听见我的话吗?”


    他表示听得到。


    “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表示知道,这已明白无疑。


    “我不是一个人在这儿。少校与我在一起。你记得少校吗?”


    记得。那是说他的神色表示他记得,与前面的情形一样。


    “我与少校也不是单独在这儿。我的孙儿,他的教子,与我们在一起。你听见没有?我的孙儿。”


    那些手指又作了一次挣扎,想抓住我的衣袖,但没有力气伸近它,终于无力地垂下了。


    “你可知道我的孙儿是谁?”


    知道。


    “我同情和喜欢他孤独的母亲。她临死前,我对她说:‘亲爱的,这婴儿是上帝赐给一个没有孩子的老妇人的。’那以后,他成了我的骄傲和欢乐。我爱他就像他是吃我的奶长大的。你希望在死以前见见我的孙儿吗?”


    希望。


    “如果你听明白了我的意思,等我讲完以后,请你向我表示一下。关于他出生的经过,我一直向他保守着秘密。他不了解这一切,也从没怀疑过。我不能不让他知道世</a>上有这类错误和不幸,但是我可以不让他知道,这种事曾发生在他无辜的摇篮旁边。现在我还瞒着他,为了他的母亲和他自己,我要永远瞒着他。”


    他向我表示,他清楚地了解我的意思,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现在你可以休息了,我会让你见到他的。”


    于是我给他弄来了一小杯葡萄酒和一些白兰地,就放在他的床边。但是我开始有些担心起来,生怕他等不到杰米和少校到来。我的头脑和手正忙于这一切,我没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因此当我看到少校出现在屋子中央的时候,吃了一惊。这时他蓦地站住了,因为床上那个人的目光使他认出了他,正如刚才曾使我认出他一样。


    少校脸上出现了愠怒的神色,还带有一些恐惧、厌恶,以及我说不出是什么的表情。于是我走近他,把他带到床边,我握紧双手,举了起来,少校也像我一样做。


    我说:“啊,上帝!你知道,我们两人一起看到过那个现在已经到了你身边的年轻女子的痛苦和忧伤。如果这个将死的人真的悔改了,我们两人一起恳求你宽恕他!”


    少校说:“阿门!”过了一会,我小声对他道:“亲爱的老朋友,把我们可爱的孩子带来吧。”少校很聪明,不必我再多讲一句话,便明白了一切,出去把孩子带来了。


    我永远永远不会忘记,我们的孩子怎样站在床脚一头,望着他不认识的父亲,他的脸色那么明亮美好。啊,这时他多么像他年轻的母亲呀!


    我说:“杰米,我已认出了这位病重的先生,他在我们的公寓里居住过。他希望在临死以前再看一下与公寓有关的一切,因此我让少校把你带来了。”


    杰米走近几步,用一只手十分温柔地抚摩着那个人,说道:“啊,他多么可怜!我的心为他感到难受。多么不幸的人啊!”


    那双很快就要永远闭上的眼睛转向了我。我不是一个坚强的人,我觉得我无力对抗它们。


    “亲爱的孩子,这个人躺在这儿,正如我们所有的人,不论好坏,总有一天都会躺下一样。我不知道他的一生,这是个秘密,但我有理由相信,如果你能把脸贴在他的额上,对他说:‘愿上帝宽恕你!’这会使他的灵魂最后得到安慰。”


    杰米充满深情地说:“啊,奶奶,我不配!”但他俯下身子,照我的话办了。于是那些哆嗦的手指伸了出来,要最后抓住我的衣袖,我相信他死时在竭力想吻我。


    好啦,亲爱的!关于我的遗产,全部情形便是这样,如果你听了喜欢,那么我花的力气可以说已得到了十倍的报偿。


    你也许认为,它会使我们对法国那个小城桑斯产生反感,其实并非如此。我发现,我每次抬起头,望见那个比另一个塔楼高出一头的塔楼,便会想起当初那位漂亮的少妇披着美丽光润的头发,怎样把我当母亲一样信任。这种回忆使这个地方在我眼中显得说不出的平静美好。出入旅馆的一切生物,包括院子里的鸽子在内,都成了杰米和少校的朋友;他们爬上形形色色的车辆,不论那是驶往哪里的,车子由性子激烈的大车马拉着,隆隆驶出院子,有的有顶,有的无顶,泥浆代替了油漆,绳子代替了挽索;所有穿蓝衣服、形状像屠夫的人,所有站直后腿,恨不得把别的牲口统统吃掉的马,所有拿着鞭子——仿佛那是可以听凭他们摆布的一年级小学</a>生——把它挥得噼噼啪啪直响的赶车人,都成了他们的新朋友。至于少校,亲爱的,他大部分时间都是一手拿着酒杯,另一手拿着酒瓶,只要看到有一个人也拿着酒杯,不论那是谁——是身上挂满穗饰的军官,还是在院子里吃饭的茶房,还是坐在长凳上聊天的市民,或是赶集</a>后准备回家的乡下佬——少校都会走上前去与他们碰杯,大声嚷嚷:来,干杯,祝你长命百岁!或者祝你万事如意!简直快活得像发疯似的。虽然我不赞成少校的行为,但是世界上的风俗习惯各地不同,不能强求一律;他还在路口广场上与剃头店老板娘跳舞呢;照我看,他跳得好极了,我还从没想到他会跳得这么起劲,不过我听见其他跳舞的人和观看的人大喊大叫,声浪排山倒海似的,心里有些不安,终于忍不住问杰米:“他们在嚷嚷什么?”杰米答道:“奶奶,他们在喊:向英国军官致敬!向英国军官致敬!”这满足了我这个英国人的感情,从此人人都称少校为“英国军官”。


    但是每天傍晚到了一定的时候,我们三人便坐在旅馆的阳台上。那是在院子的一端,我们仰望着大塔楼上那逐渐变化的红艳艳的金光,望着塔楼的阴影在我们和所有的人周围逐渐伸长,你知道我们这时做什么吗?亲爱的,少校记下了诺福克街八十一号从前那些房客讲的故事,现在杰米又增加了他自己的故事,他是用这些话开头的:


    “奶奶,现在你在这儿!教父,你也在这儿!除了你的故事,我还有我的!现在让我讲一下这些故事。教父,虽然你是为我写的,但我知道,我把它们讲给奶奶听,你不会反对,是吗?”


    “当然,亲爱的孩子。”少校说。“我们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我们也是她的。”


    “对,杰米·杰克曼和杰米·杰克曼·咧咧破是永远爱她和忠于她的,”小家伙喊道,紧紧拥抱了我一下。“那么很好,教父。现在听我说。奶奶刚得到了一份遗产,我要把这些故事也作为遗产的一部分,送给奶奶。教父,你赞成吗?”


    “赞成,一百个赞成!”少校说。


    “那么很好”,杰米喊道,乐得手舞足蹈。“英国军官万岁!咧咧破太太万岁!咧咧破太太的孩子杰米·杰克曼万岁!遗产万岁!现在,请你注意,奶奶。也请你注意,教父。我要念了!除了那些故事,我还要告诉你们我的故事。到了假日的最后一夜,我们收拾行装离开以前,我便用我自己的故事结束一切。”


    “随你的便,先生,”我说。


    * * *


    [1] 当时英国的铁路由商务部管理。


    [2] 英国著名作家塞缪尔·约翰逊(1709—1784)编的《英文词典》在当时以完备著称。


    [3] 指雷欧提斯,见《哈姆雷特》第五幕。


    [4] 参见本书第125页注①。


    [5] 伦敦著名的歌剧院,主要上演意大利歌剧。


    [6] 爱尔兰的一个城市。


    [7] 在6月24日,是英国一个重要节日。


    [8] 普利茅斯兄弟会是19世纪初成立于英国的一个新教派别,这里的所谓姊妹和兄弟都指它的成员。


    [9] 英国正式的国债券,这个词的发音与“领事馆”一词相近。


    [10] 在法文中,市政厅一词的发音与“玛丽”相近。


    [11] 法文,租户。


    [12] 英国一个名叫穆尔的人于1699年起发行的一种历本,内容大多是对气象的预测。


    [13] 英国剧作家托马斯·德克(1570?—1632)的剧本《老福尔图纳》中的人物,他的钱袋中随时都有十枚金币,永远用不完。


    第二章


    咧咧破太太转述杰米的压卷之作


    好吧,亲爱的,我们每晚朗读少校的大作,这样终于到了最后一晚,收拾好行李,准备明天动身回国了。这时,老实说,虽然我想起诺福克街亲切的老房子心中觉得甜滋滋的,十分欣慰,我对法兰西民族还是留下了相当好的印象,认为他们的家庭融洽无间,相亲相爱,生活也单纯和睦,远远超过了我的预料。我们私下谈谈,有一点我认为尤其值得另一个我不想指出名称的民族学习的,是他们敢于靠小小的收入,从小小的事物中寻求小小的乐趣,不怕大人先生们虎视眈眈的干预,或者道貌岸然的说教;关于这些大人先生,我的看法是,他们最好舒舒服服躺在各自的铜棺材里,盖上盖子,再也不要露脸。


    我们在最后一晚把椅子搬到阳台上以后,我对杰米说:“现在,年轻人,你大概还没忘记,今天这出‘压台戏’该由谁唱吧?”


    “没有忘记,”杰米答道,“我是说话算数的。”


    但是在这满不在乎的回答之后,他的脸色却十分严肃,以致少校向我扬了扬眉毛,我也向少校扬了扬眉毛。


    “奶奶和教父,”杰米说道,“你们不能想象,埃德森先生的死使我的心情一直无法平静。”


    我听了一怔。我说:“啊!这是悲惨的一幕,好孩子,伤心的事总是比快乐的事更容易引起回忆。但是,”我沉默了一会又说,想提高我自己和少校以及杰米的情绪,“这不成其为压台戏。亲爱的,还是讲你的故事吧。”


    “我这就讲,”杰米说。


    “那是什么时候,先生?”我说。“是猪会喝酒的时候?”


    “不,奶奶,”杰米说,依然很严肃,“是法国人会喝酒的时候。”


    我又看了少校一眼,少校也看了我一眼。


    “总之,奶奶,教父,”杰米说,抬起了头,“就是现在这个时候,我要告诉你们埃德森先生的故事。”


    我的心怦怦直跳,少校的脸色也变了!


    “你们明白,”我们那个眼睛明亮的孩子说,“那就是说,我要谈我所知道的这个故事。我不想问这是不是真的,因为首先,你说你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奶奶,其次,你所知道的那一点情况也是个秘密。”


    我把双手抱住了膝盖,在他继续讲的时候始终一眼不眨地望着他。


    “我们现在这个故事的主人公,那位不幸的先生,”杰米开始道,“是某某人的儿子,生在某某地方,从事某某职业。但我们要谈的不是他一生中的这些方面,只是他早年跟一位年轻美丽的小姐的恋爱。”


    我觉得我仿佛支持不住了。我不敢看少校,但哪怕不看他,我也了解他的心情。


    “我们这位不幸的主人公的父亲,”杰米说,似乎在模仿故事书中的开端,“是一个很势利的人,对他唯一的儿子抱着极大的希望。儿子想与一个善良但没有钱的孤女结婚,他坚决反对。真的,他甚至不惜向我们的主人公明白宣布,如果他不肯与他一心爱上的女子断绝关系,他就要取消他的继承权。同时,他提出了另一件门当户对的亲事,对方是附近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她的相貌不坏,人也很和气,从金钱观点看,她的可取之处更是无可争论的。但是年轻的埃德森先生对自己的初恋忠贞不渝,不想违背内心的愿望,拒绝了一切自私的考虑。他写了一封恭敬的信,请求父亲不要发怒,然后带着她出走了。”


    亲爱的,我的心情已有些好转,但是听到出走,我又开始紧张起来,心情更坏了。杰米说道:“这对情人逃到了伦敦,在圣克莱门丹麦区教堂结了婚。就是在他们简单而感人的故事的这个阶段,我们看到他们住进了一位名叫奶奶的十分可敬可爱的老妇人办的公寓,它位于诺福克街一百英里以内。”


    我觉得我们现在几乎平安无事了,因为亲爱的孩子没有怀疑到那痛苦的事实,我望望少校,第一次轻松地叹了口气。少校向我点了点头。


    “事实证明,”杰米继续道,“我们的主人公的父亲是个顽固不化的人,他冷酷无情地实行了他的威胁,那对年轻人在伦敦受尽了折磨,要不是善良的天使把他们带到奶奶太太的公寓中,他们的处境更是不堪设想;奶奶太太发现他们贫困无依(尽管他们竭力向她掩饰),便用千百种巧妙的办法帮助他们,这样他们才没有在坎坷的道路上跌倒,也减轻了最初的灾难带来的痛苦。”


    讲到这里,杰米握住我一只手,让我随着故事的转折,在他的另一只手上打拍子。


    “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离开了奶奶太太的公寓,到别处去谋生,经历了各种的成功和失败。但是不论道路如何曲折,不论幸与不幸,埃德森先生对他年轻美丽的生活伴侣说的始终是:‘忠贞不渝的爱情和真诚将使我们战胜一切!’”


    亲爱的孩子的这些话与事实相去如此之远,使我十分悲痛,我的手开始哆嗦了。


    “忠贞不渝的爱情和真诚将使我们战胜一切!”杰米又说了一遍,仿佛他为这话感到骄傲,从中体会到了一种高尚的快感。“这就是他讲的话。这样,他们虽然贫苦,还是英勇而愉快地走着自己的路。最后埃德森太太生下了一个孩子。”


    “一个女儿吧,”我说。


    “不,”杰米说,“一个儿子。父亲为他感到这么自豪,简直一刻也不能离开他。但是乌云笼罩了这个家庭:埃德森太太得了病,逐渐憔悴,终于死了。”


    “啊!得了病,逐渐憔悴,终于死了!”我说。


    “这样,埃德森先生在人间的唯一安慰、唯一希望,生活的唯一动力,只剩了他亲爱的孩子。孩子逐渐长大,也越来越像他的母亲,成了她活的画像。他常常奇怪,为什么每逢他吻他的父亲时,父亲总要哭泣。但是不幸得很,他不仅相貌,而且体质也像他的母亲,他还没离开童年时代便夭折了。埃德森先生是一个很有才能的人,但是在忧郁和绝望中,他把一切丢到了九霄云外。他变得冷漠、荒唐、消沉。他一步步堕落、堕落、堕落,最后几乎完全靠赌博(我猜想)生活。于是在法国的桑斯城,疾病袭击了他,他倒下了,奄奄一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躺在床上,回顾着过去那段年轻的时光,那早已被他埋葬了的生活。他怀着感激的心情想起了好久不见的善良的奶奶太太,她曾那么仁慈地对待新婚不久的他和他年轻的妻子,于是他把他留下的一点东西作为遗物赠给了她。她得信后赶来看他,起先她认不出他,仿佛从希腊或罗马神庙的废墟不能识别它们的本来面目一样,但是最后她想起了他。这时他流着眼泪告诉她,他为那部分浪费了的生命感到后悔,恳求她尽可能宽恕他,因为归根结底,这是那沦落的天使——那忠贞不渝的爱情和真诚造成的。由于她是和她的孙儿在一起,他想象如果他的孩子还活着,现在可能像他一般大了,因此他要求她让他把面颊贴在他的前额上,说几句诀别的话。”


    杰米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泪水充满了他的眼睛,也充满了少校的眼睛。


    “你这个小魔术师,”我说,“这一切你是怎么编出来的?进屋去,把这一切写下,这是一篇绝妙的故事。”


    杰米这么办了,我现在便是照他写的讲给你听,亲爱的。


    然后少校拿起我的手,吻了吻它,说道:“最亲爱的太太,我们一切都很顺利。”


    “啊,少校,”我说,擦干了眼泪,“我们本来用不到担心。我们早该料到这一切。在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眼中,背叛是不正常的,只有信任和同情、爱和忠诚才是正常的。多谢上帝,真的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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