咧咧破太太的公寓

3个月前 作者: 狄更斯
    第一章


    咧咧破太太的经营方针


    要不是一个单身女人为了谋生,谁愿意自讨苦吃,干出租公寓的营生,这简直不可思议,亲爱的——请原谅我这么不拘形迹。在我自己的小房间里,我想跟我信任的人谈谈心,这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们都像个人,那自然谢天谢地,可惜实际不是这样。你刚把招租牌子挂上窗口,嘿,你的表本来好端端放在壁炉架上,你一转背,好,再见吧,你的表就不翼而飞了。不论来的人多么衣冠楚楚也没用,哪怕跟我一样是个女的也不保险,我通过方糖钳子得到过教训。那天来了一个太太(样子倒满不错的,像位夫人),她要我给她倒杯水喝,说她快坐月子了,这话不假,不过她坐月子是坐进了警察局。


    河滨大道诺福克街八十一号——它坐落在城区和圣詹姆士宫之间,步行五分钟就可以到达各个主要的公共娱乐场所——是我的地址。这幢房子我已租了许多年,这有教区的税收册子可以作证,我但愿房东也像我一样,还记得这事,但是可惜,哪怕给他搽半磅药膏也不能叫他起死回生了,亲爱的,你就是跪在地上,他也像屋顶上的瓦片一样不知道啦。


    亲爱的,你在布雷德肖的《铁路导报》 [1] 上是从来看不到河滨大道诺福克街八十一号的广告的,多谢老天爷,它永远不想在那儿登广告。有的人不知羞耻,让自己的名字在那儿出丑,甚至还把房子画了图登在报上,又弄虚作假,房屋前面一个个黑点都算是窗户,门口还停了一辆四匹马的车子。老实说,街对过下面一些的沃泽纳姆爱干的事,我不爱干,沃泽纳姆小姐有她的观点,我有我的。她为了招揽生意,总是故意压低房租,还煞有介事,像在法庭上宣誓一般声称:“如果咧咧破太太规定一星期十八先令,我定的价格是十五先令六便士。”对,这样你和你的良心才能相安无事——对不起,为了论争方便,我把你当作沃泽纳姆了,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如果你真是她,你在我眼里就分文不值了。她的话都是胡诌,什么宽敞的卧室、通宵值班的脚夫,还是少说为妙,卧室闷热不通气,脚夫云云更是谎话。


    我与可怜的咧咧破先生结婚,那还是四十年前的事,婚礼是在圣克莱门丹麦区教堂举行的,直到现在,我在那儿还保留着一个舒适的座位,与体面的人在一起,我有自己的膝垫,我尤其喜欢参加人数不多的晚祷。我故世的丈夫是个英俊的小伙子,眼睛亮亮的,声音柔和,那条嗓子简直就是蜜糖和钢制成的乐器,但他一直自由自在,干的是旅行推销员的营生,经常在各地来来去去,他把那些路叫作石灰窑路,他对我说:“艾玛,那种路干巴巴的,尘土飞扬,使你不得不一口接一口地喝酒,整个白天和半个夜里都这样,它把我弄得筋疲力尽,艾玛。”他就这么东奔西走,给他拉车的马那么可怕,几乎一刻不停,叫你收不住缰绳,恰巧一天夜里天漆黑的,收税卡的栅门关着,它还是往前直闯,把马车、车轮,还有我可怜的男人都撞得粉碎,从此他再也没有开口。他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成天嘻嘻哈哈,性情温柔;那时照片还没发明,但哪怕已经发明,它也不能发出他那样柔和的声音,真的,我认为总的说来,照片不能给人柔和的感觉,只能使你的脸变得像一片新犁过的耕地。


    我可怜的咧咧破先生已落在世界后面了,他葬在哈福德郡的哈特菲德教堂,这是他的家乡,但他喜欢索尔兹伯里客店,我们一结婚就上那儿,度过了愉快得不能再愉快的两个礼拜。我丈夫死后,我去找那些债主,我说:“先生们,我明白,我故世的丈夫欠的债,我可以不负任何责任,但是我愿意偿还它们,因为我是他的合法妻子,我爱惜他的名誉。我就要开办一家公寓,先生们,只要经营得法,生意兴旺,我故世的丈夫欠的每一文钱,我都会还清,我对他的爱使我必须这么做,我可以起誓。”这需要很长时间,但还是完成了,我们中间的这只银奶油壶,楼上我卧室中的床和褥垫(自从我开始出租房间以来,床脚一直那么牢固),都是那些先生送的,上面刻着:“赠给咧咧破太太,向她正直的行为致敬”。这使我的心情一直不能平静,后来,贝特利先生——他是住在客厅中的,喜欢开玩笑——对我说道:“别放在心上,咧咧破太太,你只当这是你的命名日,他们是你的教父和教母,送些礼物给你是应该的。”这才使我安心一些,亲爱的,不瞒你说,那以后我便用一只小篮子装了些三明治和酒,坐在公共马车顶上,到哈特菲德墓园去了,我吻了自己的手,怀着自豪而热烈的爱情,把它按在我丈夫的坟上;不过说实话,为了保全他的名誉,我花了好几年的工夫,当我把手按在拂动的青草上时,我的结婚戒指已经磨得光溜溜的了。


    我现在是老太婆了,漂亮的容貌一去不复返了,但挂在暖锅上的那幅肖像便是我,亲爱的,大家认为那很像当年的我,在那个年纪你为了皮肤白嫩,往往不惜花两个畿尼,还央人画像,千方百计想保留你的姿色,以致事后还一直牵肠挂肚,听得别人完全把它当作了另一个人,便不免面红耳赤,很不舒服。这儿有过一个房客,是做蛇麻草啤酒生意的,住在三楼,一天早上他来付房钱,向我问候,看到了这小像,居然想把它从钩子上取下来,放进胸前的口袋——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亲爱的——他说这是为了爱,他爱的自然是那个本人,可是他的嗓音一点也不温柔,我没有答应,不过他对肖像的看法,你听他怎么讲就知道了,他对着它念叨:“艾玛,告诉我吧!”对着肖像讲话,这自然不合情理,但由此足以证明,它是很像我的;我自己也认为它真的像我,就是像我年纪还轻、穿紧身胸衣时的模样。


    但是我现在要谈的是公寓,不用说,我干了这么多年这营生,对它自然懂得一些,因为早在我结婚的第二年,我就失去了我的可怜的咧咧破先生,这以后我立刻在伊斯林顿区干起了这买卖,后来又搬到这儿,三十八年中经营过两家公寓,有过亏损,但也取得了不少经验。


    房屋装修停当以后,最伤脑筋的便是挑选使女,比她们更麻烦的也许只有一种人,那就是我所说的流浪的基督徒,这些人好像老是在街上游荡,一看见招租招贴,便跑进屋子,看看这间,看看那间,跟你讨价还价,实际根本不要房子,也不想按照已经谈妥的条件租它们,他们干吗要这么做,只有天晓得,要是谁讲得清楚,我真得谢谢他了。奇怪的是他们还活得这么长,混得这么好,一个个身强力壮,我想,大概成天上人家打门,从这幢屋子跑到那幢屋子,从楼梯上跑上跑下,这也是一种锻炼身体的方法。他们装得要求那么高,时间那么紧,简直不可思议,老是一边看表一边说道:“你能给我保留这些房子,保留到后天午前十一点二十分吗?如果我的朋友从乡下来以后认为必要,能在楼上小房间里增添一张小铁床吗?”说真的,我起先听到这些话,亲爱的,在我答应以前总会好好琢磨一番,在心中认真盘算,失望也会使我感到泄气,但现在我会说:“当然,完全可以。”因为我一听就知道,这是一个流浪的基督徒,这种话不会有下文。老实说,到今天大部分流浪的基督徒我都认识了,我认识他们,他们也认识我;在伦敦到处转游,这便是他们的习惯,他们每年都要来两回,尤其奇怪的是他们的习惯好像也会遗传,他们的孩子大了也这么干,但哪怕不是这样,我只要一听到他们说乡下来的朋友,我便知道这是个可靠的信号,说明我又遇到了一个流浪的基督徒。我听说,他们都是财产不多,既想寻找固定的职业,又希望经常改变环境的人,但是否真的如此,我就不能担保了。


    正如我开始提到的一样,使女是你最大的、长期的麻烦,她们好比你的牙齿,从出现到离开一直在折磨你,跟你作对,它们先是摇动,但又好像还管用,你不想拔掉,但最后只得忍痛牺牲,换上假牙。哪怕一切顺利,你雇到的使女也十个有九个是一副邋遢相,可是你的房客自然不希望他们的朋友来到时领客人进屋的使女鼻子乌乌的、眉毛上有一块黑煤灰。她们怎么会这么脏,这个谜我解不开;有一个姑娘非常勤劳,是在家里吃不饱肚子才出外帮工的,她干活这么卖力,我称她勤快的索菲。她总是起早摸黑,跪在地上擦地板,人也和气,总是笑嘻嘻的,可是那张脸整天黑糊糊的。我对她说:“喂,索菲,我的好姑娘,要规定一个日子生炉子,使自己跟煤炱保持一定的距离,也不要用锅底刷你的头发,用手指掐灭烛花,那么你的脸就不致那么黑不溜秋啦。”然而它还是那样,鼻子永远黑黑的,鼻孔朝天,鼻子底部特别大,好像故意要炫耀自己。这终于惹怒了一位固执的先生,他是阔气的房客,每星期在公寓用早餐,但是火气有些大,而且随时有权使用起居室,他说道:“咧咧破太太,我一向承认黑人也是人,是我们的兄弟,但这只是指天生黑皮肤,无法改变的人。”好吧,这样,我不得不让可怜的索菲干别的活儿,不准她开门接待客人,听到铃声也绝对不要上房客屋里,但是她不幸的勤快使她欲罢不能,铃声一响,她马上飞也似地从厨房楼梯跑上来了。我只得对她说:“唉,索菲,索菲,行行好吧,要你忙什么啦?”不幸的勤快姑娘听了这话,看见我这么烦恼,不觉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答道:“太太,我从小就跟煤灰打交道,吃了不少煤灰,没人管我,现在一定是这些煤灰钻到皮肤外面来了。”就这样,可怜的姑娘总是黑黑的,但除了这个,她什么缺点也没有。我只得对她说:“索菲,你认真想想,我资助你到新南威尔士去,那儿没人在意这个缺点,你看怎么样?”我出钱把她送走了,这件事我从没后悔,因为她在航行途中嫁给了船上的厨子(他本来是个混血儿),后来过得很幸福,据我听到的消息,直到她死的一天,在那个新国家里从没有人注意过她那个缺点。


    街对过下面一些的沃泽纳姆小姐曾骗走我的一个使女马利·安妮·帕金索普,这件事可不太光彩,不符合一位太太(不过她不是)的身份,她自己应该明白;不过她心里究竟怎么想,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说到马利·安妮·帕金索普,我待她相当不错,她待我也相当不错,干活很卖力,是个十分顶用的人,房客都怕她,但还没有怕到要逃离这儿,只是不敢随便按铃使唤她;对以前的使女,不论结过婚的或是没结婚的,他们都不像对马利·安妮那么客气,这是一个伟大的胜利,何况她是斜视眼,全身瘦得皮包骨头,不过这不能怪她,这是遗传,她的父亲身上便没有脂肪。马利·安妮一向规规矩矩,没有一点轻佻的样子,办事认真。她制服了那位茶糖先生(因为他每天早晨都用戥子称茶和糖),免了我不少麻烦,他在她面前比绵羊还温顺。可是后来发生问题了,有一天,沃泽纳姆小姐正好路过,看见马利·安妮从送牛奶的那里拿牛奶,这家伙嬉皮笑脸的(我不想说他的坏话),对街上每个姑娘都很放肆,唯独见了马利·安妮,马上变得像查林十字广场上的雕像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沃泽纳姆小姐由此发现了马利·安妮对公寓事业的价值,答应每季度给她增加一镑工钱,结果马利·安妮也不跟我商量,便说道:“咧咧破太太,我现在向你提出,从现在起一个月内,你必须另外雇人。”我对她说这使我很伤心,谁知她的回答更叫我伤心,她说她的父亲因为捞不到油水,瘦成那样,她可不愿走他的老路。


    亲爱的,我告诉你,选择什么样的使女最好,这可是件伤脑筋的事。因为,如果她们勤快,铃声就会使她们跑断腿;如果她们懒惰,你就得为她们听房客抱怨;如果她们的眼睛亮亮的,就有人跟她们谈情说爱;如果她们喜欢打扮,她们就会偷偷试戴女房客的帽子;如果她们爱好音乐,你就休想不准她们去听唱歌和看戏;而且不论她们的脸长得怎么不同,也不论你喜欢不喜欢,她们反正总爱把头伸出窗外。再说,先生们喜欢的女孩子,太太们却不喜欢,这种事大家都觉得棘手,结果难免要出乱子。何况有的人脾气还那么坏,不过说到这点,像卡洛琳·马克西那样的脾气,那真是少见的。卡洛琳是个漂亮的黑眼睛姑娘,平时挺文雅,可一旦发起脾气来,会闹得天翻地覆,叫你吃够苦头。有一次就发生了这样的事,一对新婚夫妇到伦敦旅游,住在二楼,夫人非常傲慢,大家猜想,她不喜欢卡洛琳的漂亮容貌,觉得这是丢了她的脸,因此常常无缘无故跟卡洛琳作对。这样,一天下午,卡洛琳冲到楼下厨房里,气咻咻地朝我嚷嚷:“咧咧破太太,楼上那个女人惹得我再也受不了啦。”我说:“卡洛琳,冷静一些!”卡洛琳冷笑道:“冷静一些?说得对,咧咧破太太,我是该冷静一些。这臭娘们!”她破口大骂(她这么一骂,把我吓了一跳,差点昏厥),“我得给她一点颜色瞧瞧,好让她知道我不是好惹的!”卡洛琳披散头发,亲爱的,大叫大喊,冲上楼梯,尽管我的腿发抖,我还是跟了上去,但还没跨进房间,已听得轰隆一声,那桌布,那红白两色的餐具,统统给扔到了地上,那对新婚夫妇仰天倒在壁炉架前面,男的身上盖着一把铁铲,一把糖钳子,还有一盘黄瓜泼在他身上,多谢老天爷,幸好这是夏天。我说:“卡洛琳,安静一些。”但是她走过我身边时,一把抓走我的帽子,用牙齿把它咬成丝丝条条,然后扑到新娘子身上,抓住她的两只耳朵,把她的后脑勺拼命在地板上撞,弄得她变成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花边。新娘子一直叫救命,几个警察正好路过街上,沃泽纳姆家的窗开了(我听到这事以后是何感觉,可想而知),沃泽纳姆小姐流着鳄鱼的眼泪,从阳台上大喊:“这是咧咧破太太把什么人逼得发了疯……她要被杀死了……这是我早就料到的……警察,快救救她!”我的天,进来了四个警察,卡洛琳躲在五斗橱背后举起了拨火棒反抗,给解除武装以后,还跟拳击似的伸出了两只拳头,打倒了又爬起,爬起了又打倒,真可怕!但是我受不了,不能眼看可怜的姑娘被打倒以后,还受到那么粗暴的对待,被他们揪头发,我说:“警察先生们,请记住,她与你们的母亲、你们的姊妹和爱人一样,都是女人,愿上帝保佑她们和你们吧!”这时她坐在地上,给上了手铐,靠在护壁板下面直喘气,警察也热得敞开了撕破的外衣。她说的只是:“咧咧破太太,我对你那么粗暴,真对不起,因为你是一个慈祥的老妈妈。”这使我想起,真的,我一直希望自己是个妈妈,要是我真是那女孩子的妈妈,我的心会怎样!你知道,在警察局里后来得知,这种事她以前也干过,于是她换了衣服,给送进了班房。到了她出狱的那天傍晚,我匆匆忙忙赶到监狱门口等她,我提着小篮子,带了些肉冻,要让她好好吃一顿,然后重新走向世界;我在那儿遇到了一个很正派的母亲,她在等她的儿子,他交了坏朋友,性子倔强,穿着半筒靴,也不系带子。不久卡洛琳出来了,我说:“卡洛琳,跟我来,坐在墙脚下,这儿没人看见,我给你捎来了一点东西,你慢慢吃,这对你有好处。”她用胳臂围住我的脖颈,哽哽咽咽地说道:“啊,世界上有那么多妈妈,为什么你不是妈妈呀!”但她说完还不满半分钟,突然又大笑道:“难道我真的把你的帽子给撕破啦?”我告诉她:“自然是真的,卡洛琳。”她又大笑起来,拍拍我的面颊说道:“不过你这个可怜的老东西,为什么要戴这种怪模怪样的帽子啊?要是你不戴这种怪帽子,我当时不会想到要撕它。”你倒想想看,这姑娘!我怎么问她,她也不肯告诉我今后打算怎么办,只是说她会好好过活的;我们分手时,她很感激,吻了我的手,从此我再没看到她或听到她的消息,但是后来在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有个不三不四的小家伙,吹着口哨,穿着肮脏的靴子,走上清洁的台阶,靠在屋前空地的栏杆上,用一根铁条拉竖琴,他给我送来了一顶非常时髦的帽子,用油布筐子装着,我始终相信,这是卡洛琳送给我的。


    亲爱的,你一旦干起出租公寓的营生,就会成为毫不留情的怀疑的目标,这种事简直不知从何讲起;但我从没这么不知廉耻,我没有两把钥匙,甚至不愿相信街对过下面一些的沃泽纳姆小姐会那么干,我真心希望这不是事实。不过话说回来,钱不会凭空飞进你的腰包,它总有个来源,你也不可能设想,布雷德肖是为了爱她才给她登广告的,尽管那些广告印得墨黑一团。有件事叫人很伤心:房客们总是很容易接受一个思想,即你在尽量想多要他们的钱,又总是不肯接受一个思想,即他们在尽量想少给你钱;但正如杰克曼少校对我说的:“我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咧咧破太太,那里每个人都不怀好意。”多亏少校的安慰,我心里不少小小的疙瘩才算解开,因为他见多识广,是一个聪明人。说真的,我认识他十三年了,这还像昨天一样,一晃就过去了。那是八月的一个傍晚,我戴着眼镜,坐在前面打开的窗口(那时客厅还没住人),正读昨天的报纸;我的目力太坏,看不清印刷的字,不过多谢上帝,看远的还很清楚;这时我听得一位先生站在路对面,街的上首,骂骂咧咧的,不知在对什么人发脾气。他抓起手杖,大叫大喊:“我发誓,我非找到咧咧破太太不可。咧咧破太太的公寓在哪里?”他扭过头来,看到了我,摘下帽子一挥,仿佛我是女王一般,说道:“请原谅我打扰,太太,但是请问太太,能不能告诉我,那位著名的、人人尊敬的、名叫咧咧破的太太,住在这条街上几号门牌?”我有些受宠若惊,心里甜丝丝的,马上摘下眼镜,行了个屈膝礼,答道:“不敢,先生,我就是咧咧破太太。”“哎哟,真是太巧了!”他说,“请千万原谅,太太,我能要求你派一个用人下楼,给一位先生开门吗?因为他要找一个寓所,他名叫杰克曼。”我从没听到过这名字,不过比他更有礼貌的先生恐怕找不到了,你听他说得多么客气:“太太,你亲自来开门,叫我太过意不去了,因为我杰米·杰克曼只是一个无名小子。太太,请你先走。我决不走在夫人前面。”他走进客厅,用鼻子闻了闻,说道:“好!这才是真正的客厅!不是那种发霉的壁橱,”他说,“名符其实,嗅不到一点煤烟的气味。”亲爱的,有些人不怀好意,造谣说这一带的公寓总有一股煤烟味,这个缺点自然会使房客不敢问津,于是我对少校客气而坚定地说,我想,他这是指阿伦德尔,或者萨里,或者霍华德那些地方,不是指诺福克。但是他说:“太太,我是指街对过下面一些沃泽纳姆小姐的公寓,太太,你简直想象不到那地方有多糟,它就像一幢堆煤炭的大房子,沃泽纳姆小姐本人的言谈举动也像个女搬运工人——真的,太太,从她提到你的时候那副态度,我就知道她不懂得尊敬一位夫人,从她对待我的态度我又知道,她不懂得尊敬一位绅士。太太,我名叫杰克曼,除了我已经说过的一切,你还想了解什么的话,可以向英格兰银行查询——你该知道这银行吧?”这就是少校租用客厅的开始。从那时到现在,他始终是一个最和气的房客,对一切都一丝不苟,只有一件事他不太准时,这不必我多加说明,但这个缺点得到了补偿,因为他经常保护我,又随时肯在财产税估价单 [2] 和法院传票上签字。有一次一个年轻人偷了会客室的钟,藏在上装里,被他当场抓住了;还有一次,他在阳台的护墙上用自己的双手和几块毛毯盖住厨房的烟囱,扑灭了一场火灾,后来又走上法庭,在法官面前据理力争,驳斥教区的指控,省下了一笔救火费用。他一向为人正直,只是容易动肝火。毫无疑问,沃泽纳姆小姐扣留他的箱子和雨伞,是不够宽宏大量的,尽管按照法律她有权这么做,我碰到这种事也难免这样。但少校是真正的绅士,他虽然根本谈不上魁梧,但穿上带褶边的衬衣和礼服大衣,戴上帽边弯弯的礼帽,还是很有气派。他以前在什么军队服役,我说不确切,亲爱的,也许是民军或驻外部队,因为我甚至从没听他称自己为少校,只是简单地说他是“杰米·杰克曼”。他来后不久,有一天我觉得我有责任让他知道,沃泽纳姆小姐在造他的谣,说他根本不是少校,我还大胆加了一句:“但你是的,先生。”他只是答道:“太太,不论怎么说,我不是小兵,现在造谣的事太多了。”不能不承认,这是确凿的真理。还有,他对靴子的态度无疑也符合军人的习惯——每天早晨,仆人只是给他把靴子上的尘土刷干净,用一只清洁盘子盛着,端到前面客厅交给他,由他亲自用一小块海绵和一盆鞋油给靴子上光,这成了他早饭后的例行公事。他一边轻轻吹口哨,一边上油,干得那么熟练,从不会沾污他的内衣。不过他的内衣质地虽然不错,数量不一定很多。还有,他的胡子也像军人,我相信,这是与靴子同时染的,也像靴子那么又黑又亮,尽管他头上已全是可爱的银丝。


    少校住进客厅将近三年的时候——那是2月,议会正在开会,因此你可以想象,一群骗子正在摩拳擦掌,准备各显神通,捞取好处——一天早晨,一位先生和一位夫人走进公寓,要看三楼的房子,他们是乡下来的。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外面正下着雨夹雪,我曾隔着窗户瞧见他们一起在街上看招贴。那位先生的脸我不太看得清,虽然他的相貌也不坏,但那位夫人相当漂亮,显得娇滴滴的,这种天气她还在外面走路,实在委屈她了,好在她只是从阿德尔菲旅馆来的,离这儿不过四分之一英里,要不是天气那么坏,本来算不得什么。不过,亲爱的,很不凑巧,三楼的房间我不得不每星期多收五个先令,因为以前有个房客穿得齐齐整整好像是去赴宴,实际上却跑掉了,这件事干得很巧妙,我怀疑这与议会开会有关,因此每到这时我不得不加倍小心。现在那位先生提出先租三个月,租金预付,到期后他保留按同样条件续租六个月的权利;我吸取前车之鉴,没有立刻答应,我说我并不反对,但可能已预定给别人了,我得下楼看看,请他们稍坐一会。他们坐下后,我下楼来到少校的房门口,因为我不论做什么已经都要与他商量,觉得这才万无一失。我听得他在屋里轻轻吹口哨,给靴子上油,这通常是不宜打扰的,然而他亲切地喊道:“太太,如果那是你,进来吧。”我走进屋子,告诉了他原委。


    “好吧,太太,”少校说,擦了擦鼻子——我看到那块黑海绵,当时真替他捏了一把汗,其实不必,因为他用的只是指关节,他的手指一向十分灵巧,“好吧,太太,我想你对钱是不会不欢迎的吧?”


    我有些不好意思,答了个“是”,因为我发现少校的脸有些发红,我想到了我刚才提过的那件不必多加说明的不准时的事。


    “太太,我的意见是,”少校说,“已经为你准备好的钱,就是说已经可以到手的钱,咧咧破太太,你接受就是了。对楼上这件事,太太,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确实说不出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觉得应该跟你商量一下。”


    “太太,你是说这是一对新婚夫妇,是吗?”少校说。


    我说:“是的。这很明显。真的,新娘子无意之间向我提到,说她结婚还没几个月。”


    少校又擦了擦他的鼻子,用海绵在小盆子里把鞋油拌了几圈,轻轻吹了一会口哨,然后说道:“太太,你认为这租约不坏吧?”


    “哦,当然不坏,先生。”


    “他们还可能续租六个月。太太,万一……万一发生什么意外,你也不致损失太大吧?”少校说。


    “哦,我不知道,”我对少校说。“这得看情况如何。那么,先生,比如说,你是不是反对?”


    “我?”少校说。“我反对?杰米·杰克曼反对?我看,这笔交易对咧咧破太太还是有利的。”


    于是我上楼表示同意,第二天他们便来了,那是星期六,多蒙少校的好意,用漂亮工整的字体和严密的章法起草了一份租约,念给我听,我觉得它既符合法律要求,又富有军人气派;星期一早上,埃德森先生签了字,星期二少校拜访了埃德森先生,星期三埃德森先生回访了少校,就这样,三楼和客厅建立了亲密的友谊。


    付过租金的三个月很快过去了,我们相处得很好,到了五月谁也没有提起续付租金的事,就在这时,埃德森先生忽然接到通知,要他为生意上的事立刻前往马恩岛,这消息对那个漂亮的小东西真像晴天霹雳,太突然了,何况在我心目中,这岛屿任何时候都不可能跟任何地方发生关系,当然,这只是我的看法。通知来得这么急,他第二天就得动身,可怜的新娘子哭得泪人儿似的。第二天我看到她站在阴冷的人行道上刺骨的寒风中——那年春天来得特别迟——与他最后话别,我相信我也哭了。这时,她美丽光亮的头发在风中飘拂,她的胳臂搂住了他的脖子,他说:“好啦,好啦,好啦!让我走吧,佩琪。”到这时已很清楚,少校那么随和,说他不想反对的可能发生的事,即将在这屋里发生了;他走后,我也尽量提醒她,我把胳臂搭在楼梯栏杆上,一边安慰她,一边说:“好孩子,你马上有别的事需要操心了,你必须想到这点。”


    他一直没有寄信来,尽管早已应该有信了,她每天早上都在等信,但是邮差从没有给她信。后来每逢她跑下楼梯,走到门口时,连邮差也很同情她;我们已不再奇怪,估计这只能使她伤心,因为他送的都是别人的信,不可能带给她欢乐,那时天气好的时候少,常常下蒙蒙细雨,地上泥泞不堪,她站在那里,希望却微乎其微,几乎等于没有。但是最后,一天早晨,她病病歪歪的,没有力气下楼,邮差却笑嘻嘻的对我说:“咧咧破太太,今天我一到这街上,首先就上你这儿,因为有一封给埃德森太太的信呢。”我一听顿时觉得这个穿制服的人那么可爱,尽管他身上湿漉漉的。我拿了信,立刻使尽全力跑上楼梯,奔进她的卧室,她坐在床上,看到信便吻它,拆开信封,但接着便怔住了,露出茫然的神色,然后抬起头来,用那对大眼睛望着我说道:“啊,信这么短!咧咧破太太,这么短!”我说:“亲爱的埃德森太太,这一定是因为你的先生太忙了,没有时间写得更多。”她说:“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然后用双手掩住了脸,转身朝床里躺下了。


    我轻轻关上房门,走下楼梯,打了少校的房门,他正用他的荷兰锅烤薄熏猪肉片,看到我便从椅子上站起来,请我坐在沙发上。他说:“别作声!我看到出了什么事。不要开口——等一下。”我说:“哦,少校,我担心楼上会出乱子。”他说:“是的,是的,我也有些担心,但别忙,等一下。”然而与他的话相反,他自己先发了火,骂骂咧咧地说道:“我永远不能宽恕自己,太太,在那天早上,我杰米·杰克曼怎么没有看透这一切——没有立刻带着我的擦靴子海绵上楼,把它捅进他的嗓子,让他当场闷死!”


    少校和我冷静下来以后,一致认为,目前我们什么也不能做,只能装得若无其事,让那可怜的小东西保持平静。但要不是少校,我真不知道这件事在街上那些摇手风琴的人中间传开以后,怎样才能让她保持平静。多亏他发扬了大无畏精神,才杀下了他们的嚣张气焰;如果我没有亲眼看到,我简直不敢相信一位绅士会这么厉害,随时拿起火钳、手杖、水壶、煤炭、餐桌上的马铃薯、脑瓜上的帽子,发动进攻,还恶狠狠地讲些外国话,使那些家伙吓得把柄摇了一半便愣住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睡——当然不是睡美人 [3] ,只能说是睡着了的丑八怪。


    现在每逢看到邮差走近公寓,我便心惊肉跳,等他走过了,才松一口气,好像刑期可以暂缓了。但是大约过了十天或两个礼拜,他又开口了:“这儿有一封给埃德森太太的信——她身体好吗?”“她很好,邮差先生,但不是太好,还不能像平时那么一早便起床。”我这话千真万确,完全是真的。


    我拿了信去找正在用早餐的少校,颤抖着说:“少校,我没有勇气把信送给她。”


    “这封信看样子就像个无赖,”少校说。


    “少校,”我又颤抖着说,“我实在不敢把信送给她。”


    少校似乎考虑了几分钟,然后抬起了头,仿佛心中想到了什么新的有效办法,说道:“咧咧破太太,我永远不能宽恕自己,那天早上,我杰米·杰克曼为什么不马上拿着我的擦靴子海绵上楼,把它捅进他的喉咙,当场闷死他!”


    “少校,”我说,有些发急,“你没有那么做,这是幸运,因为这无济于事,我认为你还是用你的海绵刷你高尚的靴子好。”


    这样我们恢复了理智,商量定当,由我上楼打打她卧室的门,把信放在门口的草席上,然后站在楼梯转角的平台上观察动静;说真的,我把这信拿上三楼的时候,真觉得它比火药、炮弹、枪弹或者火药桶更可怕。


    我听得她拆开信后,一声可怕的尖叫便响彻了整个屋子;接着我发现她倒在地上,已经失去了知觉。亲爱的,那封信掉在她身边,但我顾不上看它的内容,因为没有时间。


    为了使她苏醒,凡是需要的一切,少校都亲手拿来,屋里没有的,他便赶到药房去买,匆匆忙忙的,像在进行一场生死存亡的搏斗,害得他气喘吁吁,仿佛怀里藏着一只乐器,只是声音像舞厅那么嘈杂,也不知奏的是什么国家的什么乐曲;只见他迈着华尔兹舞步,睁圆了眼睛,从折门里进进出出。过了好长时间,我发现她醒了,便又溜回楼梯口,等听到她喊叫,这才走进房间,愉快地说道:“埃德森太太,你身体不大好呢,亲爱的,不过这也没什么,不用担心。”我装做刚才没进去过,她相信不相信,我说不清,即使说得清,这也无关紧要,但我在她身边待了好几个钟头,然后她请求上帝保佑我,说她想休息一会,因为她的头很痛。


    我在客厅门口张望了一下,小声说道:“少校,希望你别出去。”


    少校小声答道:“太太,相信我,我不会离开。她怎么样啦?”


    我说:“少校,只有上帝知道她可怜的心里多么烦躁,多么愤怒。我离开时,她坐在窗口。现在我得回屋里坐在我的窗口了。”


    这样到了下午,又到了晚上。诺福克是一条可爱的街道,住在那儿是愉快的——只要不往街对过下面一些走——但是到了夏天傍晚,尘土和废纸不再飞扬,孩子零零落落在街上玩耍,争吵平静了,炊烟停止了,教堂的钟声在附近回荡,这时未免有些冷清;自从发生了那件事,每到这时候,我便要守在窗口张望,而且每逢我从窗口眺望那单调寂寞的6月的夜晚时,我总是发现,那个绝望的小东西坐在三楼角上打开的窗口,于是我也总是坐在四楼角上打开的窗口(只是在另一个角上)。我在一种慈祥的心情,一种比我自身远为聪明、远为美好的思想的推动下,天还没黑便戴上帽子,披上围巾,坐在窗口,到了黑影出现,潮水升起后,我有时可以看到——在我把头伸出窗外,望到她下面的窗口时——她俯出一点身子,凝视着下面的街道。这天天刚黑,我看见她到了街上。


    我担心失去她的踪影,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说不出话,下楼的速度比我这一辈子什么时候都快。我经过少校的房间,打了打他的门便朝前直跑,出了公寓。她已经走了。我沿着街与她走得一样快,等我走近霍华德街转角时,我发现她拐进了这街,我看得很清楚,她就在我前面,正朝西直走。啊,我看到她在那儿走,心里感到多么欣慰!


    她对伦敦完全不熟,很少外出,大多只是在我们这条街上散散步,跟附近的两三个儿童聊聊天,有时跟他们一起望望河水。我认为她一定在胡乱行走,然而她保持着不变的方向,穿过任何小街朝那里走,这样终于转到了河滨大道上。在每个转角上,她都朝着那个目标走,从不改变,这个目标便是泰晤士河。


    阿德尔菲一带又黑又静,也许正因为这样,她走进了那儿,不过她毫没犹豫,由此看来,她也许本来是打算上那儿的。接着她便朝河边的斜坡走下去,在那儿徘徊,从铁栏杆上眺望河面——后来我睡在床上也常常梦见她这副样子,因而从梦中惊醒。下面码头上没有一个人,河水正在涨潮,这一切似乎都打消了她的疑虑。她朝周围瞧瞧,似乎在找往下走的路,至于她是否找对了路,我不知道,因为这以前和这以后,我对这一带都一无所知。我只是紧紧跟随着她。


    值得注意的是所有这些时候,她没有回头看一下。但现在她走路的姿势发生了很大变化,不再是呆呆地直往前走,两臂合抱在胸前了,在阴暗的拱顶中间她变得疯疯癫癫,张开了双臂,似乎这是两只翅膀,她正在飞向死亡。


    我们来到了码头上,她站住了。我也站住了。我看见她把手举到帽带上,立刻冲到前面,拦在她和河岸之间,用双手抱住了她的腰。我当时只觉得,她几乎差点把我一起淹死,但是她怎么也挣不脱我的手。


    直到那时,我头脑里一片混乱,想不出半句可以对她说的话,但是一接触到她,就像魔术似的,我恢复了天然的声音和感觉,甚至呼吸也舒畅了。


    “埃德森太太!”我说,“亲爱的!当心。你怎么迷了路,胡乱走到这么一个危险的地方来了?要知道,这一带是全伦敦最复杂的街道呢。毫无疑问,你一定是迷了路。这才走到了这种地方!真的,从没有人会到这儿来,只有我,那是为了叫煤炭,还有客厅里的少校,他是上这儿吸雪茄的!”——因为我看见那个好人已走近我们身边,假装要吸雪茄似的。


    “嗯,嗯哼!”少校在咳嗽。


    “我的老天爷,”我说,“怎么,他在这儿!”


    “哈啰!谁在那儿?”少校说,像军官在喊话。


    “哎哟!”我说,“难道大家都给搞糊涂了不成?杰克曼少校,你连我也不认识了吗?”


    “哈啰!”少校说。“谁在叫杰米·杰克曼?”(我没料到他喘气喘得这么厉害,像快窒息似的。)


    “少校,埃德森太太在这儿,”我说,“她有些头痛,出来凉快凉快,迷了路,不知怎么办,正好我到这儿给煤炭店的信箱留张条子,叫他们送煤炭,你也正好来这儿吸雪茄,要不,天知道她怎么回家呢!亲爱的,说实话,你身体不太好,”我对她道,“不该独自出门,走这么一半远也不行。噢,少校,我相信,你一定愿意扶她回家,”我对他说,“哪怕她把整个身子都靠在你胳臂上,你也不在乎。”就这样,我们一边一个把她扶回了家。


    她浑身冷得瑟瑟发抖,直到我把她搀上了床才好一些;天光发白以前,她始终握住我的手,唉声叹气:“唉,这没良心的,没良心的,没良心的!”但是最后我垂下头,假装困倦得睡熟了,我听得这可怜的小东西发出了那么动人、那么谦卑的感谢声,庆幸自己终于得救了,从投河自尽的疯狂行动中得救了;这时我扑在床单上,一定把眼睛都哭肿了,但我相信现在她没事了。


    第二天她疲倦极了,一直睡着,这使我和少校有足够的时间作了一些小小的安排,等她一醒,我就尽可能温柔地对她说:


    “埃德森太太,亲爱的,在埃德森先生付给我这续租的六个月房租时……”


    她吃了一惊,我觉得她的大眼睛在瞧我,但我只管往下说,一边做着针线活儿。


    “……我记不清楚,我有没有在收据上记明日期。你能让我看一下吗?”


    她把冰凉的手按在我的手上,一眼不眨地望着我,我不得不从针线活上抬起了头,幸好我已采取预防措施,戴上了眼镜。


    “我没见到什么收据,”她说。


    “噢!不过我给过他收据,”我漫不经心地说。“这没多大关系。收据只是收据罢了。”


    从那时起,只要我的手空着,她就要握住它,不过这大多只是我给她念书的时候,因为不用说,她和我都有不少针线活要干,尽管我自以为干得不坏,其实我们对这类小玩意儿都不太熟练。我给她念的东西,她虽然都愿听,我还是觉得,除了“登山训众” [4] 以外,她感兴趣的只是耶稣对我们可怜的女人的亲切同情、他年轻的一生和他的母亲如何为他自豪如何在心中珍藏着他的教诲等等。她的眼睛总是流露出感激的目光,在我长眠以前,这是永远不会从我眼前消失的;有时我毫不在意地瞧她一眼,我遇到的也总是这种目光。她常常让我吻她那颤抖的嘴唇,那副神气完全像一个温柔而伤心的孩子,不像我所能想象的任何大人。


    有一次,这可怜的嘴唇哆嗦得这么厉害,眼泪在潸潸而下,我意识到她要向我倾诉她的全部忧伤了,于是赶紧握住她的双手,说道:


    “不,亲爱的,现在别讲,最好现在不要开口。还是等一下吧,等过了这段时间,你身体复元以后,你要讲什么就讲什么。这么说定了,好吗?”


    我们的手仍握在一起,她不断点头,然后举起我的手,把它们按到嘴唇和胸口上。


    “只是现在你告诉我,亲爱的,”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人?”


    她疑问似地瞧着我:“什么人?”


    “我可以去找的什么人?”


    她摇摇头。


    “你一个亲人也没有吗?”


    她摇摇头。


    “好吧,我并不需要什么人。现在你别再想它,随它去吧。”


    过了一个星期多一些——因为这时离我们在一起已很久了——我在她床边俯下身子,让耳朵靠近她的嘴唇,一会儿听听她的呼吸,一会儿看看她脸上有没有生命的迹象。最后迹象以庄严的方式出现了——不是一闪而过,是一缕淡淡的、苍白的光极慢极慢地来到了脸上。


    她的嘴唇在翕动,但没有一点声音,我看出她是在问:


    “这是死吗?”


    于是我说:


    “可怜的人,可怜的人,我想这是的。”


    我发觉她似乎要我帮她移动虚弱的右手,我拿起这手,放在她胸口,然后把她另一只手按在它上面,她做了一次长长的祈祷,我也与她一起祈祷,尽管没有一点声音。然后我把包在襁褓中的婴孩从她身边抱起,说道:


    “亲爱的,这是上帝赐给一个没有孩子的老妇人的。这是注定要由我扶养的。”


    哆嗦的嘴唇最后一次伸向我的脸,我亲切地吻了它。


    “放心,亲爱的,”我说。“愿上帝保佑我们!保佑我和少校。”


    我不知怎么说才好,但我看到她的灵魂在发光,在跳跃,它自由了,从那感激的目光中飞走了。


    这就是这件事的全部经过,亲爱的,因此我们用他的教父少校的名字叫他杰米,又用我的姓咧咧破作了他的姓。我相信,任何公寓没有过这么活泼可爱的孩子,任何祖母也没有过这么好的孙儿承欢膝下。他一向听话,你对他说什么,他便记在心上(大体如此),你心里不高兴,他便来哄你,使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欢乐的色彩。只有一次他惹了事,那时他已长大,不小心把帽子掉在沃泽纳姆家门口的草坪上,那家人家却不肯捡还给他。我一听便火了,立刻戴上最好的帽子和手套,拿了阳伞,携着孩子的手,走到那儿说道:“沃泽纳姆小姐,我从来不想踏进你的门槛,但是你必须立刻把我孙儿的帽子还给我,英国的法律保护私有财产,不论要花多大代价,我必须使这规定在你我之间最终得到实现。”她的脸上露出了嘲笑,我必须说,这使我顿时觉得两把钥匙的传说并非毫无根据,但是这也可能是误会,如果这样,那么我愿意存而不论,相信沃泽纳姆小姐是无辜的。就在这时,她按了铃,说道:“简恩,是不是有个野孩子的破帽子掉在我们的草地上?”我说:“沃泽纳姆小姐,在你的使女回答这个问题以前,你必须允许我当面通知你,我的孙儿不是野孩子,他也从来不戴破帽子。事实上,”我又说,“沃泽纳姆小姐,我完全敢说,我孙儿的帽子比你自己的帽子还新一点。”我毫不客气回敬了她,因为她帽子上用的是最普通的机器制造的花边,而且已经褪了颜色,破了,但这是她自己不讲理,惹起了我的火气。沃泽纳姆小姐涨红了脸,说道:“简恩,你听到我的问题没有?是不是有个孩子把帽子掉在我们的草地上了?”简恩答道:“是的,小姐,我想我是看到有这么一件破东西掉在那儿。”沃泽纳姆小姐说:“那么,请这些外人出去,然后把那分文不值的东西丢出我们的草坪。”但是我的孩子听了可不服气,他本来一直瞪着沃泽纳姆小姐,这时把眼睛睁得更大了,还扬起小眉毛,噘起小嘴巴,把胖胖的大腿伸开,举起圆鼓鼓的小拳头,在空中一个接一个画圆圈,像在转磨咖啡豆的小碾磨,同时朝着她嚷道:“你对我的奶奶这么凶,我要揍你的狗头!”沃泽纳姆小姐露出轻蔑的脸色,俯视着这个小东西,说道:“嘿!这还不是野孩子!真是!”我不禁哈哈大笑,说道:“沃泽纳姆小姐,如果你看了这场面不舒服,这只能怪你自己,再见。杰米,跟奶奶回去。”尽管他的帽子像从水龙头中突然喷出来似的,飞到了街上,我还是非常得意,回家时一路上笑个不住,这都亏了我亲爱的孩子。


    杰米和我,还有少校,常常一起玩坐马车旅行的游戏,我们的马车在灯光之间冲破黑暗行驶过多少英里,简直已无法计算。杰米坐的是少校的包铜文具箱,它放在桌上,算是驾车座,我坐在安乐椅上,这算是车厢,少校是警卫员,拿着牛皮纸号角站在后面,这真是有趣极了。我告诉你,亲爱的,有时我在车厢内刚打一会儿盹,突然迷迷糊糊的发现灯光闪闪烁烁,据说已到了驿站,我听得小宝贝在赶马,少校在后面吹号角,大叫准备换马,我真仿佛是在我故世的丈夫非常熟悉的北方古老的驿路上旅行。接着,我看到孩子和少校把衣服裹得紧紧的,跳下车子,在地上跺脚,让它们暖和一些,又从壁炉架上取下纸火柴匣,把它当酒杯喝啤酒,这时我相信少校玩得跟孩子一样高兴。赶车的还打开车门,看看坐在车厢内的我,说道:“到站啦,要休息一会吗,尊贵的太太?”


    有一次孩子走失了,我急得不知怎么才好,只有少校可以与我相比,他的痛苦不比我差一分一厘。那年他才五岁,午前十一点钟出门后,跑得无影无踪,直到夜里九点半还没一点消息。少校上《泰晤士报》编辑部登了寻人启事,但这在第二天才见报,那时孩子已被找到有二十四个小时了,不过这启事一直保存在我装薰衣草的抽屉里,作为他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报上的纪念。那天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我越等越焦急,少校也一样,警察局却若无其事,害得我们更加心神不定,尽管他们那么客气,叫我们放心,可是我得说他们非常固执,怎么也不肯相信他是给拐走的。“我们知道,太太,”那个警官说,走来安慰我,实际根本安慰不了。他处理过卡洛琳的案子,那时他还是警士,一开始他就提到了这事:“你不用担心,太太,他会像我的鼻子一样安全,就跟当初在你三楼的房间里那个小女人尽管对着我嚷嚷……”这个警官说,“我们知道,太太,孩子不是旧衣服,不是可以偷去以后再出售的。他会回到你的身边,太太。”“但是,我亲爱的好先生,”我说,攥紧双手,绞了一会,又握紧它们,“他是从没有过的好孩子呐!”“是的,太太,”警官说,“这点我们也知道,太太。问题在于他穿的衣服是不是值钱。”我说:“他穿的衣服不太值钱,先生,因为他当时只是在做游戏,但他是最可爱的孩子……”“得啦,太太,”警官说,“他会回到你身边的,太太。哪怕他穿着最考究的衣服,也没有危险,大不了给菜叶裹着,丢在小巷子里冻得发抖罢了。”他的话像一把把匕首刺在我的心上,我和少校整天坐立不安,像发疯似地跑进跑出,最后,少校夜里上《泰晤士报》编辑部去了回来,大叫大喊冲进我的房间,抓住我的手,擦着眼睛说道:“好消息,好消息,我回来时,一个便衣警官正走上台阶……你别激动,安静一点……杰米找到了。”结果我昏倒了,等我苏醒后,我搂住了便衣警官的脚,可他满不在乎,把棕色连鬓胡子翘得高高的,好像在打量我这小屋子里的家具,要给它们开清单拍卖似的。我说:“谢谢你,先生,我的小宝贝在哪儿哟?”他说:“在肯辛顿警察所。”我一听愣住了,倒在他的脚下,想到这个天真的小家伙跟杀人犯一起待在牢房里,心都碎了,但他补充道:“他在学猴子呢。”我以为他在讲什么切口,便道:“先生,请你解释一下,让慈爱的祖母知道什么叫‘学猴子’!”他说:“他戴上了铁皮帽子,又怕戴不牢,用带子绕过下巴缚住,把一张圆桌当十字路口,在那儿扫街,就差没拔出军刀来吓人罢了。”我这才明白一切,对他千谢万谢,然后我与少校跟他坐车赶往肯辛顿,只见我们的孩子舒舒服服躺在烧旺的火炉前面,原来他玩得高兴,倒在一只小手风琴上睡熟了,这手风琴只有熨斗大小,看来是从什么小家伙那儿没收的,现在蒙他们好意,借给我的孩子作了床铺。


    亲爱的,少校对孩子实行的那套教学方法,是值得报告王上、贵族院和众议院的,那样,他保险可以名利双收(我们朋友之间谈谈)。至于我,我认为这增进了杰米的知识,尽管那时他还是个小不点儿的孩子,如果站在桌子另一边,你要看他,不能从桌子上面看,只能从桌子底下看,这才看得到他披着他母亲那种金黄色鬈发站在对面。少校开始他的教学活动时,对我说:


    “咧咧破太太,我要把我们的孩子培养成一个算术大王。”


    “少校,”我说,“你别吓唬我,这可能给我的小宝贝造成无法治愈的创伤,叫你一辈子也不能宽恕自己。”


    “太太,”少校说,“我生平的第一憾事,是那天没有把擦靴子的海绵捅进那个流氓的喉咙……”


    “哎哟!请你别说啦,”我阻拦道,“让他在没有海绵的情况下自己良心发现吧。”


    “……我是说那是我的第一憾事,太太,”少校道,“但是如果我不能使那个聪明的头脑及早得到培养,这会成为我的第二憾事,叫我这儿,”他拍了拍胸口,“永远感到难过。但是,太太,你放心,”少校又道,伸出了一个食指,“我的教学方法是建立在快乐的原则上的。”


    “少校,”我说,“我愿意对你开诚布公,坦率告诉你,我一旦发现我的可爱孩子胃口不好,这就是算术害苦了他,我得马上通知你停止教学。还有,如果我发现这些算术使他头脑发涨,或者妨碍了他的正常消化功能,或者造成他的双腿发软、精神不振之类,我也得要求你同样办理;但是少校,你是聪明人,见多识广,你爱这个孩子,又是他的教父,如果你觉得有把握,想试试,那就试试吧。”


    “讲得好,太太,”少校说,“不愧是艾玛·咧咧破讲的话。我的全部要求,太太,就是请你不要干涉,让我的教子和我单独准备一两个礼拜,我一定会使你大吃一惊;还有,这屋里的任何小用具,凡是目前不需要的,你都要允许我可以向厨房借用。”


    “向厨房借用,少校?”我说,担心他莫非想煮孩子不成。


    “向厨房借用,”少校说,笑了笑,有些扬扬得意,似乎人也变得高大了。


    这样,我答应了他。从此,在一段时间内,少校和亲爱的孩子常常关在一间屋子里,每次半小时,他们在干什么,我不知道,只听得他们有时谈话,有时大笑,有时杰米在拍手,喊数目,于是我对自己说:“他还没有受到伤害。”我也没在孩子身上任何部位发现任何不幸的迹象,这使我十分宽慰。最后,有一天,杰米给我送来了一张有趣的请帖,少校在请帖上端端正正写道:“两位杰米·杰克曼先生”(因为我们已把少校的姓也给了孩子)“恭请咧咧破太太于今晚五时正光临位在前厅的杰克曼学校,参观精彩的初等算术表演。”信不信由你,到了五时正,我走进前客厅,只见少校站在一张折面桌后面,桌子的两张折面都拉平了,上面铺了几张旧报纸,报纸上整整齐齐排列着从厨房拿来的一些东西。小家伙站在椅子上,红润的面颊亮亮的,眼睛闪闪发光,像两颗大钻石。


    “现在,奶奶,”孩子说,“请你坐下,不要碰这儿的任何人。”因为他的两颗大钻石发现,似乎我马上要把他搂在怀里了。


    “很好,先生,”我说,“我一定服从这些好朋友的安排。”于是我在一张为</a>我准备的安乐椅上坐下,笑得前仰后合的。


    这场表演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少校的行动快得像变戏法,他一件件报出用具的名称,说道:“三只长柄煮锅,一只意大利熨斗,一只手摇铃,一只长柄烤面包铁叉,一只豆蔻木锉,四个锅盖,一个香料匣,两只蛋杯,一块砧板,一共多少?”小家伙马上喊道:“十五,这边一共五个,那儿还有一块砧板。”说完便使劲拍手,伸出腿在椅子上跳舞!


    亲爱的,他和少校还把桌子、椅子、沙发、图画、壁炉、围栏、火钳、他们本人、我,还有猫、沃泽纳姆小姐头上的眼睛等等加在一起,同样算得又快又准确,每逢答出总数,红面颊、钻石眼睛的小家伙便拼命鼓掌,伸出腿在椅上跳舞。


    这是少校的骄傲!(“瞧,我这主意怎么样!”他用手遮在嘴上对我说。)


    然后他大声道:“现在我们开始下一种基本运算方法,它叫……”


    “减法!”杰米喊道。


    “对,”少校说。“我们这儿有一把长柄烤面包铁叉,一只没有切开的土豆,两个锅盖,一只蛋杯,一把木匙,两把烤肉叉,现在由于商业目的,需要从这中间减去一只鳁鱼烤架,一只小泡菜罐,两只柠檬,一只胡椒瓶,一只捉蟑螂器,一个餐具柜抽屉的把手,还有多少?”


    “长柄烤面包铁叉!”杰米喊道。


    “数目有多少?”少校说。


    “一!”杰米喊道。


    (“瞧这个孩子,太太!”少校又用手遮住嘴巴对我说。)


    然后少校继续道:


    “现在我们进行下一种基本运算方法,那是叫做……”


    “乘法,”杰米叫道。


    “对,”少校说。


    但是,亲爱的,他们怎么把十四根木柴乘两小块姜和一根涂猪油针,或者怎么把桌上所有的一切除以一只意大利熨斗和一只卧室用烛台,还剩一只柠檬等等,我不再详细讲了,这会把我弄得晕头转向,就跟当时一样。最后我说:“请原谅,现在我应该祝贺杰克曼教授,我想,这堂课可以下课了,我必须好好拥抱一下这位年轻的学生。”杰米一听,从他站的椅子上叫了起来:“奶奶,把你的手臂张开,我跳下来了!”于是我朝他伸开两臂,就像他可怜的年轻的妈妈临终时我向她敞开忧郁的心灵一样,接着他从椅上一跃而下,跳进了我的怀抱,我们拥抱了好久。少校那副得意的神气,简直超过了任何骄傲的孔雀,他又用手搭在嘴边对我说道:“太太,你不必告诉他,”(当然不必,因为少校的声音响得谁都听得见)“他是一个了不起的孩子!”


    就这样,杰米逐渐长大,进了走读学校,同时继续接受少校的指导。夏天的日子那么长,我们很愉快,冬天的日子那么短,我们也很愉快,整个公寓喜气洋洋,不仅生意兴隆,住户不少,还好像哪怕有加倍的房屋也不够似的。然而我不得不承认,有一件心酸而严峻的事正在到来。一天我对少校说道:


    “少校,你知道我要对你说什么。我们的孩子必须上寄宿学校啦。”


    看到少校垂头丧气,我也很伤心,我真心同情这个心地善良的人。


    “是的,少校,”我说,“虽然房客们喜欢他就像喜欢你一样,虽然他对你和我意味着什么,只有你和我心里明白,然而事物总是这样,生活中的悲欢离合也是难免的,我们必须与小宝贝暂时分开了。”


    尽管我讲得这么勇敢,我看到的少校成了两个,壁炉成了六七个,当可怜的少校把一只精致光亮的靴子搁到围栏上,把胳膊肘搭在膝上,用手支着头,慢慢摇动身子的时候,我心里难过极了。


    “但是,”我清清嗓子说道,“少校,你已教会了他不少东西——他有你这么好的启蒙老师呢——他进了学校开头不会很吃力。而且他这么聪明,马上就会名列前茅的。”


    “他是一个出色的孩子,在世上找不到第二个,”少校说,鼻子呼噜响了一声。


    “你说得对,少校,我们不能光为自己着想,不能拖他的后腿,妨碍他成为有用的人才,不论他将来做什么,说不定都会取得杰出的成就呢,少校,是不是?等我的一生结束之后,我所有的小小积蓄都是他的(他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们必须使他成为一个聪明的人,善良的人,是不是,少校?”


    “太太,”少校站起来说,“杰米·杰克曼长成大孩子啦,我却没有意识到,你使我感到惭愧。你讲得完全对,太太。你的话简单明了,不容反驳。如果你不计较,我想去散散步。”


    这样,少校走了,杰米留在家中,我把孩子叫到我这小房间里,让他站在椅边,我取出他母亲的几绺头发,拿在手中,与他作了亲切而严肃的谈话。我提醒我的宝贝,他现在已到了十岁,我谈了他应该怎样生活,把我同少校讲的话告诉了他,说明我们为什么必须接受这种离别,但这时我不得不住口了,因为我突然看到了那颤抖的嘴唇,这是我记得很清楚的,它使我回到了那个时候!但是他充沛的精力使他马上控制了自己,他含着眼泪,庄重地点点头,说道:“我明白,奶奶,我知道这是必要的,奶奶,往下讲吧,不必为我担心。”等我说完了我想说的一切,他把坚定明朗的脸转向我,用有些哽咽的声音说道:“奶奶,你会看到,我会成为一个你所满意的人,做一切你所要求和喜爱的事,除非我不能像你希望的那样长大成人——我想这是可能的,因为我也会死去。”然后他坐在我的身边,我便接着告诉他,那所学校名声很好,它在哪里,有多少学生,我听到他们在那儿做些什么游戏,以及假期有多长等等。他注意听着,听得很仔细,也很高兴。因此到了最后,他说道:“现在,亲爱的奶奶,让我跪在这个我经常祈祷的地方,把我的脸扑在你的衣服上,让我哭一会儿,因为你对我说来超过了父亲,超过了母亲,超过了一切兄弟姊妹和朋友!”他真的哭了,我也哭了,哭过以后我们才觉得好受多了。


    那次以后,他没有违背自己的诺言,一直很愉快,做好了准备,甚至当我和少校送他前往林肯郡时,他也兴致勃勃,比我们谁都快活。当然,他是很容易快活的,但是他确实很起劲,还使我们也忘记了忧郁,直到最后分手时,他才露出依依不舍的神色,说道:“奶奶,你不希望我真的毫不在乎吧?”我说:“是的,亲爱的,但愿不是这样!”他说:“这叫我很高兴!”说完便跑进屋子不见了。


    但是现在孩子离开了公寓,少校变得成天闷闷不乐。所有的房客都看到,少校有些萎靡不振。甚至他平时给人的高大印象,现在也几乎消失了,只有在擦靴子时,他还露出一丝怡然自得的神气,与从前没有两样。


    一天晚上,少校到我的小房间来喝一杯茶,吃一小块白脱吐司,看杰米最近的来信,这是那天下午刚送到的(送信的还是那个邮差,已过了中年,仍在跑这条路线)。这信使他精神振作了一些,于是我对少校说道:


    “少校,你不应该老是这么愁眉不展的。”


    少校摇摇头。“太太,”他说,深深叹了口气,“杰米·杰克曼长成大孩子啦,我却没有注意到。”


    “愁眉不展是不能使他重新变成孩子的,少校。”


    “亲爱的太太,”少校说,“难道不愁眉不展就可以使人越活越年轻吗?”


    发觉少校在这问题上占了上风,我把话岔到了别处。


    “十三年!十三年啊!许多房客来了又去了,但这十三年中你一直住在客厅里,少校。”


    “可不是!”少校说,有些兴奋。“真的,太太,我见过许许多多房客。”


    “我想,你跟大家都相处得很好吧?”


    “亲爱的太太,”少校说,“蒙他们看得起,都把我当做朋友,还往往对我很信任,这几乎成了一条规律——当然,正如一切规律一样,也有例外。”


    少校垂下了白发苍苍的头,摸摸黑胡子,重又陷入了忧郁,于是一个思想(它可能一直在我身边游荡,想物色一位主人)突然飞进了我这个老脑袋瓜子——请原谅我用这样的话。


    “这公寓的墙壁如果能讲话,一定有不少故事可讲,”我漫不经心似地说道——因为,亲爱的,对一个闷闷不乐的人是不宜直截了当提出这要求的。


    少校没有动弹,也没有开口,但是,亲爱的,他的肩膀说明他在听我的话,听得很仔细——确实,我发现他的肩膀抖动了一下。


    “我亲爱的孩子一向喜欢故事书,”我继续道,仿佛在自言自语,“我相信,这房子——他自己的家——可以写出一两篇故事,供他随时阅读。”


    少校的肩膀往下一沉,画了根弧线,头也从衬衫领圈上抬了起来。自从杰米去了学校以后,我还没看到少校的头在衬衫领圈上伸直过。


    “毫无疑问,亲爱的太太,”少校说,“在打纸牌的时候,在所谓觥筹交错——这是我年轻时的说法,那是杰米·杰克曼美好的日子——之际,我与你的房客们交谈过不少往事。”


    我回答道(我承认我有极深的用心,讲得十分婉转):“那么但愿我们的孩子也能听到它们!”


    “太太,你当真这么想吗?”少校问,终于全身一震,旋转身来。


    “为什么不,少校?”


    “太太,”少校说,卷起了一只袖口,“行,我把它们写下来。”


    “好!一言为定,”我说,乐得拍了一下手。“现在你有了摆脱忧郁的办法了,少校!”


    “在今天和我的假期——我是指亲爱的孩子的假期——到来以前,我就可以写下不少呢,”少校说,卷起了另一只袖口。


    “少校,你是一个聪明人,又见多识广,你一定可以写得很有趣。”


    “我明天就动手,”少校说,又显得像平时一样高大了。


    亲爱的,三天中少校成了另一个人,一星期后他又恢复了原样,他写了又写,写个不停,那支笔像护壁板后面的耗子,在纸上窸窸窣窣爬行,他有多少事可写,或者是不是打算编一部传奇,我无法告诉你,但他写的东西都放在小书橱左首的玻璃柜中,就在你背后,只要你把手伸进柜里,就能摸到,它们用线缝成了厚厚的几叠,文字明白流畅,连我这个不懂希腊文和希伯来文的老太婆也能看懂,如果你肯大声念一下,我将不胜感激。


    * * *


    [1] 19世纪上半叶,英国开始大造铁路,印刷商布雷德肖便印行火车时刻表,后来又发行《铁路导报》月刊,报导火车动态。


    [2] 指对应纳财产税的动产和不动产进行估价,房屋和公寓等往往便按照租金多少确定其价值,据以征税。


    [3] 法国著名童话作家查理·佩罗(1628—1703)的童话《睡美人》中的人物,她曾被魔法所害,睡了一百年。


    [4] 指耶稣登山训众,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5章。


    第二章


    客厅房客补充的几句话


    我很荣幸,能在这儿与大家谈谈,我名叫杰克曼。我认为,我能通过古往今来最杰出的孩子——他名叫杰米·杰克曼·咧咧破——通过我最高尚、最值得尊敬的朋友,居住在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米德尔塞克斯郡河滨大道诺福克街八十一号的艾玛·咧咧破太太,把我的名字传至后代,这是我无上的光荣。


    现在我要讲的不是我们那个异常杰出的亲切孩子在第一个圣诞节假期回到家中后,我们多么兴高采烈。这只要几句话就够了:他捧着两件优等奖品(数学和品行)飞进屋子,咧咧破太太和我热烈地拥抱了他,马上带他去看戏,三个人都看得兴致勃勃。


    我也不是为了歌颂善良而正直的女性中这位佼佼者——为了尊重她不求闻达的美好天性,我在这里只用缩写称呼她:艾·咧——的高尚品德,才加上这则记载,让它与那些故事(它们在重新放进咧咧破太太的小书橱左首的玻璃柜以前,曾给我们出类拔萃的杰出孩子带来了不少欢乐)放在一起。


    更不是为了让杰米·杰克曼这个名字原来的主人,那个靠养老金过活的无名小子,一度住在沃泽纳姆的公寓中(这是他的耻辱),后来又长期住在咧咧破太太的公寓中(这是他的光荣)的那个人,得以扬名天下。如果我的意识带有这种庸俗的趣味,那么这事实上就成了多余的工作,因为现在这名字的主人已是杰米·杰克曼·咧咧破了。


    不,我拿起这支拙劣的笔,是为我们异常杰出的孩子作一点小小的记载,我微不足道的能耐认为这可以为我亲爱的孩子的内心提供一幅小小的图画。等他长大后,这幅图画也许会博得他的一笑。


    在我们一起度过的所有圣诞节中,这第一个重新聚首的节日是最愉快的。除了在教堂的时间以外,杰米没安静过五分钟,我们一起坐在炉边时他要讲话,我们一起散步时他也要讲话,我们在炉边重又坐下时,他又要讲话,吃饭时他更是讲个不停,使这顿饭像他本人一样变得生气盎然。他年轻的心灵朝气蓬勃,欢乐从那源泉不断地涌流而出,灌溉着(如果我可以用这么强烈的表达方式的话)我无限尊敬的朋友和本文的作者杰·杰的生命。


    当时只有我们三个人。我们在我尊敬的朋友的小房间里吃饭,我们的欢乐是完美无缺的;在这屋里一切都显得精致、整齐和舒适,一切总那么完美。饭后,我们的孩子又坐到了他从前的矮凳子上,靠在我尊敬的朋友的膝边,他的热栗子和一杯红葡萄酒(那确实是最好的酒!)放在当桌子的椅子上,他的脸比盘子里的苹果更鲜艳。


    我们谈着我写的那些小东西,当时杰米已读过好几遍;于是我尊敬的朋友坐在椅上,抚摩着杰米的鬈发,这么说道:


    “杰米,你也属于这个公寓,而且你比那些房客与它的关系更加密切,因为你是在这儿出生的,这样,我想,应该增加一些你的故事。”


    杰米一听,眼睛闪闪发亮,答道:“奶奶,我也这么想。”


    他坐在那里瞧着炉火,然后笑了笑,似乎在向炉火使眼色,接着便用手臂抱住我尊敬的朋友的膝头,仰起神采奕奕的脸,说道:“奶奶,你想听一个孩子的故事吗?”


    “当然想,”我尊敬的朋友答道。


    “教父,你呢?”


    “当然想,”我也答道。


    “那么好吧,”杰米说,“我给你们讲一个。”


    这时,我们不容争议的杰出孩子显得沾沾自喜,想起自己即将扮演的新角色,不免又发出了音乐似的笑声。然后他又朝炉火看看,仿佛又向它使了个眼色,这才开始道:


    “从前有个时候,那时猪会喝酒,猴子会嚼烟草,那不是你的时代,也不是我的时代,但那不是造……”


    “瞧这孩子!”我尊敬的朋友喊道,“莫非他的头脑出了毛病?”


    “这是诗,奶奶,”杰米答道,不禁哈哈大笑。“我们学校里讲故事都是这么开头的。”


    “他叫我吃了一惊,少校,”我尊敬的朋友说道,用一只盘子当扇子扇个不住。“没想到他会这么信口胡诌!”


    “在那个特别的时代,奶奶和教父,有一个男孩子——告诉你们,那不是我。”


    “不是,不是,”我尊敬的朋友说,“不是你。少校,不是他,你明白吗?”


    “明白,明白,”我说。


    “他到拉特兰郡上了学……”


    “为什么不到林肯郡上学?”我尊敬的朋友说。


    “为什么?亲爱的老奶奶,因为那不是我,我才是到林肯郡上学的,对吗?”


    “哦,当然!”我尊敬的朋友说。“少校,那不是杰米,你明白吗?”


    “明白,明白,”我说。


    “好吧!”我们的孩子又往下讲,让自己坐得舒服了一些,愉快地笑笑(又向炉火使了个眼色),然后重又抬起头,望着咧咧破太太的脸,“他深深爱上了校长的女儿,这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她的眼睛是棕色的,她的头发也是棕色的,像最美丽的波浪,她的声音那么动人,她本人也那么动人,她的名字叫赛拉菲娜。”


    “杰米,你的校长的女儿名叫什么?”我尊敬的朋友问道。


    “波莉!”杰米答道,伸出食指对着她。“你又来了!你猜错啦!哈哈哈!”


    他和我尊敬的朋友都哈哈大笑,拥抱了一下,我们公认的杰出孩子又得意扬扬地讲下去:


    “好吧!就这样,他爱她。他想念她,梦见她,送给她桔子和干果,还恨不得送给她珠宝和钻石,可惜他口袋里的零用钱买不起这些东西。可是她的父亲……啊,他是个专制魔王!他不准孩子们乱说乱动,一个月要考试一次,成天上课,什么课都有,他是从书本上了解世界的一切的。这样,那个孩子……”


    “他难道没有名字吗?”我尊敬的朋友问。


    “没有,他没有名字,奶奶。哈哈!你又来了!你又猜错啦!”这以后,他们又哈哈大笑,又拥抱了一次,然后我们的孩子接着讲下去。


    “好吧!那个孩子,他在学校里有个朋友,与他一样大,他的名字(因为他凑巧有个名字)叫——让我想想看——叫宝宝。”


    “不叫鲍勃?”我尊敬的朋友问。


    “当然不是,”杰米说。“奶奶,为什么你要那么想?好吧!总之,这个朋友是全世界所有朋友中最聪明、最勇敢、最漂亮、最慷慨的一个,他爱上了赛拉菲娜的妹妹,赛拉菲娜的妹妹也爱他,这时他们都长大了。”


    “我的天哟!”我尊敬的朋友说道。“他们一下子就长大了。”


    “这时他们都长大了,”我们的孩子又说了一遍,乐得大笑不止,“于是宝宝和这个孩子骑上马,一起出门寻找幸运。他们的马是靠半卖半送得到的,这就是说,他们一共积蓄了七先令四便士,但这两匹马是阿拉伯种马,这些钱不够,只是卖马的人说,他可以半送半卖。好吧!这样,他们出外寻找幸运,最后回到了学校,他们的口袋里装满了金币,足够他们用一辈子。这样,他们上所有父母和朋友的家中,按了大门(不是后门)上的铃,门开了以后,他们宣布:‘这学校是灾难!每个学生应该无限期放假回家!’于是欢声雷动,然后他们吻了赛拉菲娜姊妹——当然是分别吻自己的爱人,不是吻别人的爱人——命令把专制魔王立刻囚禁。”


    “可怜的人!”我尊敬的朋友说。


    “立刻囚禁,奶奶,”杰米又说了一遍,尽量装出严厉的神气,可又忍俊不禁,哈哈大笑,“从此他每天只能吃学生吃的伙食,喝学生喝的桶装啤酒。然后他们为了两个婚礼作了准备,婚宴上有一篮篮食物、一瓶瓶酒,还有甜点、干果,还有邮票,什么都有。大家这么快活,甚至把专制魔王释放了,他也很快活。”


    “他们放了他,我很高兴,”我尊敬的朋友说,“因为他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责任。”


    “不对,他履行得太过分了!”杰米喊道。“好吧!于是那孩子骑上马,让新娘坐在他前面,飞也似地疾驰而去,最后来到一个地方,他的奶奶和教父便住在那儿——不过,告诉你们,这不是你们两人。”


    “不是,不是,”我们两人说。


    “他在那儿受到了热情的欢迎,他的黄金装满了那儿的食品柜和书橱,他把它们给了他的奶奶和教父,因为这是全世界对他最仁慈、最亲切的两个人。一天他们坐在那儿,黄金堆到了他们膝边,突然听得有人打门,这除了宝宝还会有谁?他也骑在马上,前面抱着他的新娘,他要来讲的只是,除了那个孩子、他的奶奶和他的教父住的屋子以外,他愿意用双倍的租金租下整个公寓,这样,他们可以永远住在一起,始终这么快活!他们便这么办了,永远不变!”


    “难道从没发生过争吵?”我尊敬的朋友问,这时杰米坐在她膝上,拥抱着她。


    “没有!他们谁也不会争吵。”


    “难道那些钱永远用不完吗?”


    “用不完!没有人会用完那么多的钱。”


    “难道一个人也没有变老吗?”


    “没有!那以后谁也没有变老。”


    “难道谁也没有死吗?”


    “没有,没有,奶奶!”我们亲爱的孩子喊道,把他的脸颊贴在她胸口,更紧地拥抱着她。“谁也不会死。”


    “啊,少校,少校!”我尊敬的朋友说,对我慈祥地笑笑,“这比我们的任何故事都好。让我们就用孩子的故事来结束吧,少校,因为这是所有故事中最好的故事!”


    遵照这位最优秀的妇女的要求,我尽我所能忠实地记下了一切,并在此向所有的人表示我最良好的祝愿。


    杰·杰克曼写于咧咧破太太公寓的客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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