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维特之烦恼

3个月前 作者: 莫洛亚
    人家说他那么易于动情,只要遇见一个中意的女予便想博取她的青睐。如果失败了,便把她画成图像;于是他的热情媳灭了。


    ——《画家弗拉·斐列卜·李比传》


    一 史德拉斯堡


    从佛朗克府来的驿车停在“精神客店”门口;一个德国学生卸下行装,午餐也不用,便象疯子一般跑向大教堂去了。这种行动使客店主人吃了一惊。寺塔的守卫们看他爬上塔去时也面面相觑,有些张皇。


    洛昂堡建筑的峻峭的线条周围,层层叠叠布满着三角形的屋顶。中午的阳光照在阿尔萨斯的平原上面,四野里尽是村落,森林,与葡萄园。这时候,每个村中的少女少妇都在出神。这幅风景于他不啻是一张新鲜的画,他的欲望已在上面勾勒出多少可能的与不的幸福。他一面眺望一面体味那期待未来的爱情时的幸福,甜蜜的,游离恍惚的期待啊。


    他以后常到这里来。塔顶的平台,高悬在教堂别部分的房屋之上,他立在上面就好象腾在空中一样。


    最初他觉得神迷目眩。幼时长期的疾病还遗下一种病态的感觉,使他怕空虚,怕喧嚣,怕黑暗。他想治好这种衰弱。


    这片广大的原野,在他心中原只是一张白纸,慢慢的可被人名与往事点缀起来了。此刻,他一眼望见萨凡纳,是韦朗领他去过的地方,他亦望见特罗森埃,那边有一条小径,通过美丽的草场,直达斯森埃。那里有一座乡间的牧师住宅,四周围着园子,墙上绕着茉莉花,屋子里住着可爱的弗莱特丽克·勃里洪。


    在天际,连绵的山岗后面,群堡的塔尖后面,阴云慢慢的集合拢来。这位大学</a>生的思想却凝注在三百尺下街头熙熙攘攘的渺小的人身上。他酷想参透他们的生命,那些表面上各不相关而实际却是神秘地连系着的生命,他酷想揭开大众的屋顶,窥视那些隐秘的奇异的行为,唯有从这行为上才能了解人类。他前夜在傀儡剧场看过上演浮士德的神话。他仰望着在钟楼顶上驰骋的黑云,仿佛浮士德突然在空中飞过,使他出神了。“我?假使魔鬼以权势、财宝、女人的代价要我订如浮士德般的约,我签字不签字呢?”经过了一番坦白的简短的考虑之后,他对自己说:“可以为了求知而签约,但不能为了占有世界……好奇心太强了啊,朋友。”


    下雨了,他走下狭窄的螺旋式的梯子。他想:“写一部浮士德么?已经有好几部了……但史比哀斯,虔敬的维特曼等都是些庸俗的作家。他们的浮士德是一个粗俗的恶棍,是他的卑鄙无耻把他罚入地狱的……魔鬼上了当;但他始终没有放过浮士德……我的浮士德么?……那将更伟大,象希腊神话中帕罗曼德一流的人物……被神明谴责么?是的,或许要如此,但至少是为胆敢窃取神明的秘密之故。”


    寺里的花玻璃窗映出一道阴沉柔和的光。几个女人跪在黑暗中祈祷。大风琴发出模糊的呜咽声,好似一只温柔的手在琴上抚弄。歌德望着穹窿。平时他在一株美丽的树木前面,常会觉得自己和树木融合为一,参透它的妙处。他的思想如树脂一般升到树枝,流入树叶,发为花朵,结为果实。教堂里莪特式的弧形拱梁,使他想起同样茂密同样雄伟的组织。


    “有如自然界的产物那样,此世的一切都有存在的意义,一切都和总体相配……一个人真想写几部如大教堂般伟大的大著……啊!要是你能把你所感的表白出来,要是你能把胸中洋溢着的热情在纸上宣泄出来……”


    只要他深思自省,他便在自身中发见整个的世界。他不久之前才发见莎士比亚;他对他于钦</a>佩之中含有几分估量敌手的心思。怎见得他将来不是德国的莎士比亚呢?他有这等魄力;他自己很明白,但怎样抓住它呢?这活泼泼的力量,给它怎样的一种形式才好呢?他渴望能有一天,把握定了他的情感,把它固定了,如教堂里这些巍峨雄伟的天顶般屹立云霄。也许从前的建筑家,在真正的大寺未实现前,也曾对着梦想中的大寺踌躇怅惆过来。


    要有一个题目么?题目多着呢。哥兹·特·倍利钦根骑士的故事……浮士德……还有日耳曼民间的牧歌,可用希腊诗人丹沃克列德式的特格,但将是非常现代的东西。再不是写一部摩罕默德……写一部帕罗曼德……不是么?一切使他可和世界挑战的题目都是好的。用波澜壮阔的局面,把自己当模型,描画出种种英雄;再用他内心的气息度与他们,赋与生命,这种巨人的事业一些也不使他害怕……或者还可写一部凯撒……他的一生简直不够使他实现那么多的计划。他的老师赫特说过他有如“空自忙乱的飞鸟”。但必得多少的意象,多少的情操,生活过千万人的生活,才能充实这些美妙而空洞的轮廓。他常常说:“目前什么都不要,但愿将来什么都成功。”


    目前什么都不要……即是做可爱的弗莱特丽克的丈夫也不要么?不,连这个也不要。


    他想象弗莱特丽克伤心哭泣的样子。他种种的行为都曾令人相信他定会娶她,她的父亲勃里洪牧师也待他如儿子一般,在这种情形之下,他难道真有离开她的权利么?“权利?在爱情中也有什么权利么?而且这桩艳遇给予她的愉快绝对不减于我!弗莱特丽克岂非一向懂得弗朗克府歌德参议的儿子决不会娶一个美丽的乡下姑娘么?我的父亲会有答应这件婚事的一天么?她一朝处在全然不同的社会里时也会幸福么?”


    ——诡辩啊!即使你要欺弄人,至少得坦坦白白的欺弄。歌德参议的儿子不见得强过牧师的女儿。我的母亲比弗莱特丽克的母亲还要穷苦。至于我和她所处的社会之不同,那么,上年冬天,她在史德拉斯堡几个世家的光滑的地板上跳舞时,不是挺可爱的么?


    ——说得对啊,但怎么办呢?我不愿……不,我不愿……娶她,无异把自己限制得渺小。人生的第一要义,在于发展自己所有的一切,所能成就的一切。我,我将永远保持我歌德的面目。当我说出我自己的名字时,我是把自己的一切都包括在内的。我的长处,我的短处,一切都是善的,自然的。我爱弗莱特丽克也并没错,因为我那时感到要爱她。假使一朝觉得需要避开她,把我自己洗刷一下,那么我仍旧是歌德。我如此这般的做,便是理应如此这般的。


    这时候,他想象弗莱特丽克哭倒在路旁,他骑着马慢慢走远,低着头回也不敢回一下。“这倒是浮士德中出色的一幕!”他想。


    二 惠兹拉


    一纸盖着红印的文凭使大学生获得了律师的资格。被弃的弗莱特丽克哭了。歌德博士的马急急奔向佛朗克府。心中虽然怀着剧烈的内疚。溜冰与念哲学书倒是有效的解脱方法。到了春天,歌德参议觉得为完成儿子的法学研究起见,免不得叫他到惠兹拉帝国法院去实习一遭。


    在惠兹拉,除了这个空撑场面与贪污卑下的庞大的司法机关之外,还有德国几个主要君侯所设的使馆,在这省城中造成一个清闲快乐的小社会。歌德一到王子旅店,发见满座都是兴高彩烈的青年随员与秘书。在初次的谈话里面,他觉得他们的思想正与自己的思想一般无二。


    那时欧洲的智识阶级正经历着一个烦闷时期。各国的君王坐享太平已经有九年了;陈旧的政体还有相当的力量,使革命一时无从爆发;青年的狂热和社会的消沉对比之下,产生了一种烦躁厌恶的情绪,那是每个过渡时代的常有的忧郁人们统称之为世纪病。惠兹拉一般青年随员,如所有同年龄的人一样,免不了感染这种苦闷。他们沉浸在书籍里,在卢梭与赫特的著作中搜寻思想的指示,在没有找到之前的惶惑的心境中,他们拼命喝酒。


    和他们相似可又高过他们的歌德,很讨他们欢喜。和他们一样,他说话之间总离不了“自然……尊重自然……依照自然而生活……”一类的话头。因为“自然”是那时的口诀,有如那时以前的理智,那时以后的自由、真诚、强杈等等。但在歌德心中自然不只是一个名辞;他生活于其中,融化于其中,他自愿在自然前面放弃一切。当他的新交,那些外交官与文学鉴赏家们把自己幽闭在办公室里,装做至少还在工作的时光,歌德竟明白表示瞧不起帝国法院,表示他定要在荷马与邦达尔的著作中研究公法,他每天早上挟着一册书,走到惠兹拉的美丽的乡下去。春光是那样的明媚。在田野与草地中,树木仿佛是大束的红花白花。在一条小溪旁边,歌德躺在蔓长的草里,在无数的小植物中,在细小的虫蚁中,在蔚篮的天色下面忘记了自己。自从在史德拉斯堡烦闷之后,在佛朗克府惶惑悔恨之后,他觉得心中展开一片清明的境界,激起一种狂热的情绪。


    他打开荷马的集子,故事中合于近代的富于人间性的成分使他非常爱好。他眼前所见在喷泉旁边的少女,便好象纽西佳与她的伴侣。客店大厨房里煮成的炙肉与小豌豆,就无异潘纳洛帕的厨房与求婚者的筵席。人物没有改变;书中的英雄并非僵死的石像,他们有血肉之体,有臃肿活动的手。如于里斯神—般,我们亦乘着一只破舟在大海中飘流,靠近无底的深渊,逃不出天神的掌握。当一个人躺在地下,枕着柔软的绿草,凝视着无垠的青天的时候,这一切显得多么可怕,又是多么可爱。


    晚上,在王子旅店的圆桌周围,听歌德博士讲述他白天的发见,从此成为一件顶有趣的事。有时是一首邦达尔的诗,有时是他着意描写下来的一所乡村教堂,有时是某村广场上的几棵菩提树,一群孩子,一个美丽的农家妇。他有一种天才,能在他的叙述中间灌输入几乎是天真的热情,使最琐屑的事情也富有风趣。他一进门,室内立刻生气蓬勃起来。要是换了别人,这等古怪有力的谈话一定不能为大家接受,但对他如潮水一般涌出来的谈吐,怎么抗拒得了呢?怎么能不佩服他的力量呢?“啊,歌德,这些青年中有一个对他说,教人怎能不爱你呢?”


    不久,惠兹拉地方所有的人士都渴望要结识他。唯有两个青年秘书,虽然也没有结婚,却不和圆桌周围的人混在一起。一个是勃仑斯维克使馆里的耶罗撒拉,挺漂亮的青年,眼睛是篮的,又温柔又忧郁。人家说他的孤独,是因为他对于某同僚夫人的爱遭受打击之故。他访问过两次歌德,他的悲观的言论倒很使歌德动情。但耶罗撒拉的性情太深藏了,不能结成真正的朋友。


    另一个孤独者是哈诺佛使馆的秘书,名叫凯斯奈。他的同僚们提起他时总称之为“未婚夫”。实在他被认为已和当地的一个少女订过婚。他为人极是正经,故虽然很年轻,上司已把什么重大的责任交托他了。他的不参加王子旅店的聚餐也是因为不得空闲之故。最初,凯斯奈听了外交界中优秀分子称誉那位新到的人物的说话不免有些反感。但有一天,当他和一个朋友在乡间散步时,看见歌德坐在树下。两人立刻作了一次深刻的谈话,会见了二三次以后,凯斯奈自己也承认遇到了一个非常的人物。


    受着周围的人的崇拜,解脱了一切世俗的与校课的拘束,春天又是那么美妙,歌德幸福了。有时,他的热情中间渗入一种闪电似的情绪,宛似一阵轻柔的涟波,漾过沈静的湖面……弗莱特丽克么?……不,在他温和宁静的思想上掠过的倒并不是这个念头。这又是一种烦躁的期望。如往日站在大寺顶上眺望阿尔萨斯一样,他爬上山岗远嘱惠兹拉。“我也还有一天,会在打开一个人家的门的时候快乐得颤抖么?……我还能在读着一节诗的时候马上联想起某个脸影么?……在昏黄的月夜离别一个女子的时候,我能不能就感到黑夜太长,黎明太远么?……是啊,这一切都会来到,我觉得……可是弗莱特丽克……”


    他记起一段往事:“当我幼年的时候,我种过一株樱桃树,看它慢慢长大,觉得说不出的快乐。初春的霜把嫩芽打坏了,我不得不再等一年才看到树上有成熟的櫻桃。可是鸟儿来琢食了,接着一个馋嘴的邻人又来偸摘……但若我再能有一个园子的话,我还是要种一株櫻桃树。”


    歌德博士便是这样的在群花怒放的树下散步,完全被这期望中的爱情激动了;谁是他的新爱呢?只有这一点他不知道。


    三 舞会


    各使馆的青年们,惯在美好的节季里举行乡村舞会。大家齐集在村中一家客店里。有些骑着马来,有些带着惠兹拉的舞伴坐车来。当歌德第一次被邀加入这个节会时,大家商妥要他陪着两个姑娘去接夏绿蒂·蒲夫,人家简称为绿蒂的那位小姐。


    她是端东兹善会主事蒲夫老先生的女儿,住着会里的房子,那是一所可爱的白庄。歌德独自下车,走过石框的门,穿过一个颇有贵族气概的院子,找不到一个人影,他便走进屋里去了。


    一个青年的姑娘站在一群孩子中间给他们分烤面包。这是一个黄发蓝眼的女郎,脸上的线条并不匀正;在严厉的批评家看来或者不会觉得她美。但一个男人终生追求着的女性典型,往往为了说不出的理由只觉得他的那一类才能感动他。使歌德动情的,却是一种朴素的妩媚,日常生活中的轻倩的姿态。史德拉斯堡的弗莱特丽克已是一个田园女神了。这童贞活泼的女子模型,或者他早已在纽西佳,那个公主,那个洗衣女郎身上识得了。


    夏绿蒂一路的谈话,对于自然的感觉,在舞会中表现的天真的欢乐,阵雨中会用小玩意给朋友们消遣的本领,竟征服了博士的心。他认为半月以来他所爱慕的女子,现在是毫无疑问的找到了,他非常快乐。


    绿蒂,她亦看到自己很讨他欢喜。她也因之觉得很愉快。她听朋友们讲起这个神奇的天才已有一个月了。于是她使出唯有贞洁女子才有的那种卖弄风情的手段,也就是很危险的手段。


    凯斯奈平时总比别人忙碌,他很细心,每封信都要起稿子,凡是寄往哈诺佛的文件,必得全部由他过目签名。他必要夜间很晚的时候方才骑了马来与朋友们会齐;从他的和少女的态度上面,歌德明白大家所说的未婚妻就是夏绿蒂·蒲夫。这桩发见使他非常失望,但他颇有自主力,仍旧毫不介意的跳舞,作乐,替大家助兴。


    散会时天已破晓。歌德默默地送三个伴侣回去,穿过晓雾溟蒙的森林与雨后清新的田野。唯有他和夏绿蒂没有入睡。


    ——我请你,她和他说,不要为了我而拘束。


    ——只要你这对眼睛张开着,他望着她答道,我便不能阖眼。


    此后两人再没有一句话说。当歌德欠伸之间触着她温暖的滕盖时,他觉得这轻微的接触給他一种最强烈的快感。晨光的美,同伴酣睡的憨态,两人同感的愉快,造成一片甜蜜的心心相印的境界。


    “我爱她了,歌德想道,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怎样会这样的呢?这时候,在斯森埃……那么?……一支情苗祜萎了,另一支又开花了。自然界的运行便是这样……但她是凯斯奈的未婚妻,我能有什么希望呢?……我需要希望么?……再去看她,看她在家和孩子们的生活,和她谈话,听她欢笑……这已够了……什么结果?那又谁知道?而且为何要预先打算一件行为的结果呢?……一个人应当如溪水的流动一般生活下去。”


    慈善会里的人还在暗淡的晨光里酣睡;等到他们的车子停下时,歌德已完全沉浸在幸福里了。


    四 夏绿蒂


    到了明天,他去问候纽西佳,承识了阿尔西奴斯。蒲夫老先生才鳏居一年;膝下有十一个孩子,都在绿蒂温柔果敢的管治之下。歌德在初次访问时便博得老人与孩子们的欢心。他讲故事,发明新鲜的玩意。他的举动谈吐,都有几分青年的动人的魔力,叫人摆脱不得。


    他临走的时候,全伙的小朋友要求他快些再来。绿蒂的微微一笑,表示她赞成这个邀请。明天,歌德又去了。办公室里什么事情也绊不住他,唯有在绿蒂面前他才快活,他决不放弃现存的幸福,早晚都在绿蒂家。不上几天,他已做了他们的常客。


    夏绿蒂的生活,看来真是可爱。她的美点,正与歌德当年在弗莱特丽克身上那么爱好的一般无二:处理家事的时候,目的虽很实际,轻快潇洒的态度却怪有诗意。她整天操作,为年幼的孩子洗脸,穿衣,逗他们玩耍,同时监督大孩子的功课,老是很善意很谦和的样子。她领歌德到园里采果子,吩咐他剥豆壳或拣黄豆,黄昏时,整个家庭齐集在客厅里,她呢,叫歌德教古琴;夏绿蒂从来不让一个朋友闲着不做些有用的事。


    绿蒂并非一个感伤的女子。她感觉灵敏,但没有余暇玩弄她的情操,且也没有这种欲望。她和歌德的谈话是有趣的,严肃的。他和她谈起他的生活,思想,有时也谈到荷马与莎士比亚。她相当的聪明,对于依恋着她日常生活的伴侣,颇能赏识他的才具。她觉得他的谈话都带着感情,或许竟是爱情,她很愉快,但并不慌乱。她知道自己的心很镇静。


    “夫婚夫”,他,却有些悲哀。他因为忠于外交官的职务,几乎整天不能分身。他来到绿蒂家,或是看见歌德在平台上坐在绿蒂脚下帮她理绒线,或是看见他们在园里挑选花朵。他们热诚的欢迎他,立刻和他继续已经开始的谈话,从来不因他的来到而羞怯怯的打断话头。可是凯斯奈猜到歌德一定不大高兴见到他。即是他自己,也更爱和夏绿蒂单独相处,但歌德自以为是常客,并不急于动身。因为两人都很贤明,都很有教育,故一些不露出难堪的情绪,但大家知道应当怎样的自处。


    凯斯奈因为谦虚的缘故,更加来得着慌。他非常佩服他的情敌;觉得他很美,很有才智。最糟糕的是歌德很清闲,能在那些永远孤独的人身旁替他们排遣愁闷,这确是一种优势。


    如果他能识得对手的心肠,他或者可以放心得多。从第一次相遇时起,歌德便知绿蒂不会爱他。象她那般性格的女人决不会因了一个歌德而牺牲凯斯奈。他有把握讨她欢喜,这已经了不起了。此外他能有什么要求呢?结婚么?不消说这是极可靠的幸福。但这种幸福他并不羡慕。不,现在这样,他已满足了。坐在她脚下,看她和兄弟们玩;他替她当了什么差事,或说了一句讨她欢喜的话时,希望她嫣然一笑;当他恭维她的说话过于直率时受着她抚摩般的轻轻一击:他在这种单调狭隘的生活中十二分的心满意足。


    春天很暖和;大家在园子里过活。纯洁恬静的爱情故事,在歌德的日记里好似短篇的牧歌。他在建造了。当然不是大教堂式的建筑,但是矗立在美丽的郊野中的希腊庙堂。这些能有什么成就呢?他懒得想。他慢慢地把自己的行为当做自然的现象。


    黄昏渐渐有了妙景。凯斯奈来到时,三人同去坐在平台上,一直讲到很晚的时光。有时,遇着月夜,他们便在田间与果园中散步。他们的交情已到了知己的程度,谈话格外有味。他们什么都谈,抱着互相尊重互相敬爱的态度,唯其如此,他们才能领受一种天真的乐趣。


    三人之中谈话最多的是歌德。凯斯奈和绿蒂就爱鉴赏这副精明犀利的头脑。他讲他佛朗克府的朋友的故事,克勒当堡小姐啊,曼兹博士啊,那是一个古怪的家伙,眼光那么狡猾,谈吐那么迷人,老是在神秘的书中寻求解决。他说他自己曾和他一起念过炼丹术的书,把宇宙之间装满了空气神,水神,火神。他又说他对于虔诚派崇拜过很久。他觉得这一派的信徒,比较最能容受一种不讲究礼拜而侧重内心修养的宗教。后来他亦厌倦了,说:“那些人都是不大聪明的庸材,以为世界上只有宗教,因为他们除了宗教以外什么也不知道。他们非常顽固偏执;定要把别人的鼻子捏成如他们自己的一般模样。”


    歌德认为说神明在人身外这种概念,决不是真理。“相信神明永远在自己身旁,真是多么麻烦!为我,这将如普鲁士王老是跟住我一样了!”


    女人欢喜的话题,除了爱情之外,便要数到宗教了。绿蒂对于这些谈话,听得非常有味。


    歌德与凯斯奈把绿蒂送回家后,往往还要在惠兹拉静寂的街上徘徊很久。阴森的黑影被皎白的月光冲破了。清晨两点钟的时候,歌德高踞在墙上念着激昂慷慨的诗句。有时他们听到蹀躞的脚步声,一忽儿后,看见年青的耶罗撒拉走过,低着头一个人慢慢踱去。


    ——啊!歌德说……患着相思病的人啊!


    于是他放声大笑。


    五 是时候了……


    春去夏来,温情演为欲望。绿蒂太可爱了。歌德太年轻了。有时,在园里的小径中,两人的身体摩擦一下。有时,在清理搅乱的线团的晨光,或在采一朵鲜花的当儿,他们的手碰在一块。回想起这些,歌德终夜不能入寐。他焦灼地等待天明,天明了他才可再见绿蒂。在他们俩最幽微的情愫中,他又发现以前在弗莱特丽克身旁激动的情感,旧时心境的回复,使他对自己不满。


    “第二次的爱情证明爱情难以永久,也即是毁灭了‘永恒’与‘无穷’的观念。”既然爱情也得再来一遭,足见人生只是一场平凡可怕的喜剧罢了。


    八月里闷热的天气,使他连家常琐屑的工作也干不了,尽着一连几小时的空坐在绿蒂脚下。他慢慢的胆子大了。有一天,他吻了她一下。严正不苟的“未婚妻”立刻告诉了凯斯奈。


    在那多情的严肃的秘书方面,这种情形确亦难以应付。假使对绿蒂的无心的轻狂,说一句唐突的或埋怨的话,什么都会弄糟了的。但凯斯奈很会运用爱人细腻熨贴的手腕。对于绿蒂,他只表示很信任她,并且依她的要求,让她去叫歌德明白他的地位。晚上,凯斯奈走的时候,她叫歌德博士慢走一步,告诉他不要误会她的感情,说她只爱她的未婚夫,她永不再爱别个男人。凯斯奈看见歌德在后赶上来,低着头很忧郁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很幸福,很善心,非常同情他了。


    从此,三个朋友中间有一种奇妙的温柔的默契。歌德尽情倾吐的榜样,使凯斯奈和夏绿蒂也有了吐露衷曲的习惯。晚上,大家把歌德对于绿蒂的爱作了一次冗长的讨论。他们讲起这件事情仿佛讲起一桩自然的现象,又危险又有趣。歌德和凯斯奈是同生日的,两人交换礼物,凯斯奈送给歌德的是一本袖珍的荷马诗集;绿蒂所送的,是他们初遇时她系在胸口的粉红丝带。


    凯斯奈有过牺牲自己的念头。他没有对其余两人说起,只把他的意思写在日记里面。歌德比他更年青,更美,更英俊,或者会使绿蒂更幸福。但绿蒂曾经向他保证,说她更爱他,说歌德那样光芒四射的天才难得会做一个好丈夫的。并且凯斯奈也很热恋她。当然没有这种勇气。


    歌德表面上虽很快乐很自然,暗里却非常痛苦。绿蒂坚决的语气与明白的去取,损伤了他的自尊心。他有时受着强烈的热情冲动,竟当着凯斯奈紧握着绿蒂的手一面痛哭一面亲吻。


    但即在最可怕的绝望的时间,他也知道在这些真切的悲哀之下,另有更深奥的一层,另有一番清明恬静的境界,将来有一天,他可把那里当作心灵的避难所。这正如一个受着风雨吹打的人,确知乌云之上太阳还是灿烂地照耀着,确知自己具有到达那个区域的能力;烦恼的歌德便预感到不久他将制服他的烦恼,而在描写烦恼的时候,或者反能感到一种辛酸苦辣的乐趣。


    夜更短更凉快了。九月的玫瑰落叶了。歌德的古怪的朋友,那个才华盖世的梅克来到惠兹拉,认识了夏绿蒂。他觉得她很迷人,但瞒着歌德不说。他淡淡的扮一个鬼脸,劝歌德动身,去找别的爱。博士呢,稍稍有些恼恨,想起他所恋恋不舍的享乐确是无益的,磨折人的,要摆脱也是时候了。在夏绿蒂身旁过着幽密的生活,晚上觉着她的衣裾轻轻掠过,在凯斯奈冷眼觑视之下强使她表示些微好感,是啊,歌德固然依旧在这些上面觉得幸福;但他艺术家的心灵,对于那么单调的情感已经厌倦。此次的逗留使他的内心生活更加丰富,美妙的感情境界也认识更多;但精华已经汲尽,收获已经告成,应得动身了。


    “真应当动身了么?我的心如钟楼上的定风针般打转。世界那么美;只享受而不思索的人多幸福。我因为做不到这步而常常着恼,我枉自发挥享乐现在的妙论……”


    但世界在召唤他,希望无穷的世界在召唤他。“目前什么都不要,但愿将来什么都成功。”他有他的事业要干,有他的大教堂要建筑。所谓事业,究竟是什么呢?这是很神秘的,还包裹在“未来”这云雾里。但他确是为了这模糊的意境,要把眼前可靠的幸福牺牲。他强迫自己定下动身的日子,等到心志坚定之后,他可毫无顾虑的在热情中沉溺了。


    他约他的两位朋友于晚餐后在园中相会;他在栗树下面等待他们。他们快要来了,亲热的,高高兴兴的来了;他们将把这次的夜会当作如往常的夜会一样。但这一晚是最后一晚了,是事变的主角歌德把它决定的;什么也更改不了他的主意了。离别是痛苦的,但觉得自己有一走的勇气时便快乐了。


    他平生最恨装腔作势,这是从他母亲那里遗传得来的,他受不了离别时的儿女态。他要在静穆凄凉的快乐空气中和朋友们消磨这一晚。谈话中间,两个不知事情真际的人,定会使第三个人伤心,因为他是明白真相的;这种悲怆的境界他已预先感到。


    想到这里,他出神了一会,忽然听见夏绿蒂与凯斯奈在沙地上走来的脚步声。他迎上前去,吻着绿蒂的手。他们一直走到小径尽头的浓荫里,在黑暗中坐下。惨白的月光照着园中的景色分外幽美,大家沉默了好久。后来夏绿蒂先开口说:“我每次在月下散步时总要想到死……我相信我们会在彼世再生……但歌德,我们能不能重新相聚……我们能不能互相认得?……你以为怎样?……”


    ——你说什么,夏绿蒂?他错愕的答道。“我们自然能够重新相聚,此世或彼世,我们一定能重新相聚!……——我们的亡友,她继续说,还能知道我们的消息么?我们想起他们时的情绪,他们能不能感到?当我晚间安静地坐在弟妹中间,想起他们围绕着我有如围绕着母亲一样的时候,母亲的印象便鲜明地映现在我眼前……”


    她这样的讲了好一会,声音如夜一般柔和,如夜一般凄凉。歌德想也许是一种奇怪的预感使夏绿蒂的语调变得这般凄恻,一反往常的情形。他觉得眼眶潮润了,他想避免的情感终竟涌上心头。当着凯斯奈的面,他握住绿蒂的手。这是最后一天了。还有什么关系?


    ——应当回去了,她温柔地说,是时候了。


    她想缩回她的手,但他用力抓着不放。


    ——我们可以约定,凯斯奈兴奋地说,将来我们三人中谁先死,便当把他世界的消息传给两个后死的人。


    ——我们可以再见,歌德说,不论变成什么样子,我们可以再见……别了夏绿蒂……别了凯斯奈……我们可以再见。


    —明天吧,我想。她笑着说。


    她站起身来和未婚夫向着屋子走去。几秒钟内,歌德还瞥见白色的衣裾在菩提树下隐约飘曳,过后什么都不见了。


    凯斯奈走后,歌德在可以望到屋子正面的小路中彷徨了一会。他看见一扇窗亮了;这是夏绿蒂的卧室。过了一忽,窗子重新漆黑。夏绿蒂睡了。她一些也不知道。小说家似的他满足了。


    次日,凯斯奈回到寓所,发见歌德的一封信:“他走了,凯斯奈;当你读到这几行时他已走了。请你把附在信里的条子交给绿蒂。昨天我原来是很定心的,但你们的谈话使我心碎。此刻我什么也不能和你说。要是我和你们多留一刻,我便支持不住。现在我一个人了,明天我要走了。喔!我可怜的脑袋啊!”


    “绿蒂,我极盼望再来,但上帝知道是什么时候。绿蒂,当你讲话的时光,我明知是和你最后一次的相见,我心中多么激动……他走了……什么精灵使你想到那样的话题?……现在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我可以哭了。我让你们快乐,但我没有离开你们的心坎。我将和你们再见,但决不是明天,告诉我的孩子们:他走了……我写不下去了。”


    下午,凯斯奈把信送给绿蒂。屋里的孩子,悲哀地再三说着:“歌德博士走了。”


    绿蒂很悲伤,一面读着信一面流下泪来:“他还是走了的好,”她说。


    凯斯奈和她,除了讲起他之外,什么话也不能说。


    歌德的不告而别,使来客都觉惊异,责备他没有礼貌。凯斯奈却极力为他辩护。


    六 可怜的耶罗撒拉


    两位朋友感动之余,反复读着他的信,对他又是怜悯又是担忧,想他在悲凉孤独之中不知要变成什么样子,这时候,歌德却快快活活的走下瑯河流域。他要到高勃莱兹去,因为他约好梅克在特拉·洛希夫人家相会。


    远远里是一带苍茫的山脉,在他头上是岩石堆成的白峰,在他脚下,在阴暗的山峡里面,是柳荫夹岸的河流,合凑起来是一幅凄凉得可爱的风景。


    往事的回忆还很新鲜,但能够舍弃惠兹拉的幻惑也有一种得意之感,可把胸中的愁闷冲淡许多。他自忖道:“这件故事能不能用来作一首挽歌?……或者做一首牧歌?”有时,他自问他的天赋是否偏于描画风景。“好罢,我将把我美丽的小刀丢入河里,要是我见它落水,我便做一个画家;要是我的视线给柳荫掩住了,我便永远放弃绘画。”


    他没有看见刀子下沉,但瞥见水花四溅,占卜的结果似乎模棱两可。他决意缓日再定主意。


    他一直走到安斯,随后坐船下莱茵河,到了特拉·洛希夫人家。他受着亲热的款待。恃拉·洛希参议是一个体面人物,极崇拜服尔德。是一个怀疑派和玩世派的人,他的夫人自然是富于情感的了。她出版了一部小说,招待文人,把她的家变成了智识阶级的集会所,她这种举动是不为丈夫赞成的,或竟是反对的。


    歌德感到兴趣的,尤其是玛克西米丽安·特拉·洛希的黑眼睛,她才十六岁,是一个美丽的,聪慧的,早熟的姑娘。他陪她到乡间远足,和她谈着上帝与魔鬼,自然与心灵,卢梭与高斯密斯,总而言之,他尽量的炫耀自己,好似世界上就从未有过绿蒂这个人。而且想起绿蒂只使他对于新交更加兴奋。他在日记中写道:“旧情的回声尚未在空中消失之前,已经听到新爱的音响在心头嘹亮,这真是非常愉快的感觉。正如我们看了落日西沉的景色,更爱回看新月东升一样。”


    但不久,他应当回到佛朗克府去了。


    一个人于失意之后回到家里,总觉得有颓丧与安息两重情操。鸟雀试想高飞而高飞不起;躲在窝里时却又苦想着它无法翱翔的海阔天空。青年人避过了苛刻的恶意的世界;回到老家,因为一切习惯都是家庭造成之故,他自然遇不到多大的冲突;他重新尝到那么单调的况味,与家庭的亲切殷勤的束缚。


    凡是出过门的人,因为有了比较的意识,故回来看见家人依旧闹着陈旧无聊的纠纷,格外觉得惊异。歌德从小听厌了的老话又听到了;妹妹高奈丽怨着父亲,母亲又怨着高奈丽,脾气不大好弄的歌德参议又想立刻把儿子拉回到研究律师案卷的路上去。至于这儿子自己,脑袋里装满了创造到一半的人物,却想不到现实世界。


    歌德素来痛恨的忧郁,竟占住了他的心。他以为唯一的出路是立刻着手一部巨大的文学著作。难解决的只是选择问题。他老想写一部浮士德,或者帕罗曼德,或者凯撒。但起草了好几个计划,写了好几行诗句重又涂抹了撕掉了之后,他懂得一些好东西也写不成;在他和工作之间总有一个形象阻梗着,那便是绿蒂。


    他的口唇保存着她唯一的亲吻的滋味;他的手保存着那双坚劲柔软的手的触觉;他的耳朵保存着那种庄重轻快的音调。此刻他远离了她,他觉得她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只要他坐在书桌前面,他的思念便会神游于痛苦虚妄的梦想之中。他象别人一样,想把过去的情景重新构造起来。假使绿蒂还未订婚……假使凯斯奈没有那么可敬那么善良……假使他自己也不是那么老实假使他有勇气不走……或假使他有勇气毁灭自己,把磨难他的形象和他的思想同时毁灭……


    他在床头挂着一张绿蒂的侧影,是一个外方的艺术家用黑纸剪成的像,他如醉如狂,诚心诚意的望着她。每晚睡觉之前,他拥抱她和她说:“绿蒂,你允许我拔下你的一支别针么?”夜色将临时,他往往坐在肖像前面,和他丧失了的女友喃喃不已的长谈。这些行动,最初是自然而然,不知不觉的流露的,几天之后,却变成了空洞凄楚的礼拜,但他觉得这样可以抚慰一下心中的愁闷。这张平庸的,甚至可笑的剪影,对他简直变成了神座一般的东西。


    他几乎每天有信给凯斯奈,并且要他在夏绿蒂面前多多致意。提到恋爱问题时,他惯用在惠兹拉时一半说笑一半凄怆的语调,那时唯有这样才可诉说他心中的激情而不致伤了凯斯奈的心。他在信中写道:“我们曾经谈到云雾以上的事情。我是什么也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必须老天爷是一个硬心肠的人才能把绿蒂留给你。”


    又有一次他写道:“绿蒂没有梦见我,我很不高兴,我要她今晚就梦到我而绝对不和你说。”


    有时,他被恼怒与骄傲的心思冲动了,说:“在我不能和绿蒂说已有别一个女子爱我了,很爱我了之前,我将不再写信。”


    作了几次尝试以后,他不得不承认在没有把胸中的郁结宣泄以前,他实在无法开始那筹思已久的文学工作。写一部以绿蒂为主题的书罢,把她作为书中的女主角罢,这是他此刻觉得唯一能做的工作。


    他的材料很丰富,有日记,有回忆,激动的情感也还十分鲜明,但他仍旧遇到巨大的困难。题材是贫弱得可怜:一个青年到一个地方,爱上一个已经有主的女子,在困难的情况之下退缩了。这可成为一部书么?为什么他要走呢?凡是女读者一定要埋怨他。要是他真的动了爱情,他便该留着啊。事实上,歌德的出走是因为他艺术的召唤与创造的意志战胜了他的爱情。但除了一般艺术家外,谁又懂得这种举动?他愈想愈觉得题材的平凡浅薄,愈觉没有传出自己的故事的能力,同时对于一切文学工作也愈觉得憎厌。


    到了十一月中旬,凯斯奈告诉他一件惊人的新闻。年轻的耶罗撒拉,常常穿着蓝色礼服、黄色背心,在月下散步、被人笑为“相思病者”的那个忧郁的美少年,竟用手枪自杀了。


    “可怜的耶罗撒拉!歌德在复信中写道……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使我惊骇万分……有些人觉得万事都不如意,因为他们中着虚荣与崇拜偶像的毒,这次的不幸——我们大家的不幸;都应让这种人负责。唉,那些家伙真是给魔鬼迷住了!可怜的青年……当我散步回来在月下遇见他时,我说‘他害着相思病’,绿蒂当还记得我曾因此大笑……我和他谈话不多。在动身的时候我把他的一册书带走了,我将把它和他的往事永远保存起来。”


    别人的变故常常能令歌德发生真诚的情感,因为这些变故极象他自己的生涯中可能发生而没有发生的断片。他对于耶罗撒拉事件的好奇心,简直到了病态的程度。他明白感得,假使他的性格稍微不同,假使他的智慧中间缺少了什么成分,他也很可能做出这等绝望的举动。他得知这件恶耗时的第一个念头是“我书中的关键找到了”,所以他更加注意这件事情。是啊,他的故事中的主角可以而且应该自杀。死,唯有死,才能使他的情节有伟大悲壮的局面。


    他要求凯斯奈把他对于这件事情所能知道的尽量告诉他,凯斯奈也就非常卖力的替他写了一篇记事。


    七 酝酿


    有了歌德自己在惠兹拉时代的日记和耶罗撒拉自戕的叙述,一部美妙的小说的开端与结局,可说都已齐备。两件故事是真的。只须用自然的笔法移录下来便可动人。读者可以感到最真诚最热烈的情绪。想象的作用,可以如歌德素来希望的那样减到最低限度。他颇自信。他也爱这个题材。可是他还不能工作,依旧追逐着自己的幻想。


    他写作的时候,素来需要一刹那的灵感,好似在闪电似的光明中突然看到了作品的整体而无暇窥见它的细节。可是这一次,这种闪电似的启示竟没有获得。他和绿蒂的爱情么?耶罗撒拉的自杀么?是的,毫无疑问。但两桩事迹是运命的两种不同的排布,难把它们衔接在一块。照日记中几个人物的性格看来,简直没有插入那种结局的可能。凯斯奈那么温良,毫无嫉妒心,绿蒂那么朴实,那么愉快,歌德又老是那么幸福,只有好奇的心思:这样的人品怎么会叫主角自杀呢?他努力想象耶罗撒拉与海特夫人间的争执,耶罗撒拉临死之前的默想,只是毫无结果。各人的性格得改变过,事变的程序也当重新支配过。但故事前后贯串得非常密切,你只要触及一部便会牵动全体。似乎真理只有一个,稍微改动一下,不论你改动得如何谨慎巧妙,就会觉得这也可能那也可能,心旌摇摇无从决定了。


    歌德心里的宁静重复丧失了。无数的计划与方案占满了他疲乏已极的头脑。有时他自以为窥见几种模糊美妙的形式,但一下子就隐灭了。有如孕妇受着大腹的拖累一样,任是如何的翻来复去,不得安息。


    他动身往惠兹拉去探听那桩惨案的始末。耶罗撒拉自杀的屋子,手枪,椅子,床铺,他都看到了。他在夏绿蒂那边耽搁了几小时。未婚夫妇的幸福看来十分圆满。他们过着那么安静那么正则的生活,似乎连从前促膝夜谈的情景也从没想起。歌德觉得很苦恼很孤独。他的爱情重又燃烧起来。坐在端东慈善会里的长靠椅上,眼望着静穆娇艳的绿蒂,寻思道:“耶罗撒拉是对的,我,或许也可以……”但歌德仍是歌德,平平静静的回到了佛朗克府。


    他觉得家里的情形从没有这样暗淡。凯斯奈结婚的日子渐渐近了。晚上,在冷清清的卧室里,在他“荒凉”的床上,歌德想象夏绿蒂在新房里,穿着蓝条子的衬衣,梳着晚装的发髻,又娇艳又贞洁。欲念与妒火恼得他不能入睡。一个人必须定睛望着前面的一点光明才能生活,因为这光明是他前进的目标。他眼看自己的前程,是注定在这小城里当一名小小的律师或官吏,他的幻想还要遭受那些庸俗的中产者轻视。他的思想,明明富有创造力的思想,也只能用来造什么报告书或撰述无聊的辩诉状。“我在此地的生活,将无异巨人受困于侏儒……”他这种自大的思想实在也并非无理。他想自己被活埋了。少年时代的伴侣一个一个和他分离了。他的妹妹高奈丽快出嫁了。她的丈夫梅克往桕林去了。不久,夏绿蒂与凯斯奈也要离开惠兹拉了。“而我呢,我将孤零零的独自留下。要是我不娶一个女人或不上吊,真可说得我是极爱惜生命的了。”他在给凯斯奈的信中这样说着。过后他又写道:“我在沙漠中流浪,一滴水也没有。”他慢慢的想起自杀的原因,以为一定是一个人过着单调郁闷的生活,极需要用一件非常的举动来使自己惊奇一下,竟可说是要令自己开心快意一下。他想:“生命的爱惜,往往要看一个人对于日夜的来复,寒暑的递嬗,以及由此递嬗得来的快乐是否感有兴趣而定。一朝兴尽之后,人生便只是痛苦的重负罢了。有一个英国人因为不耐烦每天穿衣脱衣而上吊了。我也听见一个园丁烦闷地喊道:‘广我还得老看着那些黑云自西往东的飞么?’这种厌恶人生的征象,在爱思想的人心中,尤其来得频数。这是一般人所想不到的。……至于我自己,要是我冷静的想一想,人生还能给我些什么呢?再来一个被我丢掉的弗莱特丽克么?再来一个把我忘掉的绿蒂么?佛朗克府的律师生涯么?……要是能够放弃这些美丽的东西,当然是很天然的勇敢的。”


    “然而把自杀的方式仔细想一想的时候,便觉得自杀是一件多么违反本性的行为,所以不得不借用机械来达到目的。阿耶克斯所以能把剑插入自己的躯体,还是他身体的重量帮了他最后一次的忙。至若火器,也要反手运用才能打死自己……真正的自杀恐怕只有奥东皇帝的一刀直刺心窝。”


    好几晚他上床的时候把一柄小刀放在身旁。熄火之前,他试把刀子往胸膛上剌。但他不能使自己受到最微轻的伤。肉体不肯服从他的思想。“也罢!他想道,这表明我究竟还愿活着。”


    于是他诚心诚意的把自己盘问了一番,把一切现成的名辞和在真正的思想之上飘忽不定的下意识的幻象一扫而空,他探求他不顾一切的还想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他发觉第一是尘世的色相还能给予他快乐,因为好奇之故,他还在那里不断地更新这色相;其次是他对于再来一次的恋爱抱着辛甜交迸的信念;最后是一种暧昧而强烈的本能,使他窥伺着胸中神秘的创造物,他觉得它正在慢慢地酝酿成熟。他写信给惠兹拉的朋友们说道:“放心罢,我差不多和你们两个相亲相爱的人同样幸福。我心中抱着如爱人们一样多的希望。”


    夏绿蒂的婚期近了,他要求让他去替他们购买婚戒。他觉得在剌激旧日的痛创时,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因为决意要描写这场烦恼,故他索性把烦恼激成绝望。歌德,做了歌德自己的模特儿,摆出他最好的姿势。


    婚期的早上,凯斯奈给他写了一封热烈的信。依着歌德的要求,新妇的花球寄给了他;他星期日出去散步时,就把它插在帽上。他决定在耶稣死难日的前天摘下绿蒂的侧像,在花园里掘一个坟墓把它庄严地埋葬了。到了那天,他觉得这种仪式有些可笑,也就放弃了。现在,这张黑白相间的剪影可以看到他睡得很安稳了。凯斯奈夫妇动身往哈诺佛去。他们在这新世界中的生活,歌德一些也不知道,也就不能想象了。在歌德的心中,无论痛苦或爱情,都要有鲜明的形象方能久存。要固定他脆弱的情绪也有一个最适当的时间,他有没有放过这时间呢?


    八 维特的诞生


    他和玛克米丽安·特拉·洛希一向有密切的书信往还,她乌黑的眼珠,在他离开惠兹拉之后,曾经大大地安慰过他。一天,他得悉她嫁了佛朗克府的一个杂货批发商,姓勃朗太诺,名叫彼得·安东,比她大十五岁,前妻留下五个孩子。歌德在信中告诉凯斯奈道:“妙啊,妙啊!亲爱的玛克·特拉·洛希嫁给一个富商了!”大概是那个怀疑派的特拉·洛希先生认为多财多子远胜一颗青春的心吧。


    玛克快要离开世界上最美的一角,离开她母亲周围的那个高雅的集团,去住到佛朗克府一所沉闷的屋里,和那些暴发的商人们来往。歌德为她大抱不平;但看到这么一个可爱的人儿和他住的近了;又十分高兴起来。


    她一到佛朗克府,他就去看她,使出全身本领去讨好鳏夫的五个孩子,一刻钟内,便叫他们永远少不了他。当歌德要博取欢心的时候,真是没有人抵抗得了。即是勃朗太诺自己,觉得有一个市长的孙子</a>在他家里走动也是件荣幸的事,何况他那般伶俐,更加把他款待得好好的了。


    歌德的热情恢复了,仍如往日一样激昂兴奋的投身在狂热的友谊里。从今以后,他生活的目的,只在替玛克作伴,只在看她受不住“乳饼的臭味与丈夫的举动”时加以安慰,只在同她一块散步一块读书。一切工作重又放下。干么还要写作呢?什么东西比得上美丽的脸上的微笑?比得上她那表示满意和感激的温柔的表情?


    在油瓶鱼桶之间,玛克很苦恼。她不欢喜佛朗克府这城市。她极力想爱她的丈夫,可是实在太难了。歌德变了她的知己。她不象夏绿蒂·蒲夫那样专务实际,既不叫他洗净菜蔬也不要他采摘果子,只和他一同读着新出版的法国小说,或者配起四弦琴与钢琴和他合奏。


    他们也常常同去溜冰。歌德借了他母亲的红丝绒外衣,披在肩上当作大氅。他溜冰溜得很好,趁着风势,很灵活自由的一路滑去,在他母亲和美貌的勃朗太诺夫人看来,他简直象一个年青的天神。


    “一切都好,他写道,最近的三星期全在娱乐中消磨过去了,要比我们现在更快乐更幸福也不可能了。我说我们,因为从一月十五日以来,我无论哪方面的生活都有伴侣,而我常常诅咒的命运,这回也可当得起温良贤慧的称赞了,从我妹妹出嫁以后,运命给我的赏赐还是第一遭呢。玛克依旧如天仙一般,朴实可爱的品性谁见了都要动心,我对她的感情造成了我生活的乐趣。”


    要是勃朗太诺不妒忌的话,歌德真可说是幸福了。最初,他觉得有这青年常常陪着他的妻出去散散步倒很方便;他整天忙着生意上的事情,又没有人代替得了。好几次他把歌德作为他和妻子中间的仲裁人;他以为一切男性在某些问题上的意见必定是一致的。不幸歌德是一个艺术家,所以是男性的叛徒。一个丈夫对于和他见解相同的情夫是极有好感的,喜剧诗人就留意到这等情景,但一个减削夫权的情夫,确是可恶透顶的了。


    勃朗太诺注意到他的妻在佛朗克府住不惯,动辄指责他旧家庭的生活习惯,老是谈论什么音乐,书籍和其他的危险问题,他终竟很有理由的相信,定有一个搬弄是非的人在教唆他的妻,暗示他破坏夫妇常规的种种念头,他认为这教唆犯便是年轻的歌德。


    从他有了这些重要的发见以后,他对待歌德的态度变得极端冷淡,甚至有些侮慢的神气,使歌德在他家里所处的地位非常为难。要是狠狠的回敬他一下,那是叫自己永远不能再去了;要是忍气吞声的默受,那么这种侮辱可以一天一天的增加。不久,玛克觉得家庭的争吵把她的乐趣全破坏了,也请求歌德谨慎些少来几次。“我求你顾全我的安宁,”她和他说。“这种情形是不能长久下去的,不,不能长久下去的。”


    他大踏步在室中来回踱着,再三的咬着牙齿说:“不,不能长久下去的。”玛克看他那种激烈的样子,想叫他平一平气:“镇静些罢,我求你!象你这副头脑,象你这种学识,象你这样才华,还怕得不到幸福?堂堂的男子汉,应得振作起来。为何要恋恋于我呢,歌德,为何定要我这身不由主的人呢?”


    他答应绝足不去了,回到家里满肚皮的不快,自言自语的大声说话,兴奋到难以形容。社会狭隘的规律,老是叫他在幸福的路上碰钉子。他唯有一刻不离的陪着一个多情的女子才觉得安宁快活,才忘得掉自己。但要获得这种幸福,不是牺牲自己的自由,就得把所爱的人拖上“犯罪和不幸”的路。他至此才明白,社会的规律和个人的欲望的冲突是受不了的……夏绿蒂么?夏绿蒂可还爱着凯斯奈。但玛克是不能爱这个油货商的,她简直没有这种心肠。可是他总得让步。“你的智识与天才会给你幸福。”真是幻想。智识是灰色的,生命的树是绿色的。何况人类的缺点那么多,智识也大大地受着限制。最伟大的学者又知道些什么呢?他们一些也不晓得什么是万物的本体。人是什么?在他最需要力量的关头他便缺少力量。快乐也好,悲哀也好,当他正想把自己融化于无穷之中的时候,他就受着束缚,老是感到渺小可怜。


    不知怎样的一变,他又突然静了下来,自主力恢复了,跳出了烦闷的思想,好象全不相干。“是啊,他对自己说,耶罗撤拉一定有过这种思想……他的事情也一定发生在象我与玛克之间的那种情景之后……”


    于是他忽然看得非常清楚,他最近不幸的遭遇如何,可和耶罗撒拉的自杀配合在一块。当然,他的故事没有那样悲惨,简直说不上悲惨二字,他也知道那是很简单的,但至少可以帮助他对于一向没有经验过的情感得到多少门径,晓得是怎样的一种情调。


    于是玛克和她的丈夫,夏绿蒂和凯斯奈,歌德和耶罗撒拉,好似混合了,融解了,隐灭了,他们的原子却在广阔的精神领域里飞扬驰骋,迅速地配成种种簇新的场面。这一切都很美,很可爱,歌德也非常幸福。


    于是维特、夏绿蒂、亚尔培三个人物一齐产生了。维特便是歌德,要是他不是一个艺术家的话。亚尔培是凯斯奈,只是更狭隘了些,加上了勃朗太诺的嫉妒和歌德自己的理智。夏绿蒂是绿蒂,但是一个受了特拉·洛希夫人的教育而会读卢梭与克洛帕斯多克的著作的。


    从下一天起,他便关起门来工作,四星期中,他的书写成了。


    九 朋友的懊愤


    歌德把《少年维特之烦恼》写完之后,觉得多自由多快乐,好似胸中的郁积全盘忏悔过了一样。幻想啊,疑惑啊,欲望啊,全都有了永久的适当的归宿。大教堂造好了。最后的工作思想已经离开了工场,建筑师在静悄悄的空场上暗中企待第一批的信徒来到。他过去的生活已不在他的心内而在他的面前了;它多美啊!他从外面用一种胜利之后的疲倦的神态望着它时,又模模糊糊的想起他应当开始的新生活了。


    新书</a>要等到莱布齐赶节的时候才发卖,但作者至少要寄一本给夏绿蒂,他等不得这么久。他常常想象她读着这册小说时的情态。或许她晚间躺在床上时开始读,高耸的乳房微微掀起着薄薄的衣衾;或许她坐在安乐椅里,凯斯奈坐在对面,稍稍有些妒意,偸觑她读的时候有何感应。她将第一次明白往年歌德的爱情。结局以前的热情的几幕,事实上从未有过但他现在可用魔术般的艺术力量强要她接受的狂吻,她读到这几段时一定会脸红吧……还有那亲爱的玛克·勃朗太诺?她一定也要长久的沉思幻想罢。


    等到他从印刷所里拿到了最初的几册书时,立刻寄了两本给夏绿蒂和凯斯奈,并且附了一封信:“绿蒂,这册书于我多么珍贵;你读的时候便可感到;这一册于我尤其可贵,好象世界上只有这一部。它是献给你的,绿蒂;我把它亲吻了千百次,我把它藏着不使别人触到它。噢!绿蒂!……我愿你们两人各读各的,你一个子读,凯斯奈也一个子读,过后你们再各写几行给我。”


    “绿蒂,别了绿蒂。”


    凯斯奈和他的妻都微微的笑了。依他的话,两人各自拿了一小册,恨不得一口气读完。


    夏绿蒂有些不安,她识得歌德热烈的性格,识得他不肯抑制热情,不肯容纳有益的社会规律。在实际生活中,因为怕受拘束怕限制自己,老是把火山的熔液壅塞了。但一个解放了的歌德将是什么样子呢?


    从最初几页起,她便懂得叫她丈夫读起来时定然很难堪。那次的舞会,回忆起来原很简单,在书中不知怎样竟有狂热与肉感的性质了。“臂抱中拥着一个迷人的尤物!如狂风骤雨般旋舞!周围的一切都飞过了,消失了!……于是我发誓,我所爱的女人永远只能陪我跳舞,即是我死了也甘心。你当懂得我。”


    夏绿蒂不觉出神了。老实想来,她从第一天认识歌德起,便懂得他是用这等心情爱她的。这个观念一直潜入她意识的深处,把它小心谨藏着,她久已忘掉心坎中还有这种乱人意志的念头。但她的回忆并没有消失,因为她读到这一段时还感到不安的甜蜜的印象。


    “喔!当我们的手指偶然相触,我们的足尖在桌下相遇的时候,便好似烈火在我血管中奔腾一般!我赶紧象避免火焰似的缩回来,但一种隐秘的力又在吸引我了;我神志昏迷了;我心旌摇摇不能自主了。啊!她纯洁无邪的灵魂,怎知道最轻微的亲热的举动已使我够痛苦了啊!她一面说话一面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读到这里,夏绿蒂丢下书思索了长久。她那时真是完全无邪的么?在歌德描写的情形中,她不是几乎每次猜中他的痛苦么?她不曾因此而暗暗欢喜么?现在她读着这段记载时不是还感到一种特殊的幸福么?她埋怨自己不该卖弄风情。她望着坐在对面的丈夫,很快的一页一页翻过去,满是阴沉烦恼的神气。


    一忽儿他抬起头来问她想什么。他似乎又愤怨又难过,狠狠的说道:“这种行为真不应该……歌德所描写的人物,起先倒还象我们,后来不知怎样却把他们变成传奇式的,虚假的人物了……这个老捧着维特的手痛哭流涕,善于感伤的绿蒂,究竟是谁呢?……你也曾眼望着天说过‘喔,克洛帕斯多克!’么?尤其是对一个初次见面的青年说过这种话么?……我简直连想象也无从想象……啊!我现在才明白,歌德从来不懂得你真正可爱的地方。唯有我,夏绿蒂,唯有我……你的可爱,在于你完满的,恰如其分的天真素朴,你的快乐,自然,谨默,你的令人敬畏的态度……可是他,连他自己的面目都弄糟了!真正歌德的行为比维特的好得多。我们四个月的来往,自有一种高尚宽宏的交情,他竟不会表白出来……至于我,被他描写得毫无感觉,‘从不会读着一本心爱的书而动情,’难道真是这般冷酷么?啊!我敢说假使我失掉了你的爱,我才会成为维特呢。”


    这时候,夫妇俩走拢来,你怜我爱的温存了一回,这种结果大概不是作者真正希望的吧。两个子偎依着,手握着手一块读完了小说。读完的时候,至少凯斯奈是非常恼怒了。把他们那么纯洁天真的故事改易为一场悲惨的事变,他觉得实在可怕。是啊,这个歌德加上耶罗撒拉的两重人格的人,实在是一个鬼怪。无疑的,凯斯奈明知维特和他爱人最后一次会见的情形,完全采用他替歌德叙述耶罗撒拉自杀的那封信。但看到其中的女主角叫做绿蒂,开首几段完全是照绿蒂的模型写成的时候,他禁不住十分难过,仿佛一个粗俗的画家把他妻子的脸容与身体画成一幅淫亵的图画一样。


    夏绿蒂呢,倒是感动的成分多,不快的成分少,但她很同情丈夫的感想,为安慰他起见,她便赞成他的意思。而且她也觉得他的恐惧很有理由。他们周围的人会说些什么呢?惠兹拉与哈诺佛两地的朋友,都会在书中识得他们。关于他们的叙述,有些是真实的,有些是完全虚构的,怎样去解释明白呢?即是有什么恶意的议论也难怪人家,但怎样才能避免啊?


    可是,健忘与懶管闲事的机能,几乎人人都有;当事人那么重视的事变,不到六个月大家便忘得干干净净;要是凯斯奈夫妇头脑冷静一些的话,这是不难预料到的。但痛苦与明智是难得会合的,歌德冒失的举动,似乎把他们幽密的幸福永远破坏了。


    十〇 尾声


    次日,凯斯奈写了一封严词责备的信:“不错,你在每个人物身上搀入多少不相干的性格,你把好几个人物融成一个。这都很好。但如果你在组织与融化的工作中听从你良心的劝告,那么你用作模型的真实人物也不至于受到这样的污辱。你想对着自然描写,使你的图画逼真,但你搜集那么多的矛盾搅在一块,以至失去了你的目标……真正的绿蒂要是象了你的绿蒂,真要苦恼死了……绿蒂的丈夫也是如此,你还称他为你的朋友,真是天晓得!”


    “你的亚尔培是多可怜的一个家伙!就是你要他平凡庸俗,也何必定把他写成那样愚蠢,才可使你得意扬扬的揪住了他说‘瞧!我多么英雄!’”


    好几天以来歌德焦灼地等着凯斯奈和绿蒂的批评。他希望有两封热烈的长信,把他们欢喜的或感动的段落分别举出来,或者加引书中的原文,或者把他忘记了或疏忽了的细节提醒他。他高高兴兴的怀着好奇心拆开了封皮,读到这篇尖刻的批论却怔住了。“怎么?他想道。难道一个聪明人竟不懂得什么叫做小说么?干么他要维特定是歌德?殊不知正耍叫维特自杀才好创造歌德。不消说我心中确有多少维特的成分,但我是一下子靠了决心而得救的。歌德减掉了意志,便成维特。减掉了想象,便有亚尔培。为何他说我的亚尔培是一个可怜的家伙呢?我为什么要把亚尔培写得平凡庸俗?亚尔培与维特是相反的,亦是相得益彰的,我的题材的妙处也就在这一点上。并且,凯斯奈从哪方面认出他是亚尔培呢?他以为我在自己身上找不出一个有理性的人么!……”


    他愈是思索,愈是反复读着来信,他愈加不明白,愈加怪异了。他想起使朋友着恼总有些难过。他把抚慰他们的方法寻思好久。怎么办呢?不要印行他的小说么?他没有这种勇气:


    “我的亲爱的生气的朋友们,我必得立刻写信给你们表明我的心迹。事情已经做了,书已经印好,要是能够的话,就请你们宽恕罢。在事实没有证明你们的恐惧是多么夸张以前,在你们没有在书中认明想象与实际的混淆原无恶意以前,我什么也不愿辩白……现在亲爱的人,当你们觉得心头火起的时候,喔!请你们只想着你们的老朋友歌德,永远是,从今以后更加是忠实于你们的朋友。”


    小说发行以后,果如凯斯奈夫妇所料,接到许多要求解释和表示同情的信。绿蒂的弟弟,亨斯·蒲夫,把家庭里的感想告诉他们。至少在那边,大家都识得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使他们大大地哄笑了一阵:“喂,亨斯写道,你们读过维特没有?你们觉得怎样?这里的情形真是好玩呢。全城只有两部书,人人都想看,大家只能用尽心思去偷。昨天晚上,爸爸、迦洛丽、李尔、威廉和我,只有一本书,把封面撕去了,一页一页的在五个人手里传递……可怜的维特……我们读的时候大笑了一场。不知他在写的时候自己有没有笑出来。”


    凯斯奈对于那般安慰他的朋友们,不得不指天发誓的声明,说他们夫妇非常和睦,他的妻永远爱着他,歌德从没想过要自杀,小说终究是小说。末了,依着夏绿蒂的请求,他们写信给歌德表示他们的谅解。


    但他们是不得不谅解啊。青年作家陶醉了。整个德意志都哭着维特的命运。青年们仿着维特的服装,穿起蓝色礼服,黄色背心,褐色统的皮靴。年轻的姑娘们竞相仿效夏绿蒂的衣衫,尤其是与维特初次见面时所穿的打着粉红结的白衣。在所有的花园里,善感的人们筑起古式的纪念物追悼维特。蔓藤的花草绕满了维特式的瓦缶。吟咏维特的诗歌也风行一时。连那些常常瞧人不起的法国人,也对于这位卢梭的信徒表示狂热的欢迎了。自从《新哀络绮思》一书之后,没有一部文学作品能把欧洲感动到这个地步。


    歌德的回信毫无悔过的口气:“喔!你们这些没有信心的人!要是你们能够感到维特在千万颗心灵中引起的感应的千万分之一,你们便不会计较你们为它的牺牲了……就是取消了维特可以救我性命,我也不愿。凯斯奈,相信我,相信我罢,你的忧虑与恐惧自会象夜间的幽灵般隐灭。如果你是宽大的,如果你不麻烦我,我可以把关于维特的信札,热泪和叹息统寄给你。如果你有信心的话,尽可相信一切都会顺利,无聊的议论全无关系……绿蒂,别了;凯斯奈,爱我罢,不要再使我厌烦。”


    从这一天起,他和凯斯奈夫妇的通信变得非常稀少了。


    从此,他的文辞把他们固定了,浸透了香味,他觉得他们已不完全是实在的人物了。有好些时候,他每年一次写信给他们,开首总是“我亲爱的孩子们,”以下是承问他们儿女绕膝的家庭里的景况,随后是善良的凯斯奈死了。


    一八一六年,凯斯奈秘书的寡妇五十九岁,很丑,但天真纯朴的态度还很可爱。她到惠玛去晋谒歌德大臣。她希望这个大人物能够提拔提拔她的几个儿子,尤其是丹沃陶,想研究自然科学的丹沃陶。


    她见到一个礼貌周全的老人,已经很憔悴。她努力在他的形相中探寻惠兹拉时代如醉如狂的青年的面貌,令人不得不爱的面貌,只是徒然。谈话非常困难。歌德不知说什么好,拿出些木版画与干枯的草木标本给她看。每个人都在对方的目光中看出惊讶的失神的情态。末了,总长大人提议把他戏院里的包厢让给这位老太太去看戏,说:“他有事不能奉陪,非常抱歉。出门时,她想道,要是我偶然遇到他而不知道他的姓名时,他简直不会使我注意。”


    实在是歌德博士早已死去长久;最爱跳舞与月下散步的绿蒂·蒲夫小姐也已死了。这件故事的一切人物之中,只有可怜的维特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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