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巴尔扎克先生之过

3个月前 作者: 莫洛亚
    人生模仿艺术,远过于艺术模仿人生。


    ——王尔德


    一个黄昏在抽着烟卷中消磨过去,大家以毫无好感毫无根据的态度,批评着人们与作品。到了半夜,谈诘突然兴奋起来,宛似那些看来已经熄灭的烟火,忽然照耀得满室通明,把睡熟的人惊酲一般。


    讲起一个外表颇为轻佻的女友,曾在前夜进入嘉曼丽</a>德派修道院使我们惊异的那件事,大家便谈到人性的变化无常,即使一个聪明的观察者,也难预测日常相处的人的最简单的行为。


    ——既然人人都有种种可能的矛盾,我说,试问旁人怎么还能预料什么事情。一件偶然的事故,自会引起某种舆情,你被人批评,被列入某类,社会的枷锁把你以后的生涯固定在英雄的或是可耻的流品中。但这种行为无异在木偶身上挂一个标签,而标签是很少和实在的分类相符的。如圣贤一般的人,脑中亦有卑鄙的思想。他们驱除它,因为他们的生活方式中容纳不下这种思念;但同是那样的意象,同是那样的人物,假使易地而处,他们的反应势必全然异样。


    反之,高尚的念头亦会在十恶不赦的坏蛋心中如影子一般映现。所以讲到人格问题完全是武断的。为言语行动的方便起见:可以说“甲是放浪的人;乙是安分的人,但在一个较为切实的分析者看来,人性是动荡不定的。”


    说到这里,玛蒂斯抗议道:“是的,你所谓人格,实际只是包括许多回忆、感觉、倾向的一片混沌,这片混沌自身当然没有组织力可言。但你忘记了一点,即外界的因子可以把它组织起来的啊。譬如一种主义便可把这些散漫的成分引向一个确定的目标,好比磁石吸引铁屑那样。一般热烈的爱情,某种宗教信仰,某种强固的偏见,都可使人在精神上获得无形的力量以达到均衡的境界,这个境界即是幸福,凡是心灵所依据凭借的力,永远是从外界得来的,因此……总之,你可重读《模仿》这部书,其中描写寻求‘力’的一段说:当你把我遗弃一旁时,我看到我只有弱点,只是一片虚无;但在寻求你而以纯洁的爱情爱你时,我便重新找到了你,亦发见我自己和你仍在一起。”


    这时候勒诺把手中的书突然阖上了立起身来,做出每次开口以前的姿势,坐在画室中的大火炉前面。


    信仰?他燃着烟斗说……正是,信仰与热情都可整饬精神,澄清思想……是啊,一定的……但象我这样从无信仰已无恋爱的人,倒是靠了幻想之力才达到均衡状态……幻想,是的……我在精神上描画了一个在理想中使我满意的人物,然后努力去学做这个人物。于是小说啊戏剧啊,全来助我造成这副面具,唯有靠了它我方能得救(这里所谓得救当然没有宗教意义)。当我好象玛蒂斯所说的那样,迷失于错杂混乱的欲望中,找不到我自己的时候,当我自己觉得平庸可厌(这是我常有的)的时候,我拿起几种心爱的书,寻觅我过去的情愫的调子。书本中的人物不啻是我的模型,我对着它们沉思默想的当儿,竟重新发见我往日为自己刻划的理想的肖像,认出我自己选择的面具。于是我得救了……托尔斯泰的安特莱亲王,史当达的法勃里斯,《诗与真》中的歌德,都能澄清我精神上的混沌。且我亦不信这种情景是少有的……卢梭当时岂不曾把数百万法国人的感觉加以转变甚至创造了么?……邓南遮之于现代意大利人……王尔德之于本世纪初期的英国人,不又都是这样么?……还有夏多勃里昂?……还有罗斯金?……巴莱斯?……


    ——对不起,我们中间的一位打断了他的话头,请问那种时代感觉是他们创造的呢,或只由他们记录下来的?


    ——记录?决不是,亲爱的朋友。伟大的作家所描写的人物,是他的时代所期望的而非他的时代所产生的。古代“叙事诗”中豪侠多情的骑士,是在粗犷野蛮的人群中幻想出来的,后来这些作品却把读者的气质转变了。拜金国家亦会产生洛杉矶电影中轻视名利的英雄。艺术写出一时代的模范人物,人类依样画葫芦地去实现他。但在实现的时候,艺术品与模范人物都已无用。当法国人尽变作真正的曼弗雷特与勒南时大家就厌恶浪漫主义了。普罗斯德想造成欢喜心理分析的一代,不知这一代便将憎恨分析派小说而爱好赤裸裸的美丽的叙述。


    ——嘿!真是霍夫曼与比朗台罗式小说的好材料,拉蒙说·小说家所创造的人物起来诅咒小说家……


    ——对啦,亲爱的拉蒙,你说得是,且在小枝节亦然如此。连你幻想人物的举动也有一天会变成血肉的真人的举动。你当还记得奚特有一句话:“多少维特式的人物不知道自己是维特,只等读到了歌德的《维特》才举枪自杀!”我就认识一个人,他整个的生涯都因巴尔扎克书中某个人物的简单的举动而完全转变了。


    ——你知道么,拉蒙说,在佛尼市,有一群法国人忽发奇想取着巴尔扎克小说中主角的名字而模仿他们的性格。于是在弗洛丽沃咖啡店中,尽是什么拉斯蒂虐克,葛李奥,南端之流的小说中人了,这样的把戏直玩了好几个月,有几个女子竟以能把她们的角色扮演到底为荣耀……


    ——这一定是怪有趣的事情,勒诺说;但这还不过是游戏罢了,至于我所说的那个人,却因想起了小说中的情节而转换了一生的方向,是的,他唯一的一生都为之改变了。这是一个我高师时代的同学,姓勒加第安……个最出色的,前程远</a>大的人。


    ——在哪一点上出色?


    ——噢!各方面都是……强毅奇特的性格,精明透彻的头脑……学问的渊博几乎令人不能置信……他什么书都看过,从教会古籍到《尼勃仑根史诗》,从皮藏斯古史</a>到马克思学说,而且他永远能在字里行间寻出多少普遍性与人间性的成分。当他讲一段历史的时候,真是有声有色,令人叹服。我特别记得他叙述罗马加蒂利邦反对参议院的史料……这是一个大史家大小说家的辞令……象他那样爱读小说的人亦是少见的。史当达和巴尔扎克是他的两位上帝,他们作品中许多精采的篇章都记得烂熟,所有他对于人世的认识,似乎都从这两位作家那里得来的。


    他在体格上也与他们有些相象:很结实,很丑,但是表现聪明与善良的那种丑。原来大小说家的外貌几乎常是魁梧奇伟的。我说“几乎常是”,因为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较为不显著的缺陷,如缺少特征,染有恶习,贫穷困苦等等都足引起他们化身为小说中人的需要,这是创造者必不可少的条件。托尔斯泰年轻时丑陋不堪,巴尔扎克肥胖臃肿,杜思退益夫斯基粗野矿悍,而年青的勒加第安的面貌亦一直令我想起史当达离开故乡的脸相。


    我们猜想他很清贫;我好几次到过他的姊夫家里,是一个在贝尔维尔地方的机器匠,吃饭也在厨房里的,他却在全校的人前夸耀他的姊夫。真是史当达小说中于里安·索兰式的情操,一切都可看出他颇受此种性格的影响。当他讲起于里安在黑暗的花园中抓握莱娜夫人的手时,神气就象在讲他自己的故事。为环境所限,他只能在杜佛饭店的女侍与穹窿咖啡店的女模特儿身上作大胆的尝试;但我们知道他心中颇希望将来或能征服若干高傲的、热情的、贞洁的妇人,而且他正在不耐烦地等待这个时间的来到。他和我说:


    ——用一部伟大的作品来轰动社会固是可能的,但是多少迟缓!且不认识十全十美的女子又怎么写得出好书?女人,真正的女人,唯有在上流社会才能找到,这是我们可以确信的。女人是一种复杂的脆弱的生物,要有闲暇、财富、奢华,要有多愁多闷的环境方能使她生长发达。其余的女子么?可以使人动念,可能是美丽的,但对我有何好处?肉的爱么?玛克·奥莱尔所谓的“两个肚子一起摩擦”么?泰纳所谓的“把爱情减到最低级的作用”么?单调平凡的爱护你一生么?我觉得这些全不对劲。我需要胜利的骄傲,小说般的情节……也许我错了……“可是不。一个人认定他自己的天性,怎么会错?朋友,我是热情的,幻想的,我也有意要如此。我要被人爱才觉幸福,而因为生得丑,必须有权势才能获得爱。我一切人生的计划都是凭了这些意想而定的,你无论怎么说都可以,为我,唯有这样才合理。”


    那时候我因为身体衰弱之故,格外安分守己,勒加第安的“人生计划”在我看来是全然错误的。


    ——我为你可惜,我回答他说,我为你可惜,我不懂得你。你自寻烦恼,(你也已经烦恼了,)且很可能败在不值得的敌人手里。至于我,假若我有了内心的实在的成功,则别人表面的成功与我又有什么相干?……勒加第安,到底你求些什么?幸福?你真相信权势或女人能予人幸福么?你称为实在的人生,我却称为不实在的人生。你尽有机会把整个生命奉献于精神事业,享到最微妙的幸福,怎么还会期求那些不完全的,当然亦是虚妄欺人的事物?


    他耸耸肩,说道:“是啊,他说,我知道这些名言谠论。我也读过禁欲派的哲学论。我和你再说一遍罢,我和他们,和你,是不词的。是的,我可以在书本、艺术品、工作中间找到暂对的幸福。然而在三十或四十岁上我将后悔虚度了一生,未免太晚了。故我另有一种支配思想阶段的方法。先是摆脱野心的诱惑,但要摆脱野心的诱惑,唯有满足这野心。等到摆脱之后,(只在摆脱之后,)便可安分守己的消磨余生。因为已经尝过了浮华的味道,故此后的安分守己更为切实可靠……这是我的见解。一个美满出众的情妇,可使我免去十年的失败,少费十年无谓的心思。”


    有一件事情,当时我不大明白,现在想来正是他性格的鲜明的暗示。一家酒店里有一个爱尔兰侍女,又丑又脏,而他竟毫不犹豫的和她睡觉了。尤其可笑的是她仅会说极少的法语,而全能的勒加第安唯一的缺点是完全不懂英文。


    ——亏你有这种念头!我常常和他说。你连她的说话都不懂!


    ——你真毫无心理学家的气息,他答道。难道你不知正是为此才有趣味么?


    的确,你们应当懂得这种奥妙。因为在普通的情妇身上找不到又是爱娇又是羞怯的风情,故一个外国女子说着他所不懂的言语,便显得无限神秘,藏有无穷幻象了。


    他有许多小册子,记载他亲切的琐事、计划、作业纲要等。这些计划真是包罗万象,从世界史到伦理学,什么都有。一天晚上这种小册他忘记了一本在桌子上,我们俏皮地翻开来看,发见许多很好玩的思想。我还记得其中有一条完全是他的口吻:“失败足证欲望的不够强烈,而非欲望的过于大胆。”


    又有一页上写着:


    缪塞,二十岁时已是一个大诗人。 没有办法。


    奥希与拿破仑,二十四岁时已是一个大将军。 没有办法。


    刚贝太,二十五岁时已是名律师。 或许可能。


    史当达,四十八岁才印行他的《红与黑》。 瞧,这倒还有希望。


    这本野心日记当时对于我们显得很可笑,虽然勒加第安确是一个天才而非狂士。如果有人问我们:“你们中间有人一耳会从行伍中出来,走向光荣之路么?”我们定会回答:“有的,勒加第安但还得要有运气。在一切可能成为大人物的生涯中,他的功名事业往往是从一件细小的事故上发动的。假使没有王台米尔的民变,拿破仑将成为什么样子?没有苏格兰批评家的攻击,拜仑又将成为什么样子?很可能是十分平凡的人。而且拜仑还是跛足,这对于艺术家是一种力量;拿破仑则是羞怯怯的怕见女人。至于我们的勒加第安,他丑陋贫穷,他有天才,但他能不能有拿破仑般的机会呢?”


    在高师第三年学期开始时,校长召唤我们中间的几个到他办公室里去。当时的校长是班罗,那个著美术史的班罗,一位好好先生,有些象刚洗过澡的野猪,又有些象一只眼的怪兽,因为他是独眼,又臃肿得可怕。当人家为着前程问题去请教他时,他总答道:“喔,将来……从这里出去,想法谋一个好位置,薪水多,工作少,愈少愈好。”


    这一天,我们齐集在他周围,他向我们作下列一段简短的谈话:“你们知道德莱利伐这名字?那个部长?是的?好……德莱利伐先生刚才派他的秘书来见我……他为他的孩子寻找一位家庭教师,问你们中间有没有人愿意每星期去三次,教授历史、文学、拉丁三门功课。时间可由你们选定,使你们不致和自己的功课冲突。自然我可以给你们相当的便利。据我看来,这倒是获得一个高级保护人的好机会,或者你们还可在校课以外的时间弄一个闲差使混混。但这是应当考虑的事情,你们去思索一番,大家商量定当以后,今晚再来报一个名字给我。”


    我们都知道德莱利伐,他是于勒·法利,夏拉曼拉哥们的朋友,当代政治家中最有学问最有性灵的一个。年青的时候,他在街头站在一张桌子上面背诵西舍龙的名著,轰动过拉丁区。巴黎大学</a>的希腊文学教授,哈士老伯伯说他从未有过比他更好的学生。上了政台,他依旧保持着往日的豪情。他在众院讲坛上会随口说出大诗人的名字,当人家质问他的言语过于粗俗的时候,(这正是进攻越南,反对派很凶横的时代,)他便展开一本丹沃李德或桕拉图的著作,完全不听他们了。此次他不替孩子们聘请一个普通教师倒来找着我们年青人的举动,已经十足表现出他的气派而使我们欢喜了。


    我那时很乐意每星期到他家里担任几小时功课,但勒加第安是我们中间的“头儿脑儿”,享有优先权,他的答复是不难预测的。他在此找到了他素来热望的机会,他容容易易的一脚踏进要人之门,有一天或能当他的秘书,他亦定会把他吹嘘提拔到神秘的世界上去,我们的这位同学一向是自诩要统治这世界的。他要求这个差使,他获得了。翌日便去接事。


    每晚我和勒加第安惯在公共卧室的平台上作长谈。因此,从第一星期起,我就知道了德莱利伐家里无数的小事情。勒加第安只在第一天上见过一次部长,而且还等到夜晚九点钟,因为众议院散会很迟。


    ——那么,我问他道,大人物说些什么呢?


    ——么,勒加第安答道,我先是失望了……一般人心中要大人物不成为一个人;只要看到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听到说出日常的语句,就仿佛一座海市蜃楼在眼前消灭了一般。但他和善可亲,人亦聪明。他和我谈起高师,问我们这一代的文学趣味,随后他领我去见他的夫人,她,据他说,对于孩子们的教育比他更为关心。她也把我接待得很好。她似乎有些怕他;他和她说话时有些讥讽的语气。


    ——好预兆,勒加第安。她美丽么?


    ——很美。


    ——但恐不十分年青吧,既然儿子们已……


    ——三十岁左右……或者三十多一些。


    下星期日,此刻做了议员的一个我们以前的老师请我们吃饭。他是刚贝太,蒲德伊哀,德莱利伐等的朋友,勒加第安趁这机会探听了一番。


    ——你知道么,先生,德莱利伐夫人未出嫁前是何等样的人?


    ——德莱利伐夫人?据我记忆所及,她是于勒洛阿地方某实业家的女儿……老老实实的中产人家。


    ——她是聪明的吧,勒加第安用着浮泛不定的口气说,仿佛是询问又仿佛是肯定,实际也许是希望人家证实他的推测。


    ——可不,勒福伯伯微微惊讶的答道,为何你希望她聪明呢?人家还似乎说她蠢哩。我的同僚于勒·勒曼脱倒很熟悉她的家庭,他……


    勒加第安倚在桌子上静听着,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头问道:


    ——她规矩么?


    ——谁?德莱利伐夫人?这个,我的朋友……人家说她有外遇;我是什么也不知道。说来似乎有些相象。德莱利伐不大理睬她。他,有人说他和玛赛小姐住在一起,她还在美术学校读书时,他就把她安插入法兰西喜剧院当演员……我知道他在玛赛小姐那里会客,差不多每晚部在。于是……


    这位加恩地方的议员摆一摆手,摇一摇头,谈到下届总选问题上去了。


    从这次谈话的下日起,勒加第安对德莱利伐夫人的态度变得更自由更放肆了。当她在上课时间进来,勒加第安与她交换的日常琐屑的谈话里面,隐藏着几分大胆的试探。他向她瞩视的目光也愈来愈没顾忌了。她常常穿着袒露得很多的衣衫,令人从薄薄的纱罗内面隐约窥见她丰满的乳房。肩头和手臂生得精壮结实,显出快要达到成熟期的丰腴肥胖。脸上没有皱痕,或至少因为勒加第安太年青了,看不出细微的褶裥。她坐下时露出一双非常细腻的足踝,蝉翼般的丝袜好似肉制的。这样,她的美貌与倩丽的丰韵,在勒加第安眼中简直如安琪儿一般,但并非怎样的威严,既然大家说她易于勾引。


    我和你们说过,勒加第安的辞令是婉转动人的。好几十次德莱利伐夫人进去时,他正和听得出神的孩子讲着凯撒时代的罗马,克莱沃巴脱拉的宫廷,或大教堂的建造人等等的历史,那时他竟敢涎着脸尽管讲下去不招呼她。她呢,做着手势教他不要中断,提着脚尖端一张安乐椅轻轻坐下。勒加第安口里讲着,眼睛偷觑着,心里想着:“是啊是啊,你想多少名演说家不及这年轻的高师生有趣。”


    或者他是误会了,因为她低头望着鞋尖或钻石的光芒时,说不定是在想起她的鞋匠或什么新的钻饰。


    可是她时常来。勒加第安对于她的露面有着精密的计算,这自然是她意想不到的。如果她一连来了三天,他就想道:“她急透了。”他把自以为含有弦外之音的说话一句一句的细细咀嚼,更追想德莱利伐夫人的反应。在这一句上她曾微笑,这个很玄妙的字眼却并未使她动心;对于那一句微嫌放肆的隐喻,她曾以惊讶的高傲的目光睨视他一下。如果她整个星期没有来,他便说:“一切都完了,她讨厌我。”于是他用种种手段在孩子那边打听而不使他们觉得惊异,结果往往是极简单的事由把他们的母亲羁留着不得分身,她旅行去了,或是病了,或是主持某个妇女团体的集会去了。


    ——你瞧,勒加第安和我说,“当我们强烈的情绪无法在别人心中激起同样的热情时,真想要……而尤其可怕的是对于别人的心绪一无所知。但一个人的热情正由别人这种猜不透的神秘性煽动起来的。假令我们能够猜透女人们所转的念头,不论是好是坏,就不至怎样苦恼了。我们或者欢喜,或者丧气而断念了。但这种镇静沉着的态度,也许内中藏有多少好奇的成分,也许什么也没有……”


    有一天她请问他几部书名,一场简短的谈话开始了。课后一刻钟的会谈从此成了惯例,而讲书的语调很快转变成谈天</a>说笑的口气,严肃之中带着轻佻的气氛:这种式子的谈话往往是恋爱的前奏曲。你们可曾注意到,男女谈话中诙谑的语调只是用来遮掩强烈的欲望?可说一面觉得冲动一面又怕危险,故两人表面上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以维持内心的安宁。于是一切言辞都含隐喻,一切句子都是试探,一切恭维都是爱抚。谈话与情操在两个交错的面上溜来滑去,字句所表现的上层,只能当作是下层的象征与暗示而领会;这下层满是模糊的兽欲的意象。


    这个意气蓬勃的青年,想用他的天才来主宰法兰西的青年,在她面前竟肯委屈着谈些新近上演的戏,小说,时装,天气等等。他曾和我讲起黑纱领围,与打着路易十五式结纽的白帽子(那时正流行着马蹄袖和高顶女帽)。


    ——勒福伯伯说得不错,他和我说,她不很聪明。更准确地说,她只在自己表面上着想。但这一切于我又有什么相干!


    在谈话的时候,他望着她的手和腰想道:“这种礼貌周全的语气,规行矩步的姿态,怎能一变而为谈情说爱时的狎习呢?我以前结识的女人,最初的举动只是永不推拒的戏滤,甚至是故意激成的玩笑,以后的事情自然而然会循序渐进。但在目前的情境中,连轻轻的抚摩一下也不敢希冀……象小说中的于里安么?但于里安是在花园里啊,而且晚间的昏黑,良夜的风光,共同的生活,都是助成他的因缘……我却连单独见她都不可能……”


    两个孩子老是在场,而勒加第安虽然常常偷觑她的目光,也看不出有丝毫鼓励他的神气或心照不宣的暗号。她望着他时的那种安闲静穆的样子,使人绝对不敢存什么胆大妄为的心思。


    他每次从德莱利伐家里出来,在塞纳河边的大道上一面走一面想道:


    ——我真是懦弱……她有过情夫……她至少比我长十二岁,不至于十分挑剔吧……固然她的丈夫是一个杰出的人才……但女人们看得到这些么?……而且这也无关紧耍。他不关切她,她似乎十二分的烦闷着。


    他忿忿地反复不已的说:“我真是懦弱……我真是懦弱。”


    若使他对于德莱利伐夫人实在的心境认识得更清楚些,他亦不会这样的埋怨自己了。这是许久以后,有一个当时曾为德莱利伐夫人心腹之交的女人告诉我的。有时隔了一二十年的时光,“偶然”会使你以前极感兴趣的事情获得证实。


    德莱利伐夫人名字叫做丹兰士,是经过恋爱而结婚的。她确如传说所云,是一个实业家的女儿。她的父亲颇服膺服尔德的学说,富有共和思想,是今日已经少有而在帝政时代极普遍的一种人物。德莱利伐在某次竞选运动中曾经受到她家族的招待,少女丹兰士对他竟是一见倾心。婚姻的建议亦是她先发动的。她的家庭因为德莱利伐素有爱玩女人爱赌博的名声而表示反对。父亲说:“这是一个好色的登徒子,会欺骗你,使你破产。”她答道:“我将把他改变过来。”


    那时节认识她的人,都说她的美貌、天真与忠诚,使谁见了也要动情。嫁了一个虽然年轻但已成名的议员,她假想着献身高尚事业的美妙的夫妇生活。她觉得自己被丈夫的谈吐感应了,模拟他,赞扬他;在艰难的时光做丈夫的忠实的扶掖者,得意的时光一个隐晦的可贵的伴侣。总之,少女的热情,完全升华为表面上的政治的热情了。


    这桩婚姻果然不出一般人的意料。德莱利伐在对她感有肉欲的时期内是爱她的,就是说大约有三个月的光景,随后便全然不关心她的生活了。一副爱好嘲弄的实利主义的头脑,全无热情冲动的男子,对于那般累赘的爱情非但不受蛊惑,倒反觉得可厌。


    冥想之士爱好天真,力行之士厌恶天真。他拒绝她的柔情蜜意,拒绝的态度最初很婉转,继而还有礼,最后竟是直捷爽快的了。妊娠和因此而引起的禁忌成为他逃避家庭的借口。他回到气味相投的女友那里。当妻子有所怨艾时,他回答说她尽可自由。


    她可决不离婚</a>,第一因为孩子,第二因为不愿放弃德莱利伐夫人这光荣的姓氏,也许尤其因为不愿向母家示弱承认失败,于是她只得独个子领着孩子旅行,忍受朋友的怜悯,人家问起她丈夫是否出门时,她只能报以微笑。终于经过了六年的半遗弃生活,什么都觉意兴阑珊了。她当初幻想的美满纯洁的爱情,把她少女时代的生活装点得何等花团锦簇,此刻亦完全幻灭了。虽然如此,她还模模糊糊的感到需要温情的灌溉,她结识了一个情夫,是德莱利伐的同僚兼政友,一个势利的蠢货,几个月之后亦把她丢了。


    这两件不幸的经历,使她对于一切男子都怀猜忌。人家在她面前,一提到婚姻问题她便叹气苦笑。她当年原是天真活泼,才思敏捷的女郎,此刻却变得沉默寡言,憔悴不堪。医生说她有了慢性的,不治的神经衰弱症。她永远期待着祸患或死的来临。她丧失了乐天的观念,少女时代的爱娇与魅力亦随之俱泯了。她自以为不能被爱,也没有被爱的资格。


    复活节假到了,孩子们的功课暂告中辍,勒加第安在这时间得以深长的考虑了一番,终竟毅然决然的打定了主意。开学后一天,上完课后,他要求德莱利伐夫人作一次个别的谈话。她以为他对于学生或有什么不满之处,领他到小客厅里。他很镇静的跟随着她,好似前赴决斗的神气。一等她把门关了,他便说他不能再守缄默,他只为在她身旁所过的几分钟而活着,她的面貌永远在他面前浮现着,总之他说了一大篇最做作最文学的诉白;说完之后,他想走近去握她的手。


    她又烦恼又为难地望着他,口里不住的说:“荒唐荒唐……快住口罢!”末了又说:“真是笑话……住口,请你走,”言语之间带着哀求同时又极坚决的意昧,他觉得失败了,羞惭无地。他往后退,一边出门一边喃喃地说:“我去要求班罗先生找人代我。”


    在甬道中他停了一会,有些迷糊的样子,一时间竟找不到他的帽子,仆人听见了声音,出来送他走。


    这时候,被情人逐出门与仆人站在背后的情景,突然使勒加第安回想起他不久读过的一篇小说,巴尔扎克的很短很美的一篇,题目叫做《弃妇》。


    你们都记得这篇《弃妇》么?……啊!你们不是巴尔扎克的信徒……那么我必得重述一遍,才会使你们明白下文。在那篇小说中,一个青年假托了什么缘由闯入一个女人家中,毫无准备的向她宣述最粗俗的爱情。


    她以高傲的轻蔑的目光望了他一眼,按铃叫男仆:“雅各——或约翰——,张灯送客。”至此为止,颇象勒加第安的故事。


    但在巴尔扎克的书中,那个青年在穿过甬道时想道:“如果我这样的走了,我在这女人心中将永远是一个蠢货;也许她此刻正在后悔不该那样突兀地把我打发走的;应该由我去了解她才是。”于是他和仆人说,“我忘记了些东西,”重新上楼,看见那个妇人还在客厅里,便成了她的情夫。


    勒加第安在颟颟顸顸寻他的硬袖头时想道:“是啊,这正和我的情形一样……完全一样……不但从此我在她眼里将是一个蠢货,她还要把这桩笑话告诉她的丈夫。多么讨厌!……如果我回头再去看她,倒说不定……”


    他和仆人说:“我忘记了手套,”三脚两步穿过甬道,重新打开客厅的门。


    德莱利伐夫人坐在壁炉旁一张小椅子上凝思;见他进来吃了一惊,但目光显然是温和多了。


    ——怎么?她说……仍旧是你?我以为……


    ——我和仆人说我忘记了手套。我求你再谛听我五分钟。


    她并不抗拒,而且在他出去的几分钟内,她思索的结果似乎确已后悔她的道学举动。天赐的机会不易受人重视,错失的因缘最是惹人眷念,这是人之常情。她逐客的举动原亦出诸真情,但一听到他的声音远去时便有再见他的欲望了。


    丹兰士·德莱利伐三十九岁。悲欢离合的人生,柔情妒意的风趣,幽会密约的况味,她可以重新尝一遭,也许亦是最后一遭了。她的情夫是一个刚刚成年的男人,或者还有天才;她慈母一般的爱护之情,虽然遭受丈夫的峻拒,或可在这个一心相许的男子身上尽量宣泄。


    她爱他么?我全不知道,但我相信那时以前,她除了认他为孩子们的出色的教员之外——而这是由于恭敬,倒并非有什么轻视的意思——从没对他转过别的念头。他说了长长一大篇的话,她差不多全没听见,之后他走近她身旁,她居然伸出手来,眼睛望着别处,表示无限娇羞的神气。这种动作,正与勒加第安理想中的情妇的动作相合,他因之万分高兴,用着真挚的热情亲吻她的手。


    这天晚上,他竭力忍着,不使我看出他的得意;情夫是应当守得住秘密的,这一点他已在小说中学会了。在晚餐与黄昏时,他支持得很好;我还记得大家热烈讨论法朗士的第一部著作,勒加第安称之为“有心做作的诗”,他把它作了一个巧妙的分析。到了十点钟,他拉我离开众人到一边去,把当天的情形讲给我听。


    ——我本不该告诉你这些事情,但若没有一个心腹的人可以告白,我将感到窒息一般的痛苦。我抱着孤注一掷的心肠镇静地下了注,居然贏了。所以,搅女人,真的,只要胆大便好。我对于恋爱的见解使你发笑,因为是从书本中得来之故,但在实际上竟是真确的。巴尔扎克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以后他详详细细的叙述了一遍,末了他笑,抓住我的肩头发表他的结论道:


    ——人生是美妙的,勒诺。


    ——我觉得,我挣脱了肩头说,你的凯歌未免唱得太早。她的举动只是宽恕了你的冒昧罢了。事情的困难依旧不减。


    ——啊!勒加第安说,你没看见她对我瞩视的神气呢……她一下子变得娇媚可人。不,不,我的朋友,一个人决不会误会女子的情操。在很久的时期内我也觉得她很淡漠,当我和你说“她爱我”时,我自然肚里明白。


    我用着半含讥讽半是难堪的神情听他讲话,别人的爱情往往会引起这等情绪。但他赢了全局的想头竟没有错;八天之后,德莱利伐夫人变了他的情妇。他以非常伶俐的手段进行各种步骤,每次的会晤,动作,言语,事先都有准备。他的成功可说是“科学化的恋爱战术”的成功。


    一般的理论说,色情恋爱一有肉体关系便告破产;勒加第安的情形却正相反,对于他,肉体关系只是挑拨起色情恋爱的机钮。真的,他从成年时代起所想象的美满的爱情,几乎都在她身上获得了。


    在他的享乐观念中,我总觉有些可怪的成分,因为我自己不能把这些成分会合在一处。他要觉得:


    一、他的情妇在某几点上胜过他,而她是牺牲了什么东西——如地位,财产——来迁就他的;


    二、他的情妇是贞洁的,在淫欲方面保留着多少廉耻之心,必得要他去设法战胜的。彻底说来,我想他是骄傲的成分多,肉欲的成分少。


    而丹兰士·德莱利伐差不多正是他和我时常谈</a>起的理想中的典型女人。她的住屋,她的衣衫,她和一个女友巧妙地安排接待他的华丽的寝室,她的仆役,他都满意。当她说出在很久的时间内对他觉得胆怯的话时,他愈加快乐,愈加依恋她了。


    ——你不觉得奇怪么?他和我说。一个人以为女人轻蔑他,至少是冷淡他,便以无数的理由来解释这种轻蔑。不料换了一个环境,发觉对方在同样的时期经历着同样的恐慌。你记得么?我和你说过;“她三课不来了,她讨厌我。”那时她却想道(她亲自和我说的):“我时常去会使他讨厌,我将停止三课不去。”这样,别人的思想全部被我认识了,当初认为恶意的举动一旦涣然冰释的了解了,这是爱情赐予我的最大的愉快。自尊心平复了,满足了,更无丝毫烦恼。我想,勒诺,我会爱她。


    我,自然很镇定的,并未忘记勒福伯伯的谈话。


    ——但她聪明么?我问。


    ——聪明,他兴奋地说,什么叫做聪明?你可看到数学班里的同学。如勒番佛尔之流,专门学者称之为神童,你我却名之为蠢才。假令我和丹兰士谈什么斯宾诺莎的哲学,(我已试过了,)显然会使她厌烦,而且她还十分耐心十分留神呢;但在其他的问题上,却是她使我惊佩,而是她胜过我了。对于十九世纪末期某个社会的现实生活,她比我,比你,比一代的思想家勒兰都知道得更多。政治家啊,上流社会啊,妇女的影响啊,我可毫无倦容的听她讲几小时。


    以后的几个月之内,德莱利伐夫人在这些问题上很殷勤的满足勒加第安的好奇心。“我很想见一见于勒法利……公斯当定是一个怪有趣的人吧……莫利斯·巴莱斯,你认识他么!”只要他这么说,她便会立刻筹划一个见面的机会。她素来憎厌德莱利伐广阔的交际,至此方才显出它的用处。她觉得利用丈夫的信誉以取悦年青的情人是一件快意的事。


    他晚上回来总要告诉我许多奇妙的故事,有时我禁不住问他:


    ——可是德莱利伐,怎么会不觉察他家庭里的变动?


    勒加第安出神地想了一会,说道:


    ——是的,这颇有些奇怪。


    —那么,她也有在家中接待你的时候么?


    ——很少,为了孩子,也为了仆役之故,但德莱利伐是从不会在三时至七时中间在家的……可怪的是她为我向他需索请柬,如参众两院的旁听券等,直有一二十次之多,他每次都答应,且还很有礼貌,甚至非常殷勤的样子,从不加以根究。当我在他家晚餐时,他待我特别优渥。他替我介绍时总说:“一位有天才的青年高师生……”我认为他已把我当朋友看待。


    这种新生活的结果,是勒加第安不大再肯用功了。我们的校长,震于德莱利伐的声名,对于勒加第安的出入已绝对不加监督,但教授们都在埋怨他。以他平日的锋芒而论,决不会在硕士试验上落第,但名次已退后不少。我和他说起这一层,他竟嗤笑。浏览三四十个难懂的作家的著作,他认为无聊而且不值得。在这一点上,德莱利伐夫人对他发生了坏影响。她眼中看到钻营的例子太多了,以致劝服了勒加第安,使他相信求个正途出身未免太迂缓了。


    ——硕士试验,他说,既然我在这里,自当应试,但何等麻烦!……你,你喜欢研究那些大学里老古董们自欺欺人的策略么?我倒还感兴趣,因为所有的谋划之事我都喜欢。但我觉得既然纯粹是玩把戏,倒不如在别种舞台上扮演为妙,看戏的群众也可多些。在这样的世界上,工作与权势是成反比例的。现代社会把最幸福的生活赐给最无用的人。一个人只要会讲话,有机智,便可出入于贵显之门,拥着娇妻美妾,甚至还可获得民众的爱戴。你记得拉·勃吕依哀的名言么:“优点使人常占先着;不啻替人缩短了三十年的时间。”在今日,所谓优点只是要人的撑腰,例如部长、党魁、有势力的官吏,比路易十四和拿破仑都强。


    ——那么,你将干政治?


    ——为什么?不,我并没什么确定的计划。我不过抱着待机而动的态度;任何机会都不轻易放过……政治之外,还有无数的事业可以参预政治的“妙处”而不参预政治的危险。政治家究竟要讨民众的欢喜,这是艰难而神秘的。我呢,若要取悦于政治家,倒是如儿戏一般容易的勾当,且亦是挺有趣的玩意儿。他们中间亦不乏博学风雅之士,即如德莱利伐吧,当他讲起希腊喜剧家亚里斯多芬时,比我们的老师不但高明几倍,且更含有一般学究们感觉不到的人生意味。他们那种淫逸的玩世不恭的概念,你真想象不出呢。


    这样之后,我以前祝贺他获得一个外省教授的位置,每周四小时的功课之外尽可由他冥思默想等等,自然于他显得很平凡的了。


    那时候,有一个同学因为他的父亲常在德莱利伐家出入之故,告诉我说勒加第安并未博得大家的欢心。他遮饰不了自以为和一切大人物平等的情绪。他所用的权谋策略是显而易见的。他谦抑卑恭的态度亦不大自然。人家在女主人旁时常看见这个大孩子,未免有些奇怪。他的做作,反而露出他的笨拙与矫饰;实在他过于自负了,忍不住在大人物面前的委屈。


    这段私情还有一点不高妙的地方,勒加第安从此永远觉得经济拮据。在他的新生活方式上,服装具有很大的作用;而这位思想出众的青年,在这一点上竟会如儿童一般幼稚可笑。他和我讲某青年司长穿的交叉式白背心,一连讲了三晚。在路上,他驻足在鞋铺前面,把各种式样研究了很久;接着看见我一声不响露出不赞成的神气,他便说:


    ——喂,把你的钱倾囊给了我罢……我决不缺少答复你的理由。


    高师的学生宿舍是一种用檐幕分隔起来的小房间,一行一行的排列着,中间是甬道。我的房间在勒加第安的右面;左边睡着安特莱·格兰,现任朗特省的国会议员。


    考试前几星期的一个夜里,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坐在床上听着,分明是呜咽声。我起来;在甬道中看见格兰已经站在勒加第安的卧室外面,耳朵贴在帷幕上屏息静听着。呜咽声即是从这里透出来的。


    这天从早上起我就没有见过他,但我们都已习惯这种情形,再没有人会因他久出不归而觉得奇怪。


    格兰以首示意向我征求同意之后,揭开帷幕进去了。勒加第安和衣倒在床上,泪流满颊。你们记得,我说过他的性格何等坚强,我们对他又是何等尊敬,那么,我们当时的诧异是可想而知了。


    ——怎么的?我问他……勒加第安!回答我……你为什么啊?


    ——不要问我……我要走了。


    一一你走?这是什么玩意?


    ——这不是什么玩意,我不得不走。


    ——你疯了么?学校把你开除么?


    ——不……我答应走。


    他摇摇头,重新倒在床上。


    ——你真好笑,勒加第安,格兰说。


    勒加第安一下子跳起来。


    ——到底,我和他说,是怎么一回事?……格兰,你走开好不好?


    只有我们两个人时,勒加第安已经镇静下来。他站起,走到镜子前面整了一整头发和领带,回来坐在我的旁边。


    于是我看他比较更仔细了,脸色的变化使我大为惊异,眼睛竟可说是失了神。我直觉地感到这架美妙的机器损坏了什么主要机件。


    —德莱利伐夫人?我问他。


    我以为德莱利伐夫人死了。


    ——是的,他叹一口气答道……你不要急;我将全盘告诉你……是的,今天上完课,德莱利伐命仆人请我到他办公室去。他正在工作。“好吧,我的朋友,”他安安静静的说完之后,一句话也不多加。便授给我两封信(愚蠢的我,竟写了不独是感情的,且是无可辩白的信)。我不知嗫嚯着说些什么,大概总是颠颠倒倒的乱话。我丝毫不曾准备;我一向过着绝对安全的生活,这是你所知道的。他呢,他很安详;我却宛如待决的狱囚一般。


    当我的话说完之后,他弹了一下手里的卷烟灰。(噢!勒诺……在这个休止时间,我虽然着急也还有击节叹赏的余暇。他真是一个大喜剧家。)他开始和我谈判“我们的”问题,他还用着一种公平的,轻描淡写的,洞达人情的态度。我不能向你描绘他的说辞,一切于我显得简单明白,深中事理。他和我说:“你爱我的女人;你写信给她。她也爱你,且我相信她对你的爱情是真挚的,深刻的。你一定知道我们以往的夫妇生活?你的爱情,她的爱情,都说不上是什么罪过。这倒更好,此刻我亦有我的理由想恢复自由;我决不妨害你们的幸福……孩子们?你知道我只有儿子;我可把他们送入中学寄宿放假的时候么?一切都会安排得好好地。小孩断不致受苦,也许正是相反呢。生活费么?丹兰士有一份薄薄的财产,你自己再挣钱度日……我只看到一桩阻碍,更准确地说是一个难题:我是一个场面上的人物,我的离婚将闹得满城风雨。为要尽量抑捺这件案子所引起的议论起见,我有求于你。我提议给你一条正当的体面的出路。我不愿我的女人在离婚诉讼期内留在巴黎,无意之中供给旁人笑话的资料。我请你离开此地,把她带走。我将通知你的校长,另外我设法把你发表为一个外省中学的教员……——可是先生,我和他说,我还不是一个硕士呢。——那么,这并非是必需的。你可放心;我自信在教育部里还有相当的力量可以教它发表一个六年级的教员。而且什么也不妨害你继续预备硕士试验,明年仍可应考。那时我可使你得到一个较好的位置。最要紧的是切勿以为我在预备什么策略来陷害你·正是相反。你目前的处境很困难,很痛苦;我知道,我的朋友,我为你扼腕,我很明白这个;在这件纠纷中,我把你的利益当作我自己的利益一般想过;如果你接受我的条件,我将助你度过难关……如果你拒绝,我将被迫使用合法的武器。”


    “合法的武器,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将把你怎样呢?”


    ——喔!什么都可以……例如控我和奸。


    ——愚蠢的举动!十六法郎的罚锾么?他岂不可笑?——是的,但象他那样的人可以阻断我整个的前程。抵抗无异是发疯;让步倒是……嘿!谁知道?


    ——那么你已经接受了?


    ——八天之内我和她动身,往吕克梭依中学去。


    ——她同意么?


    ——啊!勒加第安说,“她真可佩服。我刚才从她那里回来。我和她说你不怕小城市的生活么?庸俗,烦闷?”她答道:“我和你同走;我只晓得这样做。”


    于是我懂得为何勒加第安这么容易让步;和情妇一起度着自由生活的美梦,已使他陶醉了。


    那时我和他一样很年青,认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是无可奈何的结果,毫无斟酌的余地,以后当我稍稍懂得了些世故人情之后细细追想起来,才明白德莱利伐很乖巧地利用一个初出茅庐的青年,以轻微的损失拔去了他的眼中钉。他久已要摆脱一个他已经厌弃的妇人。他早想娶玛赛小姐,这是我们以后才知道的。他也知道她有过第一个情夫,但他迟疑着不敢下手,因为他和这个情敌在政治上有联络之必要,一旦揭破了奸情,势必妨害到自己的前途。为了政权,他只有隐忍着窥伺相当的机会。这一次却是再好也没有的机会了:一个被他声威慑服的青年,他的女人可以久离巴黎,如果她肯一直跟随她的情夫(而这是很可能的,因为他年青,她文爱他);主角不在目前之后,舆论的鼓噪可以。减到最低限度。他眼见是十拿九稳的局面,他竟不费一丝气力的羸得了。


    半月以后,勒加第安在我们的生活中消匿了。他有时写信来;这年的硕士试验,他没有来参加,下年也不见他的影子。这段堕落史所引起的议论慢慢地平息了。一张婚礼通知单报告他和德莱利伐夫人结婚了。从某同学那里我得知他已经得了硕士学位,从一个部督学那里得知他被任为B城中学的教员……那是大家追求得很厉害而他靠了“政治力量”才获得的好位置,以后我离开了大学,忘记了勒加第安。


    去年,偶然旅行到B城,我怀着好奇心进到中学去;中学校舍是古修道院的旧址,是法国风景最美的中学之一。我向门房询问勒加第安的近况。这门房是一个诚恳的,爱说大话的人。他,一定因为在学术空气里沉浸久了,老是翻着请假簿和留校学生名册之故,染着一副学究式的神气。


    ——勒加第安先生?他说。勒加第安先生属于本校教授团者已二十余年于兹,我们希望他在此一直等到他告老退休的年龄……如果你要见他,只要穿过大庭院,从左边的梯子走到小学</a>生庭院,他一定在那里和女监舍谈话。


    ——怎么?中学没有放假?


    ——放假是放假的,但赛蒂默小姐答应在白天替本城里的家庭照顾几个孩子。校长先生</a>很乐意的允准了,勒加第安先生便常来和她作伴。


    ——哦,但他是结过婚的,勒加第安,是不是?


    ——他结过婚的,先生,门房用着埋怨的悲苦的声调说,我们葬了勒加第安夫人才满一周年。


    实在不错,我心里想,她应该有七十岁左右了……这对夫妻的生活定是很古怪的。于是我又问道:


    ——她比丈夫年纪大得多,是么?


    ——先生,这是我在这中学里看到的最奇怪的事。这位勒加第安夫人一下子就变老了……当他们刚到此地时,她还是,我一些也不夸张,还是一个娇滴滴的少女……金黄的头发,美丽的蔷薇色的肌肤,穿扮很讲究……而且很骄傲。你或许知道她的出身吧?


    ——是,是,我知道。


    ——那么,自然罗,一个国务总理夫人,在这外省中学里如何过得了……最初,她使我们有些不安。先生,我们这里的交际着实不少呢……校长先生常常说:“我要我的中学象一个家庭。”当他走进教室的时候,从不忘记说:“勒加第安先生,你的夫人好?”但我和你说过,最初勒加第安夫人不愿结交任何人,她不出去拜客,人家去拜她,她亦不回拜。许多先生们都向她的丈夫扮着怪脸。这是很易了解的。幸而勒加第安先生很会周旋,和那些太太们混熟了。他懂得取悦他人。现在他在城里作何演讲时,全体贵族都到场,书吏,实业家,州长,一切的人物……而且什么都安排得很好。他的太太也变了样子,在最近一时期内,再没有比勒加第安夫人更可爱更妇孺皆知的人了。但她一下子变老了,老了……终于一场癌症送了她的命。


    ——真的么?我说……如果你允许,我想去找一找勒加第安先生。


    我穿过大院子,这是一个十五世纪时的古庭院,可惜四周的窗子开得太多了些。从窗里可以望到破旧的桌椅。左方一座有穹窿天顶的梯子引向下面一个较小的院落,周围满是瘦削的树木。梯子的下端立着两个人:一个男子背向着我,一个是身材高大的妇人,一副瘦骨嶙露的脸相,一头油腻的乱发,方格的法兰绒坎肩被古式的腰带束得太紧了。这对人物似乎沉浸在热烈的谈话中。穹窿顶的甬道把谈话的回声直传到我耳边,使我清清楚楚回忆到高师宿舍平台上的说话声音,我只听见:


    ——是的,高尔乃伊也许更有力,但拉西纳更温柔,拉·勃吕伊哀说得好,一个是描绘人物的本来面目;一个是……


    和一个这样的女子讲这样平凡的话,这些话又是出之于一个我少年时代的契友,一个对我思想上有过大影响的人,想到这里,我又是讶异又是难过。我在廊中急走了两步,想对那个说话的人看个仔细,希望不是他才好。他旋转头来,完全是一副意想不到的形象:花白的须,光秃的头,但这的确是勒加第安啊。他也立刻认得我,脸上露出烦恼的几乎是痛苦的表情,一霎时可又消灭了,换上笑容可掏的态度,但眉宇之间究竟掩不了勉强与为难的神色。


    感动之余,我不愿在俗不可耐的女监舍前面提起往事,便马上邀请他午餐,和他约定于午时在一家饭店中相会。


    B城中学前面,有一片满植栗树的场地;我在那里站立了好久,寻思道:“人生的成功与失败到底是靠了什么?象勒加第安,生来便可成为大人物的,却对着一班班的中学生年年讲授老功课,假期中再去追求一个可笑的女人;而格兰,虽很聪明,究竟没有什么天才,他倒在实际生活中实现了勒加第安青年时的美梦。为什么?(我想要使勒加第安被任为巴黎的中学教员,还得去请格兰帮忙呢。)”


    走向B城罗马式建筑的圣·德蒂安教堂时,我努力探求促成勒加第安颓废的原因:“最初他一定不会如何改变的。还是同样的人,同样的头脑。以后怎么样呢?德莱利伐毫不放松的把他幽禁在外省,他实践了诺言,使他的教员位置很快地晋级,但不许他们到巴黎来……外省这地方,对于某几种人物是很适宜的……我自己觉得在外省很幸福。在罗昂,我以前有几个教员,只因住在外省之故,头脑极清明,趣味极纯正,不染丝毫时俗谬误的习气。但如勒加第安那样的人却需要巴黎。一朝放逐之后,他爱慕权势的心情会使他去追求平庸的成功。一个才智之士而居留B城,真是痛苦的磨难。成为当地的政客么?你既非本地出身,自然难有希望。总之这是一件冗长的工作;城里早就有一般享有既得权的人,又有贵族,士大夫阶级等等。象他那种的气质,很快会灰心的。一个单身的男子还可隐遁,还可埋头工作,但勒加第安有一个女人和他一起。她呢,在最初几个幸福的月之后,亦会后悔她漂亮的社交生活……勒加第安慢慢的让步,消沉,那是可想而知的。不久,她老了……他却血气方刚,肉欲未衰……学校里有少年女郎,有文学班……德莱利伐夫人撚酸的事情是免不了的……所谓人生,只有无聊的恼人的争辩……随后由于疾病,由于想忘怀一切的愿望,由于什么都习惯了之故,由于野心的相对性,他居然在小小的成功中感到满足,凡是他二十岁时觉得可笑的事情,此刻觉得是幸福了(例如当市参议员,追求女监舍等)……可是我的勒加第安,那个天才卓绝的青年,决不致完全消失;在这颗头脑中,定还存留着多少痕迹,或许掩抑了一时,但究竟还可发掘出来……”


    我参观了教堂,走到饭店,勒加第安已经在那里和饭店女主人谈天,一个臃肿矮小的妇人,梳着前留海,他们的迂腐的谈话简直令我作呕。我赶快拉他到一张餐桌前面坐下。


    一般心里怀着鬼胎恐怕提到难堪的隐喻的人,总是稻滔不绝的讲他自己的一套:这等情形你们大概也很熟悉吧。只要谈锋转到“禁忌的”题目上去时,立刻有一种不自然的激动表出他们的不安。他们所说的尽是空洞的废话,唯一的作用是避免意料之中的袭击。在我们用餐时,勒加第安一刻不停地运用他巧妙的辞令,无聊,平庸,甚至荒谬绝伦;他讲着B城,讲着中学,气候,市议会选举,女教员的阴谋诡计等等。


    ——喂,老朋友,这里,在第十级预备班中有一个年轻的女教员……为我,唯一使我感到兴趣的,将是知道这颗巨大的野心怎么会放弃,这个强毅的意志怎么会屈服,自他离开高师以后过的是何种感情生活。但我每次把话头带到那方面去时,他立刻说出一大阵不相干的糊涂话,把我们周围的空气都弄得昏沉暗晦了。当年德莱利伐发觉了他秘密的那夜,他那种令人出惊的失神的目光,此刻重复显现了。


    午餐快要用毕,侍者端上乳饼时,我忍不住暴怒起来,眼睛钉住着他,厉声说道:“勒加第安,你究竟闹的什么玩意?……你往年可是一个聪明透顶的人……为何你现在讲起话来好象一部乱七八糟的文集那样?……你为什么要怕我?怕你自己?”


    他脸红耳赤。一道意志之光,也许是愤怒之光,迅速地在他眼中闪过,几秒钟内我重新发见了我的勒加第安,史当达小说中的主角,巴尔扎克书中气概非凡的英雄。但立刻一副官样文章的面孔掩上了那张于思满颊的脸,笑嘻嘻的说道:


    ——怎么?……聪明?……这是什么意思?……你老是这么古怪的。


    接着他又和我谈论他们的校长。唉,巴尔扎克先生把他的人物收拾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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