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3个月前 作者: 莫洛亚
    婴儿的第一个保姆简直同神明一样。法朗梭阿士一生下来,便看见摇篮旁边的这张又和气又严厉的面孔,以为它是开天辟地以来就有的。


    她觉得她生存的世界尽够满意,用不到想象另一个世界,靠神怪的生物来餍足她的欲望,她的幸福使她和种种的神奇美妙无从接近。


    她看了木偶戏回来说:“有些小姑娘害怕鱷鱼,我却明明看见是一条木块,外面缝着绿的布。”


    ——那么,法朗梭阿士,你看不看见魔鬼?


    ——哦,这算什么?不过是野人一般的东西罢了。


    有时候,一种可以信为天长地久的制度,竟被一桩出乎意料的变故推翻了。并非保姆被打倒,可是她为了爱情而退职了。她一走,法朗梭阿士觉得所有的习惯,仪式,软弱的小脑筋里唯一的机轴,和她同时消灭了。一年之中,换了几个政府,都是脆弱的,没有德性的。粗野的雷奥尼,侮慢不恭的安越尔,软弱的潘脱丽克小姐,那些胡闹的家伙,每人都要定下短时间的法律。


    什么也不晓得尊重的雷奥尼会有什么威权么?起床,洗澡,用餐那些神圣的时间,她都不知道。就是告诉了她,她还要出言不逊。“你的奶妈是一个疯女人,”她说。法朗梭阿士先是愤怒,继而奇怪,觉得打倒偶像也是怪有趣的。


    她生在大战的前夕,父亲在当兵,她只看见他是一个粗鲁的战士,也不常在家。她最爱她的母亲,比世界上的一切都爱。但那时母亲又烦恼又疲倦,不能常常监护她。并且,只有爱而没有纪律也不能养成有规律的心。这头小动物在懂得守规矩的年龄,竟还象野兽一样。


    这个粗俗的雷奥尼被她打,被她搔,被她咒骂:“可恶的东西!我恨你!你活着使我受苦!但愿你早死!”她怎么会这样的痛恨她呢?这些说话她从哪里听来的呢?


    雷奥尼吓跑了,让位给一个爱尔兰女人,病态的,常常要发抖的。“爱尔兰人和英吉利人不同的地方,是爱尔兰人的性灵更加丰富些!”潘脱丽克小姐这样说。她又道:“我的父亲带着狗穿着红衣去打猎,我呢,我不欢喜小孩子。”


    法朗梭阿士很快的把潘脱丽克小姐判断定了,因为她一些不会作假,就把她的断语告诉了她。


    可是不规则的事情渐渐加多了。这个小妮子,大家以为可以随着自己的意思要她怎样便怎样的小妮子,突然多了一副奇怪的怕人的样子。常常吵闹,发牌气,强项的要索和无理的反复。一天早上,她忽然不愿上学,她竟不上学。过了一天,她要人家带她去看马戏,临时却说她改变了意见。


    ——法朗梭阿士,这真荒唐,你已经叫人家把位置都定了。


    ——我不去了。


    ——她不去了;潘脱丽克小姐说,她眼见这种无可奈何的事气得声音都发抖了。


    ——够了,她的父亲说。太笑话了。你一定要去,就是你穷嘶极叫我也要拉你去。


    这样一说,法朗梭阿士便大叫大嚷了一阵,从她的叫喊声中可以听出她故意装成这样暴怒。时间已经晚了,要走也来不及了。


    ——这非把她惩戒一番不行。她应当懂得一切信约都得遵守。罚她今天饭后没有点心。


    ——好罢,她的母亲叹了一口气说,她饭后没有点心。可是等到吃完饭的时候,法朗梭阿士撒娇地坐在母亲膝上,喃喃的说:“妈妈,你,你给我一块糖吧?”她很难过,觉得自己比女儿受到更凶的惩罚。她望望她的丈夫,他呢,是划一不二的人,对她示意,叫她坚持到底。究竟她也不敢让步,但为抚慰女儿的悲伤起见,想出了一个好法子:


    ——你欢喜的那几种已经完了,可怜的小宝贝。


    可是,自从我们这个小蛮子经过了这些痛苦的争执以后,她剧烈地,模模糊糊地觉得需要一种幻想生活。但丁造一个地狱来安放他的敌人。不幸的莫利哀把他的厄运造成了他的天才,法朗梭阿士也发明了曼伊帕。


    曼伊帕是她发明的一个城市,一个国家,或竟是一个宇宙。从今以后,凡是外界对她显得敌害时,她便往那边躲。


    ——我们今晚要出去,法朗梭阿士。


    ——我和你们一起去。


    ——那不可以。


    ——啊!那么,算了罢,我,我可到曼伊帕去用晚餐。


    在曼伊帕,她从来不哭。大家整天在大花园里玩。“所有的人都作乐。”做父亲的也不一天到晚的看书。人家要他玩纸牌的时候,也不推说:“我有事情。”而且孩子们可以在商店里选择他们的父母。到了八点钟,大家打发大人去睡觉,男孩子们领着女孩子们看戏去。


    凡是法朗梭阿士饭后没有点心吃的时候,曼伊帕的糕饼师立在店铺门口把糕果分给路过的人。法朗梭阿士哭过的晚上,曼伊帕千千万万的灯光直透过她的泪眼,比别的日子更加美丽了。在曼伊帕,街车停在街沿上,把中间的大路留给孩子们走。买一本两个铜元的画册,店里的人还你十万个铜元。


    ——可是法朗梭阿士,你,你不用买书啊,你还认不得字呢。


    ——我认得曼伊帕的文字。


    ——曼伊帕有些什么最好的书呢?


    ——大家都知道是班尔葛和弗罗贝。


    ——什么?


    ——你不会懂的,这是用曼伊帕的文字写的。


    ——但曼伊帕在哪里呢,法朗梭阿士?在法国么?


    ——喔!不!


    ——那么离这里很远吧?


    ——曼伊帕?还不到一尺远。


    曼伊帕在我们的花园里,可也不在我们的花园里;好象我们的屋子正在曼伊帕与地球的交叉点上。


    大艺术家都有创造另一世界的特权,那个世界,对于一般认识过的人是和实在的世界同样的不可少。我们的朋友,一个一个都发见了法朗梭阿士的神秘的王国,想到幸福而只希望在曼伊帕方能找到的人,也不止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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