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焚祠

    赖耶一一闻见，急返身厕人群中潜出，悉力奔哈梭祠堂，胸中满塞羞惧，且彼知佛罗之死，非由海伦，却由彼所抚事之后美理曼，而猛纳达死体所言，亦非神语，不过美理曼幻道之力。缘彼自泰亚以来，独擅奇术，冠埃及女子，又秉古蛇之教，故力能及此。赖耶又知美理曼之图海伦，其故与鸩佛罗正同，以思得游子，使海伦尚生，则事将弗遂。赖耶固正直之长老，乐善爱神而疾邪恶，以是念后凶德，心大焚灼，遂自誓谓使为时未晚，当自尽其力，赴诉海伦，俾先避，勿罹炎火，又悉白美理曼隐忒以舒穷冤。遂大奔，股屡弁几跌，已而及门，即叩环求入。门者一僧，见之问曰，“媪来何作？”赖耶曰，“希汝引面哈梭耳。”僧曰，“世间无妇女子，乃过此门面哈梭者。哈梭非妇人之欲也。”赖耶不答，作口号。僧大愕，思妇人乃亦知此，立启其门。赖耶入，抵第二重，又有门者问何作。赖耶仍曰，“吾欲进面哈梭耳。”僧曰，“世间讵有妇女子乃欲进面哈梭者？”赖耶又举号，僧犹豫，赖耶曰，“笨伯，俾余入，余神使也。”僧曰，“妇人，使汝仅人间使者，往趣死耳。”赖耶曰，“然，死果临余顶矣。”门者大诧，启户令入。赖耶自审已立石膏神座前矣，座中有光外耀，四壁赫然。此时心虽大惧，顾不止其步，且默祷乞勿罹冥剑。继启青铜户，栗然而入，中似无人见攻，亦弗觉冥剑下击，当面悬达亚锦幔，摇摇自动，顾亦不闻歌声。进觇室奥，有悬多具，皆明火，光耀四发。火光熊熊中，见海伦悄然坐锦机杼柱间，而机上已无织帛，盖此帛为运命之末障，已为游子所裂，弃置两傍。海伦孤坐，胸际明星，仍有红质下坠，扶头默息，妙目清澄，向虚空而视。


    赖耶战栗而前，海伦初未之见，逮突自投地，乃惊问，声发如闻妙音，曰，“汝何人，乃敢突如其来，破余沉闷。宁汝信一妇人，来欲面我，秉明神之意，为世界妇人死仇者乎？”赖耶起立对曰，“白神女，吾非妇人，乃老僧赖耶，即两夜前遇汝庙门之外，引入佛罗宫禁者。吾今冒死而来，思有所白。以汝行且遇险，为皇后美理曼所中，且又受游子托，为彼传语来也。”海伦举首视之，似异其语，答曰，“赖耶，顷汝不名余以不死之神女耶？余既不死，即人无能害，又安有祸险之来？死亡非吾分也，汝勿复语我以险。嗟夫，非世界万事悉了者，余弗能死耳。特不义之游子，今何如矣？余之于彼，倾余妇人之力，与精魂知觉，爱之正未有尽。赖耶须知司死之神，已怒而见扞，故以爱劫恼余不死之年。嗟夫，当日吾于汝顷所立地见彼，吾灵即有所知，知吾昔以加人之热恼，今乃及彼我二人矣。”赖耶曰，“虽然，游子之于夫人，固未尽无情也。今听之，吾将语汝。”海伦曰，“然则言之。嘻！趣言之，趣言之！”赖耶乃述游子所寄语，不遗一句，甚捷且详。海伦一一注意听之，逮已，乃曰，“诚哉，汝实将佳耗来之使者，吾今悉恕彼人矣。顾彼当誓星者，反凭蛇而誓，则缘此罪障，毕生不得更为海伦夫，特吾侪终且趁彼而行耳。赖耶听之，来者何声？”声且再作，乃锐呼如赫兑游魂之众噭也。赖耶曰，“此即皇后来矣，后已率丹尼斯妇人，来火汝室。彼既杀佛罗，今且杀汝，思自得游子而拥之。夫人，行矣行矣！”海伦曰，“否，余弗行，任彼自至。惟赖耶汝可疾出，伏众中待我，逮余出可前就我，第前勿惧，当俱往视游子。至如何而行，将届时示汝。去矣速行，并挈寺僧俱去。”赖耶遂出，见僧众悉聚门外，呼之曰，“速遁，丹尼斯妇人来袭汝辈矣。其速遁！”众中一僧曰，“此媪风矣。吾曹守护哈梭，纵尽天下之妇人来，且弗遁。”赖耶曰，“汝曹乃信风耳。”言已自去。


    赖耶出，庙门随阖，因伏墙影中外。夜景沉黑，惟见千百火光灿然向庙而来，遥望之，彷彿当镫祭时，息诃中镫光，点点趁流水而行也。此盖丹尼斯妇人之军，各秉炬火，或十或百，或以千计。美理曼先众行，乘金车，又多驴牛骆驼，负沥青薪草之属。时妇人已据庙门，即以棕木撞车冲门，门立坏，众遂拥入。美理曼下车，留数人守之，进立第二重门外，呼守僧令启之。僧问曰，“来者何人？乃敢明火侵哈梭圣庙。”美理曼答曰，“余美理曼格恩之帝后，领丹尼斯妇人众，来杀尔所守妖巫。趣启户，否且同尽。”僧曰，“纵汝信为帝后，而此中之人，有更圣于后者。美理曼，趣返趣返，汝虽不惧以大不敬侵犯明神，第不如趣返，否者祸且反集于汝。”美理曼大呼曰，“妇人前，妇人前，执恶僧支磔之。”众锐呼，以树撞门，门又圮，遂狂拥而入，攫寺僧撕之皆死，如群狗之裂狼。神座已耸然在望矣，美理曼呼曰，“毋触此门，惟取火，并居者悉焚之。毋触此门，亦勿觌巫面，惟焚之以火。”众竞取刍薪环座累之，高可二人，又登屋脊置薪草。少顷，神座悉掩，人人又灌以沥青松脂。美理曼令发，妇人悉投炬火于草中，呼号而退。其初炬火似熄，未几轰然顿起，焰舌直射天半，神座已没火中。众又投薪草益之，逮热甚不可近始已。是时火愈盛，有如洪炉，屋脊覆草亦燃，火光烛天，映白色城垣与海波之面，如日色之下地。石膏之壁受煏，色益转白，裂爆有声，屋筑筑动摇，势欲倾仆。美理曼大呼曰，“此为妖巫末路矣。”妇人哗然应之。间，突有烈焰自垂壤之户出，远至二十码，速如火矛，其处悉立举火之妇人，皆受舐而仆，视之，已焦黑死矣。


    赖耶伏而观火，见户内立黄金海伦，周身悉绕烈焰，青铜亦熔，匍匐流其足下，而海伦独无伤，素衣金发皆如故，星光益明，虽在烟焰中不掩其耀。众见海伦不坏，咸大惧却走，惟美理曼弗动。海伦立而歌，声野且甘，直穿大火吼音，入众妇人之耳。众益怖，相牵曳而战。此歌盖为美之音，其美则人所寻求而迄弗得者，又以彼故，而两仪乃兴永久之战，盖世界中最大战事也。歌曰，


    “繄余亦焰，汝乃以焰，焚我灵所耶？


    汝携死亡，来驯吾美，美宁就亸耶？


    汝倾烈火以见逼，而不知我亦火耶？


    又胡忌世界之欲，而报汝欢子之仇恨于我耶？”（其一）


    “未也，妇人，世界不灭，汝欢虽在，非尔可人也。


    终欢情之弗汝属，欢情所向，惟海伦也。


    惟余颜之是索，人面胡见，悉余笑颦也。


    汝欢长跽，其仅一时，且旋起而逐余以行也。”（其二）


    海伦且歌且行，直自神座出。既出，墙随圮，屋梁亦颓，火气上薄霄际。海伦似无所知，亦不返顾，即度重门，并不视妇人凶厉黧黑之面，与前立之美理曼。未几，已离火丛，顾仍有火焰环之，无根而焚，状如华盖。众益怖，多仆者，争掩其目，弗敢复视。惟美理曼弗跌，然亦掩一目，以海伦光艳射人，及环身火焰熊熊然夺目睛也。海伦辍唱，徐过庙之前庭，至第一重户外，美理曼金车即驻其侧。海伦大呼，后随其后亦闻之。海伦曰，“赖耶来前，勿惧，其就我同行，往迹游子。速前速前，俾吾侪急往，健者终局之战，在目前矣。吾亟欲一慰劳之，及彼未死前也。”赖耶战栗而出，自褫其妇人之衣，内仍袭僧服。方海伦前行时，火环亦上浮，登天如云气。见赖耶至，拊之曰，“赖耶引余登车，即从此逝矣。”赖耶遂引之登美理曼车。时守者已大怖逸去，赖耶旁坐，执辔纵马，车遂前，瞬息入暗中而没。美理曼大怒，呼曰，“妖巫已逸，且诱吾巨仆与偕亡矣。众前为携吾车来，且附以骑士，彼人何届，余必踪之。无论至于世界之尽头，或死亡之末路，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