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纪死人语

    皇后美理曼望游子车行已远，入尘影中始下，黯然归椒房，寂坐良久。逮暗色渐集室隅，而心中恶念亦与俱集。思其所欢乃既得复失，百感悉入恶境，且已沦罪恶深渊，毕世不能复忏，所能希者，惟游子旧盟，谓倘佛罗晏驾，海伦亦亡，则当婚彼。如是者彼且退缩不敢面血腥之事耶？不然，自恶度恶，彼终须进耳。后遂拊腰间枳首金蛇，向暗陬自语曰，“猛纳达，阿施利待汝，阿施利待汝矣。海伦，殉汝之冥魂，亦已萃汝门矣。此必应尔。佛罗，汝今夕且死。汝神女海伦，亦当了矣，世间男子信不能伤汝，彼火焰者，宁尚恋汝爱吻？且讵无女子，为汝举荼毗之火耶？”遂起召女侍，令出艳服着之，冠金冠，胸际束蛇形金带。衣已，又似探一物藏之胸次，直入前室就宴。佛罗先在，一见觉娇艳异常，因大歆其美，至并忘祸害。精神专注，如数年前作象戏，佛罗强拥之，美理曼抽剑反击时也。是日，后见佛罗爱意现于颜色，不觉旧恨悉集，涌于心坎，顾仍嫣然而笑，谈言甚美。既就食，佛罗大饮，后睨之微笑，目光炯然，婉与谈诙不已。佛罗饮久，诱惑益深，惟冀复合，此外更无所蕲。未几宴已，退息前室，侍者皆去，独留后与佛罗二人。佛罗徐起就后，执其手，注目视之，后亦弗拒。是时金几之上，适卧琵琶棋枰各一具，骰数枚，棋子皆金制。佛罗拈一金帝，弄之掌中，语后曰，“美理曼，汝我分离，倏易五寒暑矣。我弗能得汝欢情，如五木一投，棋一妄动，满盘输却矣。吾侪乳儿早夭，军旅亦败，而蛮民自来息诃，如青蝇集于水次。美理曼，今吾辈间，殆惟情尚存耳。”后徐视之，意似不恶，且如已柔其心者，顾仍弗答。佛罗又曰，“美理曼，垂死之情，其能复起，恚怒之爱，其有宥辞乎？”后取琵琶微勾以指，了无律韵，答曰，“否，吾不知此，亦谁能知者？吾父剌美绥斯时，乐工朋泰尔所歌旧爱重新之曲，中作何言耶？”佛罗置金帝局中，又无聊而掷骰子，偶得色二六，曰哈梭，是为喜色，因自忖运兆大佳，答曰，“美理曼，曲中何言者？吾数年不闻汝歌声矣。”后乃拨琵琶而歌，声至幽媚，彼盖自怀游子，而佛罗以为应于己身也。歌曰，


    “倘旧爱而重新兮，繄云胡其弗乐。


    或鉴汝悔而昭苏兮，怜余生之飘泊。


    猗欢乐之何如兮，爱其蘧蘧而觉耶。


    将爱宥之能蕲兮，荒广田其胡获耶。”（其一）


    “余飞习习，迅以前兮，胡弗踵既逸之芳情耶？


    余呼余媒，宁终虚兮，抑爱将能吾听耶？


    嗟夫嗟夫！余求辗转，终成空兮，抑又呼吁之无灵也？


    爱乎爱乎，弗听余言而绝余兮，爱其将不复醒也。”（其二）


    佛罗曰，“彼将不再醒乎？使二人共祷者，讵爱犹力却其祷？”后曰，“使二人共祷者，事宜可济。能祷，彼必闻之矣。”佛罗意后心已为忧患哀怜所动，殷然问曰，“美理曼，汝前此曾以象戏得吾王冠，今吾侪亦以此博汝欢可乎？”后曰，“夫子言当，余亦愿与汝博，惟余手钝，已失其技，美理曼将复输，且失一切矣。余先整局，再为夫子携美酒来。”遂整局已，至室外取酒一大尊，置佛罗手中。佛罗殷于象戏，未即饮，举手先弈，后应之。良久，室中黯香馥郁，银镫作焰甚烈，而后目亦耿耿相应。未几棋阑，后大负，佛罗乱局，乘兴举酒一饮尽之，呼曰，“佛罗死矣！”美理曼瞪目对视，亦呼曰，“佛罗死矣！”佛罗悸曰，“美理曼，汝眼光何为有异？汝眼光胡乃有异耶？”言次，顿失色，面如死灰，以前此曾见其状，盖在杀哈太色加时也。美理曼锐声以应，如妇人之唱挽歌，曰，“佛罗死矣！佛罗，至伟大之佛罗死矣！未及数一至百，汝生已了。奇哉，明日至，汝猛纳达者，当坐哈太色加坐处。死者倚死亡而居，阿施利子孙，自当凭阿施利之膝而坐。死哉，佛罗，死哉！惟当汝临命时听之，吾欢乃仅一人，彼领汝禁军之游子，乃真吾欢耳。吾以道术窃取其爱，以是彼乃羞我，故我特于众前妄植以罪。特彼此次来归者，正汝端拱阿施利膝上之时，彼即坐汝佛罗之御座，缘佛罗今已死矣。”佛罗闻言，力聚其气，强起奔后，向空四击。后徐徐引退，佛罗亦徐徐进，景极可怖。俄而矗立，张两手仆于地，死矣。美理曼目作异光，就而视之曰，“试看此为佛罗末路。彼人中之王，众生性命，悉悬其呼翕，止如鸟羽，甚善。今任其去，大地会且赦彼，死亡之至，胜于愚夫。此事已了，了之甚善。或明晚之事亦了，海伦就眠，亦偕佛罗永息。今姑涤此酒杯。如睡意来者，今当就睡。唉，此时睡意乃飞逸向何处去耶？逮明日至，彼等当见佛罗已死，此事甚善，何足异者，帝王死亦常耳。今吾将行，咦，彼目犹尔怒张，吾殊未尝见如此可憎相也。”


    次日，朝阳复出，聚于塔尖，男子皆起，自就其业。美理曼独卧金床之上，终夕不寐，惟守视日光东作，且待宫中消息。未几，斗有大声，遥闻门户启辟，与足音杂起，盖事发矣。呼声惨厉，但曰，“佛罗崩。趣醒，汝睡者趣醒，起视凶事。佛罗崩矣，佛罗崩矣！”美理曼起，宫婢随之，自室中奔出，叱曰，“孰得此恶梦？孰乃梦呼，扰彼沉睡者？”一人对曰，“后，此非梦，请入前室觇之，佛罗卧地，已宾天矣，亦无夷伤，不知死乃胡状。”美理曼即大呼，披其发，泪涔涔然自玄目而坠，疾趋入室，见佛罗衣御袍仰卧而死。后视之如中殷忧，喑不能语，既乃大哭，且曰，“闵凶未已，降兹格恩及格恩庶众。佛罗死矣，咦，彼死而无伤，终竟中哈梭妖术，为彼弑矣。嗟夫，佛罗，吾之夫子。”遂跪地，以手按死者之胸曰，“吾今凭汝死心，誓必为汝报复，杀彼妖巫。孰害汝者？众来举之起。此帝王中第一可怜人也。其被以死者之衣，置阿施利大神膝上。”且遣使者四出，以后命呼于市曰，“凡我丹尼斯妇人，有子女夫子兄弟眷属或所欢，死于哈梭妄神妖术，及哈梭所降灾，或以哈梭故，奴群遂行，而死于亚普拉之战者，其俟我于阿施利庙中，临阿施利大神与大行皇帝之前，共决方策。”众如言，舁猛纳达出，易其衣，置阿施利膝际，历一昼夜，然后大敛。又有使者，召城中妇人集</a>庙中，待皇后驾至。美理曼又益遣其奴，或十或廿，为数凡二千，命集丹尼斯薪木脂油沥青之属，及杂草凡数百束，皆备覆屋者，悉积哈梭庙左近空野，累如丘山。是日既逝，事亦悉备，城中妇人闻佛罗晏驾，皆相率号泣，满于道路。


    时赖耶已别游子，归丹尼斯，驱驼疾驰，将至。驼惫不中行，赖耶乃下，步行至城下。日已就夕，人亦大倦，入门遽闻妇人嚎声，询之路人，不知何殃更降格恩，既乃知佛罗死矣。赖耶即知弑帝之人，心益大忧，以彼知斯人非他，盖即素所奉事亲爱之皇后月儿美理曼也。因思当入宫面后，直揭其隐，然后就死。已而闻美理曼召丹尼斯妇人相见阿施利庙中，意乃复易，亟返城中潜居之所。饮啖毕，以人传是夕禁男子入庙，乃去丐服，别易新者，伪装作老媪状。时已昏黑，惟西方尚赪，遂潜出杂妇女群中，向阿施利庙而去。


    途次，一人问曰，“孰弑佛罗者？且后召吾侪相见，又曷故耶？”第二人答曰，“佛罗为哈梭妄神妖术所害，故后见召，集吾侪商处置之术耳。”第三人言曰，“勿更云哈梭，吾夫吾弟，悉殒其手矣。彼又祸格恩，使嫛婗皆殀。吾子尚幼，亦殇于是。噫！吾无他求，但得面哈梭，捉而支解之者，即往见阿施利亦乐耳。”第四人曰，“顾亦有谓祸因非自哈梭。凡格恩诸殃，悉由亚普拉妖神所种，或又谓后实手弑佛罗，以彼钟情游子，即前此方来者也。”第一人曰，“汝良痴人，后胡能爱彼？彼盖辱后以无礼者。”第四人曰，“事或如是，非彼无礼，或反以狡策蛊之，如妇人常态耳。良然，事或如是，吾年耄见事多，数遇尔事矣。”第一人曰，“然，汝诚耄荒。汝无父无夫无兄弟儿孙，亦无欢子，绝无爱汝之人，能中哈梭妖术而死。今敢再谤皇后者，吾侪且攒殴汝，掣汝谎舌，使脱根而出。”第二人曰，“勿声，庙门近矣。嘻，世讵有如是景色。集尔许妇人，乃无男子与为乐笑，景大可怖。来来，其力前！否或虑弗得隙地。咦！汝兵士何为者？吾曹皆妇人，吾曹皆妇人，汝毋畏，亦无须袒吾曹之胸。但观吾目，为哭死者故，干枯且盲矣。今其力前！今其力前！”


    群妇人悉入庙门，赖耶亦乘乱混入，无疑之者。时庙中几悉满妇人，天未深黑，而室内已多支炬火，耀于暗陬，神座前幔垂不卷。已而人尽入门，门随阖，且键。即闻幕后有声呼曰，“肃静！”众皆默。炬火之光，森森照妇人面，皆仰而变色，如红焰之照白色海沫也。俄而幔分，向左右徐卷，神坛燔燎，光焰四出，射前列妇人面上，返映阿施利神像。像膝坐佛罗猛纳达死体，仰首倚神膝前，周身缠素帛，如白石像，手缚钩杖鞭圭，一如阿施利所持者。综佛罗全形，与像无二，而面之阴冷可怖亦如之。像之前偏，陈黑色御座，皇后美理曼俨然在其上，状极庄严，容光美妙，衣格恩御袍，冠双冠，上作纠蛇状，手秉晶制十字架，为生命之符，而紫衣襞褶间，则隐约见金蛇双目。后默坐良久，妇人皆仰视，震惊其美，与佛罗之怖状。已而后言矣，音抑而不扬，顾庙中人乃无弗闻者。后曰，“丹尼斯之妇人，听尔后言，汝曹其互察人面，使是中有男子潜来者，可牵之出，共支解之。以男子弗得闻吾侪咨议，恐缘彼狂惑，或败吾事。”妇人遂各察邻坐。傍赖耶坐之老妪，亦细察其面。赖耶大惧而战，惟踞阴影中，亦强张目还视之，似尚疑妪伪装者，妪遂无言。群视既已，知无一男子。后乃曰，“丹尼斯之妇人，今其听尔后言，菑祸频仍，落于格恩之顶。于兹古国，遽为众毒所归，吾属乳婴皆死，奴辈又恣其劫掠，因而远扬。国中精兵，又悉受恶草海水所吞咽，而蛮民入寇，如蚯孽为灾，已群飞而集于海岸。丹尼斯之妇人，不其然乎？”众妇人同声应曰，“后，然也。”美理曼又曰，“奇祸降于格恩，乃有妖妄女神，来寓兹土，逞其妖术，造大害于国中。逐月以来，男子群往，希见其凶厉之美，而逐月以来，即死于此。彼自人之室家取其夫子，又自将婚女郎夺其所欢，奴仆弃其主人，趋而向彼，长老亦别神坛而去，即意昔斯僧众，亦均麇聚彼门，争欲见斯幻美。而彼乃以各各媚相，示诸人人，又各各分酬以果，即凶死是也。丹尼斯之妇人，不其然乎？”众又哄应曰，“嗟夫嗟夫，后，然也。”后曰，“吾诸女兄弟，灾祸降于格恩，且及汝众，顾在吾躬，乃为最酷。吾民多死，吾国就荒，吾惟一之爱儿，死于大疫，辱且及余格恩之后。汝曹妇人，试为思之，吾奴已逃，军旅亦尽，而其究竟。嗟夫吾诸女兄弟，吾夫大圣伟之佛罗圣剌美绥斯胤子，乃长别余而去。视之视之，汝曹皆为人妻，试视汝曹皇帝而吾之爱夫，今彼兀坐于此，纵雪吾涕泪祷词，亦不能复动其冰冷之心，使微叹答我。嗟夫，凶祸亦降彼身，彼为凶祸所击，乃亦沉息而长此终古。视之视之，汝曹皆为人妻，而今为嫠妇。其来其来，盍与我同声而哭之？”言已，众妇人均张其目，且大呻。美理曼则以手承其面，已乃复曰，“吾诸女兄弟，吾今欲祈明神，敢凭诸神威灵，假死者之口，以明凶灾所从至。吾以精诚颂祷，乃克致此。汝曹同病之人，当自知此语胡来，初非出之余口，特托死者之唇，发明神之语耳。”


    众皆战栗不可止。后乃向阿施利膝上佛罗之尸作朗语曰，“汝阿施利子已死之佛罗，其听余言。汝西方主者死旅之长阿施利，其听余言。阿施利听余，其假彼唇，显汝灵圣，以彼冰凉之口，而吐生人之音，俾吾民共得闻解。余虽尘世众生，惟凭吾精灵，祈汝言说，试为言孰为格恩祸害之源。猗汝永生陈死之主者，其为余言。”祷已，坛间火光顿暗，阖庙静寂可怖，于幽暗中，美理曼黄金之蛇冠，阿施利素石之像，猛纳达惨白之面，皆益惨澹，入于迷濛。已而龛火又闪，如夏日之电，火光遍照尸面。众视之，则死者之唇徐动，遂发声如常人，惟严厉可怖，语曰，


    “彼亚佉亚之憾者，亦即伊利阿之灭亡。彼居哈梭之祠堂，为男子之运命，而非男子所能伤。惟彼人者，实召神怒于格恩之地，吾言之矣。”


    语已，反响亦渐绝。妇人闻死人言，皆震慑，以手障目，有仆地者。美理曼曰，“吾诸女兄弟速起，汝曹已闻神言，此非出自余口，而发于死者之唇。今其起趣哈梭庙门，孰为祸源，已得明示。容吾侪速窒之，彼为男子运命，非所能伤，而吾亦弗求男子之助。彼等奴也，以彼美故，至捐吾侪弗顾，惟妇人诚当自行。吾曹之乳且冻而凝于胸中，更何惮以纤纤之手，蘸染热血，即千灾并及，更何惜弃其温柔，所当裂此秽美，绝其根株，勿令萌孽。吾侪盍往焚哈梭之庙，使与寺僧同烬，而彼之美艳，经吾侪怒火之焚，亦将融化都尽，有如蜂蜡。吾诸女兄弟言之，宁愿偕行，倾大耻于彼一身，塞祸水之泉，惩杀人之罪，以报祸殃死亡之怨耶？”后语竟，众皆发锐叫，声怒而猛，呼曰，“美理曼，吾属愿行，吾属愿行，速向哈梭，引吾属趣哈梭之庙。将烈火来，将烈火来，速引吾属趣哈梭之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