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古离复仇

    游子阿迭修斯立椒房微光中，与皇后美理曼相对，良久无语，惟羞愤内灼，倾入心坎，备极苦楚。美理曼之面，则冷涩如尸，上带微笑，有似天吴，今虽已占胜着，而胸际翕动甚乱，支体悉战，如临风之杂草，久久始言曰，“吾夫欢子，胡睇余作是状为？且又胡遽擐甲轮囷，着汝背上？光明之罗亚，尚未脱娆德之抱，阿迭修斯，讵汝既欲离新婚之榻而起去乎？”阿迭修斯不应，惟张目疾视，光如炬发。美理曼张两膊前就之，状极艳亵。于是阿迭修斯言矣，声微而厉，难于为听，曰，“速引去！速引去！汝倡女妖巫，毋敢触我，虑我且失性，挝汝毙于余前。”美理曼漫声答曰，“阿迭修斯，汝必不能为是。缘余永为汝妇，尔后二人当永永相结，试念誓中何言，汝前誓未历五小时耳。”阿迭修斯曰，“吾誓信然。特初非誓汝美理曼，吾初誓乃为海伦。彼盖吾爱，逮醒乃见汝卧于侧，汝吾憾也。”美理曼曰，“否，阿迭修斯，汝誓我矣。汝纵人中狡夫，终亦有时而败。汝誓曰，‘或神与人，自今以后，永远永远，任汝胡名，或转何相。’吾夫毋怒，但听之，今汝视我何间形体，且极言之，余讵未美耶？而美又胡状？是犹一椟，珠玉尚韫于中。汝今已获余真爱，须知余爱永生不死，非如肉体，能归灭亡。以我爱汝，汝亦爱我，爱自古初尚在别一世界。吾白汝言，尔我当永相爱好，直至汝身已非伊色加之阿迭修斯，余亦非复格恩皇后美理曼。虽在此世，已易他相，且号他名，而爱卒无间。游子当知吾为汝之死劫，无论汝行何届，遍历死生之大野，吾终在汝侧。以余即汝，是为彼美，而汝亦我，即为伊人。纵明神见创，终当结合，同度吾生无涯之河，以达精魂冥知大海之极境。故汝毋弃余，余亦毋以怒相扞，虽吾以道术引汝，就吾怀抱，顾吾臂间终竟为汝家也。”言次，又前赴之。阿迭修斯探箙出一矢，抵己胸，以芒向美理曼之面曰，“前，如是者将复搂汝臂际。美理曼听之，汝倡女妖巫，佛罗之妻与格恩之后，吾前诚誓汝，顾吾智受蛊而惛，遂凭汝所束厥物而誓，而赤星之耀海伦胸次者，漫不之见，以是吾会且失我所欢。天后在伊色加海澨所言，良非妄语，第我乃忘之，致贻余戚。顾汝亦知之，尔后无论竟得余欢，或终失却，吾终竟爱彼一人。恨汝如地狱之户，缘汝以诡术陷我，窃真美自相而被其形，令吾重誓取为吾妇。且汝又格恩之后，吾前有保卫之誓，今汝乃携巨耻加余，使为不义之人，身蒙大戾，触怒居停司命与主客之神。故吾今当召集吾属之士，告以汝之耻辱，及吾之忧患，且将徇呼于市，书文揭诸庙顶。又待佛罗来归白其状，使格恩君民无不知汝为人，俾共睹汝之秽德。”美理曼闻言，颜色惨变，凝立如有所思，以一手扶头，一按胸际，徐曰，“游子，汝语尽此耶？”阿迭修斯曰，“然，后，此为吾最后之语矣。”言已，返身欲去。


    美理曼倏以抚膺之手，裂其衵衣，玄发皆乱，夺门而奔，惨呼不绝，画壁悉应。未几，房帏大动，门辟，卫士拥入，随宦者宫婢无数。美理曼指阿迭修斯呼曰，“速援余，俾弗为贼子所辱。佛罗任此獠守护，今护我，善哉，方余卧佛罗御榻，彼乃敢犯余格恩之后。”遂倒地披发而哭，羞楚似不能胜。卫士见状大呼，亦怒且愧，悉奔阿迭修斯，如狼群之搏鹿。阿迭修斯返跃立床次，抽矢加皂弓弦上，挽之至耳，弦鸣矢发，当者立死。弦声继作，一人着矢复僵。三发皆中，卫士渐引退，如潮流之激石而去。以众见矢而惧，无敢复前，惟匿柱后攒矛箭射之，而弗能伤，触甲迸落，或植于盾上。方美理曼呼时，玉工息敦人古离，闻声亦集，见阿迭修斯受敌，默念当日所失货财，且己以息敦巨商，辱居奴境之故，遂思尽力害阿迭修斯，俾得殃咎。其时曙光尚薄，室陬悉留阴影，古离乃伏影中行，手长矛，端即植游子胄上之矛头，乘阿迭修斯顾堂前矛箭，渐潜入室内，伏金床之隅。阿迭修斯则背床而立，可一矛之距，室中悬饰，受矛悉满。古离初思隙刃其背，顾弗能行，虑矛力不足贯金甲，或反为游子之戮。继思不如致阿迭修斯于苦刑，冀自为刑吏之一，以息敦俗惨厉，故古离殊工此技。策定，遂立待之。未几，阿迭修斯忽下其盾，挽皂弓而射，弯弦未及于耳，古离自悬锦中伸矛出，以利芒着弦，弦立绝，矢落白石地上。阿迭修斯掷弓怒吼，微睹矛光，踊奔割弦者。古离力抛床上紫衾，幂阿迭修斯之首，如被网罟，卫士宦者见状大喜，阿迭修斯未及去覆抽其剑，众已奔集，游子虽猛，顾终弗胜，卒为所仆，众持之甚坚，即一指且不能动。卫士大呼曰，“后，狮就缚矣，杀之乎？”美理曼方以手掩面，自指隙窃窥战状，乃退颤答曰，“否，弗须，惟枚勒其口，去金甲，加青铜之梏，用巨絷诸囚室，以待佛罗之返。缘彼得罪佛罗，且破其巨誓，故死法若何，当听王命。”古离旁立，闻阿迭修斯获咎，俛语之曰，“噶普利图，割汝弓弦者，余息敦人古离也。汝杀我火伴而奴我，我即以汝所返青铜之刃，断汝弓弦，且当请于佛罗，俾吾得日夜以苦器刑汝，迄于汝死。汝须自恨生耳。”阿迭修斯睨之答曰，“汝息敦之狗，汝亦早晚伏尸于此，事已书于汝面矣。不出一时，汝当趣死，死且甚凶。”古离怖且怒，徐退。阿迭修斯亦不能更言，卫士已如后命，启其颚，衔以铁枚，去甲加桎梏。时美理曼已起入他室，加外衣，束以金带，惟乱发弗整，亦不洗面上泪痕，用表其羞愤以示众目，而待佛罗之至。


    赖耶与海伦偕行过市，抵宫墙之外。赖耶初来时，意游子当能同返。游子者，守卫之长也，因不问入门口号。比至，门闭不得人，计惟坐以待曙。海伦语之曰，“欲入此门，在余良易，顾吾意不如少待为佳，或吾侪所访之人，会当出也。”遂至门前阿施利庙廊下，坐伺郭门之启。未几，东方微见晓色。海伦无言，赖耶默睨之，虽蒙面衣，而心中自生俶扰，以海伦时时幽叹，而胸际悬星，亦点点坠红不绝。久之曙光已丽庙廊，海伦起曰，“行矣，以吾心似兆不吉。余历多难，而神意所如，不能弗往。”二人出至门外，守者见幂面妇人偕赖耶来，甚惊其态度之美，遂启门。赖耶入问之曰，“若辈伴侣安往？”守者曰，“弗知，惟前者宫中忽大惊扰，阍长乃去，仅留余守此门耳。”赖耶又曰，“汝见噶普利图将军耶？”守者曰，“否。昨晚食后，即不之见，亦不复来视卫士，如曩日也。”赖耶与海伦惊异而入，徐近宫门，见群民竞奔便殿。此殿近皇后椒房，众中多秉武器，或徒其手，第皆疾趋，且遥闻呼声发于殿内。二人行益近，见众蚁附殿隅。当椒房门外，赖耶惊语海伦曰，“夫人且匿，吾料必有死亡在前。此间有幔，汝当暂隐，容余前侦其耗。”海伦如言，走伏宫楹幔中，惊绝几晕。赖耶方前，见有人脱宫疾出，为其故仆，因前呼之曰，“止，何事起耶？”仆曰，“主弗知凶事起乎？佛罗亲征，留游子噶普利图为卫士长，今乃以手加所卫之后，后拒而大呼，宿卫皆觉，群赴御室，游子抽矢拒捕，人有死者，迨息敦人古离断其弓弦，始就缚。今将致之囚室，以待佛罗庭讯。彼辈执之来矣，吾衔命往告囚室禁子去也。”


    海伦闻耗大戚，使为常妇人者，或且戚戚以死。以此罪人，乃即己所选许之人，而昨夜当来婚者也。今复为明神所侮，往者已尔，来者复然，彼历此生，沉沉无所爱恋，今初知用爱，而证果又复如是。海伦牵幔立，虑不自持，且颠仆于地。俄闻声哄然，引首视之，见群人自内出，中有兵士十人，共舁一榻。榻上卧人，勒口，梏手足，了不能动。众舁之行，如负野鹿太牢，登诸鼎俎。此即阿迭修斯，终败而受缚，顾虽在缚中，而勇猛弗逊昔日，目光炯然，见者咸辟易如有所怖。海伦乃见欢子矣，特已躬负巨眚，将舁致黑狱。因大呻且号，盖自伤不幸，且悲欢情之不终，与所陷之戾辱，呼曰，“嗟夫，阿迭修斯，汝为人中之良，胡遽陷落至是？”阿迭修斯闻之，谂其声，强起四顾，颈额间血筦皆偾张，挣扎至剧，自榻颠陨于地，惟受三木，故不能立，亦不能言。众复拾置榻上，舁之竟去。人悉随之行，独赖耶弗去，闻事之颠末，及客所为，亦忧且耻，前事悉忘，不复疑虑，但痴立引手自障其目。海伦潜出拊其肩曰，“丈可引余返庙，吾爱已败灭都尽，惟须暂居此间，听神命耳。”赖耶俯首不语，随海伦出，直至殿心忽止，则见皇后美理曼乱衣披发，面有泪痕，彳亍而至，如狂人乱行，莫知所届，亦无所为，后有息敦人古离从之。海伦见后，问赖耶曰，“此王家贵妇，渐来前者谁也？”赖耶曰，“此即后美理曼，为游子陷于羞耻者耳。”海伦曰，“且止，容余与言。”赖耶呼曰，“否否，夫人，彼不爱汝，会杀汝耳。”海伦曰，“否，是弗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