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游子誓言

    是夜阿迭修斯不见美理曼，次日有使者将命至，令日夕入宫赴宴。阿迭修斯意殊不欲，顾后命弗能却，遂俟暮而往。赖耶亦来，相遇于堂外，渐相告语，谓百凡悉备，一舟极良，已舣河次矣，舟即息敦人旧货船也，且约中夜必俟于塔下。语时，户骤辟，后美理曼已入，后随宦者宫婢数人。后严妆，面色森白，而目光炯炯。阿迭修斯见后，鞠躬甚庄，后亦略俯其首，即以手与客，携之就席，相次而坐。席中后不甚言，惟略及佛罗与亚普拉人迄今无耗而已。顷之宴已，美理曼命阿迭修斯随入前室，阿迭修斯益怏怏，顾无可辞，遂入，赖耶自去。后又悉遣侍婢，阖室为之阒然。


    二人相向坐，默不一语，惟阿迭修斯觉后视甚异，似目光能洞其腹而烛其心者。久之，后始言曰，“伊色加之阿迭修斯，吾今甚慵，汝能叙浪游事迹乎？不也，盍为言攻围伊利阿，与彼罪人海伦祸母之始末，且汝如何自亚怯亚众中，变乞食装，窃就海伦与语？今彼海伦亦复为怒神所殛矣。”阿迭修斯妄应之曰，“后言当。彼信为神诛矣。彼诚祸水，缘此人妖冶容，致杀几所健者。吾昔亦遇之多罗围城中，心即欲杀，而神持吾手，猝不能下。”美理曼阴森而笑曰，“异哉信乎？使彼未死，遇汝者，汝且杀之乎？阿迭修斯，此未必尔也。”阿迭修斯对曰，“后，彼死久矣。”美理曼曰，“今且勿论，暂而曰，彼久死。阿迭修斯，吾今询汝，昨汝赴哈梭之庙，所见究何状耶？”阿迭修斯曰，“吾见一美妇人或一神女，立塔檐之上，立而歌，听者皆丧其魄。随有数人进角守者，旋悉中冥剑而死。景大奇也。”美理曼曰，“然，景诚大奇。阿迭修斯，尔时汝乃不丧其狡智，不欲进破冥守之界乎？”阿迭修斯曰，“否。吾少时曾见爱尔俱孚之海伦，其色美逾塔上之人。凡人见海伦者，断不再思进得哈梭。”美理曼徐应曰，“特人之见哈梭者，或仍欲进得海伦耳。”阿迭修斯闻之，觉此语之猛，如函魔力，局蹐不能置对，复闲话有间。美理曼审其狡，甚诧之，顾亦不宣。少顷，阿迭修斯起，俛首请出视卫士，后凝视不语，任其去。阿迭修斯见后纵之行，乃大愉乐。出后，帏动未息，美理曼遽顿其足，目射怖光，随击掌召宫婢，令就安息。侍者闻令悉去，室中仅余一人，亦去而之寝室。


    美理曼入室自语曰，“今新妇须自装饰，备亲迎矣。”直至旧处，取箧中藏蛇出，温诸胸前，吹以鼻息。蛇暴起如前，周绕后身，微语以策，令缠素衣，为嫁时装，而佩蛇于胸，心中默念当日阿施利庙中哈太色加与佉侼面上所现之美。美理曼如言，了无惧意，以其心已为爱荧，且为妒裂，不复自念罪且何若，忧患将长于无穷。遂以香自浴，解其发，衣白色之衣，临镜自照其美。回语睡蛇，声极凄苦，曰，“嘻，宁吾美尚不足得吾欢？汝古恶为我言之。宁吾必窃他人之美，始得彼乎？”恶曰，“然。汝当如是，否者将失汝欢，而入海伦之怀抱。缘汝诚美，然彼者，美之自相也。缘游子之爱，亦爱彼温柔，而弗爱汝之傲岸。选之选之，游子且行就黄金海伦矣。”美理曼不复疑贰，惟持蛇视之。蛇大笑，缠之周身，刹那而缩，成一带状，则枳首而嵌赤目者也。缩时，美理曼即冥想哈太色加与佉侼二面之变相，就镜台守视己状，见渐变如死人之颅，色灰败而多窍。少选复返故态，而美容已变，玄色之发，遽成金鬘，目亦转碧。昔日高傲之风，亦化柔媚，巧笑妍然。彼在妇人中，本为至美，而今则尤美，尽美之自相矣。时且窥且语曰，“噫！今已类哈梭矣。”语声入耳，似亦有异，以声亦转变，吐音柔滑，过于风吹水草之私语，而甘美绝俗，又逾亭午蜜蜂之嘤鸣。美理曼出门，觉甚惧爱重罪深，而不遐顾，心中别有奇乐，掩之都尽。出寝室后，瞥然行月光中，直至堂前。是中静寂无人，惟有苍白月光匍匐而上，照见刻石怪神天吴与古代先皇之遗像。方彼过其前，耳际闻有微声，似切切私议，互论其深重之孽缘，与将来之祸果。美理曼亦不为动，其步其心，均为爱所燃，如炽巨火，惟欲得此游子，令就彼怀。彼以游子之故，遍历死生而相物色，今乃得之矣。


    是时阿迭修斯方居私室，俟时至，行觅海伦。心魂飘然，凡前时梦影与永久爱情，皆一一经目前而过，如燃明镫于暗陬，照见一切所历事迹，与昔日战争航海诸景。此时心窃自惟，知百凡皆梦，不过随意生幻，按之终无所有。在人生中，诚者仅一，其名曰爱。又有一物，独为圆满，即名曰美，实为爱衣。又有一物，为人所慕，缘求此故，人乃有生，其名曰世界欲黄金海伦之心，即平安欢喜永息是也。阿迭修斯欲出，乃披甲，惧暗中有伏，又挟欧列图之弓，加箭箙，以战祸未尽，不能弗备，又栉其发，着兜鍪，默祷其神，而神似弗应。遂离室而去，室临大堂，阿迭修斯每夜出，辄遍视暗中，惟为阴影所遮，殊无所见。今日则月光朗然，穿罘罳斜入，落于堂中，如苇塘之水，清湛一白。阿迭修斯时又四顾，眼光温利，忽而心动，觉在堂中者，乃不止一人。虽为人为鬼，抑不死之神人，皆莫能知，惟目中似见黑影，远处现一白物，筑筑动摇。阿迭修斯握弓，以一手撮箭，使触箙有声。影中白物，似有所闻，抑以见甲光映月之故，遂移而渐近，至月光之侧顿止，如浴者临寒泉而缩。阿迭修斯大诧，亦止不前，思抽一箭试之，而终不举其手，惟立俟之。


    已而物又前，骤入明月光中，则一妇人缠素衣，腰束金带，而带玉之上有光闪然，如蛇之双目。其人颀而媚，如亚孚罗大谛神像，俯其首，面不可睹，不知谁何。立而不动者有间，阿迭修斯逼视之，亦并立月下。其人忽举首，伸两臂向之而笑，时月光满照其面，视之非他，正爱尔俱孚海伦之貌，彼方将就之者也。阿迭修斯视其容色与金发碧瞳及玉色之臂，默不能语，惟徐徐自近就之。其人亦不语不动，木立久久，几于呼吸皆静，独带间蛇目，熠耀如生。阿迭修斯前而又止，以彼自思此必游魂相戏，而其人之不言不动如故。久之阿迭修斯始搜索得数言，微语曰，“夫人，是诚汝乎？吾所见者，诚爱尔俱孚之海伦，抑赫兑域中之鬼物，为古后毗舍丰尼所遣，令来揶揄我者乎？”时女子亦以柔声报曰，“伊色加之阿迭修斯，宁余不汝约？宁昨在哈梭庙中汝胜门者后，余不谓今日当婚乎？宁汝今乃疑余为无形之异物耶？”阿迭修斯听之，果海伦之声也，而目亦海伦之目。顾尚惧被蛊，又诘之曰，“夫人，爱尔俱孚之海伦，诚与吾约。特彼谓当迎诸塔门之前，归为吾妇。吾方将往觅耳，使汝信海伦者，胡以来宫禁中，且胸前之流血赤星又安在？”女曰，“吾胸之星，已无赤露下滴，缘我已为汝有，今后不复有人因吾美而死，故战星已去。今惟智惠缠绕吾身，此不死神蛇之征识，正以表无穷之爱者也。汝问我胡自来耶？余为帝女，亦为神人。阿迭修斯，汝勿多言。咈德明神实启余心，令余如是。阿迭修斯，宁汝能任余别汝去乎？”阿迭修斯曰，“未也，必万事俱毕，乃能别耳。”此时彼智已蒙，亚孚罗大谛所示得海伦必征胸前流血赤石之言，已忘而不念，深信海伦在是，弗复疑贰矣。


    女又张两膊而笑，阿迭修斯茫然，惟前就之。海伦笑而徐行，阿迭修斯即随其后，如在梦中。渐经堂屋回廊，又过诸神古帝石像前，觉耳际仍有微语窃议其后，顾亦弗，仍引而前，随者亦无所觉。既而至椒房，立佛罗金床之次，女乃语曰，“汝伊色加之阿迭修斯，吾爱汝始于有生，亦将爱汝迄于万死。今汝爱已立汝前，为明神预言当就汝抱者，汝其取汝新妇，顾当先按神赐助妆之金蛇，立汝婚誓，尔后勿愆。阿迭修斯誓之，当曰，‘吾爱汝，无间为人或神，吾爱无二。任汝何名，或转何相，惟吾与汝，永永固结，直待末日之至。吾赦汝罪，吾慰汝愁，不得复许他人介吾两间。吾今誓汝，立吾前者，或神与人，吾今誓汝，妇人，自今以后，永远永远，任汝胡名，或转何相，无渝此誓。勒兑子伊色加之阿迭修斯誓之。’当如是誓，否者自上汝道，离吾去矣。”是时阿迭修斯虽不念被蛊，惟心觉不祥，因曰，“大哉誓乎？”女曰，“选之选之，弗誓则别，不相见矣。”阿迭修斯曰，“别吾弗能，亦胡能别夫人？吾誓矣。”因举手按蛇而誓。咦！彼忘爱神所言，并忘海伦所嘱，当凭星而誓者，今竟誓于蛇。彼凭明神之鉴，灵蛇之符，新妇之美而立此誓。誓顷，蛇目闪然，女目亦尔。而欧列图皂弓，则微鸣兆战祸死亡之至。顾阿迭修斯不知蛊惑，不知战死，惟觉新妇之吻，已与己接，遂登美理曼之金床而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