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睡者觉

    赖耶忧疑自去，美理曼亦径归卧室，命宦者禁人勿入。登榻偃卧，以锦衾蒙首，良久不动如死，直至室中尽昏，薄暮已届。顾彼躯壳不动，而心中正有无穷悲痛，如炽烈火，为热情之息所扇，时复自炽，而冷泪时下，则又块然遽熄。此时乃知前兆已验，己之烈爱，亦终且吞其生命以去，即在死后，而坟墓中亦一日不得宁息。彼之仇敌，亦非在幻境之中，盖为一美妇人。其人至美，名多罗之海伦，即哈梭客神，如大炬火，四方皆耀，为世界众欲所归。彼一人之生，即众人日日之死。美理曼亦美，特较海伦则失其色，如火光为太阳所夺。彼知道术，世靡其俦，顾禁勒虽神，又奚能敌善变之妙目？而此海伦者，又为阿迭修斯特来物色之人，至不恤风波修路而至。惟阿迭修斯初言仅云来访所欢，而美理曼即以自拟，告以一切之秘，沉思及此，羞愤交乘，发为狞笑。思当时彼人轻哂，以佛罗为言，可知彼心所属，故在海伦。美理曼遂自誓谓使己不得阿迭修斯者，亦不授之他人，当先视其亡，己乃随之俱逝，设余力所及，则并杀海伦。而其为计，惟在明宵即赢阿迭修斯有之，否则当任相将以去，或杀彼人于明日未暮之前。第如是者，又将何以泯其迹乎？以药毒人，固可谋诸息敦人古离，使持杯进药，后复诬而戮之，谓挟前此没其财货之夙仇，因以谋刺。然美理曼又胡能自杀其欢？设彼人云亡，己亦即殉，就诸阿施利域中，或能得少乐趣乎？默咨既久，以心问心，左右迄无所可，于是其灵魂之中，殆仅余一策而已。


    美理曼起而下榻，视暗中久久，始摸索至一处，得一雕镂之箧，用象齿阿列夫木为之。出裙带间启其箧，中皆金饰宝玉古镜香膏之属，亦有毒药，类皆甚烈。美理曼悉不顾，惟探手深入箧底，抽一小匣出，制亦金属，名曰泰丰之骨，国人以为不祥，讳其名曰褐铁。美理曼捺机键，覆閛然启，此中又有稍小之匣，乃取置唇际，诵僵语有词。言时，唇际出火光一缕，在沉黑中森索四射，匣盖徐徐自开，如生物之张其口，随亦有光猝起，喷入暗中。美理曼视之，战栗而退，既而探指匣中，微语曰，“汝古恶，出矣出矣。”即引之掌上，有物莹然，在暗室中，如残灶之余烬，其光红色，渐变为绿，又转为白为碧，而状则一缠蛇，在美理曼掌上，如以卵白石与绿玉所琢。美理曼注视久之，又复战栗，如有所疑，徐言曰，“汝怖物，吾致汝瞑后，凡两视汝，拟不复再见汝矣。否也，吾终见汝。汝古智之孑遗，冻火睡恶，古城无生之活死，缘惟汝有是智慧故。”遂解衣袒胸怀之，石蛇触肤，冰凉沁骨，其冷逾于死体，全身皆策策而颤。顾终忍之，伸手攀柱，而屡欲倾跌，痛苦如将免身，坚忍久久，冷者渐温，光爓益明，透锦衣外现，如镫火之光，穿水晶盂而出。又时许，美理曼尽斥衣饰，发被面如面衣，俯首至胸际，嘘气吹蛇，以古恶之生，非藉人息不活也。气凡三嘘，亦微语三曰，“醒矣醒矣醒矣。”方第一嘘时，其物似震而发光，再嘘，物伸昂其首，及第三嘘，自胸突堕于地，绕美理曼之足数匝，身渐壮大，类术士之树幻花，室中光满，如秉炬火于黑穴。又缠后身，至于腰际，举首甚高，有火焰数尺自双目出。其蛇人首，状如美妇人，即美理曼之貌也，二面相对，四目互视。时美理曼痴立如白石之神像，巨蛇作火色，周绕其体。


    未几，蛇语矣，作人声，即美理曼之声，而语为古民之僵语。曰，“汝告我，我何名？”美理曼曰，“罪，汝名也。”蛇曰，“汝告我，我来奚自？”美理曼曰，“吾心之恶，汝来处也。”蛇又曰，“汝又告我，我将奚之？”美理曼曰，“吾往之处，汝去路也。以吾温汝于胸，而汝实绕吾体。”蛇昂人首而笑，状至可怖，曰，“汝善哉！以是我之爱汝，不啻汝之爱我。”语顷，曲折其身，亲美理曼之吻曰，“余古恶，是为死外之生，亦即生中之死，祸害之长，良由朕躬，分擘心华，是生间隔，而厥名曰幽冥。吾形不常，世世之中，汝终当得我即在掌握。吾曾授汝所知之道术，且为汝策得王冠，顾今将何为？汝美理曼，我之老母，我之伯姊，我之爱儿也。吾之与汝，永永弗离。虽汝可离我而独生，我不能离汝而独活，然汝有时舍我，亦必有时就我。汝今何言，速言之，我将索其值矣。咦，我更何言者？我良愿再觉共生，以此缠绕，永永把汝灵魂，与汝美同修，亦与汝罪偕滓。”美理曼曰，“汝古恶，试以汝吻就我耳，耳就我吻，吾当告汝所需。”蛇如言，美理曼遂与耳语。室中沉黑，而蛇火煜然，目光炯炯，与后之雪肤玄发相映。久之所语已了，蛇又高举其女首而笑曰，“彼寻善而得恶，求明而入昏，彼希真爱而失于幽欢，彼历搏战凌荒涛而来，本当得黄金海伦为彼爱，而先得汝美理曼。缘汝美理曼，乃得其死，以彼应凭星而誓者，今将誓于蛇。彼昔远游，而今游且更远，以汝之罪，是为彼业。冥明易面，善恶同光。美理曼，我当以彼授汝，顾须听吾偿。尔后汝行日光之中，吾不复潜幽暗之内，吾将缠附汝身，不更离贰。毋惧毋惧！我在人目，不过一宝玉之佩，缀诸皇后鞓带间，其为饰甚美。自是尔我共命，汝行亦行，汝死亦死，汝醒亦醒，汝眠亦眠。百凡悉偕，直待终局之至，无论尔仇终赢，或尔我竟胜。”美理曼曰，“诺，吾偿汝。”蛇曰，“昔在异地黄金天色之下，汝曾一偿我，顾远矣远矣。尔时汝与欢居，宁不甚乐，惟我仅自蟠屈，环抱汝心，及彼三分之孪子，与旧日之烦忧已耳。妇人，汝如是而行，事亦如是而定。缘汝即厥妇，故祸尘悉萃汝身，而爱缘亦均圆满。妇人，汝神光已为我褫，而温柔亦为我散，是其为物已徜徉于人世间，而美实其名号。彼黄金海伦以美种因，缘是美故，人人欲得欲胜而有战争祸患，亦有企图祈祝与夫旷世无垠之希望。而汝美理曼者以业种因，远离善境，故汝终当携一切咎恶，降诸汝欢。是一隐书，是一隐书，孰能读之？汝能读者汝读之。汝名美理曼，是为皇后，顾汝之为后，是耶非耶？且汝谁何？彼名海伦，彼为游子，遨游漂荡，以相寻觅。是二人者，究竟谁氏？且我又谁也？是一隐书，是一隐书，汝弗能读。而其底面，乃自写于高天，写于大地，写于莽海世界人人心坎之中。今兹听之，明日中夜，汝当取我佩绕汝身，行事悉遵吾命。视之视之，汝之状貌，将变为黄金海伦，汝面汝目，亦罔弗变。以惟海伦能动游子，汝乃得一度为汝欢妻。吾为汝咨议，不能言未来，惟后此者祸且悉至，祸也战也死也，皆是也。顾汝得汝欢，彼入彼业，应凭星而誓者已誓于蛇，而汝与彼既为不可解之结所缠缚。此外更复何愿，选之，美理曼选之。使汝今日拒吾策者，明日即失彼矣。彼入海伦怀中矣，汝将抱独知之爱，历数数年，穷忧以终老矣。试决进取。彼当终为汝有，何事应至者一任其至。选之哉！”古恶以是美理曼，美理曼闻之答曰，“吾选之矣，吾宁被海伦之形，为吾欢子妻，一任千灾百难之至。汝古恶，今睡矣睡矣。汝被吾怖容而耀其目，吾更不能忍视，吾几发为狂易矣。”蛇又举人首，得意而笑，徐徐缓其约缠，坠地而缩。俄顷枯槁如小卷，作光荧然，仍一文石雕镂之光明饰物而已。


    是日阿迭修斯自神座之奥出，见门者已去，亦不复闻剑刃之声，以明神预示，已以海伦之美付阿迭修斯矣。座外众僧多聚议而诧，不知此健者噶普利图，胡以潜入幔内，乃不为神剑所中，俄而彼人复出，体无所伤，状甚威毅，益惧而大呼。阿迭修斯笑曰，“若辈毋恐。吾仗神佑而占胜着，亦战守者，终越其界。意彼辈且去矣。吾已面哈梭，此中藏，良非汝辈所知。今给吾食，吾少倦矣。”僧皆鞠躬，引之入食堂，供以最佳饮食，任阿迭修斯饮啖。既饱，起欲去，僧又作礼，献其钥，可任启诸户。虽知此客神通，无需于是，顾竟以特权属之。


    阿迭修斯出，其心甚乐，飘然归宫禁，自返其居。及门，长老赖耶已见阿迭修斯生还，乃狂喜趋抱为礼，且曰，“噶普利图，吾疑此生不复见汝矣，特后……”言至此忽自审不如弗言，遂止。阿迭修斯徐行入室，笑曰，“吾已来归，人鬼悉不为害，第汝适言后何耶？”赖耶曰，“无他，惟后闻汝赴哈梭之庙，虑汝且死，颇为汝忧耳。噶普利图听之，吾不知汝为人抑神，惟誓则神人无别。汝曾誓于佛罗非耶？”阿迭修斯曰，“赖耶，信也。吾誓善护皇后，以待佛罗返驾。”赖耶目之久曰，“噶普利图，汝诚欲弗破此誓乎？且愿善保皇后令名，而其名乃贵逾生命者乎？噶普利图，吾知汝会此意矣。”阿迭修斯曰，“吾或能会解。赖耶知之，吾良愿如是。”赖耶黯然又曰，“吾观后美理曼，近乃为病所踣，欲乞汝医。今梦兆且践，凡吾前此所陈，成实不远矣。惟汝曾食居停之盐，使仍弗践其誓者，则汝噶普利图无论神人，终为贱子。”阿迭修斯曰，“吾不既云无意破其誓言耶？”是时俯其首，心默自计。赖耶立视之。未几首忽举，语曰，“赖耶，吾今以一事相属，此事奇而极诚。缘吾之视此，居心正与汝合，使汝能助我，则亦自助，且即助佛罗并皇后也。惟吾诫汝，使汝误我秘密者，当非汝齿爵与昔日友情能救。”赖耶曰，“姑言之，汝勒兑子伊色加之阿迭修斯，使是事无害吾后者，误汝当死。”阿迭修斯大惊而跃，呼曰，“汝焉知此名？”赖耶曰，“吾自知之。须知汝虽人中最狡，于我安施其术？”盖彼固弗能自言，惟闻自皇后，故伪应之。阿迭修斯曰，“汝亦仅拾俗传，偶一试耳。此名为我为人，皆无关于大。今兹且言正事，吾实畏汝后，以此来为觅他人，不为汝后，今幸吾行不虚。赖耶，汝不见彼哈梭之庙乎？是中有人，即吾所觅，彼严卫居此，以待我之来。明日中夜，吾当往期诸庙门之外。世人罔弗爱彼，而彼所爱，仅我一人，此亦神意应然。尔后吾将携之他行，觅地为偶。使汝能助我，则愿以一人一舟见赍。明日晓光未上，吾侪去格恩矣。特汝面后时，暂勿以此事为言，俾吾得从容出港。吾非不欲践誓卫后，顾汝当知我之速去，较留卫尤佳。后日佛罗归，弗善吾行者听之。明日中夜，汝可俟余庙前，俾同见哈梭，以备逸去。而汝更送吾就舟，且以诀别。”赖耶沉思有间曰，“吾颇惧见哈梭，虽然，我必往矣。惟相见时以何为识？”阿迭修斯曰，“以彼胸前红星之石为识，但前勿惧，吾且偕在。第汝信愿为吾备一舟乎？”赖耶曰，“舟则必备。噶普利图，我虽爱汝，今别矣，惟愿此舟破格恩环岸之浪而前，汝在其中，与汝所欢之神女哈梭，瞬息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