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息敦人被诛

    朝日东出，曙光被海而来，海景至静。未几日光射及山椒，返照阿迭修斯金甲，金色灿灿，如活火方燃。当晓日出时，沿岛之岬，有黑船一潜进，舟人执楫驱之。此船一见，立辨为世界最贪婪冒利之人，即息敦驵商所乘。以鹢首有二侏儒神像，其首极大，张口历齿而笑，四肢拥肿无度，为息敦人素所崇祀者。舟方从爱尔比雍返棹，其地为一岛，在大海中，产锡甚富，故舟中所储，为值不赀。甲板上立舵工为船长，癯而修，目光锐利，灼灼四顾。忽见甲光映日，第相距尚远，不知为金，独见黄色而已。惟黄色之能饵息敦人，亦犹黑铁能引勇士之手。因遽握舵向岛，以岩下水深，不虞礁石。既乃见一人擐金甲卧地，舟人耳语久之，旋复静笑，跃登岸上。人持一索，皆牛革生麻所制，或锚索帆缆之属。端结一环，能动如轮索状，即相距颇远，亦可捕物。此舟众之登，即拟捕甲者，曳之登舟，载至埃及河口，货为王奴。盖息敦人嗜利，喜以诈力捕男妇，售之易金银牲畜。虽爱尔俱孚王子，亦多受掳，为奴于巴比伦达亚，或埃及绥勃斯诸地。辄远别其国，颠顿以死，皆息敦人为之也。


    此时息敦人进极慎，行短草丛棘中，肃然无声，惧惊其梦。既而及一石之距矣，其举动极轻捷，如牧人之捕睡狮。而阿迭修斯忽醒，似有所觉，起自睡梦中，惺忪四顾。顾虽醒而飞罟已覆颈际，下及两腕，为人牵掣甚力，欲曳之倒。人未近，阿迭修斯已大呼复立，其声烈甚，伊棱之塔，几为之震。以手握剑鞆，趋向前敌，近者均弃索遁，惟稍远者犹坚持不释。使手未受絷，则息敦人虽众，以一剑了之，正复非难。顾今者两手已在束缚中矣，然制之亦正未易。少时遁众复返，益并力助掣，终为众力所屈，步步曳之而下，忽踬而颠，息敦人大噪，群趋之，覆压其上，遍施结束，以舟人结绳法缚之甚固。事已全胜，而彼等亦不复全归，其一为阿迭修斯桚诸膝间，绝息而死，其一为足所中，股折矣。


    阿迭修斯斗久力尽，舟人卒胜，缚而置之舟中，锁诸甲板前部之囚室铁桁间。初颇震恐，逮胜，则相率嘲弄为乐。放帆击楫，舟遂行，海风横吹，为程甚适，向尼罗河口之奴市而进。天气清佳，舟众皆乐甚。以方从爱尔比雍荒岛来，交易大获，仅以斐洲贝壳与埃及珠玑，易得金锡无算，半道中又获一人，即所擐甲，已足抵王者赎身之值。于是均自谓快哉行程，且风信亦殊佳也。


    自此抵埃及，为程尚遥。第海道皆稔，舟经舍佛仑尼亚，伊具烈普之岩，多树之宅泌度司，沙美诸地，与夫历历之小岛，昔曾为舟中囚人所王者。阿迭修斯静卧不动，呼息甚沉，惟过宅泌度司时，偶一引首，四顾景色。见落日苍茫，方及伊色加岩上，意此为末次之见矣。


    舟进甚疾，经小市无数。循噶克纳岛，沿岸而行，过衣灵，抵陁利雍时，已薄暮。夜半至毕罗斯，见火光熊然，自斐昔司德洛图大神庙中出，射于海上，及一带沙陂，悉被光曜。神，涅思多翁子也。既近摩利亚，南风忽作。摩利亚位在南端，其地有汊，两海分支。风驱舟南行，面尼罗河之口，舟乘风疾行，几失道，乃沿岸而进。惟见岛上小祠矗立，状如鬼怪。舟人至此，咸欲弃货于海，冀舟少轻，或得弗沉。独船长弗应，自握一剑与二铜刃之矛，立舱口守之，谓当与此舶共其存亡，宁死不舍其货。倘得天幸弗没，安抵息敦花城者，当就波士德仑水滨棕榈深处，筑别墅自娱，不再为海行矣。其誓言如是。舟人又以阿迭修斯之来，为朕不吉，欲投之水，船长益大怒，执不允，惟曰，至丹尼斯，可得善价也。


    未几风减，息敦人咸相庆如获更生，群致酒肉于船首侏儒像前为寿，且焚香于炉，以答神贶。方欢笑际，又共嘲囚人，取阿迭修斯盾剑，悬之樯上，次列弓矢箭箙，如献俘礼，竞以息敦语讪笑，意囚不之解。然阿迭修斯实知之极稔，以彼夙善埃及方言，又大战之际，遇人无数，自渠魁以逮厮养，无弗语者。息敦人谭次，盛述将来状况，谓异日抵埃及，至丹尼斯之城，船长当以人及甲上贡佛罗，此囚状至文雅，诚不愧为王家奴也。时有舟人来，稍缓其缚，出酒肉饷之。阿迭修斯即取啖，又作势示来人，乞为宽足缚，以结束至紧，四肢均为之痹，金甲切肤，体亦为病。其人果缓之，阿迭修斯乃仰卧，动其四肢，少得宽纵，觉力已来复矣。


    舟向南行，海水不波，光滑如镜，过小岛甚多。岛在巨海中，点点如莲叶被水，景滋奇异。巨船载奴而行，叹息之声，与水风激响相答。是诸奴者，皆约尼亚与亚佉亚少年与女郎也。舟过数市，居民咸安堵如常。有时过围城之前，见海线一带，悉黑烟连天，尽日不散，入夜化为烽火，其红映海。盖自敌舰桅上扬烽照帆上，故色赤如血，而舟舷之盾，则映火光闪闪然。息敦人均去之不顾，一夜已至尼罗河外，泊小岛前，舟人多登，余亦就睡。


    阿迭修斯于时思遁矣，虽为事滋险，而不遑恤。彼卧囚室时，足受束而痛，为之不寐。守者则在月明之下，立小幕中，以逃至不易，故守不甚严，惟时一临视之。时视者方入瞑，阿迭修斯万念潮涌，思夜来神示，殆纯出梦中，正如他人言，来自象牙之妄门，非自角门也。此生殆终于奴，为王未几而为虏，治埃及人之卝于辛那，卒为王宫门者，以迄于死。方凝思中，忽有声出于百静，微弱而利，发自樯上悬弓。此弓者，阿迭修斯方念将不能再使者也，而于时歌作，觉有无声之歌，印人心坎。其歌曰，


    “猗！鏖搏之一时，会其届尔。箭影飞扬，尔仇将逝。


    胡不使青铜之喙，深啄而中之？


    盍麾彼征禽，翱翔其上兮？嗟彼睡人，死其禳兮。


    嘻嘻！苍骹浩歌，声幽伫兮。玄弧寄语，弦以音兮。”


    歌已，声渐入寂。阿迭修斯知明朝日入时，不再在奴境矣。报复之期，亦且弗远，束缚虽在，而无能阻其复仇。彼知息敦人在愤火中，将被摧烧，如断麻矣。曩浪迹居海岛时，其所欢加黎普娑，曾于夏暇中授结绳之法，为人所弗能弛者。比战歌入耳，乃忆此术，不复困睡，即在暗穴中一一释其结束。势已可逃，如乘守者未寤，自投水中，泅匿水裔丛莽中，当得脱。惟其报复之念，殊不亚欲得自繇，并此舟财货，致诸埃及之王为贽。因不去其穴，仍毕瑟跼卧，状如受缚，醒以达旦，惧入睡或为所觉也。次晓，舟人皆返，嘲弄之如常。时有一人以豕肉扁豆一盏置室外，操斐尼基语调之曰，“大神，尔得非耶梵明神之一，欲肸飨小人之献否？在大神鼻观中，此肉宁不甚馨？顾尔乃弗以手取吾献，何耶？”


    阿迭修斯受调大愤，顾勉抑之，怒且笑曰，“吾友，汝胡弗更以汝献少近吾前，如是者吾当闻其芗味。”舟人初不料其解方言，闻答大愕。一人即起，移肉近其前，意如弄犬，以肉食诱之，时取时予为笑。是人方前，阿迭修斯忽跃出，拳击之。此时愤极，故此击滋凶，骨为内陷。其人仰跌撞桅，巨桅为动，仆地未几，即颠顿而死。


    阿迭修斯出，取桅上故弓，并其匕首，又加箭箙肩上，直前趋鹢首。甲版之舷甚高，而舟身隘，方舟人惊扰时，阿迭修斯已至侏儒像前，弯弓怒视而立。众见状大怖。一人呼曰，“嗟夫！吾侪死罪，乃捕缚何神，吾舟愈弗胜载。此必弓神黎舍密加，即耶梵人所谓亚叵罗者。今当哀之登岸，万勿与战，但求其慈悲。非然者，恐有风波捍吾曹也。”船长大呼曰，“勿尔！汝辈懦夫乌知者，彼岂神人，亦凡人耳。即所擐甲，尚值牛牲数轭，奈何释之？”乃命人登甲版，以矛远掷，又令取长枪一攻之。枪极大，持必五六人，能穿坚甲，用此备舟斗，或趋岸上攻者。船长命下，而人多弗愿，以枪庋舷次，取之当经箭距之内。惟数人已持矛登，五人进掷，弓弦二张，前进之人已死其两。一人乃为他矛所中，余二人亦跃匿室中不出。阿迭修斯据船首高处，操息敦语大呼曰，“咄！汝息敦群狗，此次为汝侪最后之行，尔后不能复奴他人矣。”呼次，舟人正乌合室中，共议克敌之法。而弓声不绝，坠人亦不绝，甲板上无隐蔽地，掷矛者非死即逃。斯时新日初生，射金甲上，四野无声，舟尚在泊，摇动不定。阿迭修斯弯弓以俟，射先登者，忽人声哗然，舟人悉登，竞折舷边护盾拥之。矛下如雨，然多不能中，或中坚甲而坠，或飞集神坛之柱与侏儒体上，而弓声铿然，率中的。阿迭修斯游目四射，又注意其旁之一穴甚专。穴为船之户，下坐棹人，以历相全舟，惟自此可以进取。方引手拔箭，忽有所觉，回顾见人影荡漾舱面，急仰视，则一人伏桅桁之上，方欲下矛。阿迭修斯伸手得短矛掷之，贯两手钉于桁上，悬空无着，呼号就死。是时箭雨益密，人已垂尽。忽有人大呼，谓是神人不可敌。余众闻言悉靡，半跃入海中，凫水逸去。阿迭修斯呼啸健进，引刃四挥，如海鹰攫鸥于岩次，舟人大败，无一免者。群僵卧棹上，或远走彼端，因得入水，其弗及避者，皆受夷伤而死。惟船长尚在，知事机已逸，乃奋矛力掷其面。阿迭修斯见铜光闪烁而来，亟俯其首，矛中胄上，胄穿。因大怒，举刃镡击船长，仆地立晕，即缚之，纳前日囚室中。又集尸积诸舷次，而桅上尚有创人，钉两手于桁，呻吟未死。阿迭修斯嘲之曰，“老友，汝在此乎！宁汝愿与吾偕，久于汝侣，抑欲图新事业耶？如弗厌者，其安居是上，可瞻眺河口之佳景。是蔚然大市，即吾将得善价处也。”言次，其人已痛苦欲绝。阿迭修斯徐脱其甲，汲水涤去血迹，以久战全身浴血，如巨狮食牛方已。至是乃净，又出金梳理其发。复就死人拔所中之箭，与夫射及船缘与侏儒上者，悉洁之，返诸箙中。次乃披甲，脱胄出其矛。此矛所中甚恶，以彼大力，矛出而胄不能弗破，因折矛干取尖，塞其穴。此着意大不怿，殆平生忧患之第一事矣。事已，取酒肉自啖，且酬其神。饮已，曳碇泊之石起。此石甚重，非兼常人二倍之力，殆不能动。于时北风已策策而动，即所谓贸易风者。阿迭修斯登艄，自握其舵，舟遂南行，徐徐向尼罗河口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