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示兆

    夜渐阑，景极清寂，但有海波舐岸，时作微声。阿迭修斯自家趋城，处处望人家镫火，顾皆沉黑了无所见。以疫后继以地震，百物悉毁。道中类皆破罅，月光自破屋坏墙穴中点点外射，影极凌乱。久之至司战女神雅什妮神庙，第屋瓦尽覆，柱桷倾斜。辇道中野花丛生，麝草作香正烈，履为之碍。小立檐外，即当日磔祭之所。怃然久之，已而见火光熊熊，自滨海一大祠出。祠为爱之女王亚孚罗大谛之居。芳菲之香，辉耀之光，自窗棂四溢，渐杂入银黄月色，与大海夜气中而没。阿迭修斯觅道往，肢体小倦，趋行甚缓，景亦恍惚，半在梦寐。第恐或海盗据空祠夜宴，因藏身丛树间，窃觇其状。既无歌声，亦不闻跳舞之响，古殿森严，弥形寂静。倾听良久，胆乃渐壮，潜进其户，竟入圣地。庭中铜炉巍然，初无燔柴，两旁立侍金制男女，手中亦弗秉炬火。彼自审非梦，未至误月光为火焰，而神祠则信大光明，如浴金光影中。其光无有源起，非来自神座像次，惟处处皆现，朗然炳然，非复人间所有状。四周画壁，咸绘古代神人爱史，暨雕梁藻棁，碧色之罘罳，莫不赫戏，如在白日。


    阿迭修斯见状绝，知神降矣。以彼所见，凡神人往来，皆有异光从之。因坐圣座之侧，俛其首，右手攀座上雕角。坐时似醒似寐，似有切切之声，作于耳畔，似摩忒尔与桂叶之私语，然亦如松顶涛声。旋觉有微息吹拂面际，其凉沁骨，寒于破晓之风，体为战栗，毛发皆起。于沉静之中，忽来一声。彼听之，知非人声，殆女神语也。以在彼耳中，闻女神言，初不为异。彼识战争与智慧女王雅什妮之笳音，与太阳之女首?之娇语，与加黎普娑握金梭而织时之歌。顾今之为声，乃玄媺过于鸽音，轻柔逾于睡味。在朦胧间，似有声曰，“阿迭修斯，汝故不予知，予非汝后，汝亦未为吾役。顾今者彼气母雅什妮安在？汝亦胡为至此？屈膝于提阿尼之女，如祷祀者之所为，何耶？”


    阿迭修斯沉忧腐心，首不答。声又曰，“阿迭修斯，汝试视之，汝家今荒，汝灶亦冷矣，野兔将哺子于而之曲突，而汝屋脊之下，亦将为夜鸱巢之而啸。今汝妻孥已丧，故国亦芜，彼雅什妮者，亦遂弃汝。汝以牛羊之胛往享者，岁凡几何次？顾于吾曾有双鸽之献否？今彼之弃汝，岂亦犹曙神之于泰淑努士，正以尔之鬓垂，生斯白发？抑神女生涯，固亦翻云覆雨，不殊山林泉泽之佞孚，抑神之爱人，即廑及芳时而止欤？吾故弗知。然吾诏汝，阿迭修斯，汝年鬓届矣。年之为物，乃至无情，脆弱而冷酷，在人间为无可逃，而神人则视如大恶。今为时虽晚，吾乃犹欲役汝可乎？天上地下，吾能胜之，人龙天神，咸莫吾上。汝且自思，岂仅力避吾亚孚罗大谛为已足乎？宁吾司爱，而汝乃无所爱，终不肯暂为吾役？凡吾所赋与之哀乐心相，欲咸屏而弗知乎？汝固仅能受太阳之女首?之抚煦，颓唐于加黎普娑怀抱中？彼海若之女，永弗至矣。在汝爱妻丕纳罗普，汝良待以诚，顾天性至情，则所弗有。彼非汝妻，殆仅汝火伴，汝室人，汝诸子之母耳。彼之境地，与汝至爱之国相属，故汝亦爱之。而今彼人云亡，诸儿亦逝，汝之故国，复索然无生气，如残灶之冷灰。汝历诸战，漂流转徙，劳顿奔驰，所得者今究何在？于混混死人中，又将何求？汝殆求众所同求之世界欲而已，彼弗能得，阿迭修斯，汝亦弗能得也。亲朋槁骨，国土荒邱，百凡无生，有生者殆惟一物，曰希望。今当汝前，即新生命非耶？其时至美无伦，已无昔日凄怆之痕，与既逝之恶梦，特今者时犹弗至。汝宁不能舍一时为吾役，为汝前此所未有者耶？”


    言次，声似渐迩，且渐柔，久之似已在耳畔，神香馥郁，吹入鼻观，呼吸及于肩并，神冠之髻，几与玄发相结。声复曰，“阿迭修斯，汝竟弗能暂为吾役耶？毋惧为！汝此时弗能见余，且举而首，视此世界欲何如者。”阿迭修斯举首，则前有一像，如在青铜镜中。中现一女子，虽在稚齿，而美如天神，即爱神见之，亦且生妒。俜停韶秀如棕芽，目光灼然，了无畏惧如小儿，首戴铜缶，似行汲方归者，脑后则簇枫叶为饰。阿迭修斯一见识之，以儿时行旅至其父汀达留思王家，曾一相见。当时入斯巴达之泰俱图山，方驱车涉欧罗津，遇女于水次。时尚年少，一见即歆其美，乃随亚佉亚王孙往求婚。顾海伦竟属他人，为亚托留思子，曰美纳罗，家乃不祥，众生多为弛膝而死，而后则传为诗歌，洋溢于人耳焉。


    阿迭修斯既见海伦，少时已亦转少，再视影中，忽化澹雾而散。俄顷又现一像，见自居镜中，微服如乞人，被殴且伤，然坐长廊中，金碧灿然，有女子为之濯足，又灌以油。少女之面虽至美丽，而色若忧戚，且含古羞。因返忆当时由亚佉亚营入多罗侦事，变服为丐，入普利安之家，海伦为濯足傅油，又许之潜出。凡此诸事，一时涌起灵台中，而图中幻影，于时又化雾而灭。阿迭修斯俯其首，跪神座前，呼曰，“日光之下，黄金海伦乃居何所乎？此时百念悉已，惟欲于未死前，再与海伦一觌。”暗中声又作，如耳语然，曰，“阿迭修斯，吾言诚矣！汝胡不能暂为吾仆？当日之事，智慧并失其用，爱不救汝于多罗围城中乎？”阿迭修斯曰，“然。”


    声又曰，“今听之！吾仍当施恩于汝，设吾弗汝助者，汝将不克久立于人间，家国眷属，悉归无有。微予者，汝必腐心孤独，以至死亡。吾今当默启而心，令忘前此之忧患，又当移植爱根，于而胸次，俾得见汝有生之初第一用爱之人。吾今语汝，海伦故未死也。吾当示汝以往见之路，复赉汝以浪游争战之乐，汝行当得之。在一至奇之地，其民滋怪，有人神之争。而其究竟，则世上最勇最智之人，当永眠于最美妇人之腕上。阿迭修斯识之，其专意海伦，勿生支节。吾示汝以兆，汝当得诸魔术之地，在魔女之中。


    海伦胸间，有星光之石，熣灿发光。石在初适美纳罗时为予所手赠者，自石下坠有红质滴滴如血，落于衣上，随滴随灭而衣无黦。


    以爱之星故，汝当得彼，且以此星与誓。戒之哉！如弗喻流血之星之示朕，或自破其誓者，则终汝生，无能再得。汝之死亡，亦将见诸水涘，先知之言践矣，顾汝终当永眠于海伦之腕上。戒之哉！”阿迭修斯闻谕对曰，“虽然，予居环海岛中，风波滋恶，其何以乱流渡此湾乎？”声复曰，“毋慑为！虽艰巨胜此者，神将克之。第去此室，卧予圣所潮音所及地，自睡以图少息，汝力当复。明日第二太阳西下时，汝首涂矣。先饮此杯，送汝行也。”声止响绝，如乐音之靡散。阿迭修斯醒而举其首，光明渐澹，全庙映朝日之光，色作苍白。起视神座，果有红酒湛然</a>，溢及杯缘。阿迭修斯一饮而尽，此酒如希腊之涅弁希，乃有魔力，令人忘忧。饮后觉有新意辏入心坎，举凡既往之事，忧愁苦恼，一扫而尽。阿迭修斯健步出，复如少年，取两矛，缚弓于背，至山下面海而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