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寂寞之屿

    横汒洋巨浸之间，居众山之下，群屿环绕中，潜来一巨船，自薄暮以达中夜，自中夜以至破晓，不稍休止。船仅一樯，悬紫帆颇广，上刺一金色之星。首尾翘然甚高，又下曲如鸟咮，艗首染作绯色。船乘西风而行，又助以棹。舱面立一丈夫，在晨光熹微中，瞻望前路。其人体不甚修，而广胸丰膊，洸洸有武概。目色正碧，卷发下垂着耳际。戴赤色水夫之冠，被紫衣，胸次缀金针为扣。年事未老，而鬓边玄发，已与银缕相参，须髯亦星星颁白。其神思所注，随眸子而移，初在暗中，察岛侧礁标所扬之烽火，后乃凝望远山炊烟，顾历久不可得见，但有天宇莽苍，四山黯澹，颓然作灰败色已耳。既无烟火，亦无人语鸟声，景色岑寂，全岛默如入睡。未几舟行益近，而弥望寥廓，迄无生象。其人色骤变，无复愉容，以彼悬念家耗，既疑且虑，容色转老，益复憔悴。


    其人伊谁，即勒兑之子阿迭修斯也，人或称之曰乌力舍斯。方自第二次浪游，颓唐而归，故顾念其家，逾于常辈。其第一次浪游之事，已传人间。当多罗陷落后，如何而浮海者十年，又如何而伪为乞人，潜归故里，侦仇人悉诛之，复得爱妻。此其事人罔弗知，而阿迭修斯亦因是不能安居其家，以罪见诅，当复漂流于外，必迨行至一地，见居人不知食盐，且未闻盐海之名者，乃得祭海若而返。阿迭修斯负诅去国，事乃竟成，预言皆践。凡阅若干奇迹，又以事迕其友女神，皆散佚未经传述者。洎夫今兹，乃得返其故乡伊色加也。


    阿迭修斯之来，凡历异地无数，如朝日之门，精魂之衢，与夫白岩梦国。初未为异，今至旧游海岸，乃觉朝日之门，尚无逾其寂，梦民之国，尚无逾其静，但有块然一岛，曝于朝阳之下。


    此史述自古埃及高僧赖耶，盖据其目击，记勒兑之子阿迭修斯末次事迹者。今其事相去，时滋远矣。


    夫巨叶，至于樯索相络。阿迭修斯不遑别舟人，亦不返顾，即抱树枝，一动荡间已至岸次。旋跪地上，以口亲土，取外衣覆其首，作颂祷词，祝家中爱妻稚子无恙。顾祷词乃无一语受戬于天，盖予夺之权，固秉在帝心，然欲填地下之缺恨，则其事亦正未可冀耳。


    阿迭修斯起，引目四顾。身外寥廓，故舟逝矣，而海上更无帆影，岛中百凡沉默，亦无野鸟乱鸣，作迎人之声。时朝暾初上，意人且未醒，遂奋然向小山行，经苍莽之乱林，过石桥。既登山，思先造其仆牧人之庐，一询家耗。自山崖下瞰，见其屋俨然仍在，顾豕栅已破，茅屋檐中已无炊烟。逮近就之，亦不闻犬声之吠生客。道路庐舍，茂草蔓生，境至清寂，即耳至聪者，亦不能得一足音。牧人庐扉大辟，而其中洞黑无物，但有蜘蛛作网暗中，知无人入此室者久矣。阿迭修斯呼啸数四，都无应者，惟空谷反响，窈然如语。入其室，冀得食品，或有余火留遗于剩叶间，顾一无所有，空虚幽冷，有如殡宫。


    阿迭修斯出，至阳光之下，向伊色加城而进。在山上见海光滟潋，仍如昔日，惟少紫帆渔艇，往来水上耳。此时田间禾麦当熟，今则弥望皆芜草萦生。山下坡径起伏，路半为赤杨之林。有喷水出自佞孚古泉，潏潏然注石盘中，而无提空瓮行汲之女郎。盘亦残破，蚀于莓苔，其色黝黑。水四流石隙中，奔窜入海。泉旁亦无行人之供品。佞孚祭坛中，神火早已熄灭，荒草芊绵，蔓生剩灰之上。当日磔祭之石，已为薜荔所藏，不可复见。


    阿迭修斯心大动。未几已近其家，墙根屋脊，耸然在望，急趋就之，则了无人烟。庭间满生杂草，是中旧有?斯大神之坛，今已无见，但留一斑驳之大阜，其色黑白相间，异于凡土，有粗草生之，疏疏如痫夫之发。阿迭修斯见状股栗，以黑土之中，赫然睹死人之焦骨。逼视之，则大阜非他，皆男女焚余灰也。此处殆为瘗尸之所，以遭大疫，死者强半，乃以火葬</a>了之，余则逸去，故全岛阒寂无人。人家户牖皆启，顾不见人之出入，庐舍亦墨墨如死，似其居人。


    阿迭修斯倚杖危坐，忆及前游老犬爱而戈欢迎之处，而犬亦遂死。忽阳光射及阜上，睹一物剡灼作光。阿迭修斯撩之以杖，铿然有声而滑。拾视乃一臂骨，上束金环，销铄已半。环有铭曰，“伊克摩利阿造予（IkmavioeMenoiezen）。”阿迭修斯见之，立蹶于地，匍匐尸骨灰中。知此钏为其妻丕纳罗普故物，昔购诸亚斐尔者，为当日新妇之饰，而此皓然白骨，即当年玉臂也。大戚而哭，力尽乃颤，举手向空而捉，状如中魔。力撮腐尸之灰撒诸顶，发为之污，自啮其指，而诅天帝与运命。


    方伏地时，日光赫然照临其上，而人不动。未几薄暮，凉风吹动毛发，而人不动。觉极波涛之恶，与搏战之凶，忧患此为第一。已而日坠，光线渐暗，银黄微月，出于东方。夜鸟鸣声，自远而近，垂及阜次。有鸟下集阿迭修斯颈上，砺其爪喙，人乃终醒。举手自暗中疾掣鸟颈，力断而掷之地。其心戚甚，几入于狂，使腰有匕首者，必自刎颈而死，顾赤手无一利器。久之起坐，又立月光中，喃喃自语，如猛狮在前王废苑，既饥且困，又久戚而惫。彳亍而行，见石门矗立，回念当日伪丐归来，力射杀夺妻之人，即在斯地。今爱妻已死，浪游亦了，凡百战事，悉归空虚。当苍白月光之下，觇视其室，乃如鬼宅，阴森逼人，非复前时温蔼之状。长廊间几案破折，葬时宴饮之影犹存，破骨零星，与杯碟之属相错。象椅已碎，室内昏然，惟有戈头刃刺，虽锈蚀过半，而月光映之，犹闪烁作斑点，满于败壁而已。


    时屋角一函，忽入阿迭修斯之目，既稔且习，则欧列图之弓卧焉。以此弓故，巨雄希拉克黎至杀其居停于庭次，而人弗能用，惟阿迭修斯能弯之，顾甚宝爱。曩未携以登舶，每临战，亦惟秘诸家中。今妻孥已尽，奴言犬吠，亦弗更闻。于百静中，忽有作欢迎之声者，独弓声耳。盖此弓迹多神异，有神居之，善知未来，且能兆战，每当杀人，辄中夜而鸣。今此声锐利而微，自弓弦中出。阿迭修斯拱听之，觉厥初甚弱，未几渐益清厉，铮铮如怒。倾耳既久，乃如有无声之韵语，入于耳而会于心。其辞曰，


    “雄矢浩唱兮声幽伫，玄弧寄语兮弦以音。


    鸣骹噭兮胡不续，胡不续发兮餍人肉。


    迅其步，婪以飞。予来遥遥兮自远，如彼肉攫兮赴兹征燕。予薢茩诸飞路兮天风飕飕，浩气掠余兮余翼为揉。


    火花驰逐兮雪风是吹，吾众瞥至兮惟死之之。婪以飞，迅其步。余来自远兮远且遥，如鸟斯迈兮迈斯战桥。


    噫吁嘻！鬼魂泣血兮矢着人，镞饫热露兮相欢欣。


    苍骹浩唱兮声幽伫，玄弧寄语兮弦以音。”


    此歌之来，盖恶声也，为死神之使令。于百静中，为破寂之第一声。阿迭修斯听之已习，心即会解，知战祸不远。利矢之影，且瞥然疾飞，镞喙亦将饱饮人血。因举手执弓，试拨其弦，声轻利如春燕之歌。不觉益触哀思，泪下洒地。良久始起，以为饥所驱。饥之为力，乃强于忧苦凄恋，举百凡欲望，莫得与衡。阿迭修斯起至食堂之后，入一小户，处处见残毁之物，狼籍地上，皆昔日所亲建者。复欲入复室，而小树已杂生当户，苦不得入。已而得门矣，中乃腐谷陈陈，他无所有，此以疫作之际，储方甚富而然。而圣井中水，亦尚喁喁有声，映月光及银沙之上，潋滟作态。遍搜后得食少许，腹既果，乃启藏珍之箱，出其金甲。甲者，海伦怨偶，普利安子巴黎斯物也。多罗陷落后，此甲归斯巴达美纳罗氏。宝藏至久，既而举赠其佳客，即阿迭修斯。阿迭修斯披甲竟，仗一剑，名曰欧黎耶路之赠，铜刃银鞆，鞘以象牙，授自异国之客。饮食已，又闻屠伯角弓之歌，生意因之复发。虽家毁妻死，爱子台勒摩古亦失其耗，而一息尚存，终亦自爱其生。虑伊色加海盗，或占此为窟穴，如海鸢据鹰之弃巢也。乃擐其甲，就鞘中择二矛洁之，取矢箙系腰际，携巨弓自废屋中出，立于月光之下。自是，此渠渠夏屋，乃不复有居人跫然之足音，而惟野草蒙茸，海风呜咽，而长此终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