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太通道
3个月前 作者: 普拉东诺夫
在顿河上游、奥卡河、茨纳河和波利诺伊沃罗涅日河这众多流域,遍布着处处悄没声息的农垦区,栖息着种族繁杂、语言更是各异的诸多民族。要说在这片平原和森林交织地带生活的全是纯种的俄罗斯人,却是无甚道理。这里的居民是古时野蛮的朝圣者,因疲惫不堪而驻留于此所传下的后代。那些古时的先人们,为严酷的自然和贪婪的君主所迫害驱赶,带着对生活的渴望和热情,满世界地去找寻幸福,从那遥远的国度飘荡流落至此。
这片土地上的庄稼人,他们的父系先辈追溯起来,有斯基泰人、萨尔马特人、布加尔人、斯堪的纳维亚人、切列米斯人、鞑靼人,甚至还有伊朗人和印度人。他们的身上至今还残留有先祖们的特征和烙印。时常会碰到眼睛窄小、颧骨高耸的人——显见是东方血统;也常见一些眼眸呈深灰和湛蓝色、鹅蛋脸型的人——源于北方和冰洋血统。
长久以来,在这里定居和栖息的人们,如同一个民族,如今倒也种上了黍子,好徒步路行,不再纵马驰骋,喜欢上了这份安居乐业生活的舒适和甜美。
20世纪初叶,德国的东方主义学者(东方学家)盖泽尔教授曾到访过这里的一些小村镇,他在一份国外发表的报告中,记述了此次差旅之行,见闻如下:
“散布和栖身于前述诸江河流域的人民,论其种族根源,真是漆黑模糊和混杂难辨。无论语</a>言风俗,还是古迹文物,皆难以考证其族群源流是否一脉相承,也无从辨明那血脉延续是否清晰完整。反倒是,理应这样来看,栖身在这片地域的人民,来来走走几多回数,每次均遗留下些许孤寡人家。
“如此,种族各异的不同民族,随历史变迁,渐渐把自己的样貌和身影烙印在了这片土地上,然后,逐步向荒瘠的欧洲区域漫延和开枝散叶,并慢慢消散和隐没在了混浊的历史长河之中。不过,从生活于此地的后代身上,仍可以捕捉到其父系先祖们传下的显明特征,性情温和,意志刚毅,和向往自由自在、丰衣足食生活的不变热情。
“毋庸置疑,这里延续下来的先祖品征,是极为难能可贵的。惟此,那些过往的先人们所赋予的品格——对劳作、生活、感受和拥有的炽烈热情,如今已深刻烙印在此地民众内在的天性中,并且成为他们身上牢不可分的整体特质,血肉相融,代代递承。
“如今这里的人民,其内在的心理结构,可以这样来判定和理解。祖先的积极勇进演化成了后辈的智慧聪颖;好斗喜战的野性蜕变为强大健壮的心灵,故而,战士也就转身成为了农夫。历史上,此种心理类型的转变曾经发生过,那么,相反方向的转变也是有可能的:袖手旁观者消极散漫的性子也可能演变成野蛮战士的粗犷意志。唯有发生某种巨大的外部灾难,或者猛烈的外部冲击,那么,内心世界就容易再次引发变换……”
这番言语是盖泽尔教授在1901年时写下的,因而,不少地方有些言过其实了。
对教授写下的这些东西,米哈伊尔·基尔毕奇尼科夫并没怎么弄明白,却也信以为真:看来,在血缘关系上,我也是源自文中所说的那些人。不过,如果一个人开始漫无目的地四下乱窜,如果他的内心满是烦闷和忧愁,他那日益膨胀的大脑尽是痛苦和哀伤,那这些话又有什么用呢,简直一文不值,什么也帮不上救不了。
晚饭后,基尔毕奇尼科夫出了门,去了破烂不堪的外城,路过郊外小村帕尔舍夫卡,来到了夏日傍晚的田野上,地里的湿气开始蒸腾而起。一眼望去,整个小镇尽收眼底——端端地坐落在修长峡谷的环抱里,不远处,砖瓦厂森严井然地矗立着,白天,基尔毕奇尼科夫就在那里干活。
白天繁重的计件工作干得太过猛烈,耗干了基尔毕奇尼科夫的体力,于是,每到夜晚,他就忘情地沉迷于思考和想象中。
那是1923年间。基尔毕奇尼科夫既善识文断字,性子也开朗谦和,却总是几乎没有志同道合的伙伴。这个小镇里,弥漫着某种浑浑噩噩的生活,日子枯燥乏味又低俗下流,很是憋闷。
诚然,也果真如是——沿着小镇的土围墙,零零散散地摆布着一些房子,仿佛是用随手捡来的东西堆搭而成:要么是些从铁路上偷来的火车厢板,要么是些从流送木材的河上捞起的散木,要么是些土砖坯瓦,甚至干脆是些莫名其妙的、偶然兴起碰见的物料。落落小屋静默林立,扇扇窗板如哑口张开,贮藏密室里瓶瓶罐罐、圆桶方缸随处可见,腌制、浸渍着些备用的食物,够得上今后两个年头的用度。看来,这里的居民们,被前不久某种可怕的灾难惊吓得够呛,把自家封扎得严严实实的屋子里的残羹剩饭,都吝啬地收藏了起来。院子里,几只家犬很是神气,整晚都吠叫倾诉个不停,显见是吃饱了撑得慌,又找不到对手无所事事所致。镇上的女子都漂亮迷人又寡言文静。这里的女子,比那些男人更显厚道仁慈和有人情味儿;她们,大概,既不眷恋自己的丈夫,也不喜欢这个生活波澜不惊的乏味小镇。
基尔毕奇尼科夫坐在湿漉漉的草丛上,昂首向天,本能而随意地让脑子里的血液顺流而下,以便让缠绵纠结、黏稠不堪的思绪得以稍许停歇。
小镇上,鸣钟人敲响了彼得保罗教堂钟楼里的时钟,一个老头,一只木槌,懒洋洋慢腾腾地敲打着。
长夜漫漫,夜色掠过小树林,林间干涸的沟壑稀疏,时隐时现;稀薄的空气中,夜风挥舞着冰凉而无情的双手,忽起忽落。
过了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一声尖细的鸣叫响起,又好似在痛苦地呻吟,一辆快速列车,迎着空旷压抑的原野,呼啸而来,未作片刻停留,从小镇旁一闪而过。列车发出的咣当声,在夜晚单调的原野上久久回荡,并最终消散在了远处的熟荒地中,模糊难辨、几不可闻。
于是,基尔毕奇尼科夫起了身来,突然想到,他如今也有20岁了,活得既随意也偶然,那过去的岁月是一去再也不回头了。难道,那曾经走过的短暂岁月,就这样打水漂儿白白地浪费了?生活最后的那根救命稻草,他都没能死死地抓住不放?是否,他就错过了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也没有闹明白活着就是最纯粹和简单的奇迹这个道理?不过,非要弄个清楚明白,那也是愚不可及的事儿。该做的是,要直面那生活中一切难以驾驭和掌控的财富,勇敢地去征服和占有。基尔毕奇尼科夫打量了那郊外的小村庄一眼,内心蓦地释然和高兴起来。
回到家中,基尔毕奇尼科夫吃了点粥,拿了本书就躺下了,顺手还把油灯掐小了点。书籍,会转移或消散他内心的片刻宽慰和些许幸福:于是,基尔毕奇尼科夫把书塞在枕头下,然后就熄了灯。
他的心跳越来越快,好似预感到将要发生些什么,一时竟难以入梦;突然,基尔毕奇尼科夫惊慌不安起来,从床上弹身而起,抓了件遮挡的物什,就冲了出去。不过,此刻镇子上倒是一片宁静,那个老头儿,不停地敲打着手中的梆子,很是忠于自己的职守。
“真是见鬼了。我年纪轻轻的,”基尔毕奇尼科夫心想,“当然容易冲动。那些少女姑娘们,不也老是莫名其妙地就哭哭啼啼起来了!”
* * *
一大早,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波波夫就乘坐廉价火车来到了尔扎夫斯克市。他是个物理学博士,曾发表过一篇学术文章,名字怪怪的,叫作《恐怖地狱的毁灭者》。他在“新阿丰”旅馆住下,每宿半个卢布。
清晨5点,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在莫斯科自家的寓所中醒来,感觉有些气愤。屋子里整晚亮着灯,几只肥硕的家鼠时常发出刺耳的吱吱声。
难以再入梦了,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起身披上西服背心,晃了晃晕沉沉的脑袋。他凌晨1点才躺下,勉勉强强就了会儿枕头,就又提前醒了过来。
“好吧,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看来咱们又得加油了,”他自言自语道,“那些令人疲乏困顿的微生物该满足消停了:我对它们是绝不怜悯容情的!”
他将钢笔插进墨水瓶里,挑出只死苍蝇,哈哈大笑起来,“明白不,这可是绝妙的捕蝇器呀!对付这些黄色公民,我就用这招,钢笔插进去,绝对不会错过。墨水——水坑陷阱,纸张——裹尸包布!上帝呀,这太令人吃惊了!……”
这些不会言语的、但却非常用心的交谈者的存在,使得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老是认为家里人口很稠密。加之,他疯疯癫癫的,常把那些默不做声的物什当作活生生的玩意儿,更别说这些跟他一样的生命了。
显然,还有些犯困迷糊,他蘸了点墨水,看着那张未写完的纸页,说道:“结束吧,你这个刺儿头!我得去躺下睡会儿。”
长年的孤独和压抑,久时阴冷、潮湿和乱糟糟的屋子,使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变得像个脑子生了锈又上了点年纪的马大哈。
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工作时总要喃喃自语,时常大声地与自己争辩着那些设计方案和思想念头。
老鼠安静了下来,因为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又开始叨叨了:“快干呀,法捷伊!再快点,我心中那个魔鬼!毋庸置疑,要是……,要是每俄亩土地的产量是500普特(1),而不是40普特,还有……,如果钢铁的产量也开始增加,那么……这些东西,立马会被那些女人和她们的汉子们当成自己的拿走,就又会繁殖出许多人来,这样一来,无论是粮食还是钢铁就又不够啦,又会变得贫穷起来……晓得不,你,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曾经有那么一个名叫马尔萨斯的红发英国人……”不过,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是嘴里说着一套,笔下却是另一套;说的是“马尔萨斯”,写的却是“电子”,还标了个神秘莫测的希腊符号……“瞧瞧,这个马尔萨斯,就是这样教育年青人的,你们啦,不要再生了,他可着劲儿地劝啦,而年青人呢,一旦长熟了,就娶了漂亮的老婆,就生儿育女了,对生命生育,那欢呼膜拜,那热闹庆贺,气势汹汹地在向贫困宣战了……法捷伊,这些年青人可比你要勇敢呀,他们就敢说,孩子比贫穷更重要和强大得多!他们以为,只要操弄操弄,大地也会像自己的妻子那般肥美多产……那我们就走着瞧吧!……哎,法捷伊,你可真是个怪东西,拼死拼活地为这些年青人工作——从不尥什么蹶子。空气是用不完也吸不尽的,世人都这般说,也都这么信。这自信,得有多愚蠢呀!拉倒吧你,法捷伊,要是你搭上自己的性命,能够让每个人的血液中都增添些毫米见方的红色球球,那也……够了,不要再唠叨了,蠢货,你妨碍我思考了!”
就这样把自己怒骂一通后,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冷静下来,开始努力地工作,就像在上书法课一样,罗列出了一组排列得规则整齐的符号。
莫斯科城也醒了,电车发出了响亮的长声嘶鸣。电车的集电杆时不时地被电缆弹开,激起阵阵电花,点亮了晨雾。
“一群白痴!”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出离愤怒了。“到今天都没安装上科学合理的集电杆:电缆在沸腾燃烧,白白地浪费着电能,还让行人十分着急和厌烦!……”
晨雾终于消散了,令人意外却又神圣的一天亮堂起来了。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擦了擦浸满眼泪的疲惫双眼,仿佛带着仇恨似的,用指甲使劲地挠了挠自己的腰窝子。
“这肯定是哪个坏蛋整晚不停地在啃咬!不过幸好,也就那么一点儿小小的伤口!只是,做人怎么就老是这么难呢!……”
这时,一阵敲门声传来:是莫克里达·扎哈罗芙娜,一个老婆子,给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波波夫送早餐和收拾房间来了。“嗨,怎么样,扎哈罗芙娜?一切都还正常吗?人们还没有死光光吗?世界末日的大混乱难道还没有开始吗?你帮我瞧瞧,我的脊背还在后面吗?……”
“瞧你说的,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老爷,这是哪跟哪儿呀?老爷,你就醒醒吧——那可是没影儿的事儿!坐一坐,学一学——可着劲儿地学,人也就越来越聪明啦!快吃吧,我的小鸽子,得歇会儿啦,不然你的心脏会受不了的,脑子也会用废掉的……”
“好吧,扎哈罗芙娜,好吧,莫克里达!好吧,好吧,好吧!我再说三遍,好吧!那再来一次,好吧!喏,把你那香甜可口的食物拿过来吧。我们就把这些腐烂的微生物送进十二指肠里去吧,让它们在里面紧紧地活着吧!……那么你呢,老太婆,快走吧!我可没那工夫歇息,晚上再来拿你的锅子吧,也顺便收拾收拾房间。晚上那会儿我要出去。”
“哎哟,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老爷,你可是越来越奇怪和难以侍候了,你是想折磨死我这个老太婆吧!……我看我还是等您一会儿吧?”
“不用等我了,你只管走你的,就当我已经死了好了!”
匆匆地吃完了饭,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抽了口烟,突然又叫嚷起来:“又鲜活了,敏捷了,也舒服了。”
“哈哈,看你往哪里躲藏,你这个怪物、杂种和至上派分子!往上爬吧,你这个上帝的宠儿!快呼吸吧,你这个龌龊的呆子!快活过来吧,你这个小娘皮!跳吧,法捷伊,转个圈,常言道</a>,把轮子向左转动一下,你就能改变整个历史前进的方向!噢,我的青春!万岁,孩子们!万岁,可爱的新娘和湿软热情的嘴唇!打倒马尔萨斯和国家生育政策!向生命疯狂而飞速的进化致敬吧!……”
这时,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停了停又说道:“你呀,法捷伊,上岁数了,又是个傻瓜蛋!你呀,就是个自恋的畜生,刚有点觉悟,就想着当大善人了!快坐到桌子边来,让工作把你这个长癞的孬种彻底毁灭吧!”
骂够了,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顿时觉得脑子变得出奇地空荡起来,那些工作上的思绪仿佛如泉涌般奔洒向果实累累的土壤,他那创造的激情和才思,像野草般疯狂而不可抑制地冒出来了。于是,他开始写起私人信件来。
致维也纳,斯塔乌菲尔教授:
名满天下的同行,您好!毋庸置疑,您应该早已不记得我了。21年前我曾经是您的学生。您大概还记得吧,维也纳那个五月喧嚣的夜晚,异样的空气中竟也弥漫着对科学盛宴的渴望,那时整个世界都展现在我们的眼前,是多么地充满青春活力和令人神往!也许您还记得吧,我们四人,您,两个维也纳人,和我这个俄罗斯人,沿着民族大道共同漫步。我就是那个一头棕发且充满好奇的年轻人!您肯定还记得,您曾经说过,生命,从生物学角度看,是科学已探知的整个宇宙的最为基本和普遍之特征。我,因为年轻,请求您进一步说明和解释。您和蔼地回答说,众所周知,原子就是电子的集合体。而电子,不应该局限于物理学层面的理解,而应该将之纳入生物学领域来看待,电子——其本质也是一种微生物,有其鲜活的机体。如果把电子从某种动物身体的深渊中分离出来,那么作为微生物的电子跟人其实在本质上是一样的!您的这番话我从来没有忘记过。甚至您也没有忘记:我拜读了您今年在柏林出版的一部著作,名叫《作为生物学范畴的阿尔法元素的门捷列夫系统》。在这部令人赞叹的书中,您首次非常严肃且怀着真正的科学态度,又十分肯定地证实,电子是生命的馈赠,他们同样在运动、生活和繁殖。因此,对电子的研究,理应从现今开始将其从物理学范畴剥离出来,转而进入生物学领域。我亲爱的同行和尊敬的老师!读完您的这本著作后,我兴奋得三天三夜都未能入眠!在您的书中有这样一句话:“现在技术工人们生产铁、金和煤就像畜牧工人在饲养猪一样。”我不知道,这一伟大理论的出现,是否如我的感受那样,让世人也感到震惊!亲爱的同行,请允许我得到您的同意,把拙著献在您的名下!拙著完全是以您非凡的理论阐释和天才的科学实验为基础的。
法捷伊·波波夫博士
于苏联莫斯科
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将手稿和信件装进信封,手稿的名称看起来有点那么不科学,名叫《恐怖地狱的毁灭者》。然后很快就用一些书和一些散乱的手稿把箱子塞得满满的,机械地、完全是下意识地披上了外衣,出了门。
傍晚降临,城市开始灯光闪烁。欢声笑语的街道上,充盈着些许的关切、劳作的紧张、繁杂的格调和暗藏的轻浮。
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叫了辆出租车,给司机交待了去远方火车站的路线。
到火车站后,他买了张去尔扎夫斯克的火车票,第二天早上就到了。
尔扎夫斯克的火车站离城市有3俄里,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就这样向城里走去,他喜欢俄罗斯静默肃然也悠闲的天地,喜欢俄罗斯的十月,这时一切都是那么神奇和多变,仿佛是处于整个世界都面临地质灾难的前夕。
看来,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不怎么尊重和亲近人。这可能与他年少时的一段经历有关:那时,面对他的追求,他心仪的女孩回绝道:“我要找的不是什么先生老爷,而是丈夫,是活生生的、可爱的和属于我的丈夫,而您,却太理性冷血和中规中矩了,而爱情,那是奔放的野性,甚至是,疯狂的毁灭!”那会儿,被巨大的痛苦撕裂得遍体鳞伤的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跑到了旷野上,躺在草丛中,拽着一棵小草,问道:“怎么,你活得艰难不?”接着又安慰它:“真是个小傻瓜,激动些啥呀!世界那么大,那么深邃丰富,这点诱惑好奇就受不了了吗?这世界的神秘诱惑,比你我的痛苦,要宏大和强烈得多!比那折腾磨人的生活,要精彩和迷人得多!”
于是乎,从构成这个世界的一些最简单的概念上,比如大小、深浅、新旧及至万事万物的多样性;从与那恼人的微风和荒野上的枯草的些许沟通中,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平复了自己的心灵,爱情的创伤和苦痛也渐渐愈合消散了,并开始变得是那么地遥远、迷人和可笑,就像孩子们的希望和梦想一样。
来到尔扎夫斯克的街道上,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一边走一边读着,那些栅栏和门牌上写着的奇奇怪怪的东西,诸如什么“车皮”“毛重”“西南”“受伤”“私宅路”和“失效的制动装置”,等等。看来,那些铁路工人师傅们建设这个城市时,是把工作上能带回来的材料都用上了。
末了,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看见一个门牌上写着“新阿丰”的名字。起初,他认为这是头等车厢镶了边的那部分,后来,他又注意到,那窗户上贴着把纸剪的茶炊,一个其貌不扬的人,身着旧时农民式的厚呢子外衣,光着脚丫来到门口,堪堪地候在那里。这时,法捷伊明白过来,这里可能是家旅馆。
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问那个打光脚的:“有空房间吗?”
“有的,这位公民,房间绝对干净、舒适和暖和!”
“多少钱一晚?”
“个把卢布、1卢布20戈比和1卢布50戈比的都有!”
“那就给我来间半个卢布的吧!”
“行,请上楼。”
经过那位值守者的座椅时,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发现上面放着一本书,书名叫《五月里晒晒地——会有一个丰收季》。波波夫想到:“人啦,总得动动找点事儿干,果戈理笔下的彼得鲁什卡会去看那日课经书,也就出于好奇,却非觉得管用。”
* * *
中午的时候,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去了区执委,他想跟执委会主席约定单独会面的时间。
执委会主席当即就答应了。这个执委会主席是一名年轻的钳工,长相很普通,眼睛里闪烁着强烈的求知欲望,控制全区人力物事的野心也很大,就这,他多次被州执委点名批评过。他的双手令人惊奇,尽管原先是干粗活儿的,巴掌也不大,手指却修长灵巧,还有些不耐烦、着急和瘙痒抽搐,动弹个不停。他的脸色总是很平静,可那双手却诚实地暴露了他内心的想法。
一听说有一位物理博士要同自己谈话,他很是吃了一惊,欣喜若狂,当即吩咐秘书赶快开门欢迎,并将前来汇报栽种蓖麻事宜的土地部主任,提前赶了出去。
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拿出几家科研院所和国家计委某部门的证明文件,上面有其作为科研人员的介绍,给这位主席看了看,便直截了当地说起了正事。
“我想要做的很简单,也无须任何证明。我的请求是有根据和令人信服的,不可能遭到反对。5年前,您管的这个地区,在寻找磁铁矿藏方面有着较大的发现,这件事情您应该很清楚。这个矿藏被发现位于地下200米处。在这个深度,如果要开采,按目前的科技水平来看是很不经济的。所以到今天,她都静静地躺在那里。我来此是要做一些实验。我既不需要资金,也无需人手。我是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计划,并且能为我划出20亩土地的区域,当然,位置偏僻一点也没什么关系,具体位置等我乘车绕着矿区观察一下后再定。那么,为了表明我到您这里来不是在开玩笑,我必须得说明,我这项工作的目的,这么说吧,就是要给这个矿藏施肥,使之出现增长和膨胀,直到某一天能够自动钻出阳光明媚的地面,那时再开采,就唾手可得了。出于科学经验,我确信这项事业一定能实现,但请暂时予以保密。三天后,我选好区域再来找您。不知您是否明白我的计划,能否给予支持和帮助?”
“我完全明白,您就大胆地动手干吧!我们将全力支持!”
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很是满意,忍不住说道:
“您,是个明晓事理的人。谢谢!可这些神幡信符是怎么回事?您需要的,是铁矿,而非宗教。”
“这个嘛,教授,您可就不在行了!请相信一句话:在咱们这个时代,这东西跟铁矿差不多,一样需要。哪天晚上有空,我带你去看看,没这些‘神幡信符’,无论费多大的劲儿,矿也是开不出来的!……”
“是吗,也许吧,不过,我却不信,这决不可能!再见吧!”
“您可别不信呀。我可是对您的矿石言论深信不疑哈,投桃报李,您怎么着也得信我一回吧。祝您好运!”
当天,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就乘车去了矿区——去寻找科学院院士拉扎廖夫勘察时留下的有一定高度的标记,他当时勘察过的那个区域,磁铁矿的矿舌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地下170米的深处。第二天,波波夫在矿区的边缘找到了一根锈迹斑斑的铁柱子,上面刻画了一些字母和数字“Э.М.А.38,24,168,46,22”。
* * *
一周后,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和一名土地测量员来到那个地方,测量员的任务就是要划出20亩大小的地段,同来的还有米哈伊尔·基尔毕奇尼科夫。
基尔毕奇尼科夫是个相当沉着和稳重的人,区执委主席推荐他来当助手,而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波波夫也感到没个助手还真不方便。不过,要是来个指手画脚讲大道理的家伙当助手,岂不更妙,那样的话,他就可以当会儿白痴了。
三天后,波波夫和基尔毕奇尼科夫从10俄里外的特诺夫卡村,运来间拆散了的农舍,并把它在这个新地方又搭起来。
基尔毕奇尼科夫问波波夫:“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我们要在这里呆多久?”
“我的朋友,恐怕至少得5年以上,确切来说,要10年左右。这有什么问题吗?反正别问我,是否每周星期天都可以回去享受愉快的俱乐部时光……”
接下来的日子是令人难以想象的。基尔毕奇尼科夫每天都得工作12小时以上。把房子拾掇打整出个样子后,他就开始在峡谷底挖起矿坑来。波波夫干得一点也不比他少,同样熟练地抡起了斧头和铁铲,这也是物理博士的一种才能。于是,在这个偏僻的平原深处,在这份庄稼汉(勇敢的地球漫游者的后裔)的天地里,两个陌生的异乡人在劳作忙碌:一个有自己明确而清楚的目的,而另一个也在挣口吃食的过程中,渐渐努力地弄明白了那位学者在找寻些什么——一个人短暂而偶然的生命,如何才能够转变为对宇宙奇迹的永恒控制。
波波夫时常沉默无语。有时他整天都行走在11月里泥泞的田野上。有一次,基尔毕奇尼科夫远远地听见,他那生动并饱含快乐能量的歌声。但波波夫回来时却黑着一张脸。
12月初,波波夫派基尔毕奇尼科夫去了趟省城,他开了张清单,要买一些书籍、电气设备、仪器和用具。
一个星期后,基尔毕奇尼科夫回来了,然后,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就开始制造某种小型但却复杂的仪器。
唯有那么一次,一个深夜,当基尔毕奇尼科夫正在往油灯里灌煤油,波波夫来找他:“哎呀,真是无聊又烦闷,基尔毕奇尼科夫!给我说说吧,你是个怎样的人,有没有未婚妻,你生命的目的是什么,你有过痛苦和忧愁吗?诸如此类,你随便说说吧。难不成,你就单单是个类人猿?”
基尔毕奇尼科夫定了定神,说道:“我没什么好说的,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我一无所有也没什么打算,我只是想弄明白您在干些什么,可您却从来啥也不说。我知道我这么说没什么意义,我最好是老老实实地干活就成。说句实在话,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我会弄明白的!”
“够了,打住吧,你什么也不可能明白!好吧,没什么可说的了,去睡吧,我再坐会儿……”
* * *
惯常地,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又出去散步了。外面,田野已经上冻了,已是了无生气。为了加固矿坑,基尔毕奇尼科夫砍了几根木架子,然后就进屋拿火柴,准备抽支烟。来到桌子边,他拿起火柴正准备点烟,瞄了一眼昨晚波波夫写的稿子,刚看了几句,立即就被吸引住了,既忘了点烟,也忘了是身在何处,甚至连自己姓什名谁都忘了。
我亲爱的同行和尊敬的老师!关于我寄给您审阅的手稿的第八章,我有必要作出如下补充:
“从对以太性质的所有描述来看,应该得出一些必然的结论。如果说电子是一种微生物,也即这是一种生物现象,那么以太(就是我手稿中称之为‘集合体’的东西)就是电子的坟场。以太是那些将死的或已死的电子聚合在一起形成的物理质量体。以太是由电子这种微生物的尸体混合而成。另外,以太其实不仅是电子的坟场,同时也是电子的生命之母,这是因为死电子是活电子唯一的食物。电子是以自己先辈的尸体为食。
“借用您的术语——阿尔法生物,即电子微生物,它们的生命周期与人类的生命周期是不相匹配的,这就给观察它们的生命形态带来巨大的困难。因为,电子的寿命大约是5万到10万年,这个寿命远远大于人类的寿命。因此,相较于人类这种高级有机生物而言,电子微生物就像那些更为古老原始的生物一样,其生命进化的过程非常缓慢,因而其进化的显性特征也极为不明显。甚至可以说,电子微生物机体的生物进化过程缓慢得令人震惊和可怕,以至于即使用最为先进和灵敏的仪器,都不可能观测到它们的进化过程。这种情况下,在人类看来,自然的物质世界就是没有生命或者死去的东西。对不同物种来说,这种生命周期的差异性是相当可怕的,甚至可能是导致自然灾害的根本原因。一种生物的生命存在仿佛经历了一个纪元,而另一种生命则仿佛只存在了一瞬间。这种‘多重时间’是横贯在不同物种间的一道厚重且牢不可破的城墙,所幸如今人类开始用科技的重炮正努力地轰击并试图打破这道城墙。科学技术的作用如今已开始具备了伦理道德的价值和意义:科学技术正在把生命的悲剧转变为美好的抒情诗,因为她将把如同人类和电子微生物这些不同的物种,通过生命的本质统一性予以联结和使之接近。
“不过,如果能够消除那些导致电子微生物生命周期漫长的现象,那么就可以加快电子微生物的生命进程。这里,有一个前提得作出说明——以太,就像科学所证明的那样,是一个特别具有惰性、基无活性反应和丧失了基本物质属性的领域。以太的这种不可感触性和不可知性用‘同类相识’原理能够解释,但相对于人类和电子微生物坟场——也就是以太,此类具有巨大的差异性的东西来说,则是难以理解和说明的。可能,正是由于以太‘丧失’了它的物质属性,则人类与活的微生物—电子之间,包括与以太之间,就具有了根本性的差异。前者——是活体,而后者——则是死物。我想指出的是,以太的这种‘不可知性’更多地具有心理学方面的价值,而非物理学层面的。
“以太,作为一种‘坟场’,内在没有任何的积极性。因此,那些以其为食物的存在物(电子—微生物),就处于永恒的饥饿状态。它们的食物主要依靠外部某种偶然的力量所驱赶来的新生的以太物质。这也是电子微生物生命漫长而缓慢的原因所在。对这种生物来说,它们的生命活动不可能激烈,因为它们的食物来源是如此的缓慢。这也导致电子微生物生命机体进化和演变的进程变得迟缓。
“显然,加快食物提供的节奏,就能够提高电子微生物的生长速度,进而促使它们快速地繁殖。只要提供足够的食物来源,那么电子微生物的生命机体就能够飞速增长,其内在的生物变革也将变得相当容易,如此,则原子缓慢的生理成长速度也将轻易得到改变。
“不过,这种食物条件的改变,必须使引起电子微生物的全部生命活动迹象至少达到如此强度,即可以让人较为容易地观测到它们的生命活动状态。当然,这种生命活动强度同时也能够缩短电子微生物的生命周期。
“上述全部的科学猜想之意义和目的在于,要缩小人类和电子微生物之间生命周期的差距。那样的话,电子就将迸发出巨大的产能,从而被人类所利用。
“但是,如何给电子提供更为自由和丰富的以太食物源?如何用技术建造一个以太通道,也即通向以太之路?……
“出路很简单——电磁轨道……”
波波夫的手稿至此就断了,显然他并没有写完。波波夫所写下的东西,基尔毕奇尼科夫并不是都能理解,但他却抓住并把握了其全部内在的思想。
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很晚才回来,然后倒头就睡了。这种表现于他而言,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基尔毕奇尼科夫又坐了会儿,读了读一本名为《论矿井设备》的书,可他压根就没明白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
有一些思想,天生就会指引人并控制其头脑,那么这人,是有所求还是无所求,也就没什么分别了。基尔毕奇尼科夫了无睡意,感到有些气闷和焦虑。波波夫打起鼾来,不断发出梦呓声。
基尔毕奇尼科夫从箱子里拿出自己那本旧日记本,那是他用一些笔记本串在一起而成的。他打开日记本,默默地读了起来:
3月20号,晚上9点,母亲和孩子们穿着旧衣服直接睡在了地板上,什么也没盖。母亲一条精瘦的腿裸露在外面,让我感到伤心、羞愧和心痛。哺育了11个月后,他就断了奶,靠浸软的面包养活。多么低贱的一条生命呀!难道,我天生就是这样的一条贱命吗?难道我就不能改变我这低贱的命运的前进方向吗?为何我要让这命运去折磨孩子,还有母亲……应该为这样的人而活着,那些正在创造未来的,正在被沉重的思想所折磨的,正在整个人本身都在变成未来、变成一种速度和追求的人。这样的人很少,他们可能消失了,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人,但我就是为他们活着并继续活下去。那些为追求个人享受而白白浪费自己生命和心灵的人,我不会为他们而活着。
基尔毕奇尼科夫走出屋子,抓起一根原木,像扔棍子一样扔进了峡沟。随后,他牙齿绷得紧紧的,嘎吱作响,又哼哼了几声,拿起斧头砍在了门槛上,苦笑了起来。院子里只有一棵柳树,基尔毕奇尼科夫走上前去,紧紧地抱住树干,与柳树一起在夜风里摇曳和颤抖。
* * *
早上,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正吃着烤土豆,突然放下手中的食物站了起来,看上去很快活和满怀希望,一副偷着乐的样子。
“地球哟!将不再是我的居所!飞船哟——风驰电掣,带我去那高远的天堂!”
他神经质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令人觉得十分可笑,连他自己也变得茫然失措起来。
然后,他又叫道:“基尔毕奇尼科夫!说吧,你究竟是个令人讨厌的虱子,是个杂种败类,还是个勇敢的弄潮儿?快说,你这个凡夫俗子,我们现在是在飞船上还是在农舍里?啊哈,我们当然是在飞船上,不要在土台上流眼泪,赶紧地,用你厚实的双手把舵稳住!闭嘴,你这只蟋蟀!我知道航向和位置……按住!朝那个方向,前进!……”
基尔毕奇尼科夫一直沉默无语。波波夫生病了,得了痢疾,睡觉时一直在胡言乱语,白天醒着时嘴里也没一句好话,偶尔还会怪怪地笑出声来。狂热的脑力劳作把他身体里的血液都快榨干了,他那干枯的躯体日渐不支,情绪也时好时坏。基尔毕奇尼科夫看在眼里,不由为波波夫担忧起来。
无尽的孤独、没日没夜的忙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狂热和偏执,等等,这些日渐摧残着波波夫的心灵,与他共事是越来越难了。尽管其母亲15年前就去世了,可如今,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却对她产生了强烈而绵长的思念。他在房间里徘徊,思念着母亲那放在棺材里的鞋子,思念着母亲那裙摆和乳房的气息,依稀看见了母亲那温柔的双眼,那令人无限痴迷的温暖怀抱,和那永远如同迷人的故乡般令人神往的身躯……在基尔毕奇尼科夫看来,波波夫病得相当严重和奇异,但他却无能为力,只好沉默无语。
就这样过了一两个月。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越来越难以干活了,终于,到1月25号的时候,他早上甚至都没有起床,只是对基尔毕奇尼科夫说道:“基尔毕奇尼科夫,打扫一下屋子,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赶紧滚吧!我要陷入沉思了!”
收拾完屋子,基尔毕奇尼科夫出了门。
暴风雪起来了,屋外卷起漫天大雪,笼罩着草原。
基尔毕奇尼科夫下到了山谷底,盖上矿坑口子,波波夫已经开始在那里安装仪器了。暴风雪越发猛烈了,院子里的器材都发出了呜呜的嘶鸣声。四下里无处可去,于是,基尔毕奇尼科夫爬上了堆满杂物的屋顶小阁楼。风雪无情地撕打着屋顶,突然,基尔毕奇尼科夫仿佛听见了一缕怪异而忧伤的乐音,这乐音他好像很久以前曾经听过。这乐音让人禁不住想哭泣,一种对死者满怀悲伤的情绪爬上了他的心头,无尽的悲伤和怀念仿佛毒药般迷醉了人的身躯和心灵。一时间,这种情绪让基尔毕奇尼科夫觉得全身疼痛无比,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感受,他无力地倒下了。他仿佛忘记了严寒,身体还在颤抖哆嗦,却竟然也睡着了。
那乐音也跟随着飘进了他的梦乡。基尔毕奇尼科夫突然感觉传来一股沉重而缓慢的凉意,他的意识因这股凉意开始波动起来,开始为苏醒而奋力地战斗着,却又因惊恐和压抑而感到疲惫不堪。
基尔毕奇尼科夫突然惊醒过来,好似有人在耳边发出了一声尖叫,又好似什么东西猛然坠落下来,触地之际又戛然而止,引起了令人惊心的震动和难受的刺耳声响。基尔毕奇尼科夫立即翻身而起,撞到了屋顶,溜身而下来到院子里。暴风雪疯狂肆掠着大地,撕裂了天际,露出了地平线的尽头和漆黑的茫茫原野。风雪铺天盖地,笼罩着山谷深处。基尔毕奇尼科夫发现房门开着,门口风雪呜咽。他走进屋子,发现了一堆雪丘,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正躺在雪丘上,而不是在床上,下半个身子都埋在了雪里,霍然已经没了气息,胡须向上倒卷着,那件熟悉的西服背心毫无生气地贴在躯体上,惨白的额头上显出无尽的萧索和失意。
稳定下心神,基尔毕奇尼科夫把法捷伊的遗体夹在胳肢窝,拖到了床上。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的下牙已经脱落,遗体顺势滚动了一下,侧躺在床上,脑袋耷拉着垂下,仿佛要极力靠近地心。基尔毕奇尼科夫关上了门,抖落掉身上的残雪。他发现了小半瓶残留的粉红色毒液,将剩余的药水倒在了雪堆上,雪堆冒出了青烟,并发出了咝咝的声响,积雪消融,毒药开始腐蚀着地板。
桌面上,墨水瓶底下,一页手稿未尽,上面写着,“出路很简单——电磁轨道……”
* * *
“基尔毕奇尼科夫同志,您是共产党员吗?”区执委会主席问道。
“我是预备党员。”
“那就对了。说说看吧,这是怎么回事?我想您是明白的,这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情。问题的关键倒不在于责任,而是确实死了一个罕有且价值巨大的人。您发现什么笔记没有?”
“没有。”
“那好吧,说说详细经过吧。”
基尔毕奇尼科夫开始说了。办公室里,除了有执委主席在场,还有区党委书记和国家政治保安局的特派员。
当基尔毕奇尼科夫说的时候,他们都非常认真和专注。基尔毕奇尼科夫对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甚至包括波波夫那未完成的手稿中的内容,也谈到了暴风雪是如何疯狂地撞开了房门,谈到了波波夫的脑袋奇怪地耷拉下来,那姿势活人可做不出来,进而还说到波波夫死时跟他活着没什么两样,对他来说,死亡似乎很稀松平常,如同是家常便饭。
基尔毕奇尼科夫就说了这些。
“居然有这种事,真是不可思议!”区党委书记说道。“波波夫是个十足的颓废主义者,是个完全腐化堕落的家伙。当然,他是个天才,但是生养他的这个时代容不下他,导致他过早地死去,他的天才也就此终结,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实际的贡献。神经紊乱,心灵颓废、沮丧和玄奥的形而上理论,这一切都同波波夫的天才矛盾地统一在同一躯体内,因此,他会有今天这个结局,是迟早的事情。”
“正是如此,”区执委主席说道,“事实摆在眼前,毋庸置疑。科学是神圣而强大的,可这个搞科学的却是个杂种和败类。看来,是时候让那些内心强大且目标坚定的新人顶上来了……”
“那你如今对此事是确信无疑啰?”国家政治保安局特派员问道,“兄弟,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我认为,这件事情现在应该有个结论了。这样吧,如果大家对基尔毕奇尼科夫的说法没有意见的话,那么就让他继续在此看管波波夫的科研基地。不过,无论多少,应该给基尔毕奇尼科夫一些报酬,”他看着区执委主席,“你呢,一定要安排地方财政解决这个问题!另外,得向派出波波夫的科研机构通报一下情况,目的是希望他们能够派来接手此项研究的人手……同时,这里的一切东西都必须严加看管!我会派人来对这里的东西逐一进行登记,要知道,这里的科学仪器和波波夫的手稿都很宝贵,还有这样那样一些器材和财物……”
“那是当然,”区执委主席说道,“就这么处理吧。我去召开区执委主席团会议,把整个情况都通报一下,并把我们今天的这个决议定下来。”
一周后,收尾工作结束,波波夫的遗体被送去了莫斯科,而基尔毕奇尼科夫也被任命为波波夫研究基地的看守,每月工资15卢布。
基尔毕奇尼科夫拿到了一份清单副本,尔后,就一个人留在了基地。
让人略感忧郁和凄凉的早春来临,这是阳光开始发起勇敢攻击的时刻,也是冬天开始缓缓消退的时节。
接替波波夫的人终究也没来。基尔毕奇尼科夫反复研读了波波夫的书和手稿,仔细琢磨他亲自制造的那些仪器,于是,他面前出现了一片广阔的天地,那是一个顽强而严苛的生命,在追求梦想、释放威力和拥抱知识的世界。基尔毕奇尼科夫开始感受那生命的气息,并看见生命中那充满神秘野性的深渊,里面隐藏着全部欲望实现的满足和所有目标的归宿及终点。
“啊哈,真是太美妙了!”基尔毕奇尼科夫心想,“波波夫死得可真不值,他自己都写出来了,可就是没有真正弄明白。而他真正应该明白的是——世间万物,无不都在渴望活着……”
夏天来临。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接手波波夫科研工作的科学家仍旧没有着落。基尔毕奇尼科夫不知因何,开始抄写起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的手稿来,这倒让他对波波夫的思想越发地理解和明白了。
7月间,终于来了两位莫斯科的专家,把波波夫留下的所有东西都收走了——连那些手稿和仪器。
基尔毕奇尼科夫回到了砖瓦厂,周围的一切,对他来说,又归于平静和沉寂了。不过,他那开始醒悟的头脑里,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却合着生活的节拍,不断地敲打着他的心扉。他隐约看见了某种可以改变宇宙星辰之轨迹,能够慰藉内心世界的事物,这事物将以食物满足众生之口,将以幸福完满万灵之心,将以智慧丰富世人之脑。而全部的现实生活如今都成为他追求最高愿望的绊脚石,但他知道,如果他能够嗜血般疯狂地汲取知识养分,那么这个绊脚的东西,兴许将成为他取得成功的源泉。
基尔毕奇尼科夫去找区执委主席,提出想去学习的打算,希望能够派他去工农速成中学。
“你这家伙,是想踏着波波夫的足迹继续前进啰?不错嘛,挺有出息的路子,去干吧!”他给基尔毕奇尼科夫开了张派得上用场的便条。
一周后,基尔毕奇尼科夫就去了远在150俄里外的省城,去上工农速成中学。
正值8月间,田野里农事热火朝天,公路上牛羊成群、尘土飞扬,焕发出惊人朝气的骄阳笑容满面地倾洒着自己的热情,鼓舞着早已疲惫不堪的大地努力从事生产。
鱼儿在小河湾里嬉戏,树木轻摇着发黄的枝叶,辽阔的大地一片淡蓝,绵延无际而永恒,那远方的国度和未知的时代,在向基尔毕奇尼科夫招手,那里,将有如歌似曲的美好时光。
* * *
8年时间过去了,这么长一段时日,足以完完全全地改变世界,也可以让一个人从头到脚都发生焕然一新的变化。
米哈伊尔·叶列麦叶维奇·基尔毕奇尼科夫,成了一名电气工程师,是电子生物研究所的科研人员。这一机构是波波夫死后,在其工作成绩的基础上设立的。
基尔毕奇尼科夫也结了婚并当了父亲,有两个儿子。他的妻子,曾是一名乡村教师,跟她的丈夫差不多,同样对通过物理方式快速改造世界的科学理想坚信不疑。他们相信可爱的科学最终能在世界范围内取得胜利,这种幸福的信念让他们挺过了那些令人窒息的学习、生活和被别人嘲笑的年代,也给了他们勇气生育了两个儿子。他们确信,那个面包多如空气的时代终将到来。基尔毕奇尼科夫的大脑感觉到了那个自由自在无限美好时代的临近,那时,人的双手将从劳动中解放出来,心灵也不再会阴郁,定将重新塑造这个世界。
这是个贫穷而又幸福的家庭。当时正处于社会主义建设和工业化的时代,物资的供应相当匮乏紧张,而好日子则深深地寄望于明天和未来。
起初,基尔毕奇尼科夫的科研工作刚上手时,并没有到研究所去,为了锻炼自己,他决定去干一些实践性工作。基尔毕奇尼科夫有良好的高等教育经历,有丰富的社会工作经验,还是一名坚定而真诚的共产主义者。作为一个智慧而诚实的人,作为一名曾经的制瓦工,他知道,离开了社会主义,任何科学工作和技术革命都是不可能的。这个认识仿佛就像真理,在他那个时代,是不言而自明的道理,但在活人的身体里,其内心的脉动却并非坦诚。
从波波夫死的那一天算起,已过去10年时间了。这说起来很轻松,但在这10年时间里,要死上那么十次也许是件更为容易之事。您可以试着这样来描述这10年,里面充满了舍本逐末的斗争和建设,还有绝望和非常稀罕的宁静。仿佛是那么无助——衰老如期而至,你在走向死亡,可却结束不了那黑暗。你也可以在这个野蛮的人类森林里留下生机、智慧和率直,但这些同样是那么苍白和羸弱。正因为如此,才31岁,基尔毕奇尼科夫就已是两鬓见白,一道道皱纹悄然地爬在了脸上。
应其从事实践性工作的请求,基尔毕奇尼科夫被派往下科雷木斯克冻土区——担任一项垂直隧道工程的工地主任。该工程之目的,是为了采集地球深处的热能。
基尔毕奇尼科夫把家人留在了莫斯科,只身一人就出发了。这项热传导垂直隧道工程是苏维埃雅库特政府的试验性工程。就目前的工程进展来看,该工程将从整个亚洲大陆一直延伸到北极地带,将在这片区域建成一个巨大的隧道网络,然后用统一的能量传输装置将这片区域的地下热量集中控制起来予以利用,最终,借助这套能量采集、控制和传输系统,可以把人类的文化、工业和人口向北冰洋推进及至覆盖。
在冻土地带展开此类活动的内在根本动因在于,在冻土平原上有人们想要寻找的未知的伟大国家及其文明遗迹。在那片冻土地带的土壤和基岩中,埋藏的并非古地质时期形成的物质,而是蕴藏着一片片的冲积层。并且,这些冲积层就像一座座坟墓一样,遮盖着整个远古时期的人类文明体系。这个致命的覆盖层,它包裹着那些神秘文明的遗迹,因其变成了永久冻结状态的薄层,那些掩埋其中的远古人民和文明,如同保存在罐头中的食品一样,是完整、新鲜和无害的。
那里工作的科学家们,在一处冻土层塌陷地偶然地获得了一些发现,而这些发现具有无可估量的巨大价值,并引发了世人史无前例的浓厚兴趣。他们找到了远古时期的四具男尸和两具女尸。女尸依旧面颊绯红,衣着轻便、洁净,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在一具男尸的衣袋里,发现了一本色彩斑斓的小册子,里面密密麻麻地爬满着某种优美的文字符号。学者们初步破解了那些文字,其内容主要记载着如何用先进的科学技术获得永生的原理和方法。书中详细描述了通过科学实验延缓某种小动物生命周期的做法和过程:那种动物的生命周期原本只有4天,其生命活动的各种样态(包括进食过程、活动区域和身体状态等),都被某种电磁波系统持续不断地冲击和作用,而这个电磁波系统中的每一种电磁波,都在不断地发挥着不同的作用,从而有效地清除着那一动物身体中的有害细菌,这样,这种动物在其生命活动的各种样态中,始终都处于绝对干净和安全的环境,从而使得其生命周期上百倍地获得了延长。
后来,人们又发现了一根远古岩石制成的锥形柱子,上面明显留有车床加工的痕迹,不过,令人惊奇的是,这根柱子居然高达40米,底部也有10米粗。
那些被发现的远古遗体脸上肤色黝黑、唇泽艳红,额头位置较低但却十分宽阔,个头不大,胸部肌肉发达,面容安详、平和,好似一直都在微笑。显然,从面容上的神色来看,这些远古人类,可能是突然间死去的;又或者更确切地说,对他们而言,死亡可能是我们所无法认知和理解的另一种感受,别样的存在。
冻土地带的这些发现,点燃了全世界的科学热情,社会舆论也推波助澜,冻土地带日益为世人所熟知和关注,舆论压力的导向要求全面恢复那远古世界的原貌,它静静地躺在那冰封世界的土里,或许,还延伸到了北冰洋底。
对知识的渴求成了一种固有的新感情,它是如此地不可抑制、猛烈和丰富,就如同那炽热的目光或者疯狂的爱情。
这种感情悄然地代替了那些不容置疑的经济规律,甚至还隐然在替代着人们对美好的物质社会的追求和渴望。
这就是在冻土地带建造第一口垂直热力隧道的真正原因。
这个隧道系统应该成为冻土地带经济和文化发展的基石,同时还是通向地下神秘世界之门的钥匙,在那神秘世界中则埋藏着一个未知的伟大国度,而揭开那神秘国度被无尽岁月所封存的面纱,将具有无可比拟的宝贵价值和无限深远的巨大意义,其价值和影响将远远超过蒸汽机的发明,也远胜于登上科学的勃朗峰之巅的镭元素发现。
科学家认为,我们未来近一两百年内科学、文化和工业发展的某个片断,可能就现成地埋藏在冻土地带中。只要掀开那层冻土——那么,人类发展的历史必将向前飞速跨越一两个世纪,然后才会又回归其原本前进的节奏;然而,就是因为这份不劳而获的馈赠,未来的200年里,人类将节约多么巨大的劳力和时间呀!这在人类发展历程中是史无前例的,没有哪次历史发展机遇能与其相媲美!
为此,只需在地上凿个窟窿,深达2 000米就成。
基尔毕奇尼科夫来到冻土地带后,兴奋地握紧了自己的拳头,觉得自己所要完成的任务和奋斗的目标,是如此伟大和神圣,就如同是全世界、全人类的胜利,更好似远古的世纪将要与今日的时代接轨和联姻。
在冻土地带凿出那个声名显赫的钻孔,意义绝非那么简单——人啦,自己痛苦,也折磨着别人;犯着错误,又把这错误传给他人;会死去,也将复活——因为,他终归要走向并攀越那历史和自然的屏障。
不过,垂直隧道总算是建成了。工程师基尔毕奇尼科夫写了份报告,情况如下:
致下科雷木斯克冻土地带67度线垂直隧道工程指挥部之劳动苏维埃中央:
1934年年度工作总结报告
今年12月2日,1号垂直热力隧道将竣工。这条隧道,按照既定要求,将用于采集我们这颗星球的地心热能,同时,所采集的热能将转化为电能,以直接为即将开发的北极区域新的人类定居点,“陶伦”地区方圆1 100平方公里的居民服务。“陶伦”地区当前的首要任务是致力于全方位地挖掘冻土地带的地表覆盖层。
垂直隧道成锥体状向地心延伸,其轴心与地球赤道横截面成62度的夹角,纵深达2 080米,地表直径约42米,地心直径约5米,底部温度高达184摄氏度(在底部位置安装了热电力蓄电池)。
根据劳动苏维埃的规划和设计,1号垂直隧道工程于1934年1月开始动工,定于当年12月2日完成。
垂直隧道的井坯作业,没有按照设计的要求采取爆破方式,而是采用了电磁波的方式,而电磁波则是根据地球内部电子的微观物理结构来予以调控的。振荡器内的电磁波,其波长和频率调控到与周围土壤里原子中电子的自然振荡相精确一致;这样,在额外的外力作用下,电子的振幅增加了,则原子内部的运动轨道就遭到了破坏,从而引起原子核的分裂重构——转变成了别的元素——也就起到了破坏的作用和效果。
我们在地面安装了功效强大的,可实施大范围调控的共振器;我们通过实验,获取了在地下碰到的每一岩石的平均波长,那些岩石易于破坏(确切地说,是易于雾化、软化)——这样,垂直隧道所贯穿的全部横断面,其井筒内的一切物质都被我们所粉碎了。
然后,我们用载重5吨的金属铲斗,铲土机上的那种,将之用钢缆固定,把隧道中所形成的泥浆物质挖取出来处理。不过,在电磁波作业之后,隧道中残留的泥浆物质并不多,大部分的土壤成分和地下物质都变成气体挥发掉了。泥土、水、花岗岩、铁矿石——这些物质统统都变成了轻灰尘和气体。
挖出的固态残渣共有40万立方米,有64万立方米的气态物质挥发掉了。
所形成的圆锥形隧道口(形状并非那么精确完整)共穿透了7个无压含水层层位,第五层位是海水,而第六、七层位则为原生的地质压缩水,这种水里面的碳酸气密度较高,富含对健康有益的高疗效物质。
为回抽隧道井中的这些地下水,我们在隧道里面弄出了7个圆形平台(采用爆破的方式——要求断面定位精准),并在上面安装了一些带电力传动装置的卡梅伦水泵。这些水泵每小时抽排的水量总计为12万立方米。排空隧道井内的积水(这是隧道工程作业的最大障碍),这项工作进行得相当彻底,从而使渗出的水量和抽排的水量之间取得了平衡。
这之后,(到8月份时)就着手对垂直隧道井坯按设计要求进行作业。由于温度较高,人只能下到1 000米深度进行作业,超过这个深度就只能依靠钢缆进行了:实施安装水泵、在平台上挖掘排水沟和蓄水池、操控隧道井坯内的铲斗运转等工作。垂直隧道底部和井体均被绝缘物质所覆盖,绝缘层(在土壤表面)最初只有2厘米厚,最终达到1.25米厚。
垂直隧道井体竣工后,我们把在地面上组装好的热电蓄电池组整件,连同电缆一起,用钢缆吊放至井底并进行安装——电池组叠电池组——足足有12层。
经过一个月的调试,热电蓄电池组具备了不间断输电、年产量达172 800千瓦时的能力,也就是说,这种电池组的功率达到了28 000马力。
电缆终端固定在耸立于地面的支架上,里面的电流正在等待它们的用户。
一旦向冻土地带的土壤层输入电能——冻土地带就将开始融化,这是冻土地带在覆盖和保存那个神秘而伟大的世界后,首次面临融化,正是为了那个世界,按照劳动苏维埃中央的指示,地球内部的热能才被人们所采获。
专此报告。
垂直热电隧道工程总工程师——弗·克洛霍夫
工地主任——工程师米·基尔毕奇尼科夫
(第2号A报告)
1934年11月4日
* * *
在工地呆了整整18个月后,基尔毕奇尼科夫于次年4月份返回了家中。
他觉得自己简直累坏了,准备带着妻子和儿子到乡下找个地方去休息一下。
有那么一种人,不知不觉生活就合上了自然的节拍;如果自然意欲有所为,那么这种人就会用自己的满腔热情和全部心智,去搭搭手、帮帮忙。
也许,这种情感是自然和人之间和谐统一情感的延续,此时自然与人血肉一体水乳交融。
基尔毕奇尼科夫就是这样一种人。如果到了春天开始沸腾的时节,春雪消融,候鸟归返,一路伴着淙淙的溪流声快乐地歌唱,这时基尔毕奇尼科夫就非常的满足和惬意。如果什么时候,风雪、严寒和阴郁沉寂的冬日的天空突然又回来了,那基尔毕奇尼科夫就会十分沮丧和紧张。
基尔毕奇尼科夫一家在4月28号去了沃洛什诺,一个沃隆涅什省边远地区的农村,他的妻子玛丽雅·基尔毕奇尼科娃曾在那里当过乡村教师。
那里,有玛丽雅少女时的所有回忆,有孤独的童年,有身心日渐成熟的甜美日子,也有内心初次迸发出为生活理想而奋斗的勇气。玛丽雅·基尔毕奇尼科娃所神往的家乡就在沃洛什诺偏僻的田野尽头。
沃洛什诺之所以让米哈伊尔·基尔毕奇尼科夫如此神往,除了有对妻子的爱恋和对她那过往悄然经历的沉迷,还在于离沃洛什诺不远的科楚巴罗夫村,他所认识的农业工程师伊沙克·玛基森就住在那里。当年,在大学</a>学习时,基尔毕奇尼科夫就认识了玛基森,并经常与他探讨彼此感兴趣的技术问题。玛基森在电工技术学院上二年级时考上了农业科学院。在基尔毕奇尼科夫看来,玛基森这个人相当有意思,他认为对科学技术来说,最大和最有效的工具就是人本身。这一与机器不相干的科技理论让基尔毕奇尼科夫很感兴趣。玛基森是个诚实、高尚的人,思想单纯、性格坚毅,终生的愿望就是实现自己的思想。
如今,玛基森是科楚巴罗夫村土壤改良试验站的负责人。基尔毕奇尼科夫已经有6年没见过玛基森了,不知道他是否取得了些什么成就,但他坚信并确定,玛基森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
动身去沃洛什诺时,基尔毕奇尼科夫想着能见到玛基森,内心就按捺不住地暗自高兴。
他仿佛明白,对那个曾经在尔扎夫斯克生活过、在砖瓦厂工作并追求真理和梦想的基尔毕奇尼科夫来说,值得回忆和留恋的,真没留下些什么。曾经追求的理想日渐变成了某种科学理论,而那科学理论又演化为人类的某种生存意志,并逐步地成为现实。而真理,已不再是内心的默默追求,而是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征服世界的行动和成就。
但却有那么一件事情,始终困扰着基尔毕奇尼科夫,不断驱使着他四处劳心费神地去追求和寻找,在书籍里、人群中和他人的科学工作中。这件事就是对完成死去的波波夫未竟之事业的渴求,以求人为地繁殖电子微生物,在技术上建成波波夫的以太通道,以太食物就能够源源不断地流入微生物之粮仓,从而激发其内在疯狂的生长速度。
“出路很简单——电磁轨道……”基尔毕奇尼科夫时常反复地念叨着这句话,那是波波夫临终前留下的只言片语。为解开那神奇的“以太通道”之谜,基尔毕奇尼科夫在这种现象或那种思想里,徒劳无果却又孜孜不倦地寻找和探索着,以期获得些指引或灵感。他深深明白,那神奇的以太通道能够给人类带来些什么:在以太通道的作用下,自然界的物质体能够疯狂且无限地增长。比如,如果把一块1立方厘米的铁块置于以太通道中,那么铁块就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增长,最终将长到亚拉拉特山那么高大,其原理就在于,铁块中的电子微生物在极速而剧烈地繁殖和增长。
为了那该死的思想,尽管多年来基尔毕奇尼科夫费尽心思地一直在探索、寻找和思考,但以太通道的方案却始终没有着落。在冻土地带热力隧道工作时,北极地区那漫长、宁静而阴森的夜晚,基尔毕奇尼科夫始终在沉迷和纠结同一个问题中度过。在波波夫没有解决的问题中,还有一个谜令他疑惑和糊涂:物质中带正电荷的原子核究竟是什么东西?
如果说带负电荷的纯电子就是微生物也即鲜活的生物体,那么,原子中带正电荷的物质细核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这个问题没有谁清楚和明白。在那些科学著作中,对这个问题有一些模棱两可的说明和数百种假说,但没有哪一样说明或假说让基尔毕奇尼科夫满意。他要寻找的是实际可操作的实践性方案,是客观的真理,而不是为了那首次接触到科学猜想所引起的心灵快慰和满足——也许,那猜想本身精彩而奇妙,但与自然界的物质结构却并不相称。
基尔毕奇尼科夫是驾着自己的车去沃洛什诺的,在他那个年代,小汽车已成为普及性的交通工具。尽管沃洛什诺距离莫斯科其实有相当的距离,有900公里之遥,而且也通火车,但基尔毕奇尼科夫仍决定亲自开车去。他和妻子一起上路,选了一条鲜为人知的道路,晚上就在沿途的村庄过夜。北国平原上的环境幽雅而清静,微风时而拂面,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和迷人,那个生机勃勃的世界展现在眼前,绵延向远方寂寥的天际,令人遐想翩翩,只觉无限渺小和孤独。
旅途中,基尔毕奇尼科夫的“阿尔贡达-09”款轿车静静地行驶在路上,石棉路面的水泥公路上只听得见轻弱的沙沙声。如今汽车用的都是列宁格勒约弗科学院发明的晶体蓄电池,早在5年前就替代了汽油发动机。“阿尔贡达”款轿车的蓄电池仅重10公斤,但却足以行驶上万公里的路程。
眼目所及,仿佛整个神奇的天宇都环绕在身边,那遥远的宇宙深处,是人类思辨道路的终点,是无数世纪以来的哲人们所神往的地方,也是人类文化发展和追求的指向。那些往昔的僧侣佛陀,那些逝去的古埃及和阿拉伯的智者们,还有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斯宾诺莎、康德,直到柏格森和斯宾格勒,等等,这些哲人先贤们无不毕生都在探索和猜测宇宙是怎样的存在。但在真理到来之前,一切的猜想都是那么的徒劳和苍白。不过,当整个世界在人们勤劳的双手中开始变得温顺和良善时,人们将无不自豪地宣言真理即将到来。而这样的时代,就始于18年前兴起的、至今仍蓬勃发展的那场革命的哲学。
要想弄明白,就必须去感受、体会和适应。那一革命哲学,基尔毕奇尼科夫深信不疑,全身的热血都因此而燃烧,让他的内心变得更加的丰富,让他的意志变成了战斗的武器。
基尔毕奇尼科夫一边开着车,一边微笑着惬意地打量。这个世界早已变了,已不再是他在偏僻的格罗波夫斯克(2)的童年所记忆的那个世界。四周的田野里,各式各样的机器发出了隆隆的轰鸣声。刚开了200公里的路程,沿途从大功率的供电中心牵拉出来的高压电线,基尔毕奇尼科夫就碰见了6次。农村如今是面目一新,那些往昔四下散落和常见的稻草、围栏、粪便和建筑用的弯曲小原木等等,统统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随处可见的青砖碧瓦、铁骨钢架、水泥道路和油毡壁墙,当然,也有木料,不过却是用特殊的耐火材料浸制过,非比寻常。人们不再骨瘦如柴,开始健康地胖起来,性子也日渐乐观和开朗。在辩证唯物主义哲学的驱动下,历史前进的车轮正在切切实实地改变着方向。以莫斯科为中心,人造灌溉系统向四周不断延伸和辐射。人工降雨机就如田里的犁头,时时处处都能见到。远离莫斯科的北方,不再是人工降雨机的天下,这里控制气候的是大型的通风排水机械系统。无论是降雨机还是除湿机,外观看起来跟拖拉机没什么两样。
基尔毕奇尼科夫心情愉悦地听着,妻子在给孩子们描绘社会主义国家那壮观而生机勃勃的经济地理图景。曾经痛苦的生活似乎已飘然而逝,沿途的景象让他感到震惊和满足,也品味出了那份简单的快乐。
折腾到第五天,他们一家子才到沃洛什诺。
他们住的地方,有一个樱桃园子,树枝已抽出嫩芽,但离披上那洁白而神奇的盛装还有一段时日。
天气暖和,阳光明媚,让人觉得幸福而安详,仿佛跨入了人类千禧乐园之大门,好似在享受那一缕尘世天堂的曙光。
一天后,基尔毕奇尼科夫去找玛基森。
对他的到来,伊沙克·玛基森一点也不激动,见面有些生硬和淡漠,他显然想解释些什么,说道:
“每时每刻,我都醉心于观察和琢磨那些极为罕见和新奇的东西。”
谈了近一个钟头,玛基森才回过神来,变得轻松和愉快起来。
“嘿,小子,结婚了哈!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哟!不过,兄弟,对我来说,工作就是最大的财富,比生儿养女强多了!”玛基森笑了笑,那笑容让人不寒而栗,光秃秃的脑门上爬满了皱纹。看得出来,他早已不习惯笑了,那笑容比日食还罕见。
“那,就给我讲讲,也让我看看,你靠什么活着,在忙乎些什么,又爱上谁了?!”基尔毕奇尼科夫笑了笑。
“呵呵,还是那么好奇!好家伙,我就欣赏和喜欢你这点!不过,先说好,我只给你讲我最主要的工作,只谈那些我已经完成了的。别的那些,我不会讲,你也别问!”
“你明白的,伊沙克!”基尔毕奇尼科夫说道,“我就是对你那个零机器技术感兴趣,对不?你难道把这个问题给忘了吗,还是你对它已经失望了?”
玛基森眯缝着眼,本想说点俏皮话打趣一下他的这位好友,却又好似忘记了要说些什么,徒劳地叹了口气,皱起了那张习惯性僵硬的脸,径直说道:
“正好,基尔毕奇尼科夫,我的同行,我想给你看的也正是这个!”
他俩经过一片种植园,来到一条狭窄的山谷处,谷中有条小溪。玛基森站直身子,抬头远望,好似在打量那山坡上成千上万的听众,并对基尔毕奇尼科夫声明道:
“我尽量说简短点,但你会理解的,毕竟你是电气工程师,这可是你擅长的领域!只一点要求,别打岔!咱俩都挺忙的,你呢,得去找你的老婆,”玛基森又笑了笑,激动得皱起了秃头,那张僵硬板直的脸,唯有嘴巴在张合嚅动,“而我,得去伺候我的土地。”
基尔毕奇尼科夫想了想,禁不住问道:“玛基森,可你的那些仪器设备呢?我可不是来听讲座的,我是来看你的实验的!”
“诺,这些不都是吗,基尔毕奇尼科夫,这些,你看看,那些,你再看看,所有的仪器设备不都在吗?!如果你发现不了也看不见它们,那你也就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会明白!”
“我听着呢,玛基森!”基尔毕奇尼科夫有点不耐烦了。
“呵呵,既然你在听,那我就说道说道!”玛基森捡起一块小石子,使劲儿扔向小溪的对岸,说道:“那边,看见了吧,如果一个物体发生某种震荡或变形,那么这个物体就必然会放射出电磁能。这是很显然的,对吧?而物体的每一次变形,确切点说,这种变形是独一的,且不可重复的,那么,相应地,就必然会引起该物体的整个电磁系统放射出具有一定波长和振动周期的电磁波。一句话,如果你想要产生放射,那么起决定作用的就是你拿来实验的那一物体的变形程度。再进一步说,思想,作为对大脑进行刺激的过程,它使大脑在电磁波场域产生了放射。”
“不过,思想确实是因具体的思考而产生,由此也就决定了脑结构会发生多大程度的变形。而通常来看,脑电磁波的产生也正是由于脑结构或脑状态发生了变化。思考着的,或者受到刺激的大脑产生了电磁波,并且因情况不同产生的电磁波也各异,这就得看是什么样的思想在刺激着大脑。这些,你都明白吧,基尔毕奇尼科夫?”
“明白,”基尔毕奇尼科夫点了点头,“你接着说!”
玛基森在草丛中坐下来,揉了揉疲倦的眼睛,又开始说道:
“对于某一成型的思想到底与哪种电磁波相匹配,我已摸索出了一条成功的路子。我这样概括和使用这些概念,是为了让你更好地理解,这点你可得明白。实际情况要远比我所说的复杂得多。情况是这样的。我制造了台万能共振接收器,这台机器能够捕获并记录下任一波长和振动周期的电磁波。不过,我告诉你,甚至那些最不易察觉的、一闪而逝的思想,都会引起整个极其复杂的电磁波系统发生变化或波动。”
“但是,就是那些思想,我们常说的,那种‘邪恶的力量’(你可还记得这个革命前的双关语?),与那一通过试验已经确定且明确的电磁波系统是相匹配的。即便换一个人,这个系统的差别也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这样,我把万能共振接收器接在一个系统上,这个系统由继电器和各种具备相应功能的仪器和设备组成。这些仪器和设备,在技术上是有些复杂,但使用和操作起来却较为简单和完整。不过,这个系统得再琢磨和完善。当然,要适应各种用途,就得把这一系统遍布整个地球。而如今,我也仅是在一小块土地上安装了这一系统,仅能满足一些较为确定的且功能较为相似或单一的思想要求与活动。”
“眼睛睁大啰,仔细盯着!看见了吧,河对岸我种了些白菜秧子,由于没雨水,都快干枯了。请注意:我现在要清楚地想出一个念头,甚至会发出声来,尽管听起来可能未必会是那么回事:灌—罗—溉—稀!脑袋伸远点,你看看,瞧瞧对岸!……”
基尔毕奇尼科夫仔细地望向小溪对岸,突然发现,那边有一个半封闭式的小型水泵灌溉机和某种看起来很简陋的仪器,像一根根木桩子林立在那里。他想,那可能就是共振接收器了。
玛基森话音刚落,(灌溉),小水泵就转动起来,从小溪中把水抽上来,通过喷灌器的喷嘴喷出一股股细小的喷泉,空中弥漫的小水滴顿时洒向整片白菜地。阳光闪耀,菜园子上挂起了彩虹,一片热闹非凡又生机盎然的景象:小水泵哒哒哒地叫着,小水滴沙沙沙地唱着,泥土时不时地冒个泡、打个饱嗝,柔弱的菜苗秧子也绿油油地鲜嫩起来。
玛基森和基尔毕奇尼科夫静静地看着20米开外那一神奇的独立王国。
玛基森狡黠地看了看基尔毕奇尼科夫,说道:
“看见了吧,人的思想会带来些什么?这绝对是理性意志的重拳出击!难道不是吗?”
这时,玛基森那呆滞的脸上露出了略显伤感和心酸的笑容。
基尔毕奇尼科夫感到心中和脑子里涌出了阵阵炽热而沸腾的波动,就好似与自己未来的妻子初次见面时那般激动。进而,他有些莫明地羞愧和悄然地胆怯起来,觉得自己像个谋杀犯,为了整个世界的利益,竟然在搞谋杀。照基尔毕奇尼科夫看来,玛基森显然是对大自然使用了暴力。这是在犯罪。错就错在,无论是玛基森还是整个人类,都还没有摆脱人比自然可贵这一观念。其实,自然始终要比所有的人都更加深邃、丰富、机智和多姿多彩。
玛基森解释道:
“这事儿其实相当简单!在这种情况下,人,确切地说就是我,是置身于那些待命的机器设备中,而他的念头(比如,‘灌溉’)带着某种可能实现的计划,一旦作用于那些机器,那么这事儿也就成了。思想念头——灌溉——共振器收到信号。这一思想念头与那一严密而独一的电磁波系统是相匹配的。而恰恰是与思想念头‘灌溉’相匹配的、具有一定波长和振动周期的电磁波,驱动着继电器运转起来,而继电器又连接控制着那些待命的机器,使之开始了灌溉。也就说,只要直接控制住电流的开关,那么也就控制了电动水泵-发动机的运转。因此,只要脑子里一冒出‘灌溉’这一念头,那么水流瞬间就会浸透白菜的根部。”
“这项尖端技术的作用在于,可以把人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只要有足够的思考力,那么这项技术,就能够改变星球运转的轨道……不过,我的最终打算是,不需要用到那些待命的机器,完全不经过任何中</a>间设施,大脑纯粹的思想波动能够直接作用于自然界。我始终坚信零机器技术一定会成功。我知道,自然与人之间绝对有一个接触点,那就是思想,通过它我们可以控制世上一切的物什!你懂了吗?……我再说明白些。你看,每个人的身上都有那么一个点,也就是心脏所在的位置,如同一个开关,只要这么一扭,那么你的整个身体就活动起来了: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只要对身体在恰当的位置给予适度的刺激,那么它自个儿就会按你想的那样动起来!因此,我认为,只要全力以赴地去思考,那么大脑里所释放的电磁能,完全可以任意地摆布大自然,那么这个圣女玛莎就将变成我们的……!”
基尔毕奇尼科夫要告别了,握了握玛基森的手,又拥抱了一下,十分激动和绝对真诚地说道:
“谢谢你,伊沙克!非常感谢,我的朋友!你可知道,你的发明如今也仅有一项技术能与之媲美!可那项技术目前还是个问题,而你的却几乎已经成功了……再见吧!再次谢谢你!人们都应该像你一样,带着卓越的智慧和冷静的心灵,去工作!再见了!”
“再见!”玛基森说道,靴子也没脱就下了水,朝着小河沟的对岸走去。
* * *
正当基尔毕奇尼科夫在沃洛什诺休假的时候,一则惊人的消息震动了世界。戈莫诺夫教授的探险队在大湖泊冻土带挖出了两具干尸:一张保存完整的地毯,裹着一对抱在一起的男女。地毯呈蓝色,上面没有任何图案,唯有薄薄的一层某种未知动物的毛皮露出。两人衣着呈黑色,一种做工精细的长袍,上面绘有一些修长而优雅的植物,端头有花,花开两瓣。男子年长,女子年幼。看来,是一对父女。面部和身体的长相跟下科雷木斯克冻土区发现的那些人一个样。面容同样是那么平静:似笑非笑、些许遗憾、略带思虑,就好似一名战士,在攻下一座牢不可破的碉堡式城市后,置身于那些雕像、楼院和不知名的建筑中时,带着疲惫和惊奇,突然倒下死了。
男子紧紧地护着女子,仿佛是要让那女子平静而完整地离开人世。在那张裹着这对远古冻土地带居民的尸身的毯子下面,发现了两本书籍:一本书上的文字,同下科雷木斯克冻土区发现的小册子一样;而另一本书上的却是另一种符号。这种符号并非文字,而是某种象征符号,而每一符号所代表的意义却又相当明确和恒定。那些象征符号的数量实在是庞大,足足花了5个月才有所破译。这之后,在语言科学院的监督下,翻译出版了这本书。只是,原书的部分页面因有所损坏而无法破译:可能是地毯上的某种化学物质,给那些珍贵的书页造成了致命的伤害,变得黑乎乎的,上面的那些符号痕迹模糊,根本无法辨识。
那书主要是谈抽象的哲学的,也涉及些社会历史。不过,无论是其主题还是绝妙的风格,这本书都引起了世人浓厚的兴趣,短短的两个月,就再版了11次。
基尔毕奇尼科夫也订购了1本。为解开以太通道之谜,他是无所不用其极,随时随地都在寻找助益。
从玛基森那里返回的路上,他的脑子里突然迸出了某种灵感,他刚有点兴奋,却又一闪而逝地消失了。基尔毕奇尼科夫发现,玛基森的研究与他那个磨人的问题,实在是相去甚远。
那本书到手后,基尔毕奇尼科夫立马一头扎了进去,一门心思沉浸于字里行间,想要从那些模糊的暗示中找到解决问题的答案。为了在大湖泊文化中找到揭开以太通道之谜的蛛丝马迹,他甚至有些狂野和疯魔了,几乎是一口气读完了那位远古哲人的著述。
那篇文章叫做《阿尤纳之歌》,却没有署名,其思想内容如下:
……信念是创造的原动力;知识即为创造的直观观照,迟缓而僵滞的信念——就是疑惑。
这第二句惯语俗话也就是霍尔徘伊国精神的外在显现和实质形态,那是个对我们来说,仍历历在目却注定要灭亡的国家。其实,无论怎样书写,也无论如何绞尽脑汁,这些活生生的言辞(因其真实性)是泯灭和摆脱不了的:创造即为信念,而知识——则是疑惑、将信将疑、创造的终点和生命的熄灭。
知识——也即创造的残渣废品,是人类隐秘的内在之腐烂僵化的弃物。知识,一经我所制造,于我而言也就不再喜爱,因为,我已使之完善和终结;信念——创造,是我之所爱,爱其我所无有,爱其我所不知,也爱其所不离不弃和如影相随。创造,它是一种偏好,是对未来、未知和未在之物的终极追求。创造者的心灵,应有绝对的宁静,该是一种清晰而森严、稳固且完满的形态:他处于混沌——也即未来和未在,之对立面,并将之具象化和现时化——使其成为稳固的事物团块形态——这便是世界。艺术家的心灵理应比世上所有物事都坚硬和顽强。艺术,它也许就是时间,而非别物;它是混沌之变体和演化,是混沌的局限性之所在,是时间流变之后的空间显态,或者说,它是混沌的局限性——某种显化的形式,为意识所感知和捕获而得之产物。混沌,如同严冬之冰原,而艺术家——则是暖流,能让冰雪融化,得使草长莺飞。一旦混沌——这只漆黑而幽静的雀鸟,被捕获并投进笼子里,则就成其为了世界,一个备受孕育之苦、跨越虚空之距、成为过去之后的世界;而人对待这世界的态度,可能唯此一种——那就是去认识和了解它。只是,千万别回头顾盼:否则将停滞不前!创造,它就是朝着虚无挺进的羽翼和足迹,指向未知、未在和未解,迎接那未来的必然遭遇和注定结局。或许,创造,就是对拯救、对目的、对停滞的深刻反思和巨大疑惑,也即对终极死亡的狂热追寻。命运——是艺术的共生和伴奏,无论灵魂和精神如何燃烧与迸发,这奏鸣、这同在,永不停歇,因为创造的命运就是创造的自由。那未来的、将要的,就是时间;那过去的、曾经的,即为空间。或者:空间就是逝去而凝固的时间;时间则是未曾诞生和降临的空间,是一种混沌,是艺术家火热而虔诚的心灵,在事物团块形态中的未转化状态。
唯有作为艺术家的人,是站立在中线,处于时间和空间交界之动荡而激越的边缘,并义无反顾且孜孜不倦地,把时间的炽热熔岩转化和构筑成坚硬而冰冷的岩石——即空间。
如今,在霍尔徘伊,一本光芒万丈的巨著四下流传,那是尊-佐伊加所著,描绘了霍尔徘伊的黄昏和落幕,讲述了霍尔徘伊之阿尤纳时代的没落和终结。在霍尔徘伊,崇拜和诅咒尊-佐伊加的人比比皆是,但就连诅咒者,也是悄然地热爱着他。我曾在书上见过这么一句话,艺术是爱情之母,而这位尊-佐伊加,则显然是强大的思想艺术之先驱。尊-佐伊加,是霍尔徘伊国无与伦比的思想家,在用那复杂得骇人听闻的现代琴键,演绎和述说古老的霍尔徘伊之阿尤纳时代时,从不迟疑和困惑,总是那般地自在如意和怡然自得。数学和宗教,音乐和政治,历史掌故和工程技艺,凡此种种,其笔墨所指,其巧手所向,皆挥洒自如、奏唱弥合,共同演绎和阐释着他所钟爱的不变思想:霍尔徘伊近在咫尺的灾难。尊-佐伊加,是语言的演奏大师,其述尽悲欢离合的灵动辞藻,其令人窒息崩溃的犀利风格,其时而惊鸿一现的锐意笔法,令人叹为观止,在这方面,也唯有莫拉文德能与之相媲美。若言辞是有机地联结在一起,那么所有的语词就是鲜活而灵动的,如同鲜花盛开,令人不得不信服;若言辞是机械地凑在一处,则它们就是一盘散沙和谎言。在尊-佐伊加的笔下——皆是有机而非机械的言辞;他的哲学思想——就是一首动听的歌谣,而非精确的逻辑技巧。显见,尊-佐伊加——是个可怕的人物。他驾驭和表演语言的技艺如此高超,哪怕随便写下些胡言乱语,却也演绎得活灵活现、逼真可信,其落笔仍然精彩纷呈,可谓妙笔生花,众人对他仍然充满信任和拜服,而他却在背后尽情愚弄和嘲笑。不过,就连他也没有料到,并非所有的人都经受不住美的诱惑——总有比美更重要和迷人的事物。
尊-佐伊加的著作——自始至终都是一部诚实的书,是一部勇敢者的著述,他直面甚至拥抱自己的死亡和毁灭,不相信也不需要任何拯救。
霍尔徘伊的毁灭和灾难——这就是他那部著作的主要格调。“阿尤纳(大概相当于贤明、高深的文化、人民的天赋。——编译者注(3))时代将变成利塔(与死去的纯理论知识、技艺、寻常意识同义。——编译者注)时代,利塔时代就是阿尤纳时代的毁灭和终结。”对那些不太知晓和明了的人,尊-佐伊加如此言辞凿凿而又轻言细语地说道。
阿尤纳时代——泛指意义上的阿尤纳时代,而非专指霍尔徘伊国的——其存在,意指那时,人、人之民族和种族在借助外部世界塑造内在的心灵。
利塔时代——其出现,意谓着那时,人之内在心灵的塑造已经完成和铸就,完满的心灵之力开始转向外部世界,并试图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改变它。
阿尤纳时代——其时,世界在塑造心灵。利塔时代,其时,丰盈、充实而强大的心灵在改造世界。当处利塔时代,人或者人之种族,也即人类中的一小撮,意欲将整个世界改造成自己内在而隐秘的心灵;而当处阿尤纳时代,人只是想将世界撕裂出那么一块,那一块自己所需要和亲近的世界——也就是心灵。
阿尤纳时代——它是艺术性的,而利塔时代——则是技术性和水力化的。这一结论,并非尊-佐伊加的思想,而是我的观点。对我们的邻居——霍尔徘伊,也即借其势,尊-佐伊加本身也成其为一部完满的著作之国家——要对其现时的阿尤纳时代作出分析和预测,那么我必得回到原点,从头说起。
可能需要一整套的系列书籍方可完成此事——唯此才能成功,毕竟摆在面前的问题太过宏大、复杂和迷茫,而快刀斩乱麻之举却并非明智,也不是为了让所有的人都明白才这么干——因此,理应遵循其恒一的线索将整个事件渐次地展开。
在尊-佐伊加那里——其思想如汪洋,每一份思想均很少被解析和理解,不过,应该将其思想的点点滴滴都吸收进自己的脑海,让其融入自己的情感中,去反复地体会和感悟,并使其超脱己身而获得复生和新义。尊-佐伊加究竟是何方神圣——是先知吗,抑或仅是位艺术家,还是意识的神圣祭司?阿尤纳的问题,当然,不在于尊-佐伊加本身,不过,毕竟尊-佐伊加——集中地描绘和表现了霍尔徘伊的阿尤纳时代,这也就是他的价值和意义之所在。要知道,如果霍尔徘伊的努阿利们(大概,是指奴隶们。——编译者注)一时半会儿不挺身而出,那么穆安尼亚国(作者的国家。——编译者注)的阿尤纳政权也就不会到来。这个,我将在下一部书中予以述说和演绎。
尊-佐伊加不相信接触沟通,也不相信继承延续,或者甚至不相信独立存世的阿尤纳人民拥有遥远的血脉关系。每一个阿尤纳时代的人,都是一个独立存世的个体;他降临于世,绽放生命,然后熄灭消逝在利塔时代,没留下丝毫足迹,未激发丁点回音,也没有过往的历史和永恒的未来。尊-佐伊加在这方面的论述振聋发聩、扣人心弦,其言辞如下:
“无有永生不死的创造。最后一个阿尤纳人和最后一具波伊亚(大概,是指乐器。——编译者注)在将来某一时刻都会变成碎片和尘埃;那些仅仅几年前出自我们之手,也独独为了我们自己,所编撰的诗歌和乐曲,其所描绘构织的那个绚丽世界,对我们来说不过是昙花一现和过眼烟云,正在沉寂和消散。霍尔徘伊国在旋律学与和声学方面所取得的卓越成就,在未来的阿尤纳人看来,不过是一些古怪的乐器在发出白痴般的嘶哑呜咽之声而已。维尔纳伊和李斯</a>特列伊的画作很快就会腐烂成灰了,那些残余的精神和意志也将终成绝响,对他们来说,这些画作的命运也仅是,其画面越大,碎裂成的彩色破布片就越多而已。如今,有谁还明白索尔贡纳(某个被遗忘的远古国度。——编译者注)的抒情作品呢?又有谁知道,有谁能明了,对索尔贡纳世界的人民来说,它又意味着些什么呢?”
利塔时代,是否就是灭亡的阿尤纳时代,是否就是毁灭的心灵,是否就是阿尤纳时代的居民们、建设者们和各式各样的存在者们,所僵化的尸骨和粉身碎骨的尘埃呢?或者——并非如此吗?是否正好相反呢?抑或问题真正的答案,尊-佐伊加也无所知晓呢?是否是都毁灭了,是否是注定要死亡,后世所有的阿尤纳人对此毫无记忆;是否有可能,在霍尔徘伊仍残留有阿尤纳时代的种子呢;换而言之,是否有可能,在霍尔徘伊,努阿利们发生起义,阿尤纳时代得以复活,就如同在我们的穆安尼亚所发生的那样!……
有三张书页拆解不开也无法破译(损毁非常严重),下文是后面较为清楚的部分。
……历史之相待自然,就如同时间之相待空间。历史根本就不是仅限于人类范畴内的概念: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世界就可能是由彼此不相干的事物堆积而成的一个大块头,而非我们所知晓的,那个历经无数沧桑演变、生机盎然而又绚丽多彩的有机体。
自然是历史之影,是其弃物和试验品——曾几</a>何时,那些生机活泼和自在欢跃之物,诸如时间、虚空、未来等等,如今则变成了过去、空间、物质、形式和弃路上被遗忘的孤石。
我们应该重新审视和评价历史与自然:我们应该将一段历史视作已在手或被认识的事物;而把自然抛诸脑后,置于一旁,视若废物,当作那一时间,那为历史所掌控和吞食的时间,它被历史演变成了空间——变成了幽暗而狭窄的牢狱,成为了死寂、空旷而惨白的囚室。而身处自然-空间的人类——就是寒冬旷野中饥肠辘辘的饿鬼:他所需要的不是自由的风和单纯的求死意志,他需要的是食物和温暖舒适的居所。历史中的人类——就是渴求一切、无所满足的存在,他的灵魂和意志无拘无束,并装置有不知疲倦、强大威猛的羽翼。严谨的规则,精确的形式,历经沧桑的和谐依从关系,微妙的平衡,这些——不过是远去的自由之遗痕和足迹,是其之所弃,是其化作朽木的试验品。而自然——它就是规则,就是历史唾弃的选择,就是曾几何时,人类火热跳动的心灵所历经的道路。自然——就是曾经的历史,就是往日的神话。历史——它是未来的自然,是通向未知之物的那条小路。其实,未知之物,也就是那尚不曾降生的宇宙所蕴含的无限丰富和多姿多彩,是那人类有限的目光所尚未企及之物——也正因为如此,它就是无限的可能,也是真切的自由:具备无所不能的可创造性,拥有永不枯竭的创造形式选择的任意性。
这样看来,是历史,而非自然——无论古今,它皆应该成为我们思想之所指,之所欲所求;因为,历史就是远顾之目光,就是变幻莫测的未尽命运;历史就是时间,而时间——就是尚未定型和实现的空间,也就是未来。而那自然,不过是过往逝去的,形式固化的,和在空间状态下停滞冰冻的,时间。因此,我们本不应该去认识自然,我们本来就应该去遭遇和理解的唯有历史,因为历史就是我们的命运,而命运——它就是我们智慧和才能的指针,就是我们之目的和终点的使者,或者,它就是另一种永恒之在的开端和起源。
于我们而言,历史就是缩减的时间,是命运本身的一种锤炼和经历。自然——它就是时间的终结,这终结性就在于,时间停滞不前了;而停滞的时间就是空间,也即为自然的内在本质,是一副惨白僵死的面孔,之中了无生机,也因而缺乏神秘。神秘不再的斯芬克斯雕像,尽显狰狞和阴森。(之所以神秘,皆因之拥有命运。自然中是没有命运的。——编译者注)
不过,人类并非生活在空间——自然中,也不生活在历史——时间——未来中,而是活在它们彼此的交接之点上,于此交接点,时间在转换成空间,历史在演变成自然。人的内在本质相当于一个异物或它者,甚至根本上看,其既是时间也是空间,它就存在于时空交结的边缘,是第三种存在的形式;只是让那火热而沸腾的熔岩——即时间,穿透了自己的身躯,回眸一望,那火之混沌在燃烧和升腾,如同龙卷风一样,不断地向上旋转和攀升——然后,开始下降和减弱——从自由自在和全能万象之态变为羸弱多病和身陷桎梏之状——也即变成了空间、自然和意识。
这些思想,在穆安尼亚最新的科学技术里面,可能会找到类似的说法或认知,然而,在有些地方,我的认识并不充分和有所局限。
远离那自然——去向那自由之所,拥抱那辉煌的诗篇,奔向那世人恒久传说的虚无缥缈的美妙国度——也即,去欢呼和融入那历史吧!历史难以认清,也不可预测:任何预测都是有限和僵化的,是非自由性的,必将扼杀和扑灭任一希冀企及或实现它的愿望。如今,历史却将要被准确地预测了,人类前进的道路也将因此而变得轻松和明确起来。可是,此种现象——绝对不是真正的历史。这是一种错觉,是历史的偏移和崩塌,是那时间中新生不久、尚未冷却稳固和平衡通达的自然之下落断层(由此就好比,根据石块下坠之状态,可以提前预见到其坠落之轨迹和地点。——编译者注)。我们之所认知和接受的历史,并非真正的历史,非其之本真——仅是冷却固化和形式显现的自然,是其演化过程中剩余多出、额外附加和混淆真伪的那部分。我们应该一而再,再而三地,对那些稳坐在穆安尼亚的科技殿堂中、存在于人类日常生活的观念认知中,老神在在的仙神们,予以执著地批评和谴责。这批评谴责,也就是人类用双手在对世界进行改造和重塑,使之适宜并符合自己的需要;那新生的人类越是奇特别致和稀罕少见,那世界就越发难以与之相适应和匹配,就越是有必要改造和修整之——那人、那种族必将改造其世界……因此,总而言之,人类进步之目标就在于——摒弃那现实之强大而森严的专制独裁,让那规则定律与奇迹——与自由相生相伴。
尊-佐伊加有句话很精辟:历史就是外象繁华而灿烂的世界。的确,毕竟那外象具有运动性和变幻性的特质。而变幻性,它就是一种奇迹和自由,是唯有历史和生命才具备的特性。至于自然——它不过是呆滞石化的外象,甚至她也并非外象,而是某种无象:外象不可能是死气沉沉之物,它——是一种游戏和运动。
这样,我们就触及那一根本的、更深层次的问题:那新兴的、经由努阿利起义所诞生的人类,其阿尤纳时代又将是怎样一番光景;甚至,是否这阿尤纳时代已经开始,成为了一种现实。在下一部即将面世的论及努阿利和利塔时代的书中,这一问题之谜将彻底揭开,我们将预测,并且也已经预测到,从那新兴人类的胸中将迸发出怎样的旋律和歌谣,那新人类已经用有机体替代了机械体,他们已经在那地球的外缘为自己构建了结实而稳固的居所,并将自己的双手和思想,伸向了大地的深处,伸向那大地温暖而隐秘的内核,也伸向那些仍自由飘荡和跳动的星球。
从那将死的、用尸山血海铸就的穆安尼亚国中,诞生成长起来的,带给人类无上光环、同时也注定要将之终结的阿尤纳时代,她代表着一个全新的时代的来临——冲向并征服宇宙,不再是过去那种人对人的征服和冲击——这就是意识的奏鸣和欢唱,一首意识的交响乐……
至此,现代人——学者们从《阿尤纳之歌》中揣摩和挤榨出来的东西,就全部结束了。
“没有,”基尔毕奇尼科夫读完后说道,“的确很精彩,却也很是空洞和幼稚:这个尊-佐伊加的思想,我们这里随便一个少先队员都可以瞬间看穿和掌握!人们需要内心的真理,也就是那份宁静,而我需要的却是那能够生养和繁殖铁的以太!真是无聊啊!”基尔毕奇尼科夫咕哝道:“远古冻土地的人们压根就不想什么发展道路问题!里面全是些情情爱爱的东西,什么艺术创作呀,什么心灵相通呀,可哪里有提到过面包和铁呢?……”
* * *
基尔毕奇尼科夫深深地忧愁起来,因为他是人,而人有时的确是会忧郁伤感和犯愁的。他已年满35了。那些为建设以太通道的仪器设备仍静静地摆在那里,基尔毕奇尼科夫感到十分迷茫。在做试验的时候,他老是念叨着波波夫的那句话,“出路很简单——电磁轨道”,但一切的努力好像都不过是一些把戏,而那电子微生物的以太食物通道却仍旧没有着落。
“看来呀!”基尔毕奇尼科夫毅然决然而又恶狠狠地对自己说道。“是该试试别的路子了!”然后,他仔细听了听妻子和孩子们的呼吸声(正当夜深人静入梦时),点了一支烟,听着窗外特维尔市深夜的响动,突然觉得过往的一切都是浮云。“是时候出去四处走走看看了,基尔毕奇尼科夫工程师,你真是烂透了!家又怎么啦?妻子嘛,还很漂亮,会有男人来陪伴的;孩子们都很健康,国家富起来了,能够养活,也会长大的!这是唯一的出路,别的,都是死胡同——如同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的末路:大门洞开,死在了雪堆上!……好吧!基尔毕奇尼科夫,就这么弄事儿吧!”
基尔毕奇尼科夫无限伤感地吸了口气,面色真诚而痛楚。
“瞧我,到底干了些什么?”深夜里,他又轻轻地自言自语起来。“简直一事无成。冻土地带吗?也就小菜一碟的事儿:有没有我,人们一样搞得定。克洛霍夫比我更有天赋。那个玛基森——是位真正的科技工作者!他真的用思想发动了机器!可我……而我却拥抱着生活,小心翼翼地捧着她,讨好她,可却无论怎样使劲儿,也没能让她开花结果……似乎人只要一结婚,自己刚有点男人的样子,就开始对妻子有所隐瞒了……”
这时,基尔毕奇尼科夫猛然回过神来:
“我的老先生,您在思考些什么哲学问题呢?难道就绝望了吗?打住吧!啊哈,兄弟,我的神经全都串起来想明白了:那种简单而平常的生理组织,主观上是不会感觉到痛苦的……既然如此,你又在那里痛苦些什么呢?”
突然,电话铃声响了,来得真不是时候。
“你好,基尔毕奇尼科夫!我是克洛霍夫。”
“你好,什么事儿?”
“我呢,兄弟,接手了一项任务。得去费伊苏罗夫斯克大西洋造船厂,去那儿制造世界上第一艘海浪喷射艇。这可是一种全新的设计理念——船航行的动力竟然来自海浪本身!设计者是工程师弗柳韦内别尔克。”
“哦,听说过,那我,去那儿干吗?”
“你在磨叽些什么呢?闹心闹糊涂了,是吧!你这个坏家伙!我去那儿当总工程师,你呢,就来做我的副手!我可是学造船专业的,咱俩一起绝对能成事儿。而且,弗柳韦内别尔克也会亲自来!怎么样,一起去吗?”
“不,不,我就不去了。”基尔毕奇尼科夫回答道。
“为什么呢?”克洛霍夫有些沮丧地问道,“你有地方在忙活着吗?”
“没地儿。”
“嗨,瞧瞧,你这家伙!这闹心的毛病犯得可不轻,真是怪可怜的!说好了,我就等你一个星期。”
“就别等了,我是不会去的!”
“那,就随你的便吧!”
“再见!”
“晚安!”
基尔毕奇尼科夫进了卧室,在门边默默地站了会儿,然后穿上旧大衣,戴上帽子,拿了个包,就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家。为了自己那份前路迷茫的坚持,他不顾一切、毫无怜惜。他只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以太通道装置将能够使他揭开以太之谜,就如同这个世界的宏伟躯体,既能够创造诞生一切,也可以吸纳包容一切。那时,他将极其专业地从技术层面,也就是说真真正正地,揭示并控制整个宇宙,并为自己和人们找到那生活火热而伟大的意义。这项事业很古老,很早就开始折磨着过去的那些先人们。只有那些人类中的败类和混蛋才会叫嚣:生活没有,也不可能有意义,里面只有吃饭、干活和沉默。不过,如果人的大脑已经完成了进化,真正地成长了起来,那么,它还会像人的身体那样,迫切地要去寻找食物吗?那将会是怎样的情况呢?到那时,人的进食管道将会自动萎缩和脱落,而对此,人们却无能为力。
看来就是如此!您将会发现,人已不再依赖食物了!显然,基尔毕奇尼科夫是到了一个大脑迫切需要营养的时代,这种迫切就如同饥肠辘辘的肚腑在呼唤食物,就好似烧灼煎熬的情欲在渴望伴侣!
人啦,说不定什么时候,不经意间,身体内核可能就会诞生一个奇妙绝佳的新生体,这新生体,唯有理性的意识才能控制其情感,别的都不行!也许,这就是进化和发展的方向吧。而这种新生体的第一个受难者和代表,就是基尔毕奇尼科夫。
基尔毕奇尼科夫徒步来到火车站,坐上了开往故乡格罗波夫斯克市的火车,那个他早已忘记和日渐模糊的城市。他已有12年没回去过了。此行,基尔毕奇尼科夫并无明确的目的。他一直沉迷于思考中,努力去捕获那开启以太通道的灵感。怀着无助的希望,想在外省那空荡荡的世界里,收获些什么莫名的感觉。
不知不觉地进了车厢,基尔毕奇尼科夫顿时觉得自己不再是工程师了,而是一个来自偏远农村的庄稼汉子,操起熟练的乡土口音同周围的邻座交谈了起来。
* * *
10月某天的清晨6点,俄罗斯沟壑起伏的原野上,演化出梦幻般的景象,如同古时启示录书中描绘的那般神奇。潮湿的云层低垂,峰峦影影绰绰,山色朦胧而杂乱,不时传来阵阵潺潺流水声,雾气弥漫如墙,却又是那么单调和乏味,令往来的行人不免气闷和恼火。这种天气下,在这个国家里,如果你在乡村睡下,噩梦</a>可能会不请自来。
还真是如此,路上来了一人,好似刚从附近的村庄醒来。谁知道他是干吗的。既像是异教徒,又像是顿河上游的渔夫,还是一个别的什么人。来者年纪不大,可能是个小伙子。他行色匆忙,步伐凌乱,不时揉搓下瘦弱潮湿的双手。山谷边有个小水塘,那人顺着黏土山坡滑了下去,就着甘甜的塘水大口地喝了起来。这可真有点怪异和罕见。这种10月的天气,空气潮湿而阴冷,连跑步的都不会口渴,更何堪那般地狂吞猛饮。而那人却喝起来没个完,那香甜和饥渴的样子,仿佛不是在滋润胃肠,而是要浇湿和冷却那发烫的心。
那人恢复了神情,仿佛受到惊吓般打量了下四周,就又上路了。
走了差不多两个钟头,那行者在泥泞的乡间小路上艰难而费力地迈着步子,期待着这初秋的道路尽头突然冒出个小村庄。
眼前渐渐显出了平原的影子,丘陵沟谷断断续续,露出了尽头,显得有些荒凉凌乱和气势已尽。
可过了许久,连个不起眼的小村落的影子也没见着。这时,那小伙儿在一座被风吹得光秃秃的小土包上坐了下来,想要歇口气。看来,他是个沉默寡言的好人,有一颗逆来顺受的心。
跟往常一样,四周渺无人烟。不过,雾气升腾之后,田野的尽头,露出了一簇簇毛绒绒的耷拉着脑袋的向日葵,昏暗的天际透出了些许的光亮。
那个年青人看着一块从山谷里冲刷出来的鹅卵石,不禁对它的孤独心生同情,哀叹它此生恐怕都得呆这个倒霉的地方了。这时,他突然站了起来,又上路了,满怀沉甸甸的同情,哀伤于泥泞的田野上那些莫名的物什未知的命运。
地势越走越低,没过多久,就露出一个小村子,大约十五六间农舍的样子。
行者来到村头的院子,敲了敲门。见没人应答,他就径直走了进去。
院子里坐着位岁数不大的农民,须发稀疏几不可见,一脸疲惫,显得要么是劳作过度了,要么是荒唐过狠了。这家伙好像也是刚刚回到这个院子,累得像个死猪样,一动也不动,也就没有回应那敲门声。
那位来自格罗波夫斯克州里的小伙子,仔细盯着坐着那位的一副苦瓜脸,说道:
“费奥多西,你也是刚到家呀?”
那位坐着的抬起了头,眼里闪烁着狡黠和机智,回答道:
“坐吧,米哈伊尔!我也是刚回来。要找个让人顺心的地方,难啦!身板儿在外面,而心却在内里,这个连傻瓜都晓得。谁能安慰那颗受伤的心呢,是苦是甜只有自己尝哟……”
“那啥,在阿丰城那儿过得还好吧?”米哈伊尔·基尔毕奇尼科夫问道。
“还不错,那里田地倒是丰润和肥沃,可人却有些懒惰和混账。”费奥多西说道。
“那眼下你有什么打算,费奥多西?”
“甭提了,哪里还谈得上什么打算哟!先看看再说吧。整整6年时间都打了水漂,眼下可得忙着讨生活啰!你呢,米哈伊尔,这是要上哪儿?”
“去美国。先到里加,然后坐船去!”
“真是够远的。看来,你是要去干什么大事吧?”
“那是当然!”
“看来,是件很要紧的事儿啰?”
“那是绝对的!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孤家寡人的,要去过苦日子啰!”
“看来,你的这事儿麻烦还不小哟?”
“是呀,的确挺难的。我这一路,也没带什么吃的,就靠打点零工过活!”
“米哈伊尔,你的这事儿可真够艰巨的……”
院子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人气儿。乌黑的窗子看上去冷冰冰的,仿佛在对人劝说:留下吧,哪儿也不要去了,就在这个僻静的地方,默默地过活吧!
米哈伊尔和费奥多西脱下了靴子,晾起湿漉漉的包脚布,点上了烟,半眯着眼,疲倦地趴在桌上。
“起风了!米哈伊尔,门老是吱呀响,关上吧!”费奥多西说道。
米哈伊尔关上了门,然后问道:“想必阿丰山上的修道院(4)这会儿肯定其乐融融吧!那里的日子应该好过吧。你咋从那群修士堆里跑了回来呢?”
“得了吧,米哈伊尔,我多少还有些追求,可不想在那里混吃等死。我本想从阿丰城出发去美索不达米亚的,据说那里还残留有天堂的尾巴,可后来又改主意了。一年一年的老啰,也就没那兴致了。只是有时想起孩子们,心里怪难受的。还记得吗,那年夏天,我的三个孩子都没了?……唉,一晃都20年了,想必坟堆堆里就剩下些骨头和毛发了吧……唉,我这心里可真堵得慌啊,米哈伊尔……晚上就别走了,明早再动身吧,黑天黑地的,道上又滑又臭……”
“好吧,就不走了,费奥多西。反正也赶不到里加了!”
“那里还有些土豆,你自个儿煮吧!填饱饿肚子,咽下苦果子,活着熬日子,这人啦……”
睡得早了些,费奥多西和米哈伊尔半夜里就醒了。院子里的火也熄了;屋外静悄悄的,连个鬼影儿也没有。原野上好似有些动静,大地仿佛要醒了,可才凌晨1点,离天亮还早,就寂寂无声了,像人一样,也躺下入梦去了。
见米哈伊尔醒着,费奥多西就问道:“你去了美国后,还打算回来吗?”“当然,去了就是为了要回来的。”“不见得吧,可老远了!”
“这有啥,去学点有用的东西,然后就回来。”
“隔行如同隔山,求人不如求己。”
“理是这个理儿,我的那事儿沉甸甸的,不容易搞定呀!”
“到底是啥事儿呢?”
“这么说吧,费奥多西,你呢,也是个爱折腾的人,去过阿丰城,到过外国,去找那天堂,可最后不也啥都没捞着……”
“说的也是,人各有志嘛!”
“咱爷们儿,一辈子哪怕就干成一件事儿,也就够啰!就说那麦田吧,无论你下了多少种,施了多少肥,可日子不还是过得紧巴巴的,你不得还是要天天去伺候它。这年头,能出20戈比的麦子就顶了天了,可这还不是你的收成!不也就够了!”
“那你,到底有啥打算呢?”
“听说过玫瑰油没?”基尔毕奇尼科夫自己也没想到,怎么就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内心惶惶的,好似想起些什么,很早以前曾听说过的。可眼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倒的确让他如释重负:毕竟,若要问起这次行程的打算,他还真是无言以对。
“听说过。为了迷人,那些希腊人老把这东西往身上抹。”
“这倒是真的!就为了那股香味儿。很多名贵的药材都是用玫瑰油制的,吃了那些药,人就不会衰老,血液也更有活力,头发还会重新长出来,这些我在本小册子上看到过。我时常带着那本小册子呢。在美国,一大半的土地上都种有玫瑰,一年的亩产量纯利润高达上千卢布!那里呀,费奥多西,简直就是乡巴佬们的天堂……”
米哈伊尔眯缝着眼,神采奕奕地说着,但却一门心思想着别的什么事儿。他看了看外面,发现天渐渐亮了,就下了炕,收拾收拾准备去美国了,可不想再白白浪费时间了。
“你上哪儿去?”费奥多西问道。
“该走了,路途还远得很。歇也歇了,该上路了,否则一耽搁,我又得开始难受了!”
“天还早着呢,咱们熬点粥,你吃点再走吧。”
“不了,我这就走了,这日头可是越来越短了!”
“好吧,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你,看来,是打算在美国弄明白如何做玫瑰油的啰?”
“这不明摆着吗?难道你以为,我去那儿是学做蜡烛的呀?我们的土地最适合种玫瑰了!我们这儿的黑土地,就应该遍地都种上玫瑰!费奥多西,你想想看,那将是多么地芬芳迷人,哪还会生什么病哟!……”
“是啊,你的那事儿可真够浪漫和艺术的!好啦,走吧,去创造奇迹吧,咱们啦,就活着也盼着!将来呀,要多少就种多少吧!要早些回来哈,可别掉进海里淹死了!”
基尔毕奇尼科夫出了门,很快就消失在了田野的尽头。在费奥多西家过了一夜,他觉得还不错。费奥多西,为了寻找那传说中纯洁正义的圣地,18年来不见人影,如今看上去,简直就是个泥瓦匠。跟他聊天,倒是挺开心的。不过,聊天时,还真道出了一个事实,基尔毕奇尼科夫的确是要去美国,想在那里发现些什么生活中的稀罕事儿,一想到这个,他的心里就美滋滋地乐呵呵起来,人也莫名地觉得轻松快活了。
穿越苏联的欧洲部分,米哈伊尔来到了里加。他整整走了4个月。路途遥远倒没什么,只是得时常停下来,要去那些庄子</a>里打打短工,以便挣些口粮。通常,他干上一个星期,就不再理会雇主的好心了,果断地离开直奔波罗的海而去。
到了里加,米哈伊尔·基尔毕奇尼科夫转过神来,复苏了,觉得自己又是工程师了。那些坚固牢实的房子让他感到很震撼:无论经受多少风雨都完好无损,恐怕只有地震才能晃动一下这些铜墙铁壁了。一来到里加,米哈伊尔立马就嗅到了外省乡村那特有的生活气息,是那么地动荡不安和空虚缥缈。在莫斯科时,出于某种原因,这样的生活是他所难以想象的。更令他吃惊的是,这个城市里,建筑是那么地坚固整齐和奇妙庄严,人也是那么地健壮结实和安详从容。尽管是住在莫斯科,也在那里受的教育,可基尔毕奇尼科夫身上,仍然保留着对那些普通物什好奇的本能和天赋。突然,他不禁想到,在那玫瑰的故乡古老的波罗的海沿岸,用那闻着香、尝了醉的美妙玫瑰油,的确可能造出永远牢固结实的房子,里面住的也是绝对伟岸的大丈夫。
这样,不知不觉,基尔毕奇尼科夫的脑袋里就生出了另外一个念头,好让先前的那个主意歇下来。
在平坦的水泥路面上,一辆辆整洁的小汽车飞驰而过,余下橡胶轮胎的沙沙声响,拉着一帮大老粗们到那些干亲戚家里做客,一去就数百里以远。费奥多西,那时可能已经结了婚,买上百把俄担汽油,就乘车去往了美索不达米亚,想看看那死去的神灵所残留的住所。
未来多美好。清晨醒来,只要插上插头,扭启开关,热腾腾的早餐,香气宜人的茶水,自动运转的吸尘器,都近在眼前,手上还捧着书美美地读着。女人们都舒适地闲下来了,不再为生活而忙碌奔波和困扰煎熬。那时,田野里都栽种上了玫瑰,而不是麦子,女人们的脸上也就焕发着玫瑰般艳丽的容光。那时,女人们将生养出强大的后代,他们将四处奔波和劳作,要使这个世界更加健康且祥和。那时的女人,跟冻土地带刨出来的那些女子,也就形同姐妹了。
米哈伊尔漫步在里加,微笑着欣赏这座城市,感到十分满足和惬意,心中那要使全人类都富足和健康的想法也越来越坚定和执着。他游逛了很多天,直到带的伙食都吃完了,才去了港口。
基尔毕奇尼科夫最终确信,唯有玫瑰,才是人们未来幸福生活的源泉和福祉。就算在苏维埃国家,要想让所有的人都富起来,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荷兰的“印度尼西亚”号轮船,满载着靛蓝、茶叶和可可,这些货物卸下来,换上了苏维埃的木材、伐木机械、大麻和各种工业制品。从里加出发,这艘船先要去阿姆斯特丹,在那里对轮机稍作修复,再启程去旧金山,驶向美国。
米哈伊尔·基尔毕奇尼科夫找了份临工,给司炉工打下手——帮忙添添煤,为此他同意只拿一半的报酬。
十来天后,“印度尼西亚”号拔锚出海了。米哈伊尔·基尔毕奇尼科夫的眼前,展现的是一个幅域无边无际、气势磅礴神奇、水意汹涌逼人的新世界,这是他所始料不及的。
海洋是变幻莫测、难以言表的。很少有人去真正地感受过它,去体会它那独特的情感。海洋像一种我们无法听见的宏音,其音域之广阔嘹亮,已远远超出了我们的听觉所能感知的范围。世上的确存在一些这样的奇迹,为我们的感官所难以企及和容纳,那是因为我们的感官根本就承受不了,而如果非要去尝试一下,则人非崩溃完蛋不可。
大海的样貌让基尔毕奇尼科夫再次确信,必须要找到以太通道并让生活富足起来,而海水永不停息的荡漾涌动,让他觉得精力充沛和斗志昂扬。
在基尔毕奇尼科夫的意识里,以太已经同玫瑰花产生了联系,并且,为使玫瑰的形象更加鲜明和突出,他的脑海里时常构想着,在那以太蔚蓝幽远的深处,有一朵玫瑰在散发着迷人的芬芳。
到了旧金山,有人建议基尔毕奇尼科夫去加利福尼亚,那里有个里弗赛德市,到处都是柠檬果园和种花人。那个地方有家大型工厂,正在从事玫瑰油的蒸馏提炼和生产。
这样,基尔毕奇尼科夫就沿着美国游历。
在一家农场,基尔毕奇尼科夫找了份清理花园的工作。那家人有个女儿,对米哈伊尔很着迷,时常在他面前露出甜美的微笑和诱人的魅力。女孩儿名叫鲁菲。鲁菲干活很勤奋,双手结实而灵巧,会驾驶“福特”车。她甚至会操作和摆弄农场所有的机器和工具,还能代替抽水站的机师,负责向花园抽水和浇灌。鲁菲有头淡褐色的头发和一双蓝汪汪的眼睛,性格像俄罗斯女孩,热忱善良而又严肃认真。
于是,基尔毕奇尼科夫就打算在农场留下来。鲁菲的父亲很看重米哈伊尔的勤奋,对他相当不错,甚或,还起了长久留用的心思。因为,在这家农场,既没钳工也缺铁匠,而米哈伊尔正好这些都会。
可是,一天深夜,米哈伊尔醒了过来。屋外,水井里的抽水机还在突突作响,不断向花园输灌着水。整个庄园都进入了梦乡,米哈伊尔突然觉得很忧伤和恐慌。他想起了玫瑰和俄罗斯,想起了费奥多西和波波夫,想起了以太通道和涌动的海洋,于是就穿戴整齐出了门。他身上带着钱,有20美元。他穿行在冰凉的午夜,农场外是一片漆黑,远方丘岗上,不知是哪座城市的明亮夜色,时隐时现,红彤彤的,很是神奇。米哈伊尔静静地向加利福尼亚走去,向着那柠檬飘香的里弗赛德市。
从离开尔扎夫斯克那天算起,十年时光一晃而过。初夏的清晨,空气清新而空灵,米哈伊尔行走在加利福尼亚处处嫩芽初上的玫瑰山林,朝着路途遥遥的里弗赛德市行进,那里柠檬成丛、遍野花香。
基尔毕奇尼科夫扪心自悟,觉得心中充满了沸腾的血液,那鲜血中饱含着对未来的希望,那是苏维埃未来千百年岁月的幸福时光,玫瑰花香飘大地,以太铁滋养人间。
基尔毕奇尼科夫快速地在那些农场间穿行,越过无数成群的牛羊,经过一座座在春季里盛开着白色鲜花,散发着沁人心脾香味的樱桃园。加利福尼亚的风土人情有点像乌克兰,基尔毕奇尼科夫不由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时光,那里的人们同样健壮、魁梧和红润。可古老的棕色山地又让他终究明白,故乡很遥远,那里如今,可能满是忧伤和思念。
尽管,内心时不时涌起阵阵绝望失落、凶猛狂野和羡慕嫉妒的悸动,但基尔毕奇尼科夫那结实的双腿,一直支撑着他坚定地前行。他健步如飞,只为早日赶到那神秘的里弗赛德,去拥抱那漫山遍野玫瑰花争艳的海洋,去品尝那玫瑰花朵的娇嫩和温情,去感受那玫瑰精华的晶莹和珍贵。也许,就在那个地方,他可能受到某种刺激,迸发某种灵感,去走近他那梦寐以求的以太通道。
米哈伊尔没日没夜地走了整整4天。途中,他有些没找到方向,绕了五十来公里的路程。
终于,基尔毕奇尼科夫抵达了里弗赛德市。整个城市也就一千来座房屋,可却无比精致和美好,有点典型现代都市的模样,街道、水、电、气,一切都那么井井有条,让人觉得舒适而周到。
在一处栅栏上有块招牌,上面写道,
“各位游客,格伦-巴普科克的《异国他乡》酒店,提供独一无二的服务:一尘不染的衣服(有真空</a>吸尘器);里弗赛德最优质的矿泉水;严格消毒的食品,品质绝对有保证;配有电加热器和X光理疗器的卧室,助你夜夜甜美入梦。”
基尔毕奇尼科夫略懂一点儿英语,故而此刻,对那些纷纷杂杂的宣传也生出了一些兴趣。
“美国公民们!在华盛顿,你将会拥有卓越的智慧!在纽约,你能够获得无上的荣耀!在芝加哥,你可以尝遍天下的美食!在里弗赛德,你必然收获俊美的容颜!美国公民们!强大和富有是你的实力,但健康和美丽更是你的魅力:赶快行动起来吧,成千上万的本地特产里弗赛德牌香粉正在向你招手,错过就等于失落!”
“弗里斯科,那是我们舰艇的故乡;里弗赛德,这是我们女人的圣地!美国的妇女同胞们,去告诉那些男人们,我们的国家,不仅需要战舰,更需要鲜花!美国的妇女同胞们,赶快加入国民花场自愿促进会吧,地址是:里弗赛德市1街区A-34号。”
“玫瑰油——本州的致富之路!玫瑰油——国民的健康之魂!美国公民们,让你健美的躯体尽情地拥抱那神奇的玫瑰香精吧,健美百年青春不朽!”
“在亚洲,那神奇的美索不达米亚,天堂不再!到美国,这迷人的里弗赛德城市,乐园重现!”
“这里就是天堂,它无处不在:
“美食——豪宅——甘露:格伦-巴普科克应有尽有;
“华服——美貌——高贵:卡兹曼佐霓裳街梦想成真;
“艺术之意蕴——论争之机智——宗教之神圣——言行之规范——荣耀之永恒:星球托拉斯联盟包罗万象;
“宁静的墓地:神秘的‘骨灰盒’公司向逝者致敬;
“欢娱休闲之地、醉生梦死之乡:‘夏娃之树’欢迎来自远方的过客;
“‘性病’性药:请找贝尔克曼、肖特鲁阿,还有森某。”
“到斯克雷加鞋城来走一走、瞧一瞧,世上别家的鞋袜何以再配你的脚!”
“恐怖大碰撞,胆颤又心惊!站住!前面就是世界末日!欢迎光临‘开天辟地’冒险屋!”
“先生们!舞蹈,是人类的情爱之源和生命之母!歌舞厅就在对面,跨出一步,精彩十分!艺术大师马因里季——驰名欧洲50年的著名舞蹈家,与你不见不散!”
“快来祷告吧!保一辈子平安无事!上帝显灵在即,众生岂能犹豫!欢迎来到‘全能教’礼拜殿!无需门票。清一色纯洁少女组成的唱诗班!栩栩如生的全真上帝塑像!庄严的仪式、神圣的颂诗、心旷神怡的乐章、芬芳馥郁的祷告室,美轮美奂、静穆典雅!神幻电影诠释着现代,奇妙魔术沟通了古今!来时心神接受洗礼,去时灵魂得以荡涤!”
“星球的旗帜,就是天神的旗帜!哈利路亚!”
“游客们,自动擦鞋器和汗液狐臭净就在你的脚下!”
“人生一世,吃喝二字!有进有出,不容耽误!每个设施齐全、下水到位的里弗赛德街区拐角,等你来!各人的肠肚各人清楚!”
“飞机零售,免费打包:请找埃普通·加根”。
基尔毕奇尼科夫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他不知在何处读到过,说是那美国人的智商,就跟12岁的小孩差不多。从在里弗赛德的所见所闻来看,这倒绝对是个事实。
四天后,基尔毕奇尼科夫在一家抽水站找了份机师的工作。那家抽水站负责把魁北克河的水抽上来,浇灌附近的柠檬果园。在玫瑰油加工厂,他没找到工作,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只好再等等看。
日子单调而乏味,转眼就个把月了。周围尽是些呆头呆脑和无聊透顶的人,成天就知道干活吃喝睡、夜夜狂欢醉,和对上帝的绝对信奉,以及对本民族的盲目自大!好奇心还很泛滥!基尔毕奇尼科夫冷眼打量着身边形形色色的人,像个沉默无语、孤独倔强的过客,一个朋友也没交。
一路下来,尽管基尔毕奇尼科夫既没透露自己的住址,也没留下什么只言片语,但他去了美国这一消息,在他的故国还是不胫而走。平常,基尔毕奇尼科夫喜欢看报纸,很是仔细和认真,这一习惯多年不变,即便身在异国他乡。一天,他在《芝加哥论坛报》上看到这样一则声明:
玛丽雅·基尔毕奇尼科娃请求自己曾经的丈夫米哈伊尔·基尔毕奇尼科夫,如果还在乎自己妻子的生命,请速速回国。三个月后,如若未归,来生再见。此非虚言和威胁,而是请求和预告。冻土地带的远古先民们曾开启过以太通道。
这时,基尔毕奇尼科夫猛地弹身而起,扑向机器,拉下阀门。水泵停了下来。
很快,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喂,机师,怎么回事儿?”
“快找人来顶班!我要走了!”
“喂!喂!什么情况?您要去哪儿?蠢货,开什么玩笑?马上打开机器,出了问题,你赔得起吗?!喂!喂!听见没有?还不快点!不怕罚款吗?!我要叫警察了哈!”
“见你的鬼去吧,你这个智商只有12岁的蠢货!你听好啰,老子</a>不干了!什么狗屁工钱,去他娘的!”
基尔毕奇尼科夫飞速跑过平底船浮桥,身后抽水站的机器设备静静地立在船尾。沿着魁北克河谷向西,他不顾一切,一路蒙头盖脸而下。天气酷热、炎阳炙人。重重山峦连绵天际,山间片片如云的种植园依稀可见。只是可惜的是,这些大地的馈赠和恩赐,最终都将被人类在纵情声色犬马和狂饮烂醉时糟蹋作践。
* * *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调重弹的样子,为糊口辛苦地打着短工,个中辛酸和惊险,纵使千言万语也说不尽、道不明。如果说连普通人平凡的一天都能写成一本书的话,那么基尔毕奇尼科夫的一天——起码够写成四本书了。生命,不过是有机分子的活性运动。人生运道,谁人明了?!体内那些有机分子的存在,是否暗合了什么悲剧和灾难,神鬼莫测;一呼一吸、一饮一啄、千般思虑、万种惆怅,是否隐藏着什么危机和苦果,难以预料。想来,应该发明一种新的科学方法,让那锋利的器械工具能够穿透人的身体,精确地扎进五脏六腑里,去看看那些有机分子到底在进行着怎样的活动。
再次出海,可基尔毕奇尼科夫已不再是船上的锅炉工了,而是一名真正的乘客。还在纽约时,他经常饿肚子,几番死去活来。一直没找到工作,他没被饿死纯属偶然。当年,还是在上大学的时候,他曾经突发奇想,发明过一种精密的电压控制器。一个星期没吃饭,他实在饥渴难耐,挨家挨户找那些企业和公司推销自己的发明。
最终,一家名为“西方工业公司”的购买了他的整体设计,但却要求他把电压控制器全部零部件的制造图纸都画出来。为此,花了他足足两个月的时间才忙完,也挣得了200美元的报酬。这些钱算是救了他的命。
这次,基尔毕奇尼科夫乘坐的是“汉堡—美国航线”的客轮,平均航速约为每小时60公里。基尔毕奇尼科夫很了解自己的妻子,他深信,如果自己不能按时回家,她一定会死的。他估摸着,自杀应该是不会的,可这事儿究竟又会是个什么状况呢?他曾经听过,古时候那些爱得死去活来的悲剧故事。如今,这种事情在世人看来,不过是个笑话。难道他那性格坚毅、勇敢,对一切有趣的事都乐呵呵的玛丽雅,会为了爱情而死?如今那些按古老而传奇的模式相爱的人都不再殉情,而她又何必要至死方休呢?
越想越苦恼,基尔毕奇尼科夫就这么在甲板上徘徊着。远处,探照灯光闪现,有艘船迎面驶来,他便站住望去。
“就听天由命吧。其实,往开了想,殉情就真的那般难堪,那么不可取吗?难道,非要寿终正寝才算是最好的了结?!非要等到你的身体已腐朽不堪,你的活力已倦怠枯竭,才最为满意?!不,爱情,她既是贪婪的也是慷慨的,比那副日渐衰弱的臭皮囊,比那些吞噬摧残身体的细胞,要强大和神圣得多。她抵死而贪婪地纠缠着青春,将之折腾得死去活来;而那年迈苍老上了岁数的,还不轻而易举就被她拿下!”
突然,一阵刺骨的北风袭来,顿时寒气逼人,一座冰山遮天蔽日地盖了过来,眨眼间就撞上了船头,一时间人仰马翻、物什横飞。轮船也快翻了,成45度角倾向海面。基尔毕奇尼科夫还算幸运,没被倒出去,而是单脚支腿地骑在了舷窗上。
狂风呼啸、巨浪滔天,掀起铺天盖地的扫荡,撕裂着船体、大海和天空。
惨叫声、哀号声、尖叫声,响成一片。一些妇女死死地抱住男人们的腿,哀求着救命;那些男人照着她们的头一阵捶打,就独自逃命去了。
灾难瞬间降临,来得是那么地突然和致命,什么纪律号令、绅士风度和勇士精神,统统都不管用了,一片混乱不堪。无论救人还是救船,一时间根本就没人回过神来。
这风暴和巨浪本身,基尔毕奇尼科夫并不感到震惊,真正令他震撼的,是那风浪的侵袭,像道闪电,转眼即逝。刚刚半分钟,就又风平浪静了,天海一线再度重现。汽笛长鸣嘶吼,广播刺耳尖叫,开始打捞和救援落水的乘客了。风暴眨眼间过去后,轮船不再剧烈晃动,渐渐恢复了平衡。
海面再开,千米外,一艘欧洲的海轮正快速赶来救援,探照灯直射事故海域。
基尔毕奇尼科夫浑身湿漉漉的,完全是下意识地,冲向了救生艇,爬了上去。发现救生艇的发动机失灵了,他使劲儿捣鼓起来,想要尽快修复。只是,海水里数百人在挣扎,都快呛死了,必须得立即放下救生艇了。不到一分钟,基尔毕奇尼科夫就把几个氧化了的电接触器清洗干净了——问题的症结也就出在这儿,马达终于发动了。
基尔毕奇尼科夫立即爬进救生艇的驾驶室,大声喊道:“放滑轮,快!”
这时,突然冒出一股浓烈刺鼻的煤油烟气,瞬间弥漫全船,顿时伸手不见五指,基尔毕奇尼科夫眼前一片漆黑。就在这当口,一道耀眼的红光闪过,他看见那日渐西下的残阳绽放出蓄势已久的光芒,脑海里一声轰鸣之后,那一刻,他仿佛听见了天上银河神奇而玄妙的吟唱。歌声飘然而逝,只余下基尔毕奇尼科夫深深的惋惜和遗憾。
* * *
苏联电讯社从国外传来《纽约时报》的官方通告:
今年9月24日11时15分,在北纬35度11分、东经62度4分,美国“加利福尼亚号”客轮(含船员共计8 485人)和前去救援的德国“克拉拉号”客轮(包括船员总计6 841人)同时沉没。事故确切原因不明,两国政府正在进行相关调查。这次灾难无人生还,也没有任何目击证人。不过,据可靠迹象显示,导致两船双双沉没的主要原因在于:一块巨大的陨石从天外飞来,正中“加利福尼亚”号,直接把船砸入了海底,产生的巨大漩涡把“克拉拉号”也吸了进去。
根据事故调查和水下搜寻工作的进展,本报将随时发布全面而详尽的后续报道。
全世界的各家报纸都转载了这则消息。这起灾难的发生,最痛苦的不是那些遇难者的孤儿、恋人、妻子和亲人,而是伊沙克·玛基森,这位正在中央黑土州沃罗涅日区沃洛什诺村附近工作的,科楚巴罗夫村土壤改良试验站的负责人。
“呵呵,瞧这脑袋,了不起呀!实力超群、威能惊人——这一发威,全世界都在颤抖,你就得意忘形去吧!”玛基森喃喃自语道,看上去相当地平静和坦然,并不那么悲痛欲绝。然而,只见他的双手在桌上不停地掰着面包,把面包碎屑搓成一团团的小疙瘩,一一地弹落到地板上,扑扑叭叭地响个不停。
“显然,事实上也绝对地,我可没搞什么名堂。我只是尝试着用新的方法来操控这世界,完全没想到,天竟然塌了下来!”玛基森起了身,来到了小院里,屋外夜色正浓。他朝那只狗吼道:“小狼崽儿!你个坏东西,成天就知道到处发情!”那狗跑到他身边,不停地摇尾乞怜,玛基森一边抚摸一边嘟囔:“小狼崽儿,你觉得,咱们这颗心啦,是不是得什么病了啊?对不,啊?再说,那伤感和心痛,算不算是思想在枯萎和衰亡呢?那是,绝对就是这样的!那咱们就把这些矛盾和烦人的毒瘤,统统地砍掉和粉碎!让这脑袋清醒清醒,好去睡觉!”
玛基森隔着篱笆,朝着空旷的原野,狂啸一通,要吓吓那些未知但定在的敌人。小狼崽儿也跟着呜咽哀嚎了一阵。然后就各回各的窝,睡觉去了。
庄子里寂静无声。山谷里,小溪静静流淌,溪水缓缓绵绵,向往远方的海洋。科楚巴罗夫村上,发电站的烟气儿也渐渐熄灭了。人们也安然地入梦了,这里,无论是“加利福尼亚号”上,还是“克拉拉号”上,都没有他们的亲人。
玛基森也睡着了,脸色苍白如死,心跳微弱无力,嘴里散发出阵阵难闻的怪味儿。他从来都不注意洗漱卫生,也不在意自己身体的健康。
黎明时分,玛基森醒了过来。村子里公鸡的打鸣声隐约可闻。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可遗憾的了:也就是说,那颗心彻底地死了。他突然明白,一切都没什么意思了,他努力探索的东西也不重要了——连自个儿他也都不再需要了。他已晓知,心灵的力量在滋养着大脑,而死去的心灵也将熄灭智慧的火花。
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大清早地就有人来访。彼得罗帕夫卢什金走了进来,是位相熟的农民。
“您好,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维奇!我代表咱们公社来找您,您可别觉得降低了您的身份,有什么委屈。我呢,论头衔讲技术,好歹也算是个助理农艺师,而且还一点儿都不迷信!……”
“别啰啰唆唆地,有啥事儿?”玛基森有点儿不耐烦了。
“我上您这儿来呀,是这么回事儿。您呢,知道一些特别神奇的词儿,动动嘴就能指哪儿打哪儿,想干成啥也就干成了啥。我们呢,就想知道,您那思想到底是如何让机器开动起来的……”
“嗯哼,爽快点,到底啥事儿?”
“您可不可以,就那么地开动脑筋想一会儿,让那地里的庄稼也疯狂地长起来……”
“办不到,”玛基森立即打断,“不过呢,要是单单帮您本人的话,我倒是可以试着,开动那么一下。瞧好啰,我让石头从天而降,要砸到你的脑袋啦!……”
“这可犯不着,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维奇!如果您能让那石头砸着了我的脑袋,那头上的天可都要掉下来砸着地了……”
“掉不掉得下来天、砸不砸得了地,倒是无关紧要……”
“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维奇,我看到了那么一个消息,说是天上掉下了石头,把船在海上给弄沉了。这事儿不是你在帮那些美国佬的忙吧?”
“我吗,彼得罗帕夫卢什金同志!”玛基森含含糊糊地回答道,语气却有些不善。
“瞧把您急得,这是哪儿跟哪儿呀,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维奇!这可不关我的事儿,我想啊,那肯定也是别人瞎猜的!”
“彼得罗帕夫卢什金,我也知道,那是没影的事儿!但那话是怎么说来着?过去的那些沙皇、将军、地主和资本家们,还记得不?如今呀,新政府宣布说,他们是些有学问的。所以呀,一块顽石还能长出花草,再贫瘠恶劣的土地也不会荒着,是好是坏,谁能说得清楚!”
“我可不是这意思,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维奇!如果那些搞学问的,发发善心,再多用点心,拾掇拾掇,我说呀,那荒地也长得出鲜花来。而邪恶的科学技术呢,就算肥沃的良田也会被它变成荒漠。”
“不是这样的,彼得罗帕夫卢什金,越是科学的东西,无论好坏,就越应该感受它。如果要验证我的科学,那么整个世界就需要经受痛苦。而这就是知识的破坏力和可怕的邪恶之处!我先把它破坏和弄残啰,然后才出手救治。当然,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是不搞破坏也不弄残废,这样的话,也就不再需要治伤的药了……”
“难道单单是科学搞出的破坏和残废吗,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维奇?这简直是瞎说。愚蠢的生活把人们弄得伤痕累累,而科学就是用来医治创伤的!”
“嗯,话虽是这么说,也是这个理儿,彼得罗帕夫卢什金!”玛基森有点激动。“但那又怎么着!而我,当然知道,石头是如何从天上掉下来的,我还知道其它一些比这更糟糕的事!但是,究竟是什么东西在阻止我这样干呢?我能够给全世界带来恐慌,然后控制它,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和帝王。要不然,我就把一切都给揉碎了,然后再一把火给点了!”
“那你的良心呢,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维奇,你的社会道义呢?你的理性和智慧呢?都见鬼去了吗?!没有别人的帮助,你能活到现在?!甚至你如今搞的这个科学,大家都是出过力、帮过忙的吧!难道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还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难道你一生下来就什么都知道了,把一切都搞明白了?!”
“嘿嘿嘿,彼得罗帕夫卢什金,至于吗?!就为这,你就跟我掐鼻子捏脸红眉毛绿眼睛的,犯得着吗?!难道我就是那么的邪恶不堪和坏蛋透顶?”
“邪恶的坏蛋是变不了聪明的智者的,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维奇!”
“可是,我认为呀,所有的智慧——都很邪恶!全部的劳动——皆是罪恶!智慧和劳动,无论是吃喝拉撒还是爱恨情仇,都需要;而善良,只有在怜悯同情和哭泣悲伤时,才管用……”
“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维奇,您说得太绝对了,不公道呀!我真被您给弄糊涂了,还真是难以适应呀,脑袋里嗡嗡作响,完全是一团浆糊了!……哦,想起来了,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维奇,我们公社想请您帮个忙!实在是田地太贫瘠了,怎么施肥都没用。您就对着那些田地开动一下脑筋、给出那么点儿念头,这又不是什么难事儿,而我们却就靠这个活命了!全指望您了,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维奇,您就行行好吧!您看啦,您就这么迈一迈步子,就那么动一动念头,那些机器自动就把水给抽上来了,您这是多有魅力和面子呀!您要是一出马,对我们庄稼人来说,那田土就会像刚生下娃的小媳妇那样,奶水多得呀咕咕直往外冒!我就先走了,回见哈!”
“好吧。永别了吧!”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维奇回了一句。
“这人还有点智慧,倒是会说话,”玛基森想了想,“我差点被他说服了,还真以为自己就是个坏蛋孬种了!”
然后,玛基森穿齐衣服,进了旁边的房间。一张4米长2米宽的长条矮桌上,摆放着些仪器。玛基森走向那最小的仪器,按下开关,接通了蓄电池,然后躺在了地板上。一时间,他的眼前一片模糊,神志渐失,撕心裂肺的痛楚侵袭全身,快要晕死过去,脑袋几欲爆裂。血液里浸满了毒剂,血管变得乌黑;体内整个免疫系统、全部的健康组织、所有的潜在力量都疯狂地运转起来,同那冲向脑部的致命毒液展开了殊死搏斗。而他的大脑,在桌子上那台仪器发出的电磁波的冲击下,是那么地脆弱,几乎瞬间崩溃。
在电磁波的刺激下,玛基森的脑子里涌出了一些特殊的思想念头,如同球形的电磁炸弹,急速而猛烈地射向宇宙,仿佛落向了银河系的深处,刺入了行星的心脏,打断了它跳动的脉搏:一颗颗星球脱离轨道,纷纷坠落和毁灭,像一个个烂醉的流浪汉,步履摇晃、意识飘浮。
玛基森的大脑像台神秘的机器,在太空深处引发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那桌上的仪器源源不断地为它供给运转的能量。普通人的思想念头,正常情况下大脑的运转,是不可能直接作用于外部世界的,只有脑细胞粒子在某种刺激下,就像玛基森那样,形成脑力漩涡,才有可能如同风暴般横扫外部的物质世界。
玛基森并不知道,他的这次实验,对大地和天空的冲击是多么巨大。那大脑产生的电磁冲击波,其威能是史无前例的,其结构是奇异莫测的,也是他自己都难以控制的。这电磁冲击波,正是由于结构的特殊,才带来威能的无穷;而恰恰正是由于它击中了外部物质世界最脆弱和娇嫩之处,那撕裂的痛楚让这世界很快就丢盔弃甲、缴械投降了。不过,只有在那种致命仪器的作用和刺激下,人那鲜活的大脑才能够产生结构如此复杂的电磁冲击波。
一个钟头后,那台特制的时钟本应该自动切断电流,使桌上激发脑电磁冲击波的仪器停下来,实验也就可以中断了。
可是,那钟却停止不动了,因为玛基森忘记在实验开始前给它上发条了。于是,那仪器乐此不疲地运转着、嗡鸣着,电流也就不休不止地流淌而出。
两个钟头多了。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玛基森的身体开始渐渐融化,其趋势比时间快了差不多一倍。脑子里的血液绵绵流淌,汇成一条血红细胞尸横遍野的黏稠的血色熔岩。体内的平衡彻底被打破了,自我修复的速度已跟不上损坏的节奏。最后时刻,玛基森脑子里那片苟延残喘的脑海中,一个梦魇般的片断闪现,令人难以置信的神奇和可怕。仁慈的致命毒血涌进那残存的脑海,画面碎灭,痛苦消散,漆黑的宁静无限弥漫伸展。在残破的静脉血管中,黑色的血液奔涌而过,像一阵风暴冲进大脑,肆虐席卷了整个脑海,掐灭了那颗争强斗胜的顽强心脏。不过,玛基森弥留之际,眼中最后浮现的画面却充满了仁爱的光芒:眼前,那已经远逝的,饱经风霜、历遍苦难的母亲,活生生地站着,两眼血泪滴下,痛苦而绝望地看着儿子的折磨煎熬和生命熄灭。
早上9点,玛基森身上生机泯灭,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双眼惨白圆睁,指甲深深地嵌进地板,留下道道疯狂的抓痕。
桌上那台仪器一直不停地发出嗡鸣声,直到傍晚时分,当蓄电池里的能量耗尽后,才停了下来。
那天,成群结队的马匹和三三两两载重一吨半的小货车,时不时地从玛基森的房子旁边经过,几来几往,从草地不停拉回日后喂养牲口的草料。
彼得罗帕夫卢什金开着辆小货车,脸上挂着微笑,打量着田野上那一望无际而又充满生机的空旷,心里美滋滋地想着,对那仁慈而多产的科技满怀无限期待和打算,还真把自己当成个不大不小的搞科技的了。
* * *
两天后,《消息报》的“环球瞭望”栏目刊登了一则来自国家天文台的消息:
在猎犬星座,已经连续两个通透的夜空下,没有发现阿尔法行星的踪迹。
在银河系第4银心估距段(第9象区)发现一处真空地带——一条真空裂缝。该地带与地球之间的夹角为4°71′。武仙星座位置有所偏移,受其影响,整个太阳系的运行轨道也将产生变化。这一异常现象,破坏了千百年来的太空结构,充分证明宇宙空间是相对较为脆弱和易碎的。本天文台将对此天文现象展开深入研究,以期早日解开其中的奥秘。
在这则消息后面,附加了一条下期栏目将刊登韦特曼院士访谈录的预告。这则消息刊出后,各种电报一时间纷纷扬扬,在地球四分之一的区域内(当时苏联的国土面积)穿梭驰骋,但却无一提到或言明,这次的星系剧变和灾难,到底给地球带来了什么东西。直到有一天,一则来自堪察加半岛的、用小号铅字印出的消息,才让此事有了些眉目。
从太空飞来一直径约10公里的天体,落入了群山之中。该天体的结构目前暂不清楚,其外形呈椭圆形。那天体飞临此间的速度并不是很快,较为平稳地降落在了山顶。借助望远镜,从远处可以看见该天体表面的巨大晶体。当地自然科学爱好者协会组织了一支科考探险队,将对这一神秘的天外物体进行初步研究。由于山路遥远而艰险,科考队抵达目的地相当困难,因此难以很快得出科考结果。海参崴不断地请求给予飞机支援。今天,由数架日本飞机组成的小型航空中队直奔太空物体而来。
第二天,这则消息就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和反响。为此,韦特曼院士还专门写了足足300行字的独家分析,以宏大的篇幅来探讨此次天降奇物的怪异事件。
同一天,《贫农报》登出了农艺师玛基森逝世的讣告,正式宣告这位毕生致力于研究土壤灌溉最佳方案的著名科学人士的离去。
惟有那位科楚巴罗夫村的农艺师助理,那个彼得罗帕夫卢什金,在一丝不苟地抄录《消息报》和《贫农报》上的条条报道时,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莫名的念头,将这三条消息之间存在的某种联系相互勾连了起来:玛基森之死——小行星飞降堪察加半岛——星球坠落和银河爆裂。但谁又会相信这种乡下农夫的胡话呓语呢?
玛基森的葬礼庄严而隆重。整个科楚巴罗夫农业公社的全体社员,几乎都来为玛基森送葬,向他告别。自古以来,庄户人家就喜欢那些四海为家的行者和行为怪异的圣愚。从玛基森身上大家都显明地感受到了:一向沉默寡言、独来独往的他也正是那样的人。大伙儿抬棺材时,笨手笨脚地,又用力过猛,玛基森脑袋上残留的那一小撮头发,突然散落开来。顿时,在场的老乡们都惊呆了,内心对玛基森越发地尊敬和怀念。
玛基森下葬的时候,由美、德两国政府派出队伍,寻找沉没的“加利福尼亚号”和“克拉拉号”的水下搜寻和考察工作,也接近了尾声。
撤离海难现场时,科考队分别向纽约和柏林发送了这样一份电报:
根据精确的科学勘探和考察表明,一颗流星巨大无比的破坏力把“加利福尼亚号”和“克拉拉号”砸进了海底,这颗流星本身也淹没在了海床核心深处。在海难现场,形成了一个直径高达40千米左右的巨大漩涡,其深度更为可怕,以最初形态的海底面计算,这一深度有255千米之巨。仅凭海面下不停翻涌旋转的海水,就可以清楚地判定,这三个物体的埋藏位置和深度:“加利福尼亚号”“克拉拉号”和流星体本身。三个有待进一步搜寻的物体即将发生剧烈的变形,这一点是毋庸置疑和值得期待的。
对这则电报,两国政府一致回电如下:
“打穿海底。一应经费在所不惜。”
为展开水下钻探作业,科考队临时抽调了一艘船,去补充和增添必要设备。两周后,水下钻探作业开工了。
彼得罗帕夫卢什金成了《贫农报》的一名乡村通讯员。轰动一时的消息引发了世人的震惊和恐慌,科学技术以其辉煌和伟大征服了这个世界。每天,有关科技探索发现的公告和消息连篇累牍地不停发布,几乎占据了每家报纸的半壁江山。曾几何时:勇士们欢呼胜利,然后是达官显贵们庄严而神圣的庆典。而如今,则是欢呼科技英雄和迎接知识爆炸的时代。神圣历史的伟大起源就根藏于科学发明之中。
面对科学,无须忍耐。于是,彼得罗帕夫卢什金果敢地向《贫农报》写了一篇通讯,以畅抒内心那份对参与全球科学发明的喜悦,和那份感同身受的心满意足。
整整9天时间,彼得罗帕夫卢什金都在劳心费神地揣度和猜测,并最终收获了令他倍感欣慰的坚定信念,脑海里一时暖意盎然。
这篇通讯名为《一个人同整个世界的会战》,内容如下:
凡看过报的,想必都知道了,学者型工程师和农艺师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维奇·玛基森,前些天去世了。是他,发明并发出了那些思想念头,能够让流星自发地抛投向地球。伊沙克·玛基森死前,那身子骨儿还鲜活地冒着热气儿时,亲口告诉我,他要做的还不单单是这件事儿。美国轮船沉没事件也是他一手造成的。我曾经劝过他,他那样干将会引起更大的灾难。可他却听不进去,反而嘲笑一名半科技工作者的健康思想(我的职级是作物栽培方面的助理农艺师)。可我就是这么认为,银河系的破裂正是由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维奇的思想念头造成的。说起来倒也有些荒唐可笑,但他自个儿也是死于这种致命的力量。他脑袋里的血管都破裂了,出现了大面积的溢血。除银河外,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维奇还永久性地毁坏了一颗行星,并把太阳连带着地球都挪动了位置,使它们都偏移了平稳而光滑的轨道。就是这么个原因,我就想到,那颗行星肯定是因为这么回事才飞降到堪察加半岛上的。
但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维奇也死掉了,连同他对这个世界永远牢固的结构的损伤和破坏,也成了白搭。而原本他还是可以做点善事的,只是不晓得是什么原因,他却不愿意,然后便死掉了。
作为这一整件事情的见证人,我把这个世界性的事实说出来,是希望并要求大家对他充分地信任。我手上有证据——那就是在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维奇孤独地离世之前,我同他之间事先进行的那次谈话。
我把我的推测和猜想告诉大伙儿这些稀里糊涂的,就是要大声地把事实吼成事实。
打倒冷酷邪恶的神秘,热忱善良的科学万岁!
乡村通讯员和作物栽培助理农艺师:彼得罗帕夫卢什金。
对死者如此这般地告发,让《贫农报》编辑部感到啼笑皆非,于是,就给彼得罗帕夫卢什金同志去了封措辞温和亲切的信,满是说服和规劝,并表示要给他寄一些适宜的书去,以有助于尽快治愈他那胡思乱想的毛病。
彼得罗帕夫卢什金深感委屈和受伤,决定再也不写通讯稿了。不久,他又幡然醒悟过来,义愤填膺不已,就写了一张明信片:
公民们!编辑-出版商们!一个半学者型的人告诉了你们一个事实,而你们却不相信,觉得我压根儿就不是一个学者。我请求你们,哪怕是能有一个对日的清醒和信任也好,思想念头不是唯心主义,而是确定且万能的物质。那全部的宇宙世界看似很牢实,事实上它却是如同悬在发丝上一样。如果没有谁去扯断那些发丝,那么这个世界也就照样完整。而只要思想念头的物质体动弹一下,那么这全部的宇宙世界就会断裂崩溃。干吗要喋喋不休地浪费口水和嘲笑事实呢?宇宙世界对你们来说可不是一张书面报纸。谴责无限,奈何纸短。——前乡村通讯员,彼得罗帕夫卢什金。
* * *
玛丽雅·亚历山德罗芙娜·基尔毕奇尼科娃在“加利福尼亚号”遇难者名单中,看到了自己丈夫的名字。她知道,他是要赶回来与自己团聚的,如今又明白,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他这个人了。
她已经,有整整12个月没见过他了,而现在,永远也见不着了。
“生命结束了!生活完蛋了!”她大吼一声,就来到窗前。
“怎么啦,妈妈?”五岁的儿子正在逗弄着小猫,听见后便问了一声。
“夏天要结束了,乖儿子!你看,那些树叶都掉到地上了!”
“可是你怎么哭了?爸爸不回来了吗?”
“要回来的,我的小乖乖!……”
“你心疼他吗?那本大大的书给他买了吗?”
“你的那首小诗快忘了吧?快,背给我听听!”
小男孩从地板上爬了起来,专心致志地背了起来,生怕忘记和接不上了:
有个司机顶呱呱,
车车飞快又可怕。
棕色头发随风扬,
叔叔伸手把钱拿……
从卢比杨到剧场,
客车飞驰雷声响,
人仰马翻笑断肠。
少先队员胆子大,
无忧无虑闯天下。
小男孩一本正经地背诵着,暗自以为,他就是那名司机。母亲开始抱着他,哄他去睡觉,以便晚上好有个消停。小家伙不想睡,就开始讨好起母亲来,热烈而执着,像个大人似的。
“快躺下,睡吧,乖儿子!爸爸很快就回来了!”
“妈咪,你又骗我!我都睡着好多回了,可他却老是不回来!”
“好啦,听话,快睡下去,躺好啦!再不听话,我就把你送到外婆那里去,就像列瓦奇卡那样,让你见不着我,看你咋办?!想去外婆那儿吗?”
“不想!”
“为什么?”
“我在那里无聊死了,要是我不在的话,爸爸回来了可咋办呢!”
小家伙总算睡着了,母亲知道,定要这么折腾下子才行。玛丽雅·亚历山德罗芙娜看着孩子:他的小脸很是安静却又无比生动,惹人无限怜惜,怎么爱也不够。也许,只要他醒来,一切都将又是新的开始,母亲不会让他受一丁点儿委曲。但这只是一种可爱的假象,那个睡梦中看起来很是娇弱的小家伙:只要他醒了过来,这个家伙又是一个小土匪和捣蛋鬼,家里哪样东西不让他折腾个够才算完,这屋里的家具免不了会被他搞得疲惫不堪。
平静下来后,玛丽雅·亚历山德罗芙娜心中暗自发狠,一定要勇敢而坚定地活下去。但是,她明白,如今自己所有的意识和全部的力量,都应该去安抚和宽慰那颗正在痛哭的,充满了无穷爱恋却又失去了所有真情的,破碎的心灵。唯有心完整了,那时她才能坚定地站着,不然,真的会在睡梦中死去。
她不敢睡下,害怕萦绕在心头的不幸那可怕的梦魇不断浮现眼前,要撕裂她歇息下来无助而脆弱的大脑。她很清楚,人只要睡着了,那些可怕的东西,就会像无人打理的荒野上的杂草那般,密密麻麻地冒出来。
临近深夜,她越发莫名地恐惧起来。
作为一个女人,跟平常人一样,她也盼望和希求,哪怕能拿到自己丈夫遗体化作的骨灰,就那么一小撮也好。海底那空洞而虚无的坟墓,怎能够让人相信,就真的已经远去,但女人朦胧的本能和直觉让她明白并确信,她的米哈伊尔再也呼吸不到地球的空气了。
望着睡梦中的叶戈鲁什卡,她仿佛依稀看见了丈夫的幻影。只是没有那疲惫的双唇上的皱纹和折痕。
玛丽雅·亚历山德罗芙娜不完全理解自己的丈夫:她不明白他究竟为何要离家出走。她不相信,一个活生生的人,愿意拿温馨而实在的幸福,去交换抽象而孤单的思想,那空荡荡的冰凉。她心想,人要找寻的只能是人,而且不相信,那找人的道路,会通向那蛮荒旷野的无尽严寒与凄凉。玛丽雅·亚历山德罗芙娜认为,只要那么几步,人们就会分离。
可是,米哈伊尔到底还是走了,而后来又在远航途中死了,就为寻找他内心暗藏的那些想法的真谛。当然,玛丽雅·亚历山德罗芙娜,很清楚,她的丈夫在找寻着什么。她理解,那个意欲发明繁殖物质的想法。并且,在这件事情上,她也希望能够对丈夫有所帮助。她给他买回了那部沉甸甸的巨著,一买就是10份。那书是冻土地带发现的古籍的破译本,书名叫《总经》。在阿尤纳人生活的时代,阅读,应该是非常普及和高度发达的:因此才有了这样一部书,其中详尽地描述了阿尤纳人长达八个月的漆黑之夜,和孤寂哀苦的生活。
在建设冻土地带的第二条垂直隧道时,那时基尔毕奇尼科夫已经失踪了,工人们发现了4块花岗石板,上面雕刻有密密匝匝的象形符号。那些象形符号同早先发现的《阿尤纳之歌》几乎如出一辙,因此很快就被翻译出来了。
那些石板-浮雕,很有可能,是阿尤纳人的某位哲人的纪念碑和遗言,可里面却有不少关于自然之内在本质方面的思想。玛丽雅·亚历山德罗芙娜把整部书都通读了一遍,并发现了一些显明的暗示,很接近她丈夫跑遍空荡荡的全世界,努力要去寻找的那些东西。很早就死去的人,给她的丈夫,一位学者和游子,带来了帮助,也对一位妇人和母亲的幸福有所助益。
也就在那个时候,玛丽雅·亚历山德罗芙娜在美国的五家报纸上发出了那份声明。
她把《总经》中那些有用的东西都背了下来,害怕那些书页不知什么时候就意外地损坏了,也担心见到米哈伊尔时,不能给他最大的惊喜。
只有生者,才知晓生者——阿尤纳人写道——死者是不可理解也不可思议的。真实可信的东西是丈量和估测不了难以置信的东西的。正是由于这个道理,我们才清晰地认识和理解了那遥不可及的东西,比如阿恩(相当于电子。——破译者和记述者注),反而对近在咫尺的物什,比如马马尔瓦(相当于物质。——破译者和记述者注),却不甚明了。其缘由就在于,前者,是活物,如同你是活着的那样,而后者——却是死的,如同木伊亚(含义不明的某种形象。——破译者和记述者注),是死去了的那样。当阿恩在普罗伊(相当于原子。——破译者和记述者注)中产生和出现后,我们先是看见了那股机械的力量,然后又欣喜地在阿恩身上发现了生命的迹象。但普罗伊的核心处,尽是些马马尔瓦,乃是千年未解的神秘之所。在我的儿子最终确定之前,其中的奥秘尘封如故。我的儿子发现,普罗伊的核心同样由那些阿恩们组成,只不过都是些死去的。并且,那些死去了的,就成了活着的的食物。多亏了我的儿子,是他把普罗伊的核心从里面抽离了出来,不然所有活着的阿恩就都会被饿死。如此看来,事情就基本清楚了:普罗伊的核心就是一个储藏粮食的仓库,对那些活着的阿恩们来说,他们牧居于自己祖先的尸体所形成的这个隐修院周围,就是为了吞食那些遗体。整个马马尔瓦的原貌和实质,就这样异常简单却又无比真实地揭示出来了。我的儿子,永生难忘。他的名字,世人常悼!他那疲惫的身影,必将万世敬仰!
玛丽雅·亚历山德罗芙娜早把这段内容背下来了,就好比她的儿子,牢牢地记得那首赞美一位神气的棕发司机的诗。
《总经》其余的部分记述了阿尤纳人的历史:其之所始和其日渐临近之所终,包括阿尤纳人何时在时间和自然方面进入了全盛时期;何时全部的三种力量——阿尤纳人、时间和自然——达到了和谐统一,它们三位一体的存在共同奏响了美妙的乐音。
对于这些,玛丽雅·亚历山德罗芙德就不太感兴趣了。她想要找寻的只是自己个人幸福的平衡点,而非要去真正了解和把握陌生的阿尤纳人之奥妙。
只是,那书最后的几页,却令她震惊不已和忘乎所以。
……如今的情形跟当初相比,其可能性依旧,那是我的故乡还处于先初的时代。那时,母亲洋(北冰洋。——编辑注)激荡起了凶猛的漩涡,冰冷刺骨的海水裹挟着巨大的冰块,开始冲刷淹没着我们的土地。海水退走后,而冰块却留了下来。它们长期攀爬在那些山体上,四周是我们宽阔平坦的土地;如果不把它们抹除解决掉,那我的故乡将变成颗粒无收的荒原。最为肥沃的土地在山里,却被冰块割裂和封锁了,人们只能呆在残破裸露的荒地。不过,悲苦警世、多难兴邦;如果一个民族的血脉,不能在这大地上得到蓬勃繁衍和长久生养,那就是最为可怕的灾难和悲剧——而这一灾难和悲剧,也势必成为使其民族众志成城、万众一心的强大动力。那时的情形就是这样:寒冰摧残了沃土,剥夺了我们先祖的食物和繁衍,人民头上被死亡阴影笼罩。大洋中,一直温养滋润着故国的暖流,开始向北方漂移远去;大地上严寒肆虐,阴森浓郁的致命雾气弥漫如霉。在北方,残破的冰雪世界混乱不堪,把我们阻隔在外;在南方,丛林如墙,里面:黑压压的凶兽如乌云密布;种种毒虫,面目恐怖狰狞,叫声刺耳惊心;荣德拉(巨蛇的粪便。——编辑注)的毒液污染了条条大河,纵横交错,如蛛网覆地。而阿尤纳人民,是勇敢的人民,无比珍惜自己民族的命运。他们开始勇敢而有序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同时,把那些祖祖辈辈最珍贵的馈赠——书籍,埋在了地里,并且,书脊串之以金线,纸页浸之以花蜜,以期亘古长存和永不腐烂。
有一半的族人都被死亡埋藏了,变成了尘封的尸体。这时,艾伊亚出现了,他是书籍的保管者和守护人,曾经四处游历,行走于空旷的道路和残破的居所。他告诉大家:养育我们大家的——大地母亲甘甜的乳汁,被剥夺了;空气温暖的怀抱,也冰封了。坚硬的寒冰,爬犁刮刷了我们家乡;无尽的痛苦,熄灭了智慧和勇气的亮光。我们如今只剩下了太阳的光芒。我造了台仪器——看,就是它!苦痛教会了我忍耐,在人民绝望哀伤的那些黑暗年代,我学会了如何去进行卓有成效的创造。阳光,是粉碎马马尔瓦(物质中发生变化的物质。——编辑注)的力量;阳光,就是阿恩生存的环境;阿恩的能量是令人震撼的。我的仪器,将把大量太阳中的阿恩大军转变成热量。而且,不仅是阳光,甚至连月光和星光,借助这个简易的机器,我都能把它们转变成热量。我能够获得的热量,其数额之巨大,足以焚山煮海。从此,我们不再需要暖流,也能够温养滋润我们的大地!
于是,艾伊亚就成了阿尤纳人新生活的领路人和新历史的开创者。他发明的仪器,由复杂的镜子组成,可以把天上的光转变成热量和金属(可能是指电子。——编辑注)的活力,并且直到今天,仍然是人民生命繁衍和生活富足的源泉。
故乡的平原又再鲜花似锦,新一代的孩子们欢歌飘扬。“恩时代”(指非常长的一段时间跨度。——编辑注)过去了。
人的机体耗竭干枯了。甚至,身强体壮的年青男人也不能播撒种子了;就连最活跃的智慧也产生不了思想了。最后的失落和绝望,阴沉沉地弥漫笼罩着故乡的田野山峦,阿尤纳人的未来是无尽的黑暗和迷茫——人哪,自临绝境,走进了自我毁灭的深渊;我们心中的太阳,永远地落下去了。如此凄惨景况,过去的那些坚冰,算什么;那寒冷——有什么了不起;那死亡——又算什么东西。人哪,剩下的,惟有对自己深深的憎恨和厌恶。什么爱恋,什么思考,他都不再会了,甚至连痛苦也做不到了。生命的源泉在身体内核中枯萎,已经被汲尽喝干了。我们的食物,丰富得堆积如山;我们的居所,舒适似奢华宫殿;我们的藏书,累累如繁星密布。可是,我们,不再有接续的命运,不再有活力生机和炽烈热情,不再有丝毫希望。人哪——就是一口矿井,一旦矿挖完了,留下的,只有空空的井坑。
宁愿漂洋过海被淹没,不要山珍海味来撑破。
这样过了很久。整整一代人不识年少青春。
后来,我的儿子里伊戈找到了出路。自然不赐予,人力来开辟。他对自己采取了些办法,鲜活的头脑仍保持部分清醒,并告诉我们,我们的命运快到头了,但生活的那扇大门仍可能打开——我们将重见天日。出路很简单,就在于:电磁轨道(原文为:传输金属活力的管道。——编辑注)。
里伊戈搭了一条从空间传输食物的线管,直通我们日渐衰亡的身体中的阿恩,借助这条线管把那些死去的阿恩(相当于以太。——编辑注)引流进来,而我们身体中的阿恩,获得了额外的食物,就重新活了过来。就这样,我们的大脑,我们的心灵,和对女人的欲望与情爱,也都复苏了,我们阿尤纳人就得救了。然而,还不止此:孩子们飞快地成长起来,速度是过去的两倍;他们脉动的生命力异常强大,如同一台强力运转的机器;他们的意识、情感和爱欲,这些东西,都远超常规地极度膨胀,令父辈们惊讶不已。历史发展的节奏骤变,不再是稳步前行,而是开始高速地向前飞奔。于是,迎面而来的命运洪流,含杂着惊涛骇浪般的思想和行为巨变,冲击席卷着阿尤纳人毫无防备的身躯。
我儿子的发明,如同所有出色的发明一样,碰到了灰暗的瓶颈。里伊戈把两个普罗伊的核心——里面充满了阿恩的尸体,植入进了一个普罗伊。于是,那个普罗伊中活着的那些阿恩们,开始飞速地繁殖起来,短短的10天时间,这个普罗伊就长大了5倍。原因很明显,也寻常:由于食物储备成倍增加了,阿恩们也就吃得更多了。
于是,里伊戈就培育出了一簇又一簇,吃饱喝足、快速成长、超常繁殖的阿恩族群。然后,他拿出了件很普通的物体——一小块铁,一些族群里繁殖起来的、吃饱喝足的阿恩们,像条水流从铁块旁边经过,刚一碰到那铁,就开始朝着星空方向辐射逃逸。这些吃饱喝足的阿恩们,不再为了吃食去截获先辈们的尸体(也就是以太。——编辑注),故而在不经意间游离着飘向了那铁块,里面有一群饥肠辘辘的阿恩正等着它们。然后,铁块就以人们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如同植物在地里生长,好似胎儿在母亲肚里发育。
这样,我儿子就开始饲养和繁殖起物质来,他的办法使人类得以复活和拯救。
可是,成功从来都是为失败而准备的。
人工喂养的阿恩,拥有更为强大的身体,它们开始攻击并吞食自然生长起来的活阿恩。
由于物质的每一次转变,无可避免地都会有所损失。因此,被吞食的小阿恩,并不足以使大阿恩身体增长的分量,达到小阿恩生前的分量。于是这样一来,这里的物质也好,那里的物质也罢,只要人工喂养的阿恩(即电子,后文统一用此现代术语。——编辑注)落下的地方,那里的物质就会减少。里伊戈的办法未能解决整个大地的食物通道问题,于是,一些物质就开始慢慢融化和消失了。唯独在建有电子尸体流传输通道的地方(以太通道。——编辑注),物质才在生长。借助以太通道,我们生活所需的主要物质才能得到补给,我们的人民和土地也才有了保障。除此之外,其余的一切东西,数量都在开始减少,物质在枯萎和消散。我们是活下来了,代价是星球的日渐残破和衰败。
里伊戈从家里出走了。母亲洋里的海水开始消散,里伊戈知道是什么导致这水体的消失,要去会会那背后的始作俑者和对手。一天,他所喂养和培育的电子族群,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经过自然淘汰,里面的每个电子,体型都大如云团。
母亲洋上沸腾咆哮,卷起千层浪,好似地动山摇;呼啸声震耳,恰如雨骤风狂——只见,一团团电子乌云,从大洋深处奔涌而出,一路疯狂凶狠地肆掠而过。阿尤纳人,将被它们像喝水一样,吞没得一干二净!里伊戈倒下了。再也不能忍受那些电子凶残的目光了。被惊吓而死固然卑微且可耻,但是,阿尤纳人却不再有活命的机会。里伊戈早就消失了,如同石子掉进了井塘,无影无踪了。那些太空野兽来得看似非常缓慢;但它们从普罗伊体内那么微小的存在,变成如山岳般巨大的怪物,这一下来得又实在是太快了。我觉得,它们穿破并陷入大地,就像掉进了豆腐里,因为它们的身体远比铅铁还重。也许,里伊戈并非无故消失和白白倒下,而是找到了问题的答案,有了战胜这些原始低级的不明物什的办法。自然淘汰依旧疯狂地进行着,电子的力量仍然快速地增长着。也许,它们的弱点就在于,其内心世界和生理结构都极为简单,这是很明显的,因此,就容易暴露其脆弱而致命的缺陷。里伊戈对此应该是了如指掌,可惜他,壮志未酬身先死,被电子那沉重如山崖、坚硬似钢铁的魔爪,给撕裂和毁灭了……
玛丽雅·亚历山德罗芙娜合上了书,神色沮丧。叶戈鲁什卡睡得很安稳。时钟敲响了12声,已是午夜时分。最是夜深人静时,孤独的人深陷囚笼煎熬,幸福的人沉迷欢乐梦乡。
“难道,把人养活,就是如此的艰难吗?”玛丽雅·亚历山德罗芙娜不禁喊出声来,“难道,成功永远都是失败的先驱吗?”
莫斯科宁静安详。末班电车急匆匆地驰向停车场,顶上碰出串串刺眼的电花。
“那么,我丈夫那苦闷阴郁的死亡,什么样的胜利,能够补偿?失去了他的爱情,只剩下空荡昏暗的孤独和凄凉,什么样的心灵,能替代我的愁肠和心伤?”
阵阵悲恸涌上心头,如炙如焚;泪水在流淌,比鲜血更快地,把身体卷荡。双眼模糊、意识迷惘,噩梦在她的心田浮现:恶魔般的电子咆哮着,撕裂了智慧而脆弱的阿尤纳人;条条被荣德拉绿色的毒液污染了的河流,侵蚀了鲜花簇簇的冻土地;那绿色的一汪水中,米哈伊尔·基尔毕奇尼科夫,在漂游沉浮和受苦受难。那是她唯一的知己,却永生永世地消失了。
* * *
火葬</a>场的旁边,一片银色的松林中,有一栋外观柔和的屋子。屋顶呈球形,似苍穹盖地,顶下五根巨大的石柱耸立,恰似隔开了天与地的距离。屋顶正中,巨大的望远镜筒直指高天,好似一根伟岸的刑柱,无尽的阴森威严,意欲惩罚那幽暗的自然世界,只因它剥夺了生者之生机,扼杀了恋人的爱恋;又像是承载希望的指针,仿佛指引着人们借助那日新月异的科技力量,去拯救那宇宙牢狱中逝去的先人,使他们得以复活和重生。
这就是“忆屋”,里面安放着那些逝去的人们的骨灰盒。
一位头发灰白,历经岁月沧桑而更显美好的妇人,和一个年青人一道,走进了那屋子。
巨大的厅堂里,他们静静地朝远端走去,四周思念和哀伤的光芒幽幽,如蓝色的海洋,静寂安详。
骨灰盒排排林立,如同盏盏冥灯,透出微微亮光,依稀照在通向莫名时空的路上。
骨灰盒上镶着块块纪念灵牌。
安德烈·沃古洛夫。失踪于一次研究大西洋的水下科学考察活动。
骨灰盒中没有骨灰,只有一条血迹斑斑的领带,是他在太平洋底工作受伤时留下的。这条领带取自他的女友。
彼得·克列伊兹科普夫,首颗月球登陆弹的制造者。乘坐自制的登陆弹飞向月球,一去不回。骨灰盒中没有骨灰,只有他儿时的一件衣服。向伟大的科学和勇敢的意志——致敬!
华发妇人脸上阵阵惊容显露,牵着那青年一路向前走过。
两人在最里端的骨灰盒前停了下来。
米哈伊尔·基尔毕奇尼科夫,致力于研究繁殖物质之技术的探索者,物理学博士法·基·波波夫的助手,工程师。遇难于被陨石击中失事的“加利福尼亚号”上。骨灰盒中没有骨灰。保存的是他所从事的人工饲养和培育电子的论著,和一绺头发。
往下还挂有第二块灵牌:
为了找寻喂养电子的食物,他丢了自己的性命也伤了伴侣的心灵。逝者的儿子会完成父亲的事业,以安慰母亲那颗被父亲耗尽而憔悴的心。永远铭记和爱戴这位伟大的探索者!
岁月不老、青春常在:总是期待在迟来的神奇生活中迎来新生。
玛丽雅·亚历山德罗芙娜·基尔毕奇尼科娃的青春已悄然流逝无痕,如今,那对丈夫的爱恋不再,转而对25岁的大儿子伊戈尔,内心怀着无比强烈的母爱之情。小儿子名叫列夫,仍在读书,英俊乖巧,却不如伊戈尔,令母亲更加地怜惜和疼爱,更加地寄予希望。
伊戈尔的脸很像父亲,其貌不扬,白晳而沧桑,但却暗藏惊人的威严和刚毅。
玛丽雅·亚历山德罗芙娜,仍把伊戈尔当成了个小男孩,牵着他的手,向出口走去。
“忆屋”的门厅上面,挂着一块方方正正的金色牌子,有一行银灰色的铂字:
对那些作用并毁坏机体的生理元素,如果缺乏足够的认识,就会面临死亡。
那屋子大门上方,立着一道拱环,写有这样一句话:
满怀柔情地怀念吧,不要痛苦和悲伤:科学将会复活逝去的人,以慰藉你受伤的心。
那妇人和青年走了出来。生机盎然的大地上,夏日的阳光灿烂欢喜。停步张望,一个崭新的莫斯科尽收眼底:这个奇迹般的城市,文化繁荣强大,人群忙碌、生活喧嚣,充盈着满满的幸福。
阳光直射,明亮而匆忙。人们可着劲儿的欢笑,忘情劳作、醉心爱恋。
太阳的恩赐,惠泽众生。正是这太阳,曾几何时,也照亮了米哈伊尔·基尔毕奇尼科夫前行的道路,去向那柠檬飘香的里弗赛德市。垂垂老迈的太阳,闪烁着令人心惊肉跳的兴奋和快乐,如同天灾即将临世,好似宇宙孕育着杀机。
* * *
伊戈尔·基尔毕奇尼科夫毕业于罗蒙诺索夫学院,是一名电力工程师。
做毕业设计时,他的选题为:《地球电子环境下的月球爆发》。
母亲把父亲全部的书籍和手稿都给了伊戈尔,连同米哈伊尔·基尔毕奇尼科夫亲自整理的法·基·波波夫的遗著。
伊戈尔阅读了波波夫的著述、阿尤纳人的珍贵文献,钻研了关于喂养和培育电子的全部现代科学猜想。电子是一种活体存在,这一点世人已不再怀疑。电子领域如今已被严格地确定为属于微生物学科的范畴。只是,离取得有实际价值的成就仍有较大的距离。阿尤纳人里伊戈的实验,在现代实验环境下又重新来了一遍,却没有获得什么理想的结果。显然,阿尤纳人的文献中存在某种不准确性。某些关键的细微之处,被里伊戈的父亲忽略了,致使电子不能像在里伊戈那里一样,可以喂养繁殖和膨胀增大。
伊戈尔把探索宇宙的终极奥秘,作为自己毕生的事业和追求。但不像他的父亲,不愿盲目地在星际空间中,在构成以太的电子们的神秘生命中,去探寻那世界的本源内核。
他认为,根据阿尤纳先哲的著述去喂养电子无助于问题的解决,并宣称和阐明,按照阿尤纳人那不精确的传输方法所进行的实验并不成功。
伊戈尔觉得,除了采取生物学的方法外,还可以用电子技术的方法人工繁殖物质。而要找到和掌握这种方法,就要用自己从未沾惹过女人之爱的青春,所拥有的全部热情和创造力,去实现和完成。
这个夏天,伊戈尔早早地结束了在玛兰特教授实验室里的工作。他在“以太结构”教研室给玛兰特教授当助手。
五月的时候,玛兰特教授赴澳大利亚访友去了。他的朋友叫托夫特,是位天体物理学家。伊戈尔打算彻底放松休息下,好好享受下这个夏天,放飞一下自己的那些奇思妙想。
“休息,比创造更为有益。”在给玛丽雅·亚历山德罗芙娜的一封信上,伊戈尔的父亲曾经这样写道。那时,他的父亲还在冻土地带的垂直坑道工地周边,到处行走游逛,也曾担任过一段时间工地主任。
一早,伊戈尔就出了门。他乘坐地铁,穿行于地下,地面一路经过红色凯旋门大道和五车站广场,远远地来到了郊外,在新索科涅尼克镇下了车,扑向那空气清新的树林。漫步林间,伊戈尔静心地感受着身上血液的沸腾,陶醉于思想的徜徉和意识的静谧,也深深地沉浸在爱情即将袭来的苦恼之中。
世事无常。一天,伊戈尔醒来,外面已是阳光明媚,好一个伟大而庄严的夏日。母亲还在沉睡,昨夜,她看书从傍晚直到深夜。穿好衣服,伊戈尔读了会儿晨报,听见外面城市又紧张而惊人地热闹起来,于是决定出去走一走。从自己的父亲或远古的祖先那里,他继承了一些习性,比如好运动游逛,喜欢徒步丈量大地,也乐于亲眼见识世事万物。可能,他的远祖们,曾几何时,背着口袋、拄着棍子,从沃罗涅日走向基辅,去那里朝圣,要说是为了拯救心灵,到不如说是对异域他乡充满了好奇;可能,还有什么别的——不为人知的原因。而即便是在区里这么一个狭小的地方,四下里走走,这样的力所能及之举,伊戈尔也照样心满意足。
地铁把伊戈尔送到奥斯坦基诺,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下了。伊戈尔来到杂草丛生的田间小道,脱下帽子,开始喃喃地哼吟起快要忘却的诗句,那些他曾在母亲的书上看到过的:
人潮人海中,我忽近忽远、亲疏莫辨,
迈步行走间,我无欲无求、离合难言。
后面的他不太记得了,可却想起另外一首来:
你的爱人,命丧遥远的他乡,
如同石子,掉入了井塘。
骨灰盒里,惟一绺卷发静躺,
他的头颅,不知在何方。
伊戈尔的母亲嘴里时常念叨着这首小诗,那一时刻,对丈夫的思念,无比痛苦地揪着她的心,她想从孩子的身上,从这首普通的小歌谣里,获得些许寄托和安慰。
“那么,”伊戈尔自言自语道,“可是,以太到底孕育着什么呢?”在草地上,他躺下身来。“那真是只有鬼才知道了!”
阳光轻抚着毛绒绒的大地,大地扬起她独有的生机:绿野红花,丛林密盖,风起云涌,山崩地裂,和北方绚丽的极光。
伊戈尔漫不经心地望了望天上的太阳——突然,一股热流从胸膛涌出,直达脑海。
他站了起来,一时间愣在了那里。
就好像,被一个迷失的可爱女子,突然从背后给抱住了,匆匆然,倏尔又跑开了。
那一刹那的温存,令他心中荡起层层涟漪,一时间思绪纷飞、头晕目眩,好似流星划落天宇,令人神魂荡漾。这一刻,是如此的奇妙和疯狂,就宛若婴儿噙住了母亲的ru头,也仿佛少女受孕着胎的瞬间。无尽的陶醉和沉迷浸透他的心田,如同怒放的花朵,向大地母亲,撒落孕育生命的粉末。
这股莫名其妙的感觉消散后,伊戈尔甚是懊恼和沮丧,大吼了一声,径直从这个偶遇之地站起来,走了。
可是随后,那些模糊不清的思想和念头,又渐渐回聚他的心头,就像一些顽皮的孩子,在外面玩累了,精疲力竭的样子,可又心不甘情不愿地应和着母亲的召唤。
* * *
元月4号,《知识工作者报》上刊载了这样一则简讯:
生命的发电站
经过连续数月的不间断工作,在玛兰特教授的以太实验室,青年工程师格·基尔毕奇尼科夫在人造以太领域,进行了很有意思的实验。基尔毕奇尼科夫工程师的实验思想是,通过改变或转换电磁场的高频率,能够杀死物质中的活电子;众所周知,正是这些死电子,组成了以太的躯体。为杀死电子,需要发生转换的电磁场,在1秒钟内,进行不小于10的12次方数的高频振荡。一斑窥豹,由此可见,基尔毕奇尼科夫工程师技术手段的尖端性,实在高明非凡。
太阳本身,就如同一台基尔毕奇尼科夫式的高频振荡器,在其具有强大干扰能力的复杂表层系统的作用下,光线被分解成了能量组合元素,如压力机械能,化学能,电能,等等。
凡此种种能量,基尔毕奇尼科夫仅取其一,那最需要的——电能,并把这一能量,通过由菱形滤色镜和微电流导流仪组成的特殊装置,聚集在一个非常狭小的空间内,并使之达到实验需要的振荡频率。
电磁场,其本质就是电子集群的场所。基尔毕奇尼科夫强制性地使电磁场发生快速振荡,从而使构成电磁场的活电子开始死亡;这样一来,电磁场就转变成了以太——大量死电子躯体构成的力学意义上的介质体。
制造出一定数量的以太场域后,基尔毕奇尼科夫便将某种普通的物体(比如自记式瓦特计)放入其中,结果这一物体3天后就膨胀增大了两倍。
在该自记器物质体内,其变化过程是这样的:自记器体内的活电子,以其周围大量的死电子躯体为食,结果就快速地繁殖起来,其数量也因此急剧增长。而这就引起自记器这一物质体本身发生膨胀和增大。活电子吞食完以太后,其繁殖活动和数量增长也就停止了。
在自身研究的基础上,基尔毕奇尼科夫确信,太阳的山岭中诞生了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格外活跃的活电子;不过,正是由于这些数量异常庞大的电子聚集在了相对狭小的空间,因而彼此间为了争夺食物,引发了可怕的争斗,进而导致活电子大量死亡,几乎所剩无几。电子间的口粮之战使得太阳的活动异常频繁和激越。太阳的物理能量,可以说,有其社会原因,即活电子的相互竞争。太阳山岭中的活电子存活的时间仅有百万分之一秒,电子之间的战争是残酷无情的弱肉强食混乱状态,当一些电子被比其壮实的敌人消灭时,那些敌人则可能被更为强大的对手击毙,如此循环往复。一些电子刚刚吞下敌人的尸体,瞬间就被杀死了,而获胜的凶手将其吞下时,连同其体内未来得及消化的先前被杀死的电子尸体也一并吞食了。
太阳内部电子的活动异常激越,致使大量的电子被挤压了出去,飞入了宇宙空间,时速高达每秒30万公里,从而引发了光线效应。不过,太阳内部如火如荼的战争,似闪电惊雷,如毁灭地狱,以至于所有被挤压出来的电子,均是死物,并且要么沿着它们活着时运动的惯性,要么因由其敌人的打击之力而飞行。
不过,基尔毕奇尼科夫坚信,尽管极其罕见——亿万年难遇,活电子能够活着逃离太阳。如此,那一活电子周围就存有一个以太——一个食物丰沛的场所,而这枚电子也就成了新的行星之父。接下来,基尔毕奇尼科夫打算大量地制造以太,生产地主要选择在高空大气层,那里更接近太空,电子也就没那么活跃,便于用更少的能量去攻击它们。
基尔毕奇尼科夫成功地获得了人造以太的新方法,其中的关键就在于电磁轨道,里面充斥着足以杀死电子的高速振荡频率。高频电磁轨道从地球发射到天空中,如同一根管子</a>连接着天与地,管道中,由于太阳光线的压力而被挤压出来的死电子,形成一股洪流,直奔地球表面大地而来。在地球表面,安装了一些特殊的设备,来收集以太。然后,将这些收集到的以太,用于喂养那些需要体积增大的物质。
基尔毕奇尼科夫工程师还进行了反向实验。在高频电磁场对某一物体的作用下,他似乎是打算消灭这个物体,并最终让那物体完全消失了。显然,通过击杀物体内部物质中的电子,基尔毕奇尼科夫消灭了物质最内里的本质核心,毕竟只有活电子,才是构成物质的粒子,而死电子则就成为以太了。借助这种方法,基尔毕奇尼科夫把不少物体转变成了以太,其中就有他最初“喂养”的自记式瓦特计。
总体来看,基尔毕奇尼科夫全部的实验表明,在他的发明中,人类获得了多么巨大而惊人的创造力和毁灭力。
在基尔毕奇尼科夫看来,只要不间断地向地球提供从太阳中流出来的以太,地球就能够不断地增长,其物质体的体积和比重都会不断变大。这样,人类的进步就有了保障,历史乐观主义也就有了物质基础。
基尔毕奇尼科夫说,他的发明是对太阳作用于地球之活动原理的全真模仿,他只是对太阳的活动过程进行了加速而已。
这些震撼人心的发明,令人不由得想起法·基·波波夫的名字,他给我们留下了惊人的科研成果,同时还有,最直接也是最后的一位,那就是发明者的父亲,奇异而悲剧地死去的工程师米哈伊尔·基尔毕奇尼科夫。
* * *
曾经,在大兹拉托乌斯金斯基胡同,坐落着农民中央大厦的地方,如今,高高地耸立着一幢很有趣的房子:外墙为棕色,屋顶呈穹形——像倒扣过来的玻璃杯,风格庄严而肃穆。
这幢房子里,各种各样的居民都有,其中就有伊戈尔·基尔毕奇尼科夫一家:加上他的母亲和弟弟一共三人。经过数月的艰苦奋战,基尔毕奇尼科夫巩固了自己所取得的劳动成果。他亲自绘制了一卷又一卷的图纸,架起的以太通道也越来越精确,越来越容易。那源自古老的阿尤纳人几近实现的梦想,承载着他的父亲拼命追寻的希望——这通道终于成为宇宙中最强大的传输装置,它一头钩挂连接着地球,与之呼吸同在,与其生命共舞,拖着她以宇宙速度漫步和飞旋。
基尔毕奇尼科夫工作时,仿佛在弹奏美妙的乐音,也好似坠入了爱河,感觉自己对那缥缈神异、难以把握的温柔躯体充满了无限的渴望,那令人抵死缠绵和迷恋的以太。在写一篇名为《论给电子额外提供食物的可能性和规范》的说明性文章时,他感觉饿得慌,一时间胃口大开,年轻而厚实的双唇不由自主地嚅动了起来,红润鲜亮,馋涎欲滴。
他拒绝了新闻报刊记者的采访,许诺近期会把自己的一些科研成果公之于众,并将公开演示一下自己的实验。
某天,伊戈尔·基尔毕奇尼科夫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可突然又醒了过来。正是午夜时分——天色幽深而神秘,夜空如常,笼罩着生命脉动的大地。在这个令人紧张而压抑的时刻,不由忆起不知是谁写下的一些诗句:
阵阵电流划过脊梁,
心内专注而又慌张,
这夜色荡漾着迷乱,
温润而神秘的浪漫。
此时此刻,正当是人搞点创作,或是传宗接代的良机,有人敲响了伊戈尔的房门。显然,来访者是一位亲近或重要的人,甚至获得了一向严肃的母亲的许可,在儿子工作和干活时,她向来要求保持绝对的安静和禁止打扰。
“进来吧!”伊戈尔略略地转了下身。
来了位稀客——瓦莲金娜·克洛霍娃,克洛霍夫工程师的女儿,他是伊戈尔的父亲在冻土地带打垂直隧道时的同事和朋友。瓦莲金娜年方二十,这是个需要作出决定的年龄:到底要做些啥呢?是找个人谈恋爱,还是把自己爱的力量狂热地投入对世界的认识?抑或,是否生活对你太过恩宠有加和多姿多彩,打算成为左右逢源的宠儿呢?
我们对此不太明了,想必应该是那么回事。科学成了生命的生理激情,是每个人都无法摆脱和回避的本能,就像性爱一样。
瓦莲金娜·克洛霍娃一脸的困惑,何去何从,实在两难。躁动不安的青春,焦渴难耐的眼神,轻盈放飞的心灵,却迷失了目标和中心,唯有紧绷的肌肉和沸腾的血液,暗藏着压抑的力量和激情。瓦莲金娜·克洛霍娃是如此美丽和迷人。少女的脸庞,些许灵动和迷茫,思绪空灵而漂移,神色变幻莫测,时而毅然决然,时而犹豫慌张。这青春,多么的绚烂和闪亮。
“哦,瓦莉娅,是你呀,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伊戈尔问道。
“也就随便聊聊呗!你是不是一直都很忙啊?”瓦莲金娜回了一句。
“没有,跟平常没什么两样:说忙也不忙!我过得懵里懵懂的;自个儿也不明白,我到底能成啥事儿呢!”
“你的成就很大呀,伊戈尔!你实在是太谦虚了!”
“不是这么回事儿,瓦莉娅,真不是这么回事儿!我还发现了某种东西,那真是令人心悸和窒息呀……”
“什么东西?还是跟以太通道有关吗?”
“不,完全是另外一码事儿。以太通道——压根儿就不值一提!……那个,就像宇宙一样,瓦莉娅,诞生出来了,并且还正在成长,就如同物质,于混沌的深处、游离的边缘和世界的原点,开始有了呼吸和命运!瞧瞧,瓦莉娅,这种感觉,多么神奇和美好!不过,我也只是有那么一点点感觉而已,目前还是一无所知……唉,不说这个了!你父亲如今在哪儿?”
“父亲在堪察加……”
“什么,人们还在那颗倒霉的小星星上打孔吗?真是活见鬼了,甚至我都厌烦那颗该死的流星了!自她从天而降以来,这都多少年的事了,那时我父亲还在世!……”
“是呀,都还在打着孔呢,叶戈鲁什卡!”
“哦,那他们发现些什么没有,你父亲的信上说了吗?”
“说了,发现了由多种金属构成的合金,只是,那些金属人们早就知道了。”
“这样啊,信上还说了些什么?”
“还有就是,找到了某种圆形的物体……”
“哦,什么样的?快告诉我!……”
“那颗圆球,可顽固了,任何机械加工都拿它没辙,所有的化学试剂对它都无用。不动不响地绝对中立,自始至终死硬到底!”
“哟呵,还有这事儿!瓦莉娅,你是搞化学的,你觉得,那是个什么东西?”
“啊呀,我那点本事,可当不起,伊戈尔,你就别逗我了,好吗?我是想问你来着。”
“鬼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那个深坑里,甭管有没有什么东西,没准儿哪天就迸出万丈光芒,兴许还飞出成群结队的流星来!”
“那,伊戈尔,你打算什么时候将你的以太通道公之于世呢?”
“这有什么,随时都可以。我得先把这本小册子弄完再说。”
“你打算把它献给谁呢?”
“那肯定得献给我的父亲,工程师米哈伊尔·基尔毕奇尼科夫,向这位朝圣者和电气师致敬!”
“这实在是太好了,伊戈尔!真的好神奇呀,这简直就是传奇故事嘛——向朝圣者和电气师致敬!”
“是呀,瓦莉娅。我不记得父亲的样子了,只知道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起得也很早。就那么奇奇怪怪地死了,要知道,以太通道在他手上,差点儿就搞成功了!”
“是呀,伊戈尔!你母亲如今也成老大娘了!……你可不可以,送我一程呢?是有点晚了,可夜色正美——我可是专门悄悄地溜到你这儿来的。”
“我送你,瓦莉娅。只是,不想走远了,我想多睡会儿觉。还有两天,这本小册子就得交稿付印了,我却才完成了一半。写写画画,真是非我所好呀,倒是情愿干点什么实实在在的事儿……”
他俩穿过门厅,乘坐电梯而下,来到了户外。夜风蹒跚,疲惫绵软,四下缓缓游弋。
高天之上的月亮在静静地漫步。或许,此时,工程师克列伊兹科普夫冰封的躯体就躺在那里,永远孤零零的一个人。
伊戈尔和瓦莉娅手挽着手,并排而行。身边这位迷人的姑娘,多么地温柔善良和甜美芬芳,伊戈尔心中不由荡起阵阵涟漪,一时浮想联翩,但很快就又平息了,如同漆黑的旷野上刮过的一阵乱风,刚欲起却又飘散了。不过,伊戈尔不光是用脑袋在思考和创造,连同他的心脏和血液也是如此,所以,瓦莲金娜,在他那里,不过是引起了些许心烦意乱的愁绪而已。他内心的力量不在这里,而是要投往他方。
莫斯科进入了梦乡。远处依稀传来机器模糊的轰鸣声。月亮清醒地高挂天穹,在向人招手致意,呼唤去那星际深渊飞行、遨游和尽情呼吸。
伊戈尔握了握瓦莉娅的手,张了张嘴想对她说点什么,那姗姗迟来的初情话语,那一生只说一次的真情告白,却终究欲言又止,什么也没说就默默地回家去了。
母亲已经睡着了,绘图台倒是还在哀怨地等候着他。
脱下了鞋,关上了灯,伊戈尔突然想起克洛霍夫在堪察加那颗陨石上捡到的东西——那颗一声不吭的圆球,那个砸不烂也熔不化的怪东西。
“那是被压实了的以太!”伊戈尔突然吼了起来,“电子的尸体,彼此挤入了对方的身体!这——它们确实难以再接受任何其它的东西——才是最原初和最绝对的死亡!”
伊戈尔盖好被子,半睡半醒间朦胧地想起,“那,是什么东西把以太给挤压密实了的呢?”然后,就睡着了。
他梦见了一本巨大而精美的书,自己却变成了一个7岁的小男孩。在一页书的中间部位,他看到了这样一些句子:
生命,是一种有瑕疵的存在,每一生物都竭力想做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情,于是乎,生机盎然的自然界就充满了种种,难以言明和说清的,在宇宙中也是独一无二的现象。正如,将死的电子,欲要在以太中找寻自己新娘的尸身,兴许会游历遍整个宇宙并与之产生联结,也会碰到比重异常巨大的石头并与之亲密接触,而它自个儿也会因陷入绝望的深渊和孤寂的中心,慢慢地死去。那石头的模样,有地球距离银河之远那般巨大。到时,就让那专家学者,对着那颗挂在天上毫无生机的石头,挖空心思地去猜测揣摩吧!……祝愿那思想的诞生吧,它强大得,能够容纳下宇宙骇人听闻的复杂性和可怕惊人的缺陷美!
醒来后,伊戈尔永远地忘记了自己的梦,一生都没有再想起。
* * *
3月20号这个日子,白天不应是那样长久,夜晚也不该这么短暂,可朝霞却在午夜的凌晨1点时分就染红了天际。连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们都不曾记得,何时曾有过这样的一天。
可这一次毕竟还是发生了。莫斯科城里,人影绰绰,纷纷把家还,有的看戏归来,有的下了夜班,有的不过断了闲聊而已。
当晚,在国家音乐剧院的大厅里,来自维也纳的著名钢琴家沙赫特迈尔举行了一场音乐会。他那幽沉如临深渊、缠绵似水围绕的音乐,蕴藏着宏大而惊人的情感,是悲痛欲绝,还是神魂颠倒,均难以言传——让听众无比震撼。人们默默地走出剧院,心情跌宕起伏,对生活中那些陌生而未明的起落浮沉,既忐忑不安,又兴致盎然。这种种感觉,皆在沙赫特迈尔本真的音乐语言中予以述说和呈现。
综合技术博物馆里,刚从登陆月球的半途返回的马克斯·瓦利尔,在十二点半钟结束了自己的科学报告会,他设计的火箭在计算上出了问题;另外,地球和月球之间的状况,与从地球的角度所观察和推测的,完全是两码事儿,所以瓦利尔就返了回来。瓦利尔报告的现场气氛异常热烈,人们为这次伟大的尝试,激动不已,豪情壮志阵阵涌上心田,散场后,仍高谈阔论、喧嚣沸腾,如同洪流,把莫斯科席卷。看来,瓦利尔和沙赫特迈尔的听众差别真是非同一般。
而此一时刻,斯维尔德洛夫广场上空,亮起了一个蓝色的光点。秒瞬间,这光点就变大了10倍,并开始散发出蓝色的螺旋光圈。那光点静静地在空中旋转,好似要解开和理清蓝色光流中的那些线线团团。一束光线射向地面,看上去,有些颤颤巍巍的,轨迹曲折缓慢,好似阻力重重,正努力突破,艰辛前行。最后,那束蓝色光柱,如同一团死火般黯然地悬立在大地和虚空之间,荧荧光亮几乎微弱难见,而蓝色的霞光却照亮弥盖了天幕。一时间,所有的影子都消失了,世人大为惊慌和恐惧:大地上所有的物体,僵直静立,仿佛陷入了万籁无声的泥泞和汪洋中——影子也就此没了。
自从莫斯科城筑成以来,这是有史以来的头一遭,全城鸦雀无声、寂然一片:交谈的,言词戛然而止;沉默的,更是一声不吭。所有的动作,都停了下来:走动者,忘记了前行的道路;站立者,也不记得身在何处、意欲何为。
空荡荡的静谧和蓝色的智慧光芒共在,相互交织着冷凝于大地之上。
无边无际的寂静,仿佛,唯有那诡异的霞光在独自吟唱,声音单调却又温柔亲昵,就像我们童年时蛐蛐儿的叫鸣。
春天的气息里,每一嗓叫声都是如此清脆和鲜嫩——从大剧院的圆顶处,传出了一声女子刺耳的惊叫:这压抑和紧张,有人的心灵难以再扛,为摆脱那迷人的诱惑,剧烈地动弹了一下。
瞬时,夜深人静的莫斯科,整个儿地猛然活跃起来:司机们点燃了发动机,走动者再次迈开了步子,交谈者言语渐次激越,沉睡者顿时醒来并扑向街头,众人皆举目望向天空,激动不已,脑子都有些不灵光和卡壳了。
然而,蓝色的霞光,渐渐消散和熄灭。黑暗从地平线的边缘升起并弥漫开来,螺旋光圈开始回卷,缩进了银河的深处,最后,只有那明亮的蓝色星点静静地在旋转,却也开始慢慢合上她那灵动的双眼。都消失了,异象不再,如梦似幻,痕迹渺然。只是,那一双双仰望天空的眼睛,久久不愿回转,惜别那余晖渐去的蓝色星点——那星点已无踪无迹,天空中往常的星河飘荡如故。
尽管,到底是怎么回事,没人知晓,但此刻,世人却顿感莫名的无聊乏味和空虚落寞。
* * *
一早,各级《消息报》上都刊出了一则对工程师基尔毕奇尼科夫的专访。
关于笼盖全球的深夜霞光的说明
发生天空光学异象的当晚凌晨4点,本报记者费尽千辛万苦,潜入了玛兰特教授的微生物实验室。在那里,记者见到了正在沉睡的格·米·基尔毕奇尼科夫,这位著名的工程师,是繁殖物质的仪器——那名为“以太通道”的发明之设计者。格·米·基尔毕奇尼科夫脸上满是倦容,还残留有些许的泪痕。(这,也许是我们那位同事的夸张吹嘘,要不就是,由于昨夜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大家的神经都高度亢奋,就胡编乱造。——编辑注)
我们的记者没敢打扰这位疲惫不堪的发明者,不过,实验室的状况说明了一切,当天晚上的实验结果一目了然。
除了那些制造以太通道和集蓄死电子的必要仪器外,桌子上还摆着份发黄的旧手稿。摊开的页面上写着这样一句话:“技术人员如今要做的是,就像畜牧工人养猪一样,喂养繁殖铁、金和煤。”这话是谁留下的,记者目前尚不能确定。
一个光彩闪闪的物体,挤占了实验大厅的半壁空间。仔细审视,这东西有点像铁做的。这个铁家伙的外观——近似规则的立方体,长宽高均是10米大小。难以想象,如此巨大的物体是怎样弄进来的,毕竟实验大厅的门窗尺寸还没这东西的一半大。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个铁家伙不是从外面搬进来的,而是就在这个大厅里长起来的。这一猜测,从那些与手稿摆放在一起的实验记录来看,也的确如此。实验记录上有格·米·基尔毕奇尼科夫的笔迹,写明了实验前该物体的尺寸:“一块软铁,长宽高各10厘米大小——1小时25分钟,最佳电压。”除了这句话,记录上没写别的。很明显,在两到三个钟头里,铁块的体积就增大了100倍。这就是以太电子食物的力量。
实验大厅里一直响着某种舒缓而平稳的声音,刚开始时我们的记者对此并没有留意。整个大厅都亮堂起来后,我们的同事发现,在那铁家伙旁边的地板上,坐着某种怪物。在那叫不出名堂的怪物旁边,摆着一些破损仪器的复杂部件,看上去像是被电烤煳了的样子。那动物不断地轻声呻吟着。记者给它拍了张照片(见下面)。那家伙看上去,高顶多1米,宽不过半米许;身体呈红黄色,整体外形像个椭圆;没发现长有视觉和听觉器官;抬头张开巨大的嘴巴时,可以看见森森黑牙,每颗长约4到5厘米;四条肢掌粗壮矮短(四分之一米长),上面肌肉横布;掌爪一围至少半米大小,末端有一些强壮有力的爪趾,貌似弹性十足、闪闪发亮的矛头;那怪物站起来时,露出一条粗壮有力的尾巴,尾端晃动着三颗亮闪闪的齿状物;那巨口里的牙齿,像一颗颗的螺丝钉,转动个不停。这头可怕而恐怖的东西结构异常地坚固和牢实,给人印象简直就是一块活生生的金属生物。
实验室响起了这个怪物咕咕的嘶鸣声:看来,这家伙是饿了。这东西,毋庸置疑,就是基尔毕奇尼科夫人工喂育和饲养起来的电子。
在这篇报道的末尾,本报编辑部借此机会,向广大读者和我们的国家表示祝贺,祝贺科学天才取得了新的成就和胜利,同时,我们非常高兴和倍感荣耀,这胜利的成果有幸归于苏维埃年青的工程师。
人工培育铁,甚至广泛地繁殖物质,将使苏联相对于这个世界的其余部分,相对于资本主义世界的部分,拥有明显的经济和军事上的优势。而如果资本主义具备时代的认知情感和历史的理性智慧的话,那么它如今就应该无条件地向社会主义俯首屈从。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帝国主义从来也没有这样宝贵的素质。
苏联革命军</a>事委员会和最高国民经济委员会已经采取相应措施,确保格·米·基尔毕奇尼科夫的发明为国家所独享。
格·米·基尔毕奇尼科夫,是一名党员,也是青年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的成员之一,早在几个月前,政府已征得他的同意,为了国家的利益,获得其转让的全部发明和设计,并且是无偿的。当然,政府也将全面而充分地保障格·米·基尔毕奇尼科夫今后的研究工作。
今日中午1点,格·米·基尔毕奇尼科夫,将与苏联人民委员会主席恰普林同</a>志会面。
莫斯科,这个社会主义世界的新巴黎,整个城市都被这篇报道鼓噪得疯狂起来。无论是大街上,俱乐部里,还是课堂上,这个城市处处生机焕发、热情高涨、舆论沸腾,人们言谈所及,无论巨细,都与基尔毕奇尼科夫的工作息息相关。
日子变得阳光灿烂无比,残雪消融,阴霾一扫而空,强烈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希望在人们胸中涌现和膨胀。日头渐近中天,人们脑海里那光明而辉煌的未来,越发地明晰和璀璨,恰似彩虹满天,如同宇宙在怀,又像宏大的心灵中含纳着蓝色的巨壑,可以拥抱下整个自然,也仿佛将牵手怀拥那美好的新娘。
这科技胜利的喜悦,让人们兴奋得语无伦次,这天,每个人都倍感神圣贵气和无上荣光。
这是怎样的日子和时刻,直面伟大科技革命的前夕,叩响空前社会富足的门环,何时能比今朝,更为幸福荣耀和神圣庄严?
《莫斯科晚报》刊出了一篇文章,介绍一个名叫“发电机”的工厂职工大会的情况,伊戈尔·基尔毕奇尼科夫曾在这家工厂干过两年的大学实习工作。
人民委员会主席恰普林和基尔毕奇尼科夫亲临大会现场,受到全场8 000名工匠师傅和技术专家的一致欢迎,全都起身站立着。
基尔毕奇尼科夫,就以太通道的发明和最近如何进行工业开发这一主题,在大会上做了场报告。他从阿尤纳人在这方面的开拓谈起,接着详细地介绍了法·基·波波夫,这位理应被同样视为以太通道的发明者的科研成就;然后讲述了自己父亲的科学探索历程;最后,简短地提了一下自己的工作,指明这是在前辈们几近成功的基础上完成的。
恰普林同志在大会上指出,政府打算采取措施,让基尔毕奇尼科夫的发明,给社会创造最大的利益。
工匠师傅们搀扶着基尔毕奇尼科夫和恰普林的手,穿过一排排的发动机和车床,一直送到轿车旁。
恰普林去克里木了,而基尔毕奇尼科夫则去了大兹拉托乌斯金斯基,回他母亲那里。
* * *
像过去的旧时一样,女人们如今也披上了斗篷,穿上了齐身的连衣裙,把秀脚和香肩隐藏。爱情,真是一种稀罕的情感,然而,却被视作智力高操发达的标志。
男女的童贞成为一种社会道德规范,连那个时代的文学都在致力于塑造新人形象,这新人不轻易谈婚论嫁,可爱情那难以抗拒的本能诱惑,却必须得有所释放,不过,却不是以同居的方式,而是要么献身科学创造,要么甘于社会建设。
忙碌于建设社会和改造自然的人类,已迈过了恣情纵欲的两性生活时代。
又是一年的新夏。伊戈尔·基尔毕奇尼科夫被以太通道折腾得疲惫不堪,对那些遥远而朦胧的现象也无助地忧愁起来。在他身上,这种状况可不止一回了。
他又开始漫游闲逛起来,陶醉在自在独处的安逸和宁静中,打发着无所事事的日子。在奥斯坦基诺,在银松林公园,在他钟情的拉多加湖,处处留下他徘徊的身影和足迹。
“你呀,伊戈尔,该恋爱了!”朋友们纷纷劝告,“你呀,就让那美好的俄罗斯姑娘给缠上吧,她的发梢可散发着青草的芬芳!……”
“得了吧,你们!”伊戈尔回了一句,“这档子事儿,我是稀里糊涂的,整不清楚!要晓得,我可一天到晚都没闲着,也累不趴下——每天都工作到清晨,脑筋都嘎嘣作响了,可却毫无睡意!”
“那你就结婚吧!”大伙儿老是这么劝他。
“还没到那时候呢,到时实实在在地爱上了,平生头一回,终身也无悔,那时再……”
“那要到什么时候?”
“到什么时候……我先去逛逛走走,再想想该爱上谁。”
“伊戈尔,你可真是个奇怪的人呀!思想陈腐,却又情感浪漫,你身上这两种怪味,可真……一个工程师,还是共产党员,却充满了幻想!”
五月里,是瓦莲金娜·克洛霍娃的生日。一整天,瓦莲金娜都在读普希金的诗,老是在哭泣:她也将年满二十了。傍晚的时候,她穿上了那件灰色的连衣裙,亲吻了下手上的戒指,那是她父亲的礼物,就开始等候伊戈尔母子和另外两个女伴。她收拾整理好桌子,房间里飘荡着金银花的香味儿、原野的芬芳和清雅纯洁的体香。
巨大的窗户敞开着,透过它远望,是一片青翠的天空,和森森高空之上的风起云涌。
钟声响起,7点时分。瓦莲金娜打开钢琴,随手弹起了沙赫特迈尔和麦特涅尔的几首练习曲。她有些恐慌,却无法摆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是痛哭一场,还是抿紧双唇、不再幻想,无所适从。
春天,繁殖的欲望沸腾,自然界好不热闹,生命焦渴不安,迷失在昏昏沉沉的爱恋中。瓦莲金娜·克洛霍娃也受这股凡尘的力量所牵引,身陷其中,难以自拔。无论诗歌,还是音乐,内里灵动的心窍和别家的酸楚,都难以拯救她那青春的煎熬和痛苦。她需要的,是亲吻,而不是哲学,甚至也非美貌。这个道理,她的本心如是,早已洞悉和明知。
到了8点,有人敲响了她的房门,给她送来了伊戈尔的一封电报。上面的话怪怪的,些许玩笑,几分冰凉。随电报一起,还附有一首伊戈尔打小就喜欢的小诗:
天上的明月,是我的心意,
大地的青草,全部来赠予,
孤单的身影,还一文不名,
可却为了你,我毫无吝惜。
瓦莲金娜还没理出个头绪,可嘻嘻哈哈的女伴们,就冲进了她的房间。
夜里11点,匆匆打发走女伴们后,瓦莲金娜就上伊戈尔家去了,心内阵阵悲苦绝望,黑压压、沉甸甸。
玛丽雅·亚历山德罗芙娜给她开了门。伊戈尔已经整整两天没在家了。瓦莲金娜看了下电报,上面的地址标明是从彼得罗扎沃茨克市发出的。
“我还以为,他今晚会上您那儿去呢!”玛丽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道。
“没有,他没到我那儿!”
两个女人相坐无言,暗自思念,略略妒忌,沉浸在同一的痛苦里。
* * *
这年8月,玛丽雅·亚历山德罗芙娜收到了伊戈尔从东京寄来的一封信。
妈妈!我很好,也有所收获。我的工作快要接近尾声了。丈量大地、四处游历,享受不同的阳光,欣赏异样的地质地貌,我的思路更加开阔和灵活了。我如今对父亲有些理解了。要打开思路激活思想,需要外部的力量。这些力量就散落在大地上的条条道路中,但要寻找它们,需要全身心地投入,就像置身于倾盆大雨中一样。我在做什么和要找什么,你是知道的,就是那世界的本源,那孕育宇宙的土壤。这一想法,源自古老的哲学推论,如今成了现时的科学任务。应当有人来承担和完成这个任务,而我就担下来了。此外,你也晓得,我身上那些精力旺盛的肌肉,需要经受压力和劳累,不然,我会痛苦不堪,甚至会杀死自己。父亲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感觉;也许,这就是一种病,也可能,这是先祖们——徒步的漫行者和基辅的朝圣者们,留下的遗传瑕疵。你别忧伤,也不要找我,我心中的事情完成以后,就会回来。每晚,当我在干草垛里或是渔夫的窝棚里躺下的时候,我都会想你。我很思念你,可我那难以停歇的双脚和永不安分的大脑,却老是驱赶着我不断前行。看来,生命,也许就是一种并非完满的事实存在,所以,每一个呼吸着的生命——都是奇迹和例外。每当我惊诧莫名时,每每想起自己可爱的母亲和无以为报的父亲,内心也就释然和舒坦了。
伊戈尔
* * *
12月31号这天,一则消息传到莫斯科,伊戈尔·基尔毕奇尼科夫没了,死在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一所监狱里。他是同一伙抢劫快速列车的匪徒一起被抓捕的。入狱后,他患上了热带疟疾。所有的匪徒都被判了绞刑。由于基尔毕奇尼科夫一直在地上打着滚,嘴里不停说着人之将死时的胡言乱语,没办法走上绞刑架,所以就给他吃了毒药,而他那时,已经完全不清醒了,根本就搞不清自己是死是活,就这样咽了气。
他的遗体,跟那些被绞死的匪徒们一起,被扔进了满是淤泥的亚马孙河,漂到太平洋上去了。绞刑架就立在亚马孙河岸,行刑完事后,也连同上面的死者一起扔进河里;绞刑架上致命的绞索拖着那些尸体,沿河漂流而下。
面对苏联政府的质问,要求对一个不可能成为罪犯、而因某种原因误入匪帮的人,说清楚迫害过程,巴西政府回应说,巴方根本就不知道基尔毕奇尼科夫在其手中;正在抓捕时,他拒绝说出自己的姓名,而后来,他就病倒了,审讯期间一直都没有清醒过来。
* * *
玛丽雅·亚历山德罗芙娜把新的骨灰盒,安放在银松林的“忆屋”中,同她丈夫的骨灰盒挨在一起。
骨灰盒上刻有几行字:
伊戈尔·基尔毕奇尼科夫。29岁遇难。以太通道的发明者——阿尤纳人、法·基·波波夫和其父亲的信徒。永远怀念和哀悼,这位新自然的建筑师,永垂不朽。
* * *
(1) 普特:俄国计量单位,1普特为16.38千克。
(2) 应是前文提及的尔扎夫斯克。——原注
(3) 引文中所有的编译者,均指《阿尤纳之歌》的编译者。
(4) 最古老的东正教修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