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皮凡水闸

3个月前 作者: 普拉东诺夫
    献给玛·亚·卡升采娃


    1


    伯特兰弟,兄甚挂记!那方天地,奇妙神异,盖自然之伟力!天高地厚,万物风流,穷最强大之心神而难以企及,举最显贵之才智而不可洞察!虽重洋远隔、虚幻缥缈,你可见得,为兄之陋室竟藏于亚细亚大陆幽深之怀抱?我早料知,你有所疑惑和难以想象。我也早料知,你为欧罗巴之繁华所心醉,为纽卡斯尔之喧嚣而神迷,那生我养我的故乡,那航海家心之所向、神之所往的乐土和天堂。


    思乡之情,越切越痛;游子之意,愈明愈伤。个中酸楚,唯余自知。


    罗斯乃性情温和、恭顺而坚韧之民族,无惧长时而繁重之劳作;却也野蛮而粗俗,少于先进文明之教化。我之渊博学识,于此竟无张口之机,唯时常闭口沉默。每每因工地事,我示之暗号以诸甲长,彼等则高呼大喊命之其手下。


    此地之物产甚为丰饶:条条之江河,茂林如坚船列阵,静若处子般安适,沿岸绵延而下;平原森森,几为巨树所蔽,幽远而无际。兽与人相齐,唯饥时方思猎食,贪婪凶残,使得乡野之民平添几多惊恐和不安。


    尽管我之思念纽卡斯尔,时常痛彻心扉,但此地谷粮和肉食之产却极为丰富,口腹之欲老怀大偿,令我不免增了些许斤两。


    今次之信不同往日,恐难言详尽。只因去往亚速、卡夫和君士坦丁堡诸城市之商估,业已修缮完毕其船舶,启程在即。此包裹之中另附一图示,我欲将其一并随彼之商船同行,使之早达纽卡斯尔。而众经略内外商事之巨贾,如此匆忙,皆因塔纳伊德河旱季欲涸之故,彼时将难以担承诸货船之行。我所托之事甚微,你当可胜任之。


    沙皇彼得,威武雄壮之辈,虽时显糊涂混乱,偶也莫名暴躁咆哮。其才智与其国之风貌相近:丰厚深邃隐其迹,却粗野蛮横显于形。


    然则,彼之待异域之船主水手,豪迈赏识与雷霆怒火并举,无不尽显其直率慷慨。


    在沃罗涅日河口,假吾之手,筑有一道带岸墙之双闸室水闸,以利船舶之陆上修缮,使之免受严重之损伤。我亦筑一大岸墙,并兼施一闸室,内中置有闸门,闸室之巨正适河水之出入。既而,修构另一闸室,其内备设二宏大之闸门,以适大型船舶之出入。但凡得船舶之入,则可应时而闭门,并据岸墙之围而封此室之域,其后将水逐之,以利船舶之出。


    彼工程耗时长达十六月之久。事毕,再接另一工事。沙皇彼得于我之辛劳甚为满意,遂命之筑另一水闸,于前工程之上风,欲增沃罗涅日河之能,以使备八十巨炮之舰能通达其城市。吾身负如此重任,奔波十月有余,却毫无建树,甚尔一筹莫展。水闸立址处,非则河床之底泥松软,兼之有巨泉奔涌。于诸涌泉,德式水泵之力有所不逮,狂饮豪吞六周有余,却几无寸功。既则如此,吾等另制一机器,某具每分钟吞没十二大桶水量之能,并使其连续工作八月之久而无停歇,方见功效,陆貌始现,吾等亦顺抵床底巨坑之深处。


    终此繁重枯绝之劳作,彼得以吻礼相谢,并酬之以重金,计有千余银卢布。沙皇另嘉勉励,谓之曰,此工程之豪举,乃水闸之发明者,列昂纳多·达·芬奇之所不能比也。


    而吾意甚为严肃郑重,旨在召唤汝至俄罗斯,是为吾之至亲兄弟伯特兰也。该国待工程师甚为宽厚慷慨,而沙皇彼得亦对诸工程之事报以宏愿巨谋。吾曾亲闻其言称,欲筑一运河,使之沟通顿河与奥卡河。此二者,乃彼蛮荒之地之强大河流也。


    为使连通波罗的海、黑海和里海,沙皇意欲构筑一畅通之水路通道,以克梗阻于印度、内陆诸国和欧罗巴间之广阔陆地。此意图,既得贸易便利之需,又合商贾呈请之要,彼等概以莫斯科及诸毗连城市之商事为生;兼之,国家之财富多藏于内陆深</a>处,却苦于出口之困,必得经重重运河连通诸大江大河,方能往来自由,可经由波斯而达圣彼得堡,或经由雅典而抵莫斯科,再则沿乌拉尔河而至拉多加湖,终深入卡尔梅克草原及以远。


    然则,为此雄图大业,沙皇彼得之困在于,亟须精业之工程师。终归顿河与奥卡河间之运河一事非同小可,此事所需心力之巨大、知识之浩瀚,故所难见也。


    故此,我即允诺沙皇彼得,定招吾弟伯特兰从纽卡斯尔来俄,而吾已疲惫,兼之于吾所爱之未婚妻甚为想念。吾居蛮夷之地长逾四年,心神业已枯竭,才智早为耗尽。


    假此之机,吾则良言相劝,务成此行,见吾之信,汝须得去一信函以示汝之决定。此行之未来虽艰,然则至多五年,尔将满载而归故里,汝之余生必将平安富足。如此,付出再多辛劳又何忧之有。


    请转达吾之所爱和所思于吾之未婚妻安娜,并告之,吾不日将归返。吾如今唯寄命于对她之思念而生,此况也请一并转告之,并嘱其以耐心待我之归。末了,请与我告别吧,借你之眼,代我深情地凝望那迷人之大海,那欢乐之纽卡斯尔,那魂牵梦萦之故乡英格兰之风土人情吧。


    汝之兄亦汝之友


    工程师威廉·佩里


    1708年夏,8月8日


    2


    1709年春,伯特兰·佩里首次漂洋过海来到圣彼得堡。


    他从纽卡斯尔出发,乘坐老字号客轮“梅丽号”而远赴行程,此船经常往来于澳大利亚和南非的诸多港口。


    下船前,苏德兰船长紧握着佩里的手,为他祝福,希望他在那个可怕的国家一切平安,祝愿他早日回归故里。伯特兰向船长表示了感谢,就踏上了那片土地,——奔向那异邦之城、那广袤之国而去;那里,艰苦的工作和异乡之孤苦在等着他,甚至,可能还有英年早逝。


    伯特兰年仅34岁,但阴郁而忧愁的面容和两鬓之白发,令其显得都上45岁了。


    在港口,俄国沙皇的使臣和英国国王之领事双双到场迎接。


    彼此间略略寒暄了几句干巴巴的场面话,之后也就各自辞别而去:沙皇的使臣赶回家喝他的荞麦粥,英王之领事归往自己的办公寓所,而伯特兰则被带去一个靠近海军军需库的下榻之处。


    居所倒也幽静、宽敞和干净,就是过于清静和闲适了些,令人不免忧郁苦闷。萧瑟阴冷的海风扇拍着威尼斯样式的窗子,抢进屋来,寒气阵阵逼人,越发显得孤寂凄凉。一张低矮而结实的案几上,摆着一封盖有几枚印戳的公文。伯特兰拆开公文读了起来:


    奉全俄之君主神圣沙皇之诏命,科学管理委员会恭请英吉利海洋工程师伯特兰·拉姆斯·佩里之光临,我等于科学管理委员会运河司敬候阁下台身,鄙司所在于绕城大街之显要建筑是也。


    沙皇陛下圣意浩荡,于沟通顿河与奥卡河间工事之雄图大计甚为关切——事关伊万湖、萨奇河及乌纳河诸水体间之换接通达——是故,诚望阁下速至鄙司,以善策谋勾勒之事。


    虽则阁下当可即日速来科学管理委员会,然因远洋航程之艰辛,权且稍作歇息,如此方使身心俱得滋养调和。


    此令自科学管理委员会之主席、主司令暨大法官:


    根尼赫·沃尔特曼


    伯特兰手持信函,置身于宽大的德式沙发中,不经意间竟睡了过去。


    屋外起了风暴,急切地烈烈袭来,推搡得窗扉呜咽直响,惊醒了梦中人。街上昏暗一片、人迹空无,密密麻麻地飘着厚湿的雪花,一阵紧过一阵。伯特兰点上了灯,就案而坐,案几正对着那不堪重负哀嚎呻吟的窗户。一时无所适从,不由神思踌躇。


    时间漫漫而逝,夜色姗姗来迟。偶然间,伯特兰一阵恍惚,猛地回过头来,心生向往,犹似身在故乡纽卡斯尔的家中,而那窗外景色如故——人声鼎沸、温暖和煦的港湾,天际尽头,欧罗巴大陆之一隅,隐隐约约依稀可辨。


    只是,那屋外的劲风、夜色和飘雪,还有这屋内的凄凉和孤寂,——无不在向伯特兰晓示,如今他已然是栖身于这广阔的异域空间。


    心事积重、流连忘返,唯愿不再记起,可却偏偏飘然而至,惊扰了美好的畅想回忆。


    梅丽·卡尔波隆特,他那年方二十的未婚妻,想来,如今正身着轻盈的短衫,插一抹洁白的丁香,在纽卡斯尔条条青草芬芳的街道穿梭漫步。兴许,别的男人正牵着她的小手,在耳边亲昵温存,信誓旦旦地吞吐着爱情的花言巧语——,于此,伯特兰显然是永远也不得知晓的了。他在大海上漂游了两个星期才来到此地,而这期间,他那脑袋充满幻想、内心狂热躁动的梅丽,会安分守己地不做点什么吗?


    难道,世上竟有那样的女子,与自己的丈夫天涯相隔、容颜不见,五年或者十年,仍痴情不改、苦恋相候?恐怕未见得。倘若果真如此,那这皇皇大千世界早就处处祥和安宁了。


    假使人走茶不凉、别离情无恙,那么,举手则能揽天、抬步即可登月了!


    伯特兰给烟斗添上了产自印度的烟草。


    “不过,梅丽是对的!她干吗随随便便地就嫁给一个批发商,又岂能跟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海员就了事?她多么聪明机巧,直令我魂牵梦绕……”


    伯特兰暗自思量,思绪缓缓,内心越发地清晰和明了。


    “我的小梅丽,你当然是绝对有理的……你浑身上下透出的那股青草味儿,我又岂能忘怀。记得你曾说过:我的男人,当如那神圣的征服王伊斯坎达尔,要像那席卷四野的铁木尔大帝,或似那桀骜不驯的匈奴王阿提拉。就算是个海员,也须比得上伟大的航海家亚美利哥·韦斯普西……梅丽,你知道的可真多,简直是个女中豪杰!……你真是再正确不过了:对你来说,如果丈夫比生活还重要,那你要的男人,可不就得比生活本身更有意思也更为罕见!如若不然,你岂非要成天都愁眉苦脸起来,那样的不幸结局,还不得把你给憋死。”


    伯特兰狠狠地吸了几口烟,长长地吞吐着烟雾,自言自语道:


    “是啊,梅丽,你就是心智开得早,太过机巧玲珑了些!而我,恐怕本就不配拥有这样的妻子。不过,能够时常抚摸着这样一颗聪颖的小脑袋,那感觉实在是美妙难耐!一想着,自己妻子的发辫下藏着颗火热欲飞的心灵,内心就莫名地激动愉悦!……既如此,那咱们就走着瞧吧!……为了争口气,我可是远涉重洋来到这无限忧伤、万分凄凉的巴尔米拉城!威廉区区的那封来信,又岂能决定我的命运,不过,倒是对我拿定主意,起了些作用……”


    伯特兰冻得快僵了,打算上床睡下。正当他想着梅丽并言语连连之时,圣彼得堡上空,袭来铺天盖地的暴风雪,接着,阵阵撕扯楼宇,片片呼啸而过,令居室越发地阴冷冰寒。


    伯特兰蜷缩在床,紧紧地裹着棉被,上面再搭着海军硬邦邦的呢子大衣,不停地哆嗦,淡淡的哀伤涌上心头,难以停歇,赫然间心神失守,徐徐浸透那具干瘦精健的躯体。


    屋子外,寒风凛冽,刺耳惊心,恰似坚冰袭船,道道甲板片片断裂;伯特兰努力张开双眼,欲侧耳倾听,可却难抵内心的酸楚,意识渐渐模糊,便就睡了过去,是夜再也没有醒来。


    3


    次日,伯特兰前去科学管理委员会,以探知彼得的构想和打算。那份雄图大计,才仅是刚刚起了个头。


    沙皇的旨意,归结起来在于,意欲于顿河与奥卡河间筑起一道绵延不断的航道,假此水路,整个顿河流域与莫斯科及至伏尔加河沿岸诸省则可通达自如。为此计,则须得施行浩大的运河工程和水闸作业。而伯特兰,正是应策谋勾画诸运河水闸之需,方从不列颠征召而来。


    接下来的第二个星期,伯特兰陷入一些勘察材料的熟悉和研究中,以备展开雄图大计之具体勾画事宜。不经意间,时间就这般悄然而逝。诸材料俱中规中矩,显见是出自行家里手:经由法国工程师特鲁松少将和波兰技师车兹克斯基上尉二人而成。


    伯特兰感到甚为满意,皆因上佳之勘察材料,实有助于尽速肇启后续之建设工程。伯特兰还暗怀着一份隐秘的心思,早在纽卡斯尔之际,他就很是仰慕彼得,着迷得不得了,梦想与其共成大业,以开创那野蛮而神秘国度文明之先河。如若功成,届时,兴许梅丽就甘愿接纳其为夫君了。


    昔日,征服王伊斯坎达尔攻城略地,航海家韦斯普西大陆新开,而如今,当属于工程建设拔地而起之盛世——艺高思敏的工程师,代替了那血迹斑斑的神勇士和疲惫不堪的冒险家。


    伯特兰干得很是辛苦,可却也快活——那份离别心上人儿的苦楚,在忘情的工作中,已是渐行渐远,隐没无痕。


    居所如故,甘之如饴。伯特兰洁身自好,形形色色海军的或民间的舞会,从不光临;对结识那些太太和其先生们,也毫无兴致。尽管有些台面上的妇人们,对这个孤独的英国人生出了些兴趣,甚尔呼群结党意欲做些勾当。伯特兰专注于工作,像一艘行进之舰船,——小心翼翼步步为营,思路精准动作敏捷,不时迂回规避,躲让着那些航海图上或有或无的险滩暗礁。


    当得七月初时,雄图大计勾谋完毕,方略概图也已誊写而就。一应方案图纸悉数呈报沙皇,彼得大为赞许,特令嘉奖伯特兰1 500银卢布以示勉励,并委之以整个水闸及运河工程之首席技艺师暨建造家,往后将予以每月千数卢布的薪俸,以务求顿河与奥卡河之联结。


    此间,彼得另下旨责成运河水闸工程沿省总督及军政守备,但凡伯特兰这位总工程师有所需求,务必予以及时而充分的支持和援助。同时,伯特兰本人也被授予将军制权,仅受沙皇和总司令衙门辖制。


    公事公办的场面话完毕后,沙皇站起身来,对伯特兰专门交代起一番言语来:


    你就是,伯特兰先生!你有个兄长叫威廉吧,我知道他,是个相当不错的内河航运家,操弄摆布起那些江河水力来,手段高明、近乎技艺。不过,你大可不必同他一般,必以精密之头、卓越之智胜长,以助我帝国之盛举,实现数世纪以来将帝国境内之主要江河连为一体之韬略,以大倡和平之贸易,更得武事之方便。此番若得功成,则经伏尔加河而联结诸古老的亚洲王国,经里海而沟通文明的欧洲世界,俱必将大为便利,如若可能,则再互结姻亲,岂非大妙。即便商贾之流,于此举世之买卖中只得蝇头小利,然则我之人民将尽悉异域之技艺,亦为美事。


    当下,我则命你,即刻前去放手施为——于此航道攻必克、事必成!


    另则,但凡有刁难阻挠你者,你可嘱信使而告知于我,我必修理之——必使迅捷而有效之手段拿下。喏,此乃吾之手——亦为汝之臂也!凡事,善其始,则必利其势——,事若成,我必亲谢之;如若视皇恩如草芥而误事者,逆沙皇之意志而胆敢犯上者,定当通通砍了!


    这当口,只见彼得三步并做两步,闪身而至伯特兰跟前,直端端地抓住他的手,握了握。那灵活、那敏捷,于其肥壮而笨重的庞大躯体而言,实在难能可贵和大违常理。


    之后,彼得转身而走,直奔自己的寝宫而去,一路猛声咳嗽、痰沫横飞,气喘吁吁不已。


    彼得的那番言语,通过翻译,伯特兰获知详情,倍感荣幸和激动。


    在伯特兰·佩里的设计中,全部工程之构件颇多,分为好些部分:要用常见岩石和石灰石修筑33道水闸;要开挖一条运河河道,以贯通萨奇河岸之柳波芙卡村与顿河岸之波布利科夫村,计有23俄里之距;要疏浚并加深顿河水道,以备船只在波布利科夫村与盖伊村间自由航行,工程量长达110俄里;此外,顿河所流经的伊万湖,则成为天然的运河通道——须得沿湖四周皆筑堤修坝加土围子,再呼拉着把水给赶来圈上。


    拢共来看,当得修筑总长达225俄里的航运水道,其一端启自奥卡河,另一端则为110俄里长的运河,长长地扎进顿河之中。运河水道其宽须得增至12俄丈,其深——则要求到2俄尺。


    至于工程的管理衙司,伯特兰早早地就确定妥当,拟设在图拉省的叶皮凡镇,因之此城正好是整个工程中段时,各方必将汇集于此的交接点。


    根据上面之命令安排,随伯特兰一道的,理应另有5名德国工程师和10名文书员。


    出发日期定于7月18日。是日上午10时,为克深入荒野且漫长旅途之艰辛,而专门备下的数驾代步马车,原本应已抵达其居所,伯特兰就可登车而入,朝着那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叶皮凡那旮旯地儿,绝尘而去。


    4


    人生在世,欲念有多大,苦难亦多深。


    佩里和那五个德国人大包小包地带上了一堆的吃食,打算日日夜夜都把自己填得满满的。


    倒也的确如此,他们把肚子塞得个鼓胀胀的,琢磨着好生赏玩一番昔日俄国那尚且羸弱不堪的广阔天地。


    在启程前,佩里最后把一包烟草放进翻盖儿大箱子里,原本已收拾妥当。几个德国人也已然写好家书,而最小的那个,名叫卡尔·贝尔根的,突然放声痛哭起来,想着那仍旧属于自己的年青又漂亮的妻子,越想越伤心,一时难以自持。


    这时,响起一阵猛烈的敲门声,那气壮山河、耀武扬威的架势,依常理:要么是来逮人的,要么是来转达暴君的慈心仁意的。


    幸好,来人只是驿使司的急差。


    这位信使向众人请教,要找英国工程师伯特兰·佩里上尉。于是,一众德国人把手一挥,齐齐地指着那英国人,个个手上的斑点胎痣清晰瘆人。


    这差使绷直了腿,怪模怪样地向前射出半步,恭恭敬敬地捧给佩里一封信件,上面盖有5枚印戳。


    “长官先生,此乃泱泱大国英吉利之信札,劳您大驾,敬请收讫!”


    佩里向窗边挪了挪,避着德国人,看起了来信:


    纽卡斯尔,6月28日。


    伯特兰,亲亲的好人儿!想不到我会给你写信吧。让你伤心难过,我真是好难为情;看来,对你的感情还真是难以割舍呀。但也过去了,如今我又爱上了别人,狂热得不得了。想当初,我是多么小心翼翼地讨好着你,为得你的垂怜,那患得患失,那担惊受怕,想起来就心酸。


    可恨,你这个天真的傻瓜、冷血的呆子,尽想着做那横财梦,跑那么远去刨什么金子,图些个啥子虚名,竟然无视我如饥似渴地贪恋着柔情蜜意的青春,是你,亲手葬送了我对你的真情真心。我一个女人家,没有你的呵护,娇弱得如同春天里的嫩芽,只好把这副鲜嫩的身体交给别的人家啦。


    我亲爱的小伯特,那个叫托马斯·赖斯的,你还有印象吧?现在,他成了我的丈夫。你很不爽,是吧,可你说句老实话,他是不是很可爱,对我也是非常温顺和专一!过去,我钟情于你,曾经拒绝过他。可是呢,你却把我丢下跑了。而他呢,在我担惊受怕的时候,常常来安慰我;在我因你而迸发出来的热情快要熄灭和枯萎的时候,又时时来慰藉我。


    别伤心、别忧郁,我的小伯特!我心里也可怜你得紧嘞!你以为,我真的需要什么马其顿·亚历山大大帝那样的男人吗?你错了,我的丈夫,只要对我忠心,宠着我爱我就好。哪怕他是个在港口拉煤运货的,哪怕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水手,无论他飘游到那海那洋的何方,只要心中始终在为我吟唱,在念叨着我,就好。你说,一个女人家,她图的、她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伯特兰,你说你是不是真的很傻!


    就在两个星期前,我把自己给嫁了,跟托马斯办了婚礼。他现在呀,幸福得要死,我也照样快活。瞧瞧,恐怕我肚子里都有小宝宝了,好像有动静哦。想不到吧,确实太快了些!那是因为,托马斯真的很爱我,一刻也不愿和我分开,可你呢,说走就走,要去开什么疆拓什么土,——你呀,就去抱着那疆土过日子吧,我呢,守着我的托马斯就好。


    不说了,再见吧!别伤心哟,身体要紧!要是回到纽卡斯尔,——记得来看我们哟,我们会很开心的。要是你死在了外面,——我和托马斯会为你哭泣哀悼的。


    梅丽·卡尔波隆特-赖斯


    佩里,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把那封信翻来覆去、里里外外地看了又瞅、瞅完又看,整整弄了三个来回。然后,扫了一眼那扇刺眼的宽大窗户:砸了吧,却又怪可惜的——那玻璃到底来之不易,是用真金白银从德国人手上换来的;把桌子戳个窟窿吧——一时半会儿身边又莫得称手的重家什;朝那德国人的嘴脸上招呼几巴掌吧——尽又是些手无寸铁的软货,甚至还有一个哭得是稀里哗啦。愤怒在佩里胸中涌荡,呼之欲出,他不断告诫自己,要理智、要冷静,只见他脸青面黑,咬牙切齿不已。


    “佩里先生,您嘴巴的位置可不对呀!”几个德国人朝他嚷道。


    “是吗?”气得透了,佩里浑身乏力,丝丝悲伤之情爬上心头,有气无力地回道。


    “快把嘴巴擦擦吧,佩里先生!”


    佩里把嘴里的烟斗狠狠地一拔,上面显出一排深深的牙印来。原本死死地咬着烟斗的那些牙齿,倒也安然无恙,森森地在嘴巴里各自呆着,可牙床却未能幸免,给扯破了,鲜血顿时就冒了出来。


    “没事儿吧,先生?家里出事儿了吗?”


    “没事儿。都完了,伙计们……”


    “先生,什么完了?请您,说来听听!”


    “血流完了,牙床也就要长好了。上路吧,直奔叶皮凡!”


    5


    沿着驿道,经莫斯科可抵达喀山,其上行人虽稀稀落落并不多见,但这确是人们常熟的走法。出莫斯科不远,驿道一拐口处,连接着卡尔梅克草原古路——昔日蒙古鞑靼人进入罗斯之通径,沿顿河右岸,顺流而下。古路未尽,当得又是一转,再接伊多夫斯基大道,又经窝尔都巴扎尔要径,最后翻越重重立有界标的小路,就到叶皮凡了——那是这一行人今后落脚的地方。


    风迎面扑来,一呼一吸、且行且走间,渐渐吹散了佩里胸中的苦痛和哀伤。


    佩里满怀敬重和尊崇,打量着眼前这方天地自然,几多的富饶丰沛,几多的闲适温顺,却也几多的贫瘠荒凉。绵延无际的土地——片片沃腴如淋膏脂,可却无事生养,稀稀拉拉地长着些植被:几棵清瘦而优雅的白桦,数株悲鸣又哀吟的山杨。


    甚至到那夏季,这方天地即便多了些闹热和声响,却也难言有什么生气,仿若飘荡的,不过是些虚幻的魂灵。


    间或,林间会孤零零地冒出那么一座小巧的教堂——木头搭的,有些简陋,却也显出鲜明的拜占庭风格来。当在特维尔城时,佩里甚至发现,有座小木庙居然透出些哥特式建筑的风貌,端端地保持着新教简易而清贫的风骨。两相对照,想起自己的故乡,佩里心中不免一阵窃喜——自己祖祖辈辈的先人们,对那些虚幻缥缈的仙神鬼佛事儿,从来也没怎么敬奉过,反倒是传下了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务实信条。


    树林下方,笼罩一片巨大的泥煤沼泽,顿时迷住了佩里的双眼,让他感到口干舌燥起来,那惊人财富的肥美滋味,悄然地就隐没在这方黑油油的泥土下面。


    德国人卡尔·贝尔根,——就是在圣彼得堡时,对着家书放声痛哭的那家伙,——也有这样的感觉。出发后,一来到空旷的郊外,他就回过神来,也渐渐地有些兴奋了,把自己年青的婆娘一时就给忘了,瞅着这方沃土,吞了口唾沫,向着佩里解释道:


    “英国佬——就是挖矿井的乌面鬼;俄国佬——则是刨煤炭的泥腿子!我说得对吧,佩里先生?”


    “对对,对极了。”佩里一边回答,一边把脸转了开去,却发现头顶的这片天空,简直高远得可怕,这在大海上,在不列颠的那些狭小的岛屿上,却不曾见过。


    有些时候,不过也属常事儿,行人在路,温饱吃食,不过逢村吃村见寨靠寨,难以讲究。佩里却有个不小的嗜好,一路下来,一罐接一罐的克瓦斯汁儿,喝得没个消停,既在意那番滋味儿,也借以消磨路上的时光。


    走过莫斯科,身后的城市已渐渐模糊,可工程师傅们的耳边,却久久地回荡着那悠扬的钟声;还有那克里姆林宫处处拐角上耸立的座座囚塔,其空旷幽静,却也难以忘怀。那圣瓦西里升天大教堂,令佩里赞叹不已,——想那笨手笨脚的艺术师,得费多大的劲儿,方能领悟那自然经纬之细妙,和那天地方圆之神异,——这巧夺天工之作,岂非上天的恩宠和赐予。


    时不时地,他们就会碰上,一片又一片看不到尽头的草原和衰草遍野的大地,这时,哪里还寻得见道路的痕迹。


    “那驿道呢,哪去了?”德国人向驭马的车夫问道。


    “喏,那不就是。”车夫们向空旷的四周扬手一指。


    “哎,哪里分得清楚哟!”德国人瞪大眼睛盯着地下,大呼小叫起来。


    “那古道呢,也就大致有个方向,那专门打夯压路的机器可来不得这里,来了也没用!这古道呢,就这么端端地摆着,一直通到喀山,——这四下里,全是一个样儿!”车夫们,费着老劲儿地向这些外国人解释道。


    “嗨哟,这可太有意思了,也太那个好玩了!”德国人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那还能咋样,可不就这么着!”车夫们频频点头,神情一脸地严肃,“就这么个方向,宽宽达达的,一点儿也不费眼神!老话说,看见草原——喜泪涟涟!”


    “这也太神奇了,简直难以相信!”德国人很是惊讶地叹道。


    “是啊,可不就是这样!”车夫们讨好地附和着,可那密匝匝的大胡子下面,尽是些不屑的冷笑,幸好藏得严实,也就没冲撞了别人。


    梁赞古城,巴掌大的一块儿地方,却是备受战火的蹂躏,怨气冲天,招人讨厌。如今城外,也是人烟罕见。在这里过活,提心吊胆不说,还清苦乏味得紧。还是鞑靼人的时候,这里的人,就传下了那份恐惧,对外来过路的,眼里总是藏着几分畏惧和害怕,内心灰暗、性子腼腆;但凡小东小西的,总喜欢收着藏着,也不见值几个钱,却也收捡得妥妥帖帖的,仿佛随时都在防备着什么,这种有备方安的生活,已然成为一种习惯。


    伯特兰·佩里很是有些诧异,仔细打量着那些中间嵌有小庙堂的堡垒,这个样儿的还真是少见。如今,那些个土围子城墙四周根脚下,落着些当地居民的小木房子,一堆一堆的,显得杂乱。看来,这里居住的,应该是些后来迁入的新住户。从前,那还是鞑靼人,但凡水草生长之地尽皆策马而入的时候,也就顺着那草原来到此地,那时,这里的土城堡尚且结实,四周林木茂盛如墙,与外相隔,环境也还适宜。甚或,曾几</a>何时,这个土城堡里,官家的差役和王公大人们的走狗比比皆是,尽是些胡作非为不干正事儿的家伙,而非老实巴交勤勤恳恳的庄稼人。现如今,到这里来安家谋生的庄户人家日渐增长,总算是多了些生气。别看眼下正处沙皇四处用兵之际,一会儿跟瑞典人宣战,一会儿跟土耳其人开打,搞得国家疲弱不堪,可这里每到秋天,那集市却也人声鼎沸,相当的闹热。


    过梁赞城不久,就得转而踏上卡尔梅克草原古路了——这也是昔日鞑靼人顺着顿河沿岸入侵罗斯的走法。这一日,快到晌午时分,车夫猛地凭空挥响了鞭子,嘴里大声地呼哨起来。马儿渐次停了下来。


    “快看,塔纳伊德河!”卡尔·贝尔根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身子,尖声地惊呼起来。


    佩里待车马停稳,也走了出来。极目远望,水天相接,几达天际深处,波光粼粼,水雾弥漫,好一方摇曳的银色梦幻世界,宛若皑皑雪山般洁白。


    “是她,神奇的塔纳伊德河!”佩里一阵心旷神怡,又想起彼得的那个图谋打算,心下骇然,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眼前这方土地,竟如此的雄伟壮丽和广袤无垠,这周遭的自然,又是这般的绚烂神妙,当真应该起条水道,使舟船于其中穿梭无碍,以达四方。想那圣彼得堡,清清楚楚地显在航海图上,去之也不难;而此地,到这塔纳伊德河岸,不过半日的路程,却让人绞尽脑汁,煞费周章,实在是艰辛不已。


    虽则大海大洋地都曾见过,但佩里却为眼前这片干枯而落后的大地所震撼不已,恣意而任为地静静躺在那里,却那么地神秘奇异,那么地宏大伟岸。


    “走啰,上萨克玛古道啰!”领头的车夫突然叫道,“照那割得光秃秃的草地,轧过去吧,准没错!赶紧的,天黑前必须赶到伊多夫斯基大道,得在那里过夜!”


    一时间,人急马慌,一匹匹淡黄色的马儿,精神抖擞,可着劲儿地跑了起来,众人也是好一番手忙脚乱。


    “拉得太长了,都靠紧点!”领头的车夫扯着嗓子又喊起来,还一个劲儿地挥舞着鞭把儿,朝后面的队伍不断示意。


    “这,这,发生什么事儿了?”几个德国人恍若大梦初醒,急忙问起。


    “我们忘带个当差的警哨子了。”一个车夫解释道。


    “那又是咋发现的呢?”德国人放下心来,又问了一句。


    “前不久,在外面过夜的那回,他要到那山沟沟里面去拉屎,那急得呀,——可往队伍尾巴上一瞄,就傻眼了,愣是没人!”


    “你呀,人家好歹也是个村长,还像模像样地留着胡子,说话留神点儿!”另一个车夫好心劝道。


    “呵呵,那又咋啦,别看他头光光亮亮的像个老爷,还不是差点儿就被这草原,给剥得个光溜溜的。就剩一块破布片儿了,还死死地拽住,那模样,也真是的!”那个头里发话的车夫,脸上略起了些愧色,又说出这番自我宽慰的话来。


    于是,一行人又堪堪上路了,直到晌午,队伍也还算整齐有序——朝着伊多夫斯基大道和窝尔都巴扎尔要径赶去,再从那里,——顺着叶皮凡的那些小界标,接着往下走。


    6


    一到叶皮凡,工事立马就拉开了。


    乡下方言土语,颇费口舌耳力,加之百姓冷漠疏离,行事古怪稀奇,令佩里不由心生绝望哀伤,仿若与世隔绝,身陷孤伶之渊。


    唯有专事于工作之际,满腔的热血和全部的心力,方得宣泄耗散,甚尔有时,他会莫名其妙地大发雷霆,于是,就被手下人取了个绰号,戏称为“遭罪主事”。


    叶皮凡的守备把辖区内的庄稼汉们悉数组织了起来,纷纷作了安排:谁谁采运水闸之条石,谁谁挖掘运河之沙土,谁谁清理萨奇河之腹谷。


    “等着瞧吧,梅丽!”深夜,在叶皮凡的起居室里,佩里一边踱步徘徊,一边喃喃自语,“这点苦难,算什么,还打不垮我!只消我心里还有那么一股热乎劲儿,——自当振作崛起!一旦运河克尽功成,沙皇必将赐下大笔钱财,那时我就——去印度……哼,梅丽,你别得意,有你哭的时候!……”


    只是此间,那生活之苦痛艰辛实在难熬,兼之思想包袱无比沉重,折磨得人头痛欲裂,时常语无伦次;又则多余精力无处发泄,使人更为焦躁如焚。这般下来,佩里每每睡得很不安稳,仿佛巨石临身、拼命挣扎,于睡梦中大呼小叫、愁眉难展,状若孩童。


    堪堪初秋,彼得驾临叶皮凡,对工程进展甚是不满,龙颜颇为不悦:


    “你等,如欲速成此盛世之壮举,不可痴心妄想,更不得心怀慈念,当施雷霆之手段,以铁血驭使之。”


    倒确也如此,甭管佩里有多严厉,工事仍慢吞吞的,毫无起色。百姓们想方设法逃避劳役,但凡有点脑袋机灵些的,都跑得无影无踪了。


    当地一些胆大妄为的民众,冒死给彼得上了一份请愿书,历数本地长官之种种丑恶罪行。彼得下令彻查,尽得守备普罗塔西耶夫之贪腐罪状。此人收受巨额贿赂,以助家产殷实的大户人家之壮丁免除劳役,又在虚报种种支出款项和领款清单上大做文章,侵吞国库为己用,数额高达上百万卢布之巨。


    彼得当即下令对普罗塔西耶夫施以笞刑,然后将其流配至莫斯科以待后续之审讯裁决。而此人却命与天年不齐,一到莫斯科,则因劳心苦思和羞愤难耐,早早地就死掉了。


    彼得前脚刚走,那件闹得风风雨雨的丑事儿尚未平息,叶皮凡之工程上又传来令人大为光火的不幸消息。


    那个卡尔·贝尔根,本在负责伊万湖方面的工作,也即将此湖筑堤修坝加固围之,以使湖中之水位增至利于船舶通行之高度。


    是年9月,佩里收得他的一份书面报告,内容如下:


    我主仁慈,但凡外来者,尤其莫斯科之队长管事及波罗的海之匠人师傅,几近病倒。外来之人,水土不服,本已虚弱不堪,加之伤寒肆虐,全身浮肿,离死不远也。而本地之庶民,尤是能抗,幸免染疾。然则,成天立于泥水沼泽,工事繁忙、劳动艰辛,如此一近秋日,水温大凉,百姓恐欲激发暴动。我敢断言,长此以往,恐无可用之管事和匠人,我等之事必陷泥泞。为此,恳请全权指挥之总工程师大人速作指示。


    佩里业已探知,在萨奇河和乌纳河水域工区,那些波罗的海的手艺人和德国的技师们,不单是生病倒下和死去那么简单,他们还侵吞了大笔的钱财,借助秘密渠道,私自溜返回国去了。


    佩里很是担心春汛的到来,只因那些刚上马的和脆弱的工程,经不起它的冲刷和破坏。他想方设法做出些应对,以便初春开河时,尽量降低河水泛滥带来的损失和危害。


    不过,事情却并不顺利,——工程的技术管事们,是死的死,逃的逃;而当地的民夫们,更是犯起浑来,整村整村地拒绝出工。光靠贝尔根一个人单打独斗,要对付这群桀骜不驯的汉子,那是痴心妄想,他也绝对没法子理清这摊子乱成一锅粥的麻烦事儿。


    于是,为使诸多麻烦总有一头得以解决,佩里向整个建设队伍和周边的全体军政守备下了一道死令:无论是挖沟渠的还是修水闸的,凡是外地来的匠人师傅,尽皆严令不得擅自外出行动,各方不得提供通行之便利,不得为此类人员打点行装,既不得售予交通之乘骑,亦不得发放借贷之款项。


    同时,为使此令更具威严和更有效用,佩里在敕书上盖印了沙皇彼得的印章:沙皇目前尚在沃罗涅日训练舰队,以为日后开赴亚速海而作准备;即便料定事后会招来他的一通责骂,但也不必为取其手令而专程去沃罗涅日走上一遭,这来回的路程,可得花上两个月的时间,岂能荒废。


    可是,就这番威胁恐吓,也未能使得那些匠人师傅们有所收敛罢手。


    这当口,佩里才发现,他所采取的种种急功之策和近利之方,纯属白搭,要使如此众多之务工的、当差的和动脑袋的,尽皆吸引过来听命行事,岂非徒劳。此项工作,原本就应该在节奏上有所把握,舒缓紧急,皆应合符情理,惟此方能使得民众和工匠们渐为适应,并乐于接受。


    当是到了十月里,整个工程竟全线停工哑火了。德国工程师们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要组织些仆役警卫,以守护工程设施和备用物资,可却连这档子事儿,竟也毫无进展。到这般境地,一众德国人些,稍逮着机会,就给佩里捎来呈书,尽皆请辞退出,并言明,要是沙皇来得此地,一旦怪罪下来,砍了头颅,岂不冤枉。


    某次,正逢星期日,叶皮凡之守备来找佩里。


    “伯特兰·拉美西斯先生!这回我可逮到个大家伙了,瞧瞧,这帮家伙在搞些什么险恶的勾当!胆大包天、胡作非为,简直是反了天了!”


    “怎么回事儿?”佩里问道。


    “你自个儿看看吧,伯特兰·拉美西斯先生!你把着这东西先仔细掂量掂量,我呢,就先在你这儿坐会儿……那上面说什么来着,说你是个无家无室的光棍,丝毫不通人情,活该找不到老婆!伯特兰·拉美西斯先生,你说说,有这么骂人的吗?!还说什么——在你眼里,我们这儿的婆娘都不是女人。照我看呀,还真没说错,就我们这儿的那些婆娘,哪算什么女人……”


    佩里展开那份文件一看:


    全俄之君主、万能的沙皇阿列克谢伊奇·彼得一世陛下,万岁万万岁!


    我们这些,你忠实的奴仆们,日子不好过呀!伟大的君主陛下呀,自打那年你的那些挖沟修渠筑闸坝的工事开工以来,我们这伙庄稼佬,就被死死地套在上面了呀!播种子、打粮食、割草料,这哪一件事儿缺得了人手呀,可我们却没有时间,哪怕是回去看看自己的狗窝窝!就这会儿,我们都还在上工。为了这档子工事儿,秋收没人管,春播也无人干!如今我们哪,马无一匹,人无一口,这巧妇也难为那无米炊,泥菩萨也过不得那清水河呀,还种啥子地哟,为哪个种,又种些什么!我们这些庄稼佬和一帮伙计们,前些年头,那零零碎碎的麦麸子、米粒子什么的,倒也存下了一些。可如今呢,无上荣光的君王呀,你手下那些到叶皮凡来干活的什么工人呀,什么头头脑脑呀,一个子儿也不给,都快把这点儿吊命的口粮给抢光啰。就算没抢光,那可怜巴巴剩下的丁点儿粮食,可上帝呀,也给那该死的耗子吃个精光啰!陛下呀,那些外来的师傅大人们尽欺负人啦,一堆堆的伤心事儿数也数不尽呀,我们这些老实巴交的泥腿子和庄稼佬,都快家破人亡了呀!还有我们那些丫头片子,她们可都还是些未成熟的青果子呀,挨个儿地被拿去开荤打牙祭,都快给那帮畜生糟蹋光了呀!


    “伯特兰·拉美西斯先生,啥滋味儿呀?”守备问道。


    “您是怎么搞到这东西的?”佩里很是有些吃惊。


    “这个嘛——碰巧罢:我手下有名文书官,最近两个星期来,一些些服劳役的贱民们,老是向他打听那个墨水什么的,还有些些整了点子火腿肉,向他一个劲儿地讨教,想整明白那墨水是咋样制成的。而我那个手下呀,是个机灵的滑头鬼,自个儿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地主老爷,有那么点儿才干,他呀,——弄了点墨水给那帮子人,然后就偷偷地跟踪监视。这不,就这么着,就把这事儿给摸出来啦,把这份子公文也就搞到手了……真还甭说,要是没有我们这些守备的命令,在叶皮凡这旮旯哪见得着墨水呀,就更别扯什么闹明白咋整这东西了!……”


    “难不成,咱们把那些老百姓,真的收拾折磨得有这么狠?”佩里有些不解地问道。


    “你这是什么话,伯特兰·拉美西斯先生!那些家伙,不过是些爱胡闹耍赖的混犊子和爱顶杠的二愣子罢了,哪有个老百姓的样子呢!你可犯不着跟这种人认什么真、较什么劲儿——这号子人哪,他晓得个屁,公文咋写、墨水咋弄,他懂吗?还老整出些请愿书什么的,想告御状呀,不就是发发牢骚诉诉苦嘛,尽在那儿瞎折腾!我看都是在瞎忙活……哼哼,有他们的好日子过的,等哪天呀,我把这帮家伙全逮啰,统统给关黑屋子!想作对搞乱子,起什么幺蛾子搅得陛下也不清静,我就让他们尝尝厉害……这帮家伙,还想反了天了,这不是让我主遭罪嘛!这帮子家伙,那嘴巴哪配说话呀,压根儿就不该教他们怎么张口,对不?既然连份子公文咋写也整不明白,那还要那嘴巴啥用,封上,统统地封上!……”


    “守备大人,您这意思,是伊万湖那边有人告密啰?可那地方,一列一列的劳工队伍们,尽是些没有牛马脚力的无马户哇,还有就是那些人力大车,您能把这些家伙咋地,难不成还想带着你的那帮小警察们,把这些个人呀车呀什么的,统统从叶皮凡赶了出去?”


    “就那帮家伙,扯得上什么队伍哟?那帮子人手,不就是救主节前我派过去的吗?你可扯得太远了,伯特兰·拉美西斯先生!我这里呀,那一个村警呀,差不离儿像十个但尼尔那般——人手缺得厉害,可管的范围不小,责任又很是重大呀!那管起事儿来,还不就顾了这个、丢了那个,上蹿下跳地一阵子忙乎。他说呀,那些没有脚力的无马户们,都逃到雅伊克河和霍皮奥尔河去了,丢下些留下来的家人们,说句良心话,在叶皮凡这旮旯周围,那真真是只有挨饿受冻的命了哟。那些娘们们,我可是眼睁睁地瞅着的,还真不是些懒货,硬是要得。可除了这些婆娘外,那剩下的——全他妈是些饭桶,除了会打点小报告,四下里摇尾乞怜外,哪干了什么正事儿呀,还想把我制得服服帖帖的,那歪脑筋算盘打的……”说到这会儿,只见那守备掏出一块破布片儿,在自己那张老脸上抹了几把。“伯特兰·拉美西斯先生,您不知道,就咱们那位陛下,我可是时刻提心吊胆着呢!这说不准哪天,他老人家突然就来了,这要犯在他手上,——那可是真的下狠手往死里打呀。伯特兰·拉美西斯先生,真到那时候,你可得帮兄弟一把呀,请你一定要求求你那英吉利的大神们,怎么着也得保佑保佑我呀!……”


    “好说,好说,我会出面的,”佩里点了点头,“那,这么说,在伊万湖那边,是有马拉着大车在忙乎着啰?……”


    “瞧你说的,这怎么可能,伯特兰·拉美西斯先生!就拿马来说,也不知咋地就露了风声,抢在了那些步兵前头:统统地散了个精光,那偌大的草原,跑了开来,那偏远的村子,藏了进去,你说,这上哪儿去找呀?要单是这样,那还算不幸中的万幸——那些被拉去上了工地的马呀,回头到地里就找不着北了,耕地时全都傻眼了,一到草原里烧火开荒的时候,好多马愣是给烧死了……眼下呀,伯特兰·拉美西斯先生,也就这个样啰!”


    “天啦!”佩里大叫一声,双手紧紧地抱着脑袋,使劲儿地挤压起来,那头颅是那么地消瘦和干硬,可此刻,却是一个头、两个大,都快要炸开了。


    “守备大人,那眼下你打算怎么办?”佩里问道,“人手,人手,我就需要人手,知道吗!甭管你想什么办法、使什么招儿——马上给我弄些人手和马匹来,不然,一开春,那些水闸可就叫河水给冲垮啦,沙皇陛下是绝对不会放过我的!”


    “那还能怎的,伯特兰·拉美西斯先生!要不,你把我这颗脑袋给摘了吧,——现如今哪,叶皮凡这地儿,留下的是清一色的娘们,而归我管的别的地儿呢,——除了成天嗷嗷叫的强盗土匪子,哪还有人手呀。要在我管辖的区域找到可用的人手,——那是门都没有哇!如今我呀,过的可是没有出路的独木桥哟:我这颗脑袋,就算老百姓手下留情,——那沙皇也得把它给摘啰!”


    “别扯这些,关我啥事儿!那个守备是吧,当务之急,你的任务就是,在一星期内:为伊万湖工区派500个人手、100匹马;杜布罗夫卡哨岗村的水闸工地,要1 500个人工和400匹马;纽霍夫斯克水闸,要2 000个人力和700匹马;还有,柳波夫斯克运河,就是萨奇河和顿河间的那个,弄4 000个人工和1 500匹马,再有加耶夫斯克水闸,也要安排马匹百许、人手600多。喏,这是给你的手令单子,拿去吧,守备大人!记住,我刚才说的这些,这所有的用工力量,一星期内必须到位!要是完不成——我就上报沙皇陛下!……”


    “我,伯特兰·拉美西斯先生,你听我说!……”


    佩里有些不耐烦了,抢口道:


    “什么也不用说了,我也懒得听。你别跟我哀哀怨怨地叨叨,也别给我灌什么迷汤,扯那些都没用,——我又不是头一回上花轿的大姑娘家!别跟我叫苦连天地,拿人手来说话!回你的辖区去吧,把那些活蹦乱跳的人人马马些,赶紧给我整出来!”


    “好吧,伯特兰·拉美西斯先生,遵命,我的老爷!这算哪门子事儿呀,关我屁事儿呀,你把那帮生孩子的娘们当木头哇,要整找她们整去……”


    “滚,滚回你的辖区去!”佩里怒目圆睁,可气坏了。


    “那,伯特兰·拉美西斯先生,我打算在开春前,把那在野外采运石头的活儿给停下来,这你可得答应哈!”他心想,这样的话,倒可以吓唬吓唬那帮乡巴佬,去骗些人手来,——要知道,那活儿可不是闹着玩的,那石头可老重老重了,再说,左近的柳托尔采村,那地儿眼下可采不着什么石头……


    “这事儿准了。”佩里应道,心想,反正这会儿也没什么别的事儿好干,正适趁机准备准备,以应对那春汛。“只是你这个守备大人,赶紧走吧!你呀,简直就是个喋喋不休的话包子,可办起事来呀,一点也不动脑子,也太老奸巨猾了!”


    “为那石头,真是感谢呀!告辞了,伯特兰·拉美西斯先生!……”


    那守备又再小声地嘟囔了几句,然后就离开了。


    临走前他叨叨那几句,尽是些叶皮凡当地的土话,佩里压根儿就没听明白。要是佩里懂的话,就晓得那准不是些什么好话。


    7


    快入冬的时候,那五个德国工程师全都跑到叶皮凡来了。这几个家伙,满脸胡子巴拉的,半年下来老了不少,看上去跟个野人似的。


    一想着自己的德国小妻子,卡尔·贝尔根内心就很是难受,好似有无数的虫子在上面啃食爬游。可他也没办法,与沙皇签下的是为期一年的合同,早一天离开也不成:在那会儿,俄国的管制和镇压是出了名的残酷和血腥。这么一来,这个德国小伙,内心备受思乡之苦和担惊受怕所折磨煎熬,也就没那心思干啥活了。


    别的几个德国人,如今也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个个后悔不已,真不该为了那一沓沓的钱财,就这么来到了俄罗斯。


    唯有佩里,最是坚韧,丝毫也不后悔自己的决定。而那因梅丽而引起的苦痛和伤害,也在激越迸发的工作热情中,得以释放和消散。


    佩里同几个德国人一起开了个技术会议,算是搞明白了,那些尚未完工的水闸,目前的状况有多么糟糕。一旦春汛来临,一应设施工体势必被河水冲刷得一干二净,尤其是柳托尔采和穆罗弗梁的这两处水闸,将难于幸免,这两处工地,早在八月间,一应的工人们,跑得就没影了。


    叶皮凡的那位守备官儿,并没依照佩里头里的那道手令行事,一应要求俱未完成:不知是心怀恶意故意为之,还是实情就是如此,反正,——要想赶些工人来,那是不可能的了。


    谈论了半天的工作,工程师们是白忙活了,到底如何防汛保闸,也没拿出个章程。佩里曾听说,那些在彼得堡造舰船的工程师们,沙皇彼得只一纸令下,全都给穿上送死人子上路的黑色丧衣。要是新船下水和试航时,游得顺当、表现上佳的话,那沙皇就会给这些水手-工程师们予以奖赏,100到数百卢布不等,视舰船的吃水吨位而定,并亲自把他们身上那催命的丧衣取下。而要是那船给整出漏水了,或是无缘无故地朝一边歪了,还有更傻眼的是——靠着岸就给沉了,那么,沙皇陛下就会毫不客气地把那些家伙,一律地判个斩立决——当即就把脑袋给砍了。


    佩里倒不怕自己掉了脑袋,即便真要弃了这颗头颅,却又如何向那帮德国人开得了口。


    北国大俄罗斯的冬天,过得总是这么漫长而蹒跚。叶皮凡这会儿,冰天雪地,弥盖如银,四里八乡是万籁俱寂,了无生气。晃眼一看,似乎这里的人们活得是那般地沉闷愁苦,那般地悄然哀伤。可实际上,——日子却也还算不错。逢年过节,走亲串友,倒也频繁;整点家酿的红酒,配上些酸白菜和渍苹果,其乐融融;再有,要是见面就对上眼了,就谈婚论嫁起来,很是干脆。


    日子易熬、寂寞难耐,其中一个名叫皮特·傅赫的德国人,在圣诞时节,就娶了叶皮凡当地一位显达人家的金玉小姐,出身殷实富裕的盐商家庭,芳名叫做克谢尼亚·塔拉索夫娜·罗季翁诺娃。新娘的父亲手下有20号人手和40辆大车,组成的盐贩子队伍,常年在莫斯科和阿斯特拉罕这两个城市间往来,贩运些盐料以供这朔北之诸省。而年轻那会儿,那位塔拉斯·扎哈罗维奇·罗季翁诺夫先生,自个儿也曾干过贩运盐粮的勾当。婚后,这个皮特·傅赫,也就搬到岳丈家住去了,没过多久,许是日子舒坦、伙食殷勤的缘故,也就发起福来,富态了不少。


    在佩里的带领下,一应的众工程师们,直忙活到欧历的新年当天,在累累的施工图纸上写写画画个不停,很是辛苦,预估了物料的花销,还得计算人手的配备,就这般,总算把春汛的河水如何妥妥帖帖地处理好,种种手段方法差不离儿弄出了个七七八八。


    佩里给沙皇上书了一份报告,内中仔细备述了开工以来的始末巨细,对因人工短缺带来的致命危害也无所隐瞒,一并也提及那最终的结果,实在是好坏难料。就这份报告,佩里另制一副本,送给了驻圣彼得堡的英吉利使臣——算是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这年二月,宫里的信使来到叶皮凡,给佩里捎来一封沙皇的手谕:


    顿河-奥卡河流域间叶皮凡诸水闸及运河之首席建筑工程师,伯特兰·佩里,见字如晤。


    近日,尤在汝之呈文传来之先,吾已听闻汝之事有所不顺也。于此不幸之事,吾以为,叶皮凡当地之刁民贱奴及其逆利而行之举,不过事之起因而已,而根本之要旨在于,尔本当坚决遵从吾之意志,强施果断之策,加配得力之耳目助手,如此,无论异域之匠人,抑或乡间之草民,方能驱使如手臂而不至抗命违令也。


    于此叶皮凡水闸工程事宜,各方意见纷纭,兼顾众家之良言,吾今定之先策,务使其于今夏之季提早告竣。


    尔处之守备,吾当撤换之,并将予以长期之严惩——令其驻守滩渍之地,操持布防之趸船,往来奔波于亚速与沃罗涅日两地间。然,吾已为你另择一新守备,不日将至,名为格里戈里·萨尔蒂科夫者是也,——其人吾甚为熟知,果毅而聪慧之士也,于诸刁民恶徒,常擅迅疾手段镇压之。是以,此人必为你之首要臂膀之才,文武兼备不可多得也。


    另则,吾意诏示天下,指认叶皮凡辖区为战备之地也,如此,但凡匹夫之辈,尽皆可纳为壮丁而从军入伍也!其后,吾将为汝选配一批中高级校尉,实乃精锐之将官也,彼等将率叶皮凡之诸新兵连队及后备军连队,以助汝之事也,而汝亦将被委任为全权之将军而制辖之。此外,吾亦将择选得力之官员,某等俱不次于诸将官之品质也,以为汝之左臂右膀,以顺工事之管理,得善匠艺之施为也。


    此间,比照汝之工地之景况,诸毗邻之军政省区,吾亦将之定为战备之局也……


    当则,如若到今夏之期,诸水闸及运河之事未能克尽功成,——届时,汝就自求多福吧。即便汝乃不列颠之人——也定当没什么好果子可吃也。


    彼得的这番回复,令佩里略感欣慰。在叶皮凡工程事宜上,大张旗鼓地搞这么一番改革举措,那么日后取得巨大的进展和成就,如今倒是令人满怀希望和甚为期待了。当然,关键是来年的开春时节,春天的雨水别要那么着力地捣蛋使坏,别让那往日的辛苦白白地打了水漂才好。


    三月份的时候,佩里收到了一封从纽卡斯尔的来信。看完那信,内中的言辞如今已再难引起他内心的涟漪,那曾经逝去的情感和错过的命运,不过是过眼云烟,那颗伤痕累累的心灵,如今已锈迹斑斑,尘封如故。


    你好,伯特兰!


    我的儿子,我最亲亲的头生仔儿,在新年那天没了。他那小小的身板,如今仍在我的眼前时时浮现,想与不想,念与不念,都让我揪心揪肺的痛啊。实在不好意思,又给你写信了,对我的生活</a>来说,毕竟你如今也算是个不相干的外人了。不过,你也曾相信,我的片片真情痴心。还记得不,我曾经跟你说过,——一个女人,把初吻给了谁,她就会记谁一辈子。这不,我就把你给记着了,所以也就给你写起信来,向你倾诉我痛失爱子的悲伤——那是上帝恩赐给我的礼物啊,他还那么的娇嫩幼小,可就这么没了。我的亲儿,我是多么地怜惜他呀,他比我的丈夫,比对你的想念,甚至比我自己,都要稀奇和珍贵。哦,不,他是我的宝贝疙瘩,比我生命中最最宝贵的东西,都要好上千倍万倍!写到这里,我真不想再跟你继续说他了,我的心和我的眼一直都在哭泣,再不打住,这写给你的第二封信恐怕是完不成了。头一封信,我上个月就寄给你了。


    如今我的丈夫,对我来说,不过是个陌生的路人。白天老是在外面忙活,到了夜里,也不回家,整晚整晚地泡在水手俱乐部里。而我呢,就孤零零的这么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屋子,好生寂寞呀!如今,我唯一的慰藉,——就是看看书,和给你写写信,要是你不厌烦的话,我就经常给你写哈。


    亲爱的伯特兰,再见了!你真是我这辈子的好人,我知心的朋友,又似远方的亲人,我许多的回忆,都珍藏在你那里,时常想起,感觉很是温馨和甜蜜。给我写写信吧,你若能来信,我真的会非常开心和高兴。如今,对丈夫的那份感情和对你的思念,是我继续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和借口。可是,我那个不幸夭折的小家伙,常常跑到我的梦里来,哭着喊着叫我妈妈,要我去分担他的痛苦和死亡,要我跟他一块儿升天去。


    可我,却仍然还活着,我真是个没心没肺而又胆怯懦弱的母亲。


    梅丽


    另注:这会儿,纽卡斯尔是温热的春天。在阳光明媚的天气里,隔海相望,仍旧可以清楚地看见,海峡那头欧罗巴的海岸。那道海岸,令我时常地想起你,由此,却更增几分烦恼和忧伤。


    很久以前吧,你在给我的一封信里曾写过一句小诗,也许你如今早已不记得了吧!


    ……热情在心内燃烧,无尽的挣扎煎熬,此心何往,情归何方——


    上天垂怜,伊人霓裳,唯愿把赤心,全都托付给她的心房……


    真不知道,这是谁写的诗句?还记得不,你第一次给我写信时,就向我求爱来着,说得是那么地直接和坦率。也许是你觉得害羞吧,当着我时,你可没那么多要命的甜言蜜语。那时的我呀,觉得你好有男人的魅力和勇气,是那么地风度翩翩,那么地谦逊和气,就这样,我就给你迷住了,喜欢上了你。


    合上了信,佩里心里不禁泛起些许的同情,还有那丝丝温馨的宁静和略略无愧的安心:也许,梅丽的不幸,让他不免有些得意,——如今,他俩的命运也算是扯平了。


    由于在叶皮凡这地方也没个亲近的人,佩里就时常到皮特·傅赫家去做客,喝点茶水,吃些樱桃果酱,再同傅赫的妻子——克谢尼亚·塔拉索夫娜说会子话,摆谈摆谈那遥远的纽卡斯尔,回忆回忆那温暖的海峡,扯扯那欧罗巴绵延的海岸线,要是日子清朗、空气通透的话,在纽卡斯尔也尽可遥遥地望见。只是,他从不跟任何人提起梅丽,那是他独有的秘密和念想,他内心最为脆弱的那一点谦和善良,最为难得的那一丝柔情蜜意,全都珍藏在她那里,是源头也是宿地。


    到得三月,叶皮凡当地的人们开始吃斋禁欲;处处东正教堂里传来的钟鸣,满是凄凉和忧郁,四下的山岭高地,也已露出黑色的土泥。


    这些日子,佩里的心情不错。他没有给梅丽回信,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况且还会招来她丈夫的反感;而尽谈些不痛不痒的客气话,又非他所情愿。


    佩里把那些德国工程师,悉数打发到一些险情较为紧张的水闸上去了,让他们好生主持那里的工作,以求让春汛的河水平平安安地通过。


    如今,那些乡巴佬们,尽皆从军入伍了。至于那位新来的守备大人,那个格里戈里·萨尔蒂科夫,倒是凶狠彪悍,把个辖区制得死死的,发起威来一点也不心慈手软;但凡有桀骜不驯违命反抗者,统统给关进了监牢,如今那里也早已是人满为患;还有更狠更绝的一招,又被叫作“反省小舍”,那里,每天都动静不小,使劲地鞭打那些犯事儿的,好让他们长长记性,那屁股蛋子上啊,深深的伤痕触目惊心。


    工地上的人手,甭管是有马的还是没马的,眼下倒是满当当的足够数了。不过,佩里却发现,这光景恐怕大为地不牢靠:说不定哪会儿,那暴动也就一触即发了,到那当口,不单是人全跑光了,连带着那些设施工事恐怕也难以幸免,恨意难消的工人们,兴许连踢带踹地顺手就把它给灭了。


    可这地儿的春天,总有些那么不顺畅:白天断断续续的,零乱又没有章法,可到了夜里,却又一股脑儿地给冻上了,丝毫也不得动弹。那雨水,拢共也没多少,流过那些水闸时,就好似穿过裂了缝的水桶,涓涓细流,毫无气势;就这般,那些在水闸处值守的德国人和工人们,倒也来得及用些刚软和下来的泥土,把那一处又一处的泄洪道所裂开的口子,那些湿漉漉的缝隙给堵上,也就没发生什么棘手的垮塌现象。


    这般景况,令佩里甚是欣慰满意,于是乎,隔三岔五,就到傅赫那口子家里去走走逛逛,如今她也是一个人呆在家里闲着。顺便,再跟她父亲聊一聊那些盐粮贩子的逸闻趣事,或者侃一侃鞑靼人打过来时的掌故传说,也叨一叨那杂草丛生的古老草原上青草的甘甜香味儿。


    终于,乡下春天的美好走到了尽头,堪堪燃起了初夏的火热,大自然生机勃发的青春也就此掩息了躁动。夏天来临,透着些热血沸腾的野性和蓄势待发的激情,大地上,万物欢悦,各自竞风流,对对齐折腾。


    佩里决定,入秋前就结束全部的水闸和运河工程。他有些思乡情切了,他想着那大海,想着那故乡,还有那住在伦敦的老头子父亲。


    父亲思念儿子的忧愁有多深,得看他烟斗抖落的灰烬有多厚:一想起儿子来,他就把那烟哪,使劲儿地抽个不停。在为儿子送行的时候,父亲是这样跟他告别的:


    “伯特!你说,在你回来之前,我得抽掉多少烟哪……”


    “很多,父亲,会很多吧!”伯特兰回道。


    “嘿,臭小子,你以为还有啥毒药毒得倒我呀,我就抽给你看!也许,要不了多久,得嚼烟叶子啰……”


    初夏的时候,工程进展倒是很快。慑于沙皇的威压,乡巴佬们干起活来倒也卖力。不过,仍有些信旧约的禁欲派分子,壮着胆子逃跑了,远远地躲进隐修院里藏了起来。还有一些脑袋灵光点的,私下里交头接耳,捣起些鬼来,蛊惑了整一个连队的人马,跑到乌拉尔山里和卡尔梅克草原上去了。也曾派人尾随其后予以拦截,可却无一次得逞,每每总是无功而返。


    六月里,佩里巡视了整个工地。所到之处,工程建设的速度和成就,在他看来,八九不离十,倒也在预料之中。


    而那个卡尔·贝尔根,却给他带来了分外的惊喜。伊万湖工地处,在最为低洼的湖底,卡尔·贝尔根发现了一眼深不见底的泉洞。里面泉水汩汩,直往外涌,要是碰上干旱少雨的年份,这备补的水量,也足以支撑运河之用了。只是目前,当得把伊万湖去年建好的土堤,再撒些泥添点土,加高那么一俄丈才好,以便在湖里多围些泉水,然后,一旦碰上必要的情况,就通过那排水口,把水给放到那些运河里去。


    对贝尔根搞出来的这个新花样,佩里是大为称道和赞许,当即就下令,让人用泥浆泵把那口泉眼周围清扫干净,并植入一根又粗又大的铁管子</a>,底端还加了一席网罩,免得淤泥把那泉眼再给堵塞上了。这些锦上添花的工作要是顺利,到时伊万湖就可以流出更多的湖水来,那这条水路,即便在干旱时节,也不会干涸和枯萎了。


    在返回叶皮凡的路上,一份深深的后怕和浓浓的疑惑之情,蜇痛了佩里那颗自鸣得意的心。在彼得堡做的那些宏图大略和规划设计,忽略了当地的自然条件,尤其是没考虑到干旱的状况,而这东西,在这地方可是司空见惯的事儿。很显然,一旦到了干旱的夏天,要是运河里的水量不足了,那么这整条水路势必化作一线满是泥沙的干旱之道。


    一回到叶皮凡,佩里就开始重新计算自己手上的那些数据。然而,得出的结果却更为糟糕:当初的那些规略,是依据当地1682年的数据而定的,而那一年的夏天,恰好雨水又极为丰沛。


    于是,佩里找当地居民和傅赫的岳父更为深入地了解下情况,他估计,这地方,即便在平常年份,把那雨雪之水尽皆都算上,运河的水量也是少得可怜,要在上面行船,那是痴人说梦。而倘若碰上个干旱的夏季,那就更没指望了,——那运河的槽道里,爬满的除了沙粒尘土,也就没什么别的了。


    “看来,我呀,要想再见父亲一面,恐怕是不成的了!”佩里心想,“纽卡斯尔,也是回不去的了,那欧罗巴之海岸,也没眼再瞧上一瞧了!”


    如今,那唯一的希望,就指望着伊万湖底的那口泉眼了。要是那口泉眼能涌出大量的水来,碰上雨水稀少的年份,兴许还能滋养滋养那些运河。


    不过,贝尔根的这个发现,终究还是难以平抑佩里内心那份破漏的宁静,自梅丽的那封来信所偶得的丝丝快慰心情,是一去也不复返了。其实,暗地里,佩里自个儿也不相信,伊万湖里的那口泉眼,会冒出大量的水来解得了这个困局,不过,权且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希望再小,也总好过绝望,多少还有个盼头。


    眼下,伊万湖上,正在建造一座专用的木井台,准备从上面往水下的泉眼钻孔,以便探得再深一些,然后把那粗壮的铸铁管子,端端地给插进去。


    8


    八月初时,军政守备萨尔蒂科夫来找佩里,并带来一份卡尔·贝尔根的业务报告,见面就说道:


    “大人阁下,拿着吧,有人给你整了道便条子。我的那帮弟兄们说呀,前儿个,塔丁村搞水闸的那些乡下蝼蚁们,偷偷地都给遛爬啦。看来,我得替你好好收拾收拾,让那地儿清静清静:明儿个,我就把那跑了的乡巴佬们,把他们的婆娘们,统统丢进塔丁村的那个小房子里去反省反省。那跑了的,一旦叫我给逮着,通通地押上战地法庭。我呀,要不摘几颗脑袋,那帮家伙也整不明白事理儿。看来,还就得这么办!……”


    “萨尔蒂科夫,你瞧着办吧,我没意见!”佩里心事重重,铁灰着一张脸,有气无力地说道。


    “嗬嗬,好嘞。不过大人阁下,你看,这些死刑令,是不是请你大笔一挥,也签发一下?我说呀,你可别客气,现如今啦,这叶皮凡大大小小的事儿,还不得你说了算。”


    “好吧,我签就是……”佩里点头道。


    “还有哇,将军大人,明儿个是小女相亲的日子。对象是莫斯科城里人,家里是搞买卖的,贼嘻嘻地就看上了我家的费克卢莎,非要娶回家去不可。这不,我也得风风光光地办一台不是。请你一定要赏个脸,来喝杯喜酒哈……”


    “你太客气了。有时间的话,一定去道个喜。感谢哈,守备大人。”


    然后,萨尔蒂科夫就回去了。佩里在他走后,火急火燎地就把贝尔根的那件公文袋子撕了开来。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好,佩里,我的同事!


    7月20到25日,伊万湖里,一直实施着水下钻井作业,围着那个泉眼凿打,以求将其拓宽、加深和清理干净。按照您的安排,如若顺利完成,原本接下来伊万湖里就会涌出大股大股的地下水。


    不过,当打到九沙绳深处时,钻井作业就因为下述情况和缘由,不得不停了下来。


    7月25号当天,晚上8点左右,泥浆泵抽出来的不再是黏乎乎的稀泥,而是干巴巴的细沙。发生了这种状况后,我坚守在工地现场,寸步也不敢离开。


    我让人把那临时钻井木台的缆绳解开,让它向岸边漂移,以备不时之需,这时候,我发现湖面探出了一棵水草,这在以前可是从来也没见过的。到岸后,踏上坚实的陆地,有只狗突然狂吠起来,那叫声令我心惊肉跳不已。本是只相熟的小狗,我们那儿的人都叫它伊柳什卡,平常就跟士兵们一锅子养活着,不知咋地,竟是叫个不停。尽管我是信上帝而不信那些怪异之事的,心里却也瘆得慌,有些惶惶不安起来。


    工兵们跟我指出,从晌午直到这会儿,湖里的水位一直在下降。水下的那些水草是越发地显眼了,甚至湖中央还冒出了两座小岛来。


    士兵们都很恐慌,纷纷嚷嚷起来,说是咱们那根管子把湖底给捅穿了,这湖水眼见着是慢慢枯萎和虚弱起来了。


    情况确实不妙,从岸边的水线痕迹来看,从昨儿个到现在,湖水水位下降了得有半俄丈那么多。


    我再次下到钻井木台上,守在船舷,命令工人们停下打眼活动,并当即开始向那口泉洞进行回填作业。起初,我们把一口直径尺许大小的铸铁盖子放了上去,可眨眼间就被深深地吸了进去,消失不见了。后来又把一根塞满黏土的套管插了上去。可没过多久,这个大家伙也被拖了进去,越陷越深几不可见了。整到眼下这会儿,那泉洞好像没个底似的,一直吸吮个不停,那湖里的水,争先恐后地挤了进去,可却就此一去不复返了。


    这事儿呢,那原因说来也简单。那操作泥浆泵钻眼的,一时不察,把湖底的不透水黏土层给打穿了,于是这伊万湖偌大一汪的湖水,就有些托不住了。


    而在那层黏土覆盖的下面,却是些早就饥渴难耐的干沙,如今不仅狂吞猛饮着湖水,甚至连那些铁制的家伙也不放过,全给吃了进去。


    这接下来要如何善后,我是没辙了,特向您汇报如上,并请多多赐教和指示。


    此刻,佩里那颗无所畏惧天不怕地不怕的心灵,也禁不住哆嗦起来,难逃人的本能和天性。这突来的巨大痛苦,把伯特兰一下子击倒了,不由得失声哀嚎起来,额头抢桌,悲楚不堪。


    真可谓造化不济,霉运当头,种种不幸,尽让他给赶上了:离乡背井,梅丽不再,如今连这工程上,也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他心里清楚,自己怕是难以再活着走出这个宽宽阔阔的山谷了。那魂牵梦萦的纽卡斯尔,那梦幻般缥缈的欧罗巴彼岸,那慈祥的父亲手中颤抖的烟斗,那初情难忘的梅丽,这一切的一切,怕是再也不能见上一面了。


    低矮的房间,空荡荡的四面,只有佩里在独自痛哭,咬牙切齿,咔哧作响。桌子掀翻在地,屋子越发狭小了些,佩里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没头没脑地在那里一个劲儿地乱转,嘴里哀嚎不已,也难以宣泄胸中喷涌而出的滚滚伤痛,所有的矜持和坚守都顾不上了,整个人都垮了下来,全然没个样子。悲痛如火,越烧越炽,深深地灼痛了他的心扉,再也难以抑止。


    痛得够了,心情随即也平息了下来,佩里不禁讪然一笑,为自己那番绝望中的窘迫难堪,一时羞愧不已。于是,他从皮箱子里掏出一本书,细细地读了起来:


    阿尔图尔·切姆斯菲尔德著,


    长篇小说《贝蒂·雨柯夫人的恋情》,


    第3卷第40集。


    高贵的夫人!我的心内激情荡漾,情火燃烧煎熬,爱恋婉转呻吟,痴痴地乞求您的垂怜,唯日月可鉴:世上男子纵有万千,您可愿我倾心相伴;若您愿意,只须檀口轻启,这满腔的热血,火热的痴心,任您予求予取,哪怕滚烫烫地吞下去,我也甘之如饴!


    我的脑海,汹涌澎湃,思念如潮水,铺天盖地;情欲似漩涡,排山倒海;热血若松香,如炽如焚!贝蒂夫人,你的芳心,莫非就真的这般绝情,容不下我半点的身影?你的高贵,远离着我的卑微,可我却真情痴心无悔,即便就此死去,那墓碑上也刻满哀怨的相思,难道这样,也引不起你的丝毫忐忑和担心?……


    贝蒂太太,我心里清楚,只要我前脚一踏进您的房间,雨柯先生就会用他那把雄风不再的老枪,再装上些老得掉牙的弹药,将我射杀。但是,我何惧之有!既然命运要审判我,那就让它来得更猛烈更火热些吧!


    我就是一名刺客,要刺穿和熄灭那独守空闺的幽怨!只是,我的心在寻觅,那可人儿的倩影,那飘飘长裙下的无限风景,那山峦起伏亭亭玉立的酥胸中,火热温馨的美玉心灵!


    我是个下流的恶棍!可是却要在您神气得意的丈夫面前,讨好卖乖摇尾乞怜!


    牛马牲口,我心何欢?世间万物,于我何干!唯有那集天地灵秀于一身的尤物——楚楚动人的女子们,才是我的追逐和眷恋……


    到这里,佩里竟不经意间就酣然入梦了,睡得香甜入迷,一动也不动。那书无力地滑落在一旁,——篇章难再尽,趣味犹盎然。


    到了傍晚,屋子里变得阴冷昏暗,唯有那幽远而神秘的天边,洒落下的惨淡余晖,在凄婉地叹息和飘散。


    9


    漫长的秋时,窒息的冬季,羞涩而又奇丽的春天,一路走来,就这般过了非凡却也神异的一年。


    终于,丁香花</a>又再悄然灿烂,芳香如故,——她是俄罗斯外省的玫瑰,装点着几分羞涩的篱笆栅栏,寄托着多少乡间的前程梦想。


    当此之际,那号称为“国立顿河-奥卡河水上航道”的系统工程,也就全线竣工了。


    憧憬在望,那千帆竞流、万舟争渡的盛景,经年不息,必将与这陆上王国的宏伟气势,交相辉映,争奇斗艳。


    堪堪五月,暑气逼人。初时,田野上嫩绿的花草,犹自散发着沁人的清香。可没过多久,一入六月,田野里,竟就满眼的枯枝败叶,风吹过,只激起片片凌乱;热浪席卷,焚炙了鲜花的娇艳,遍野枯萎凋零,阵阵酸腐的气味儿,浓烈呛人:这番景象,真是好一个滴雨无降,寸草不生。


    为测试这大大小小的水闸、运河之能,沙皇差遣法兰西工程师特鲁松将军亲自上阵,和4名随行一道组成了一个特别的检测委员会,内中个个是行家里手:3名海军上将和1名意大利工程师。


    “工程师佩里听令!”特鲁松宣唱道,“奉帝国之主沙皇陛下诏命,特提请阁下速速准备,以使由顿河而至奥卡河沿线,于一周内进入全面通航之态!蒙圣上垂青,得全权之委托,我如今有幸验查诸水体工事之备全,务求明珠不落尘埃,良弓勿失弃捐,以彰沙皇之雄图大略,以报陛下之眷顾恩典。”


    “遵命!”佩里回道,“四日后,定将航道准备妥当!”


    “哦,口气不小嘛,了不起!”特鲁松笑容满面,大肆赞扬,“快去执行吧,工程师大人,仔细点,可别误了我等返回圣彼得堡的行程!”


    四天后,工程沿线的泄水闸口,洞门大开,只见众水闸的深水区域,河水是潺潺而入,渐次汇集增长。只是,那水势却是微弱难堪,最深处也不过勉强尺许左右。此外,当得河里的水流,因水闸闭锁之效用,刚一些微增添了点水位,那河道中的地下涌泉,就此停止了扑腾喷吐。只因那新来的河水,如同一条厚重的被毯,扑灭了那涓涓泉流微弱无力的呜咽。


    到得第五日,诸水闸间的全部水域流段,河水竟全然熄了增长。再加之,雨水不降,酷热难当,条条山谷干涸如炙,往日地下的暗河潜流早已是灰飞烟灭,不见丝毫踪影。


    从萨奇河的穆罗弗梁水闸处,放下一艘装载着木材,吃水仅1.25俄尺的兽皮艇,前行不过半俄里,端端地就在航道中央搁浅了,困坐僵立,动弹不得。


    特鲁松和他的检测委员会一行乘坐三套车,沿水路一线来回巡视。


    那些农夫,除了必须去干活的外,被严禁靠近水路沿线两岸。而那些乡巴佬,也不曾指望那叶皮凡的困境从此就解了,那干巴巴的天地从此就湿润了,也就压根儿没打算到那水里去凫游戏耍;当然,凡事总有例外,也许,要是谁喝高了,借着酒性,要蹚水横渡而过那么一回,也是有的,但这也应是有回数的,毕竟走亲串友喝酒助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那个时候,为着小孩子好养活,按教里的习俗,相互打打干亲家,虽是常事儿,但邻里不作亲,却是惯例,——婆娘们打不拢堆,不好惹呀,所以要作那干亲家,一般都选在200俄里以外的人家。


    见着这情况不妙,特鲁松就老是骂人,法语骂完了,又改口用英语骂,可却一点也显不出什么威力来。而要用俄语来喷喷,他却又不会。这样一来,连那些水闸上干活的,对这位将军大人,也不怎么害怕,——只是搞不懂,这位外来的俄国将军大人,在那里一个劲儿地大喊大叫些啥,还满口地唾沫横飞,样子还真是滑稽。


    要说这水,压根儿就多不起来,准定也浮不了什么东西,这个道理,叶皮凡的那些娘们儿,早在一年前就晓得了。所以呢,本地所有的居民们,都以为这码子工事,不过是沙皇陛下的一场游戏,和那些外国佬们寻开心的娱乐玩耍,可要把这实情说出来——说他们在愚弄折磨老百姓嘛——那谁又敢呀,岂非是自个儿跟自个儿找不自在。


    只是,叶皮凡的一应婆娘们,对那个愁闷阴郁的佩里,不免有些同情和惋惜,私下里扯起些闲言碎语来:


    “瞅着他吧,人和和气气的,长得也挺顺眼的,咋就跟个木头人似的,也不见得就老成那个样子了吧,可却没啥调调儿,大姑娘小媳妇一堆是一堆的,愣是不沾不惹,好像打个情呀骂个俏呀,要死人似的。你们说,他是不是被哪个娘们伤透了,不行了呀,要不就是宝贝他家那口子,守得紧呗,——这要是谁,晓得他是咋回事儿呀,也真是的,也不透个信儿……哎呀,你看他呀,老是板着一张脸,苦哈哈的——还真是有些怕人哈……”


    第二天,就找了一百个庄稼汉去试试水的深浅,测量测量。这伙子乡巴佬,直接下到水里就蹚了开来,也就在水闸坝子正下方的位置,还装模作样地游了那么几下子,过后的地方,那水浅得,光着脚蹚过去就行了。这帮家伙,手上都拿着根竹竿子,十人一组,领头的为甲长,在竿子上砍出了些记号,好看出水的深浅。然而,大半的测量者,试水时,都用腿肚子来丈量深浅,然后纷纷比划出四分之一俄尺长短的样子;而剩下的那些人,比划出来的四分之一这个数儿,竟有半俄尺那么长。那会儿,只见得有人五指大张,不停地比划着,使劲儿地上下挥舞,表示不用测量了,水太浅了。


    折腾了一周,整个水路总算是都测出了个深浅,特鲁松于是就那么算了一算,结果发现,要乘舟驾船四通八达,那是办不到的,甚而有些地段,连木筏子也漂不起来。


    可是,沙皇陛下原本想要的深度是,这水道得撑起装备有10门火炮的战舰,并使之能够自由出入和航行。特鲁松的专委会起草了一份测试情况报表,并对着佩里和他的那些助手们——德国人,当面进行了宣读。这份报表说得很清楚,说是由于缺水的原因,那些运河,包括水闸围起来的道道小河沟,既不便行船,也不适走舰。这种种的花费和累累的功夫,算是白费了,一点用也没有。最后,报表中还提出要呈报沙皇,听凭圣意裁决。


    “瞧瞧,”特鲁松的那帮子跟班中的一个海军上将叫嚷道,“就这也叫水道,整的是啥玩意儿!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绝对地劳民伤财!……是对沙皇陛下彻头彻尾地讽刺和侮辱,——这码子窝心事儿,一想起我就鬼火冲!……看看,德国佬,瞧瞧你们干的好事儿!还有你,英国佬,创造奇迹的哪门子神手,等着吧,有你好果子吃的,一顿好打是跑不了的啰——要是就这样,那还算好的啦!……要是把我们手上的这些鬼消息,往沙皇陛下那里一送,——那可是赤裸裸地打他的脸啦,那下场,哼哼!……”


    佩里无言以对。他心里清楚,那水闸的方略设计,还不就是依照特鲁松这家伙的勘查资料来做的,可那又如何,再怎么着,眼下是谁也救不了他了。


    第二天,太阳刚冒出个头来,特鲁松就带着他那帮子人,早早地离去了。


    一时间,佩里无所事事,不知道如何打发自己那有些茫然失措的精力,于是大白天地,整个儿地就在草原上瞎逛,到了晚上,就看看那些英国小说,不再是那本《贝蒂·雨柯夫人的恋情》了,而是别的一些。天天如此。


    特鲁松走后,不过十来天,那些德国人就纷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那个守备萨尔蒂科夫,也派了些人马去追赶,想要捉了回来,可前去的兵丁,一时半会儿也不见回来。


    几个来到叶皮凡的德国人,就傅赫一人,那个在这儿结了婚的,留了下来,舍不得自己的婆娘,倒算个像样的爷们儿。


    那个守备萨尔蒂科夫,暗中派人把佩里跟傅赫都监视了起来,不过,这档子事儿,佩里和傅赫俩都清楚,只是心照不宣。萨尔蒂科夫好像在等彼得堡那边的什么消息,躲着佩里,一直也不照面儿。


    佩里内心空荡荡的,一片漆黑,思绪寂然,百般无奈,啥事儿都没了兴致。心里也明白,如今就单看沙皇要如何收拾惩罚他了。不过,他一时性起,就给驻彼得堡的英吉利使臣写了封求助信,请其出手帮一把,救救他这个英王治下的臣民。可是,他料到,那个守备根本就没把他那封信,让那顺道的给捎出去,要不就是塞进了哪个公文包里,直接送去了彼得堡的中枢衙门里。


    又过了两月,彼得派了一位差使来,带着他的密诏。沙皇的这位信差大人,乘坐四轮马车而来,后面跟了一群撒着脚丫子疯跑的野小子,激起的尘土是四下飞扬,着那傍晚的夕阳一照,显得是五光十色,状若彩虹。


    这会儿,佩里正立在窗前,看着这与自己命运攸关的偌大一条人流,呼啦啦地风驰电掣而来。他一下子回过神来,明白这使臣信差是要来干什么的了,于是就爬上床去睡下,好打发掉那剩下的多余时光。


    第二天,也是日出时分,佩里屋子的门就响了起来。


    守备萨尔蒂科夫走了进来。


    “兀那英吉利臣民,伯特兰·拉美西斯·佩里,皇帝陛下有旨,你听好啰:即刻起,你不复将军之名,只一介平民,甚尔罪人也。即刻押送至莫斯科,以候陛下裁决。伯特兰·拉美西斯,速速交出公家的房子,拿上你的东西,请吧……”


    10


    正当晌午时分,俄罗斯中部的广阔大地上,佩里一边赶路,一边打量着沿途的花草。身无长物,就一口袋在肩,两旁是负责押送的兵差。


    道路漫漫长长,无可期许。押解的差人倒是和善,没有恶言,也无暴行,也就省了那份操心。


    两名差兵是地地道道的叶皮凡本地人。二人告诉佩里,明儿一早,那个德国人-自留者傅赫,就要被拖到那间刑讯的小房子里,去吃鞭子受拷问了。至于惩罚,沙皇似乎也不想拿他怎么着,就一通好打了事,然后再赶回德国去。


    这去莫斯科的路程,好似没了止境,越走越远,佩里早已是疲惫不堪,都不记得这是要上哪儿了,尽想着早一刻去到尽头,好砍了头完事儿。


    到了梁赞城,就替了叶皮凡的兵差。新的押解告诉佩里,同英王国的仗好像告吹了,没打得起来。


    “那是咋回事儿?”佩里有些好奇。


    “听说,沙皇彼得陛下,在皇后那里把个情夫逮了个现成,还穿着睡袍子呢,好像就是那个英国公使来着,这叫什么事儿呀!彼得大帝呀,当场就把那家伙的头给砍咯,用那丝袋子一裹,就摔给了皇后,这事儿也就这么闹起来啦!……”


    “难不成真这么干呀?”佩里问道。


    “那你以为呢?”一位差兵说</a>道,“见过咱们的陛下没?那可是高大威猛的伟丈夫,真爷们!听说呀,咱们那位陛下,当场把那个公使呀,硬是赤着一双手,就把那脑袋给拧了下来,像是揪了只小鸡仔儿似的!邪乎不,这事儿?我还听说呀,沙皇陛下可不愿为了个女人,就劳师动众地,让他的人民呀,去开战……”


    走到后来,快到了的时候,佩里的双脚都麻木了,肿得老大,走起路来,跟穿了双厚重的毡靴似的。


    最后一宿,那位上了点岁数的兵差,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佩里扯起些闲话来。


    “我们俩呀,这是要把你往哪里领呢?也许吧,是把你往火坑里送哟!咱们头上的这位沙皇呀,那收拾人的手段,可是一套一套的……要是我的话,就算是有八只眼睛盯着,逮着机会,立马也偷偷地溜啰!照啊!可你这家伙,一路走来,跟个小鸡仔儿似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兄弟呀,你那骨子里,缺少血性呀——本想,总得给你点厉害瞧瞧吧,抽上那么几鞭子,可你这样,叫人又怎生下得了手,更何况,都是要上断头台的人了!……”


    11


    佩里被带到了克里姆林宫,然后移交给了一处囚塔,就关了进去。一路都悄没声息的,也没人跟他说什么,要何去何从,佩里听天由命,自个儿也懒得啰唆。


    昂着头,透过上面那扇狭小的窗口,佩里凝望着那辉煌灿烂的夜空,整晚都一动也未动——繁星似火,跳跃闪烁,高远缥缈,自在不拘,无法无天,令他着实有些惊奇。


    那番自在,那般恣意,与佩里的心思暗合,令他不免暗暗得意和心旷神怡,不禁倏地笑了起来,就站在这低矮而幽深的囚室,神往那高远而无际的天空,这头顶的苍穹,仿佛就是那无尽星空的王者,幸福地主宰着那片轻风拂面、繁花似锦的广阔天地。


    突然间,佩里倏儿醒了过来,倒想不起,何时竟睡了过去。却也不是自个儿醒来的,这是有人来了,就站在他的面前,还小声地说着些什么,没打算叫醒这坐牢的人。不过,他却嗅出了来人的气味儿,也就醒了过来。


    “伯特兰·拉美西斯·佩里者,”当中的那位文书官掏出一张小纸片来,指名点姓地念出声来,“奉皇帝陛下之诏命,兹判处你以极刑,斩去头颅。就这些,别的上面也没写,我也不知道。去吧,再见了。上帝保佑,早日升天。怎么说,你也是一条人命嘛。”


    说完,那文书官就离开了,到了外面,想把牢门再扣上,不想铁门太紧,一时竟也没能如愿,还加了把力气才成。


    另有一人,倒是留了下来,——凶神恶煞的样子,十足的无赖,上面光着,下身短裤,浑身横肉,绷得扣子鼓鼓的。


    “把那裤儿脱了。”


    而佩里却先脱起衬衣来。


    “耳朵灵性点,你这贼子,——我命令你,把裤儿脱了,放好!”


    那刽子手,双目放光,闪烁着癫狂的野性和莫名的兴奋,猴急躁动,眼珠子渐渐变了颜色,原本浅蓝,如今倒黑乎乎的了。


    “你的斧头呢,在哪儿?”佩里问道。内心平静,如若止水,只是微微地皱起眉头,有些不适,觉得这人似乎要把他往水里扔,那水却很是冰冷。


    “斧子嘛!”那刽子手说,“没那把家伙,照样收拾你!”


    佩里冥冥中觉得,像是有一股异样而阴森的凉气袭来,扎进了他的脑海,好似那锋锐的刀刃在切割身体,犹如子弹扎进了跳动的心脏,很是怪为难受。


    这隐隐的感觉倏尔就踏实了,一把斧子落在脖子上:他那渐渐暗淡失神和麻木呆滞的双眼中,最后一道余光被那鲜血照映,正是无尽的赤红。刽子手鬼哭狼嚎般大吼一阵,佩里的脑袋就在他的怀里,耷拉下来,没了生息。


    一个钟头后,那文书官使劲儿敲了敲囚塔的铁门,擂得震天响。


    “完事了吗,伊格纳季?”隔着门,那文书尖声尖气地问道,耳朵就俯在门上,努力地想要听清楚里面的声音。


    “马上,真他妈难脱,龟儿子的!”囚室深处,传来刽子手咬牙切齿的嘀咕声,嘴里嘎嘣着响,喘息粗重呼哧。


    “真是个恶魔呀!”那文书官喃喃自语,“从没见过这样子的。那股子凶残的狠劲儿没过去前——这要进去的话,还不把人给吓死!”


    遥遥传来,阵阵“称你为有福”的祷告声,钟鸣大作,往复荡漾,——看来,清早的晨祷这就要散了。


    那文书官顺道去了教堂,拿了块儿小圣饼,当作头一份早餐,又揣了些蜡烛在兜里,——以备晚上独个儿人的时候,看点啥。


    * * *


    那年八月,快到苹果节了,叶皮凡的守备萨尔蒂科夫,收到了一个邮包,贴着异域王国的邮票,还飘着香味儿。上面写着些什么,却不是我们的文字,不过,倒有三个字儿识得,用的是俄文:


    伯特兰·佩里,工程师(启)


    这件写着死者名字的邮包,可把萨尔蒂科夫给吓坏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就把这包东西,放在了消灾避难的神龛后面,——就这样,被那残酷的剥削者,所永久地流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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