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村
3个月前 作者: 普拉东诺夫
1
村子里的“百万路”,已经有五十个年头了。街上有栋屋子,合着扇破破烂烂的木门。那门却非两分开合的样式,只是由一块木面板制成,端头靠着一对儿挂钩悬固。那门材乃枯木,岁月流逝,早已失去原先的样子,倒成了一方沃土,生出些微微的苔藓来。门也不常开,只待送水的来了,方得开启——每周也就那么一回——那水夫开关门时,很是小心,比这屋子的主人更甚。左边的门框上,有着三块锈迹斑斑的铁牌子,依然是古旧的样子:
“扎·瓦·阿斯塔霍夫。192号”
姓名的上方,画有两个徽章样式的图形,一把草叉子和一只水桶,意思是,屋子的主人家,若逢哪家失火了,得把这些救火的工具都拖拉着带上。第二块牌子上,单就一排字儿:“俄罗斯第一保险公司。1827年。”显见,那屋子是投了保的。而第三块小铁片儿上,则写着“此屋待售”的字样,恭候那买家的到来。不过,已是第二十五个年头了,从来没人为这档子事儿,造访过扎·瓦·阿斯塔霍夫。昔日那新鲜的铁片儿,也就此乘机变得灰头土脸起来,连这屋子的主人家,却也记不得当初的打算了。
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阿斯塔霍夫的曾祖,曾是沙皇的一名驿站车夫。那还是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治世的年代,草原上仍是一片荒芜而可怖的景象。从北方流落到此的移居者,尽皆是些饱经生活磨难之人民,有随和温顺的,也不乏桀骜不驯之徒。人们琢磨着在这里能得口轻松自在的吃食,不想却遭遇贫穷困苦和沉重劳作,于是乎,这偏远之地的无尽荒凉,使得人迅速地野化倒退起来。不过,这里的移民,女皇倒是少来惊扰和招惹,即便是那些在北边的故里作奸犯科了的,内中更有不少是被各自的主人告了官的。
这片横亘于莫斯科和大海间的荒原,在女皇眼里,仿若是通往那和暖温馨国度的道途,那个她心驰神往又不可或缺的地方。而这些移来之民,也因此被女皇当成了那一路上缺不得的居民,以便她派出的信使和手下,在这处子般的草原上往来驰骋。那草原上四处零星散落的人们,倒是很快适应了沙皇的这番需求——精瘦的良马养起来了,铁匠铺子和客栈马店也办了起来,官道两旁也冒出些酒馆和食店——开始张罗着应下官家各色各样的活路来。
而另外一些移民,尤其那胆儿肥大或信天奉神之辈,则踏入了草原更为深远的地方,远离了那条条牧道,也不再与官家的饭碗沾半点干系。在那里,这些出走者,过起闭塞而清幽的日子,年复一年地独自讨着生活,不再得见一名官家的公人。久而久之,女皇的恩泽,也就再难惠及。
而那些更倾心和热衷轻松而愉悦生活的,便在草原上新生的大道旁驻留下来,要么干起赶车的营生,要么在饭馆客栈张罗忙活。而一些端端的北部和西部人氏——从那难事生产的不毛之地走来的——则在路边支起口熔铁炉子,又摆上架铁砧子,俨然成了铁匠的身份。偶有沙皇的显贵达人们,来到了这片草原——倒也被鞍前马后地伺候得极为舒坦。
昔日的驿站村,当得还是路边驿站车夫们的小村时,也就三户人家——原是阿斯塔霍夫、特斯林和谢佩季利尼科夫的祖上。他们与别的那些外来户不同,疯魔般地痴迷上了养马的营生,对那些过路的将军和官员们,也是极尽花枝招展地谄媚和奴颜婢膝地讨好之能事。他们已然谋划起自己的马场来,只待机缘汇聚,一朝飞黄腾达。
每当他们恰逢某位来自彼得堡的官差要赶急路,就逮住机会死命地抽打马匹:他们晓得,沙皇的官儿好面子,只要累垮他马一匹,他准得掏钱买一对儿。
这个方向上,买卖人倒是甚少来往——他们更喜欢走东边或西边的那些深长的河道:草原上的颠簸疾驰却非他们所好,宁愿拉着散乱成堆的货物穿梭于便宜的水路。
这种不怎么费事儿的日子却不长久——堪堪4年光景。只因后来,事发突然,公家的官人们出手不再大方了,就断了丰厚的报酬。即便会给点儿,却也少得可怜,还够不上那打招呼的茶水钱。
“我们,”那些官差放出话来,“是按帝国的官价在犒赏你们,可你们却有负女皇陛下的恩泽。”
驿站车夫们心中愤恨不已,却也有口难言。可不久,往来的官差们竟是分文也不出了。
“这地儿是官家的地儿,”他们又来说辞,“许你们在上面白白讨生活,理应酬谢女皇陛下的恩德,不然,波将金元帅一出手,定将你等统统轰走!给我们驾车驱马,那不是辛苦,是消遣享受,也是为国效力!晓得不,你们?”
车夫们这下闹明白了,于是纷纷投向了东边那些草原的昏暗之地——着手操持起诚实稳当的庄稼活来。这么一来,草原上的驿站行业也就偃旗息鼓了。
只是,也非所有的驿站车夫都散了去——那些惯于贪恋这草原道路的,就留了下来。他们有自己的打算和志趣,寄望那些身价显贵的乘客兴许会有所打赏,也不相信,会老是这般没完没了地白忙活。此外,那些留下来的,把沿道的客栈食铺都紧紧地拽在手里,有过路的声称,他们那价码都赶得上国外水平了。
当得那草原上驿站车夫的行当几近绝迹后,俄罗斯南部地带官家的公事办起来就不那么顺畅了:正经要办事儿的官员们,被滞留在了草原上,来来往往均难以如期抵达。于是,有人就给女皇上了份呈报,说那草原上的居民——尽是些穷困潦倒而又专横任性之辈,理当给他们找点儿事干,以使安分——毕竟那草原之路极为重要,任由其被恣意践踏使弄,实在大为不妥。女皇于是决定,凡那忠厚老实也勤恳敬业的驿站车夫,均分予一块儿草原上的土地。而那给车夫们登记造册的操心事儿——以便按姓氏赐予他们土地——则落在了科学院院士别尔格拉温身上。这档子事情,不过是他巡游南俄罗斯草原时,顺手而为之事罢了:别尔格拉温那会儿正好要离开彼得堡,去俄罗斯平原上进行科学考察,将从各个方向多次往返横穿那片草原。这样一来,他兴许会与一应的驿站车夫们都打个照面。
这个别尔格拉温,很是有些岁数了,神虚体弱,全然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当他找上阿斯塔霍夫的曾祖时,也就倒下了,虚弱不堪地在高板床上躺了两个星期,却对驿站车夫阿斯塔霍夫说道:
“你呀,小友,就你一个人,骑着那马呀,到草原上去转转吧,到那些平坦的高地上去望一望,看看那草原上有没有什么,像花苞或者像蝴蝶结的地方——就像你肚子上的肚脐那样的。去吧,找到后再跟我说!”
起初,阿斯塔霍夫着实有些忐忑,就着那草原一个劲儿地尽往高处跑,想要找找那大地的肚脐。他甚至有些吃惊,自个儿从前咋就没察觉呢。可是,没过多久,他就不再瞎跑了,接连数日,大白天地竟躲进远处的沟谷里,睡起大觉来。每到晚上,那学者就问他:
“小友,有什么发现没有?那玩意儿个头应该小不了,形状如同树墩儿或者坟堆儿——上面还尽是些沟痕和裂缝。而那些裂缝里,必定少不了硬邦邦的深成泥!你可别大意,得仔细地瞅紧啰——然后,再来告诉我结果!”
“伯爵大人,真是啥也没见着哇——一眼前的草原和茅草,平整得很!那肚脐一准就呆在某个地方;我估摸着,难不成在沟谷里!没有那肚脐,大地照样四下里延伸——可没了接缝,却是不成!”
“瞧你说的,也真是!”那学者突然莫名地笑了起来,“大地嘛,当然是有其锁眼的。只是小友,它到底在哪儿?”
“没准儿,伯爵大人,在那宽宽的沟壑里?”阿斯塔霍夫很是恭顺,想顺着那学者的思路,意有所指地说道。
“呵呵,你个小怪物,这说的是什么话?真是奇了怪了!难不成,你身上那肚脐是长在胳肢窝下面?啊?瞧你说的,咋回事儿,自个儿去想想吧!”
“我会找到的,伯爵大人,您消消气儿,歇息会儿吧!”阿斯塔霍夫赶紧说道,然后,第二天一早就进了山谷。他也曾向那些老人们打听过:大地肚皮上的肚脐在哪里?可显然,谁也不曾见过。
“或许,在草原心腹地带的某个地儿吧——可是呀,你飞得过去吗?”
阿斯塔霍夫不想让自己的马儿再遭罪了——于是就告诉学者,打算深入那无尽草原更为远方的高处,得花上三个时日。可却,径直就到自己的哥萨克干亲家那里做客去了,也就40来俄里路程。
“小友,结果如何?”三天后,学者问他,“到肚脐眼儿跟前没?”
“伯爵大人,找到了!”阿斯塔霍夫回道,若无其事地喘了口气,“在那草原的中央,一处凹凸不平的地方,像块突然断落的截面,就矗在那里——哎呀,整个儿跟缝在一起的块块差不多,上面满是些虫子,血迹斑斑的!那样子呀,苍老得不行,破破烂烂的,简直像是活生生地给扒拉了下来似的!……”
那学者,反反复复地问询了阿斯塔霍夫一个星期,在那圣诗选集上满满地写了厚厚的一摞纸。临走前,学者给了阿斯塔霍夫一页纸片儿,上面是40俄亩的土地,任他自个儿到草原上选去。
别的一些驿站车夫也从那学者处,多多少少都捞了些好处。可这些驿站车夫们既不爱土地也不喜耕种——于是,就把那土地分租给了新来的庄稼人,只收些微薄的租子。
到后来,女皇也辞世了,交通也变得快捷了,邮局也兴起了,而驿站村,却也长久地保留了下来。
唯有那些早先就占了地的,照旧放着租子给农民的驿站村民们,却还仍顶着那驿站车夫的名号,不过,手上却早就一匹快马也没有了。
那些庄稼汉,惦念着这里的土地,也给驿站村的村民们带来了主要的营生与活计。而村民们不时出手做些零星的活路,要么干点手艺,要么搭把力气,也算是给那庄稼业打了个帮衬。
2
如今正值七月间,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阿斯塔霍夫与费拉特在花园里修整着篱笆,那是个手脚灵便的小伙子。
就这个费拉特,驿站村有句口头禅:
我们的费拉特卡——
家家户户的补丁娃。
而每逢过节,村里的姑娘姐妹们总爱叽叽喳喳地打趣他:
瞧啊,费拉特,我们的苦菜花,
不流鼻涕不背塌,
好手好脚正经的娃,
姑娘见了个个也夸。
可寡妇们却尽嫌弃他!
姑娘们的疯言疯语,算是白费力气了,费拉特压根就不理会:这人——记不得自己的亲人,身世不明,靠着驿站村打些短工混日子,对活路也从不挑三拣四:会补篱笆能修桶,帮过铁匠放过羊;谁个当娘的去赶集</a>,襁褓中的婴儿交给他也可以;哪家人生了病,就跑跑腿去教堂里帮衬着敬上支蜡烛;看护菜园子,粉刷屋顶子;在杂草丛生的荒野里挖些坑,再倒入茅坑里过剩的污秽之物,这活儿也干过。
诚然,别的活儿,费拉特兴许也还都会些,但只有一事儿整不来——娶媳妇儿。就这码子事儿,村里不少人给他支过招——比如眼下,那位夏天当铁匠,冬天干皮匠的马卡尔就劝道:
“你是咋地啦,费利亚(1),要打一辈子光棍儿么,也不怕冻坏了你:在婆娘身上——可暖呼着半辈子呀!瞅着你也快三十了,还犯什么傻赌啥子气嘛,别糟践了自个儿。有了女人,你也就快活啦,保准浑身的血呀,腾腾腾地直冒热气儿!”
费拉特哼哼叽叽了几声,意思人们还真把他当成了个傻瓜不成,只是,他倒也从来不生气,说道:
“唉,马卡尔·米特罗凡洛维奇,我这是,有那心思也没那本事呀!我这个样儿的,只求有口饭吃,有个地儿躺,就不错啦!再说,这驿站村里,有哪家的傻妹子瞧得上我哟!……”
“你呀,真是个榆木脑袋!”马卡尔说道,“你呀你,傻不傻呀?咱爷们儿,金贵的不是那副皮囊,而是身上的那点儿汁汤!所有的娘们儿都晓得这个,可你却啥都不懂!”
“马卡尔·米特罗凡洛维奇,我身上,啥样儿的汁汤?倒是撒尿的那玩意儿,时不时地涨得慌,别的,还真没感觉出来!”
“你呀你,费拉特,真是蠢得可以!……”马卡尔有些悲哀,顿然无语,径直干活去了。
这个费拉特,干啥事儿都忙天慌地的,就只在马卡尔·米特罗凡洛维奇的铁匠铺子里,特别用心和精神。马卡尔·米特罗凡洛维奇,越来越忙于招呼那些前来订货的庄稼汉,炉子上的活儿,就费拉特一个人,像那书上说的大力士般,如有神助,也尽都忙乎了过来:鼓风烧料——捶打锻造——淬火定型——砂磨抛光——炭火温养,样样都没落下!
不过,今儿个,费拉特是在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家帮工。七月天,晴朗又炎热,正该着忙庄稼和收干草。扎·瓦·阿斯塔霍夫的花园就在他家院子的后面,只是,四周也还围着些别家的园子。那园子里,拢共就40来棵树——多是些苹果和梨子,还有两株枫树。其间还长着些花花草草,有牛蒡、荨麻、醋栗、覆盆子,还有模样好看的锦葵,花色倒也美丽,就是闻不到香气儿。
“费拉特,来口烟吧!”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喊道。“瞧瞧,今儿这天色,可真是贵气亮堂,少见得很,都快赶上‘三一节(2)’那会儿了!”
听见招呼,虽说不会抽烟,费拉特也应声下了篱笆,来到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跟前。那个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耳朵有点背,老是大声地喊问,“啥?”不过,费拉特也没吱声,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一边朝他翻着白眼珠子,一边想着有问有答,倒也一脸的称心如意。
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抽着烟,而费拉特就那般立着。费拉特从没觉得需要与人交谈,只晓得张嘴应答。可那个叫扎哈尔的瓦西里耶维奇,德行总是难改,多半要臆想并喋喋不休地唠叨一个事儿——他那些个浪声蝶语的香艳情史</a>,可这些,却在费拉特心里引不起一丝涟漪。这会儿也是,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又试图跟费拉特聊聊那档子事儿。
听完那唠叨,倒令费拉特想起马卡尔·米特罗凡洛维奇来——那人,每逢礼拜天晚上,都要照着书上写的,挨个音节地给家里人朗诵一番,而费拉特和他的家人,全都一脸可爱地听着那些奇言怪语。
“马卡尔·米特罗凡洛维奇一字儿一句地读道——女人身上的那扇门开了,青天白日的那扇窗就得闭眼了。”
“这,简直是,胡说八道!”扎哈尔心下暗惊,断然呵斥道。
“我不知道,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那可是书上一板一眼地这么写的!”费拉特也没辩驳,可内心却觉着,书上定是不会错的。
在篱笆上又忙活了快两个钟头,到午饭点了,两个乐于下力出汗的家伙就收工回去了。
在那片草原上的黑土地带,驿站村趴在那里,仿若亘古不变。夏天漫长而美好,却也没惹恼大地停了孕育,反而是激起了她那惊人的生机,直到入冬前,这股催生的强大热情,才堪堪收敛平息。黑油油的沃土,肥美得汁液横流,滋养着万物,连杂草也跟着沾光——芜菁和牛蒡可着劲儿地疯长,那傍晚出来的虫子也大受鼓舞,助长了龇牙咧嘴的气焰。
今次这个七月,却也闷热得慌,日子着实难熬,只有克瓦斯饮料和清淡的粥食,方才下得了口入得了喉。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家的女主人,把午饭摆在了院子里。桌子就安放在丁香树下——讨的是那份树荫的凉意。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早已是饥肠辘辘,再也耐不住,飞身上了桌,也不等他媳妇来。而费拉特这会儿却老老实实,远远地站着。
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这家伙,瞅见碗牛奶,上面薄薄地飘着层脂皮,以为是凉的,就拿起把大汤勺,想也没想,一股脑地都赶进了肚子。他这第一口吃食,来得倒是爽快,还顺着吐了口唾沫,可却不料——猛地一窜——翻身飞过栅栏,去了邻居家里。费拉特一时愣住了,好像犯了错似的,窘迫得厉害,离那桌子也就越发远了些距离。他家女主人,出来就问:
“扎哈尔他,人呢,上哪儿去了?”
“不知咋地,就跳到邻居家去了!”
“牛奶粥都洒地上了,谁干的?该不会,是你吧,吞够了没,还真是猴急——那可是刚起锅的滚烫家伙呀!”
“我可没动,”费拉特说道,“是主人吃了。”
可是,主人家却没影儿了,一时半会儿也不见回来。他在那条长长的街道上,来来回回绕了两圈儿,方才打篱笆墙上的便门进了自家院子。费拉特早已饿得有气无力,可却还一直忍着。一只母鸡正咕咕咕地叫得欢,急着要去抱窝,得那女人逮住了,就按进水桶里浸了个通透,还用一条树丫子略</a>略惩罚了几下,好叫那鸡母别作他想,老老实实下蛋去。
这当口,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走了进来,浑然没事儿的样子,也不啰唆,开口道。
“开饭吧,五脏六腑都快着火了!”
费拉特吃得规矩又小心,还比别人要少。他明白,自己终究是个外人,没谁会拿多余的吃食待见他,吃得过了,那下一次——就没得活干了。
席间,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耳朵背,时不时惯常地问道。
“啥?”
吃着的人也不吭声,只顾吧嗒着嘴,这谈话也就没了个起头。他家女主人端来了牛肉,这时,费拉特仔细看了看自己那块儿,就用手指扒拉起来。
“干吗呢?”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问道。
“也不知谁的,上面头发打成卷了!”费拉特回道,觉着自己似乎过于挑剔了,甚是有些难为情。
“有得吃就不错了,还嫌弃!”那男人家说道,“把它吞了——落进肚儿里也就解开啦!”
然后,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就讨好地瞥了妻子一眼:瞧见没,没事儿了,就这么着吧!
他家那女主人也看出来了,费拉特那块儿肉上有根头发,脸上挂不住了,气鼓鼓地放出一句话来:
“我看呀,怕是你自个儿,那脏兮兮的一对爪子,扯下来的吧——那头发长长的,我可没有!”
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正吃着软乎乎的稀饭,喝得欢乎,像头野兽,猛一阵狼吞虎咽,不知餍足。
“嗬——嗬——嗬!你这是咋的啦,费拉特,不就一根头发么,大惊小怪的,至于嘛——你要有了相好的,这玩意儿得多少哇!你就等着在白菜汤里,一辈子可着劲儿地捞吧!……”
费拉特讪讪地笑了笑,早把那头发给吞了,想着别把主人家给得罪了。
“扎哈鲁什卡,老实说,今儿个这粥熬得咋样,好吃不?”那女人转了话题,装模作样地柔声问道,好使自己的男人早点忘掉,那根不干不净的头发。
这下子,那男主人倒细嚼慢咽地品起粥来,好找点感觉,最后不痛不痒地赞了一口:
“这粥嘛——还马虎!”
这时,打侧门进来个上了岁数的家伙——手里拿着根马鞭,却不见那马儿。
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倒没停下,吃相如故,示意那来人靠近点,然后问道:
“你有啥事儿,邦季?”
来人停了停,没有张口,摘下头上的冬帽,堪堪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装模作样地说道:
“哟,大家好!蛮香的嘛,慢慢吃哈!”然后,就没话了。而费拉特则竖起了耳朵,知道那家伙有话要说,这会儿不过是在瞎扯。
“你好!”男主人家向来客招呼了声,打了个饱嗝,便放下勺子,说道:“你来得倒是时候,这不,肚子就饱啦!邦季,你是惦念着那挖坑的事儿吧?如今用不着了:前些天,费拉特在那牛蒡草丛里,撒了一把的坑,全给搞定了!呵呵,费拉特可厉害呀,一出手全拿下啦!”
那人手里仍拿着鞭子,就站在那里,一时也没打算离开。
“这么说,如今真是用不着啰?”
“对头,邦季,费拉特生猛得很,全都给包圆了!”那主人回道。
“好吧,那到时一定有什么事儿的话——您可别忘了咱们哈,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
“嘿,瞧你说的,邦季!就把你家那桶啊,灌得满满当当的吧,也别整把破铲子来,不然到时你又得求马卡尔修补修补了!”
“这是哪儿的话,那咋行啊,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走一趟算一趟,保准实在,还能亏了自个儿?!那就走了,回见哈!”
“上帝保佑,邦季!到街上,可别再胡拉乱洒了哈——我记得,打小时候起,你可没少干这事儿!”
不过,邦季可没听见尾巴上的那句话:他正拿起鞭子,给了那看门狗——沃尔丘克一下,当得邦季一转身,那狗顿时汪汪汪地狂吠起来。
这位潘捷列伊蒙·加夫里洛维奇,正是驿站村污水车队的当家人,驿站村里,就数他最富有也最是节俭。这里的人都叫他邦季,既顺口,也显亲切和尊重。打七岁那年起,邦季就干着同一件事儿,跟手下的也是一锅子舀饭吃。多少年了,他夜里就没睡个囫囵觉,每每自家车队往外拉东西,远远地去向那偏僻的山沟时,就在装着大桶的板车上,靠在那前架子上眯糊一会儿。
“好啊,你都快干上掏粪工的活啰——那活儿,油水可不少哇!”饭后,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跟费拉特聊起,甚至琢磨着——似乎,他自个儿也打算加入。不过,费拉特倒是早就谋划过这事儿,他估摸了一下,得花百把卢布,买马匹和带桶的板车。可那样,就算再也不穿不戴了,也得熬上15个年头,那百把卢布兴许才有个着落,否则,那钱啦,想都别想。
去年那会儿,有两个晚上,马卡尔在灯下一边盘算,一边对费拉特说起:
“不成,兄弟,这钱数着实太大了;天上掉不下馅饼来,更何况钱财……你呀,到时候,咱们这么说吧,不吃不喝也得十五年,要不就忍饥挨饿整五年——你自个儿选吧!只有这么着,你才搞得来马匹和板车!”
临近傍晚,趁蚊虫未起,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和费拉特,就停下了院墙上的活儿。四周散发着农家肥的味儿,和多年生养的土壤那股酸臭味儿,不过,比起低矮的屋子里那股子闷热,这气味儿却是一种芬芳的享受——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那里,这会儿又饿了,胃口大开,该吃晚饭了。
晚饭照旧摆在了丁香树下。夜色微微,喧声渐起,邻里间热热闹闹,各门各户都飘起了自家独有的味道。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喝着刚挤下的牛奶,一脸的满足,想着即将来临的美梦,倒也欢快幸福。费拉特却没得奶喝,只吃些面包就黄瓜——勉强凑合了一顿,又听见传来邻居特斯林的声音,絮絮叨叨地对着明儿个就要用的那块画像板子,念起咒语来。他每天晚上都这样——大家伙儿早习惯了,就不怎么在意,不过,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的女人却说道:
“唉,这个瓦西里·普罗霍雷奇,又在那里叽里咕噜了!你今儿躺哪儿——是同我睡,还是挺门堂里?……”
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回了句,就睡门堂里——天儿太热,实在没那股子尿性。
特斯林在给教堂画圣像,不过,虽相信上帝,却对自己的才情缺少信心,害怕整不出活灵活现的。于是乎,对着制好的木板子——专用来画圣像的——一时半会儿都不敢下笔,而是先得把它放在自己老婆的肚皮上,起起落落地整三回,同时再扯起嗓子,反反复复地唱三遍:
着那生命的气息,
着那树木的生机,
着那少女的甜蜜……
不知是何道理,这个特斯林画画一定得在晴朗的傍晚,要是恰逢阴雨天,他就把那些板子供奉在自己媳妇身上存起,不过,事先是连一笔也不会抹的。那圣像画呀,左邻右舍却从来没谁见过:假手教堂圣器间的熟人,特斯林直接就销往远乡和北边的隐修院了。这倒也算好事,毕竟驿站村的善男信女,就免得对着从那婆娘肚皮上下来的——有辱神灵的圣像,做礼拜行祷告了。
晚饭后,这里的人多半都会走出门来,在屋子边的小长凳上——随便坐坐。费拉特也随同主人家,照样出了屋子。那主妇的肚子越发显怀了,到十一月份,这个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就得有个小男孩了:他常说起,要是死了,这房子可是后继无人了,又扯道,阿斯塔霍夫这个姓——可是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到此一游时,所赐下的。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都担惊受怕两年了,要是他再没有后人的话,没准就得落在沙皇手里受罪了——直到老婆的肚子慢慢鼓起来了:他的一颗心啊,才总算落了地,在家里也就轻松快活了起来。费拉特搞不明白,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说的是真的,还是故意炫耀——不过,他却一句也没问。
这时,凳子上已经有人了,一个年龄不大,却胖乎乎的小男孩,不少人都认得:名叫沃洛季卡,一位铁路宪兵的儿子,住在街的另一尾上。
“起开点吧,小少爷。”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说道。
那孩子也没挪位置,径直就站了起来,一脸的委屈,转身哼哼:
“真是吃饱了撑的,一窝子丑八怪,都跑出来了!”
这下三人尽皆坐了下来,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舌头有些不灵光,嗓门也大,可却一点也不在意,就同妻子聊起做果酱的浆果来:
“照我说呀你,娜斯佳,眼下那樱桃哇,水陆两道拖来的货可多了,你可得抓紧哈——那价钱,真是值呀!这行情,准长不了,就得过市啰!”
“我呀,打算也稍稍买点儿马林果子——多少熬制一些,不然过冬时就挨不过了——你那大嘴一张,只要端来,喝得倒是爽快!”
“整那马林果子,还有的是功夫——你没忘了醋栗子吧!”
“知道,我还不晓得,早跟一个农夫订下了——这礼拜五他就送来。”
“那个牛奶啥,放进地窖子里没?当心别酸了!……”
“酸不了的——回屋歇了吧——我这就放去!”
“明儿个记得买半俄磅煤油——这床上的臭虫些,又闹腾了……”
费拉特就这么坐着,吸着气儿——他可没啥东西要备下候用的——要是没活干了,不消两周,他准得无牵无挂地死去。不过这档子事儿,他倒从来也没惦记过,就这么没心没肺地过活,一晃眼儿,都快30年了。
特斯林一家子也坐在外面,不过却是在院墙根下的土台子上:他家没那长条凳子。
天越发黑得透了——这时,从特斯林家里隐隐走出位老婆子,样貌着实也看不清了。特斯林家屋子的对面,同样也坐着几个人,在黑暗中叽叽咕咕地不知说些什么。朝着街对面,从特斯林家出来的那位老婆子轻言细语地出声了:
“你好呀,尼基季什娜!”
对面的小长凳上,传来一声欢悦的回应,听上去牙齿似乎缺了,嘴巴不那么严实:
“你好,你好呀,佩拉格伊·伊万娜!”
末了,两个老婆子都不再吱声了,毕竟该说的早就说完了:都相识40年了,作邻居也有30年了。
蛐蛐儿唱起了欢快的夜曲,定是外面夜色更安逸了,内里的心情也更加舒畅了。远远的,时不时传来铁路上列车的喧闹声,可却全然没人在意,也无人会想起,因为没有谁坐过。每年,驿站村差不离一半的人都会出趟远门,就走着去,跟着那十字架,一路从附近的“约雅敬”教堂,游行到“圣巴拉巴宫”——顺着草原上的那条大道,足足有80俄里的路程。再有出行,也就是附近有哪家村子过教堂的建堂节时,就一路坐着那马拉大车去,到了地头,外来是客,粗茶淡饭倒也管够,偶尔,还有来客竟死在了那里。
村里人家的花园深处,传来阵阵莫名的悚然声响,令人不寒而栗。夜色深深,花园里——鬼影绰绰,阴森可怖,甭管那空气有多么清新,这里的居民,夏夜里,可却谁也不敢在那儿过夜。白日里,那些树木倒也郁郁葱葱,温顺祥和;可到了夜里,树影朦胧、枝叶婆娑,着实骇人。
“该上床歇息啰!”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招呼了一句,就起了身,打算把这一天的日子就此翻过去。
费拉特睡在院子外面的板棚里——躺在了草堆子上,那堆草,是他早早就备下来,留着在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家过夜用的。
驿站村家家户户的宅院里,已是生气渐熄——人们纷纷入梦,抑或在悄声祷告,完了也就躺下了。
闭眼前,费拉特看着天上那些难以明了的星辰,心想,它们也不靠近乎些,对他一点儿忙都帮不上——然后,就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直待新的、更加美好的一天到来。
3
远处,驿站村的尽头,是一片荒芜的空地,所有的生活废弃和残余,都肆意地在此蜂拥而聚。却立着一间破旧的小房子,归属身份自由的手艺人伊格纳特·克尼扬金所居,这条街上的人都叫他——斯瓦特。那房子仅一间屋子,外带一坑尖刺般凸出的茅厕。
“赶紧娶个人吧!”村里,一众置办了家庭的,向着那些打光棍的单身汉,纷纷喋喋不休地劝说和纠缠——斯瓦特也未能幸免,“别老竖着呀,像根拇指棍儿似的!”
“我娶,娶你个头哇!”斯瓦特对那跟屁虫似的撺掇者,很是不客气,“我是个很有价值和意义的人——整个臭老娘们来传宗接代,我傻呀我!”
斯瓦特是个外来货,并非本地人。所以,他在村上垃圾场弄到的那间勉强能住人的破房子,原本住着的是一对儿乞丐夫妇。不过,斯瓦特硬是活生生地把人家给赶了出去,那俩要饭的也就只好跑路了,不知去向,从此,村里那讨口要饭的情形,却是立马大为改观。
斯瓦特这一出手,顿时赢得了村里那些房主东家的好感,他们再也不用担心,那搁在穿堂里的牛奶的安危了。早前,还真有过,那些讨口要饭的自打门前过,很是自觉自愿地,就把那主人家为午饭备下的牛奶给喝光光了,非但如此,还像蝗虫过境似的,把那些该吃不该吃的,啃得是一干二净。显然——这秩序可就坏了,于是住家户们纷纷养起了看家护院的狗来,可那狗儿,慢慢地也就习惯了,看着那些讨口要饭的进进出出,连声都不吭一下。
直到后来,冒出来这个斯瓦特,干净利落地,把村里讨口要饭的主力军,那对儿乞丐的窝给拿下了,于是乎那两口子,不待入冬,就远远地跑到南方的一些城市去了。
那片垃圾场,被斯瓦特当成了自家的庄园领地,在村子里却也是个名气响当当的地方。斯瓦特的那间小房子,即便像个窝,曾几</a>何时,也垃圾得很——窗子没有框子,屋子不见炉子,顶子缺少棚子:清一色的四面墙壁,外加一张松松垮垮的铁皮盖子。那破屋子,本是一个叫不出名堂的老光棍的财产,如今人已早就去了。曾经,村长还给这间无主的不动产估了个价,说是值8卢布43戈比,而要是充了公产的话,也就只贵上10个卢布——于是,这屋子就留了下来,一时半会儿也没个接手的人,到后来,倒被那要饭的给占了去。斯瓦特虽则出手打发了那两口子,但有一事儿他却甚是佩服,那屋子被那两口子收拾得倒也像模像样。
“要说,这屋子给弄出了个样儿来,倒不是那人有多聪明,而是给冬天的暴风雪逼的!”想着那要饭的两口子持家的本事,斯瓦特不免这般自嘲自语道。
不过,那被轰走的乞丐,却没当即就离去,而是纠缠了将近两个月,时不时地干出些复仇的举动来,到了深夜,不是石头砸窗户,就是放火烧房门。不过,斯瓦特倒也忍得住,夜里独个儿决不出去还击,而是天刚蒙蒙亮,待那要饭的折腾累了,倒在附近的垃圾堆上睡觉时,方才出手偷袭。对那些穷得叮当响的家伙,他倒也不怎么发狠报复,只是要他们改邪归正就好,为那些个不理智的行为,付出点儿代价。
“克柳什尼克!”某个睡得正酣的叫花子跟前,斯瓦特上来就指名点姓地喊道:村里那些讨口要饭的他都叫得上名字,“一个卢布,掏出来吧——那窗子遭你打破了,得赔!”
出事了,克柳什尼克心里念头一闪,也就无论如何也不会醒过来了。他那婆娘早就醒了,眼睛眨巴眨巴地干瞪着,满是惧意,她男人躺在地上,睡样装得倒挺像,间或哼哼唧唧几声,一副完全不相干的样子。斯瓦特就立在那里,耐心细致地做着工作,劝那位克柳什尼克赔出一个卢布来。可那要饭的一会儿开眼,一会儿闭眼——好像怎么也整不明白。于是,斯瓦特就随手捡了块砖头,造房子用的那种,招呼也不打,径直朝那乞丐头上扔去,不过那人身手倒也敏捷,砖头没落到头上,却如同那滚烫的蒸汽般,灼伤了一只耳朵。
“你个恶魔,把钱掏出来!”斯瓦特吼声如雷震天响。
那讨饭的婆娘,又是叫又是喊的,一骨碌爬起身来,从裙子的边角处拆开,掏出一个卢布来。该得的钱到手后,斯瓦特也不更生是非,转身就走,去垃圾场找下一位欠钱的货。
没准儿,斯瓦特这人曾是个神枪手,要不就是那乡村集市上变戏法的,那身手灵活得,那脑子滑溜得,每每出手百发百中,总能直击要害。
收拾教训完那些要饭的,斯瓦特整出了件破天荒头一遭的事情:在那些垃圾堆里面寻起宝来。也只有他那号外来的,冒冒失失地撞入这地儿的家伙,脑子里才会蹦出这么个念头。这个驿站村,日子过得是相当地精打细算,哪怕是玻璃杯子,只要是完好的,那也是代代相传的祖产。家里的小孩子们,谁要是损坏了东西,那一顿好打是免不了的,下手凶狠得简直就像野兽,那恨意比海深,那愤怒似烈火,最后那遭殃的人,给弄得跟摔破的物什差不多,奄奄一息地不成样子了。也正如此,靠着几代人手手相传的积累——驿站村才撑出了眼下的这个光景。显然,斯瓦特是没搞清楚状况,不晓得驿站村的人们,那日子不是干活挣来的,而是贪婪的私欲积累下来的。所以,他才想起在那垃圾堆堆里,刨出点什么有用的家什,以便换取些钱物填肚子。
磨磨蹭蹭地折腾了有一个星期,斯瓦特就料到了自己的结局,要么逃离这个地方,要么饿死了事——在那贫瘠如洗的破烂堆堆里,一无所获,没哪样废品能看出点值钱的样子。斯瓦特老琢磨着,总能碰上点啥玩意儿,就在那垃圾堆里刨来刨去,每样东西都不放过,仔仔细细地要研究老半天。可是,就连那些骨头,也着实啃得过于干净了些,像是被火烧过油熬过似的,细得跟鸡骨头样儿,也才没落在那些专收骨头和破布的家伙手上;不用说,这般模样的骨头,不晓得被人举荐给那些收破烂的多少次,又被嫌弃拒绝过多少回,最后才来到这垃圾堆堆里。
斯瓦特手上,耷拉着一块破得不能再破的布条儿,还冒着烟气儿,显见是难以再有所作为了。斯瓦特一时兴致全无,双手掌窝搓了搓,倒洒落下些莫名的灰尘来。
一到起风的日子,垃圾场上那些无人在意的粪土尘埃,纷纷扬扬漫天卷荡,向着人口聚集的生活地带飘移,碰上哪儿,也就落在了那里。不过,斯瓦特仍不甘心和消停:他打一寡妇那儿讨来具偌大的方形筛子——便于扬扇的簸箕样式——就着手挨个儿地筛滤那一堆又一堆的垃圾。当得筛子面上剩下些什么物什,他也不忙着去辨识,通通堆在了屋子的角落里,直待到了晚上,方才仔细打量起那些战利品来。头一个晚上,他颗粒无收,心里老不安逸:那零零碎碎的战利品中,一块块死硬死硬的屎团子,里面的纤维组织早已耗尽了能量;四分之一块儿毡靴底子;两牙缺口的破铁皮子;从顶罩或者便帽上掉落的黄花烟叶子;两粒石子儿;一根干浆果上脱落下来的枯枝,还有些——“乌七八糟的玩意儿”,碎成渣子的玻璃瓶子、化成石头的扫把子、小鸟的窝子,等等,不一而足,却尽是些不值钱的货。
斯瓦特陷入了沉思,直到夜半三更也没回过神来,天快放亮时,面对那堆丝毫没有翻身机会的垃圾,终于耷拉下倔强的脑袋。
“那我就做帽子——秋天就快到了!”到清晨,他对自己这样说道,“没准儿,这事儿能成!村里没谁做帽子,而这玩意儿城里又老值钱了,我呢,就收一些旧毡靴来缝帽子,成本不高,价钱便宜,只包管那脑袋暖和就成!”
白天,斯瓦特进了趟城——把一双皮靴和一件上衣给卖了——赶着教堂敲响傍晚的钟声时,已然回到了村子里。这时,他肩上挂着个口袋,手里拿着根打狗棍子,兜兜里还揣着4个卢布和两块10戈比的银角子。
“收破靴啰,穿过的补过的,旧的破的,来者不拒哟!”斯瓦特直起嗓子吆喝起来,声音怪模怪样的,东瞅瞅西看看,眼光绕着那些窗户和篱笆门直打转。
斯瓦特唱着那吆喝调调儿,来来回回走了有两个钟头——可却是白费力气:啥也没买着。只碰上一回,一位身着衬裙的婆娘,手上满是肥皂泡沫,从门里探出半个身子来问道:
“裂了口子的烙铁要不?”
“不要!”斯瓦特回道。
“那你到底要啥?”
“毡靴!”
“是么,眼瞅着冬天都到跟前了,鬼才会把毡靴卖给你!嗨、嗨,你莫不是疯了嗦!你呀,就把这烙铁给收了,好歹也可以补补那铁炉子的风门嘛!……”
“扯那些没劲儿,我还真用不了!”斯瓦特说道,“赶紧回去洗你男人的裤衩去吧,别出来丢人现眼地教训人了:我就是那万事通,吹拉弹唱事事精,煎炸烘烤样样会……收破靴啰,穿过的补过的,旧的破的,来者不拒——哟!”
那婆娘气得眼珠子瞪得溜圆,直勾勾又怕兮兮地把那恶棍剐了两眼,心里那个难受劲儿,恨不得把那篱笆门关得砰砰砰直响。
“才打了庄稼——扯冬天是啥意思?”斯瓦特心想,“这里的人们,老想着赶在那时间的前头行事——也真够操心费神的!”
这会儿,费拉特和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补好了篱笆墙。不过,为使那做工的这一整天都过得充实饱满,以示那晚饭有他的份儿,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就盘算起事情来:
“费拉特,把篱笆捋顺啰,松松垮垮的像什么样子,完事后,再去马卡尔那儿跑一趟,把只桶给取回来——那桶耳朵该是接得差不多了!”
于是,费拉特就顺着那篱笆墙开始整理,里面的枝条歪了冒头了,就扶正扎紧;有些折断破损了的,就干脆拔掉。这么一整,那篱笆墙看上去确实平整光顺了不少,每卷枝条都立得妥妥帖帖的。干完这活儿,费拉特找了双毡靴穿上,免得被篱笆弄伤的脚缺了保护,就动身找马卡尔去了。
这之前,斯瓦特已搞到了一双烂得掉渣的旧毡靴,正得意洋洋地踱着正儿八经的步子。那步伐倒也匀称抢眼,显出那身板是相当的结实健壮和有力,也透出改变过往寒酸生活的决心和毅力。这初来的成功喜悦,刺激得斯瓦特兴奋不已,高呼大叫起那收破靴的口号,一刻也不得见停息。
费拉特碰见斯瓦特的时候,他正叉开双腿雄赳赳地走着——这在费拉特眼里着实新鲜,他这辈子没当过兵,从来没见过这么严整、准确和强劲的步法。
“费拉特,把那毡靴脱下来扔啰!”斯瓦特一上来就劝说道,又盘算起拿个什么价钱。
“凭啥?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我脚上的肉受伤了,就靠着点肿起来的骨头架子在使劲儿了!”
“你咋瘦得尽骨头架子了?”斯瓦特问得很严肃,把口袋都放地上了,“没喂饱过吗?你这日子,过得可真是的,还是生病了咋地?”
“哎呀,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我呀,天一擦黑就软塌塌地,到早上啊,爬都爬不起来……”
“牛肉什么的,常吃吗?夜里睡觉,有梦没?”斯瓦特又问,眼里饱含着忧郁,神情肃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费拉特。
“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我不做梦,一天到晚也没啥可想的。牛肉哇,主人家自个儿吃了——他们说呀,你又没掏那份子钱——我呢,他们尽给些蔬菜吃!”
“真他娘的混蛋!”斯瓦特骂了一句,话里虽无愤恨,却满满的全是痛苦,“光吃菜叶子,那人——哪扛得住呀!……有个地方哇,那吸血的—混账的家伙,正流着血呢……”
“在哪儿?”费拉特问起,这突来的关怀,令他不禁泪流而下。
“哪里?——当然不是在娘儿们的肚皮上:是在那战场上!仗打起来了,你听说些啥没?这么说吧,那些反基督的家伙,你晓得些啥不?”
“咋没听过,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我身上那玩意儿好歹也算凑合——有人哪,就给了我张纸片儿,我呢,到哪儿也都揣着——还真怕给捉住藏了起来。咱们村这些爷们儿,倒是很少有人给带走啰:有些人到铁路上去当学徒了,剩下的,兜里都揣着张免服兵役的白色纸片片儿。”
“我晓得,这地儿可是驿站车夫们的天下——那可是叶卡捷琳娜女皇派下的老爷们呀!这些家伙干啥啦:不到入冬,那种庄稼的,就全给备齐送来了!”
“对头,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一到秋天,那车队呀细长细长的,远远地像根树条儿!”
“好啦,不说啦,见他们的鬼去吧!”斯瓦特打算不再说这些了,就略微顿了顿,然后对驿站村的居民,判了个简短而明确的结论:“一群庄稼汉肠子里的蛔虫——喏,这就是你那些东家的脸嘴儿!”
费拉特不会思考,但却也同意: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聪明人。
“你呀,性子随和,却也愚蠢!——不过,倒也没什么!”斯瓦特安慰着费拉特。
“哎,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我又能咋办,这双手哇,就没歇息过,一辈子都是这么干过来的——那脑子倒是一直歇着,晾在一边儿,都快干啰!”费拉特点着头叹道。
“没事儿,费拉特,就让那脑子再歇会儿,时候一到,它准得开动起来!”斯瓦特说着,呼吸有些急促,内心的苦痛阵阵悸动,“那你,如今在跟谁干活?”
“在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家呗,眼下刚忙完他家花园里的篱笆墙,明儿个呀,就挨家挨户地磕头作揖去,看看能不能找点活儿干!”
“瞧你说的——到我这儿来缝帽子吧,这事儿准能成!”
“啥,难不成你会这手艺?”费拉特还有些顾虑。
“一块儿干吧。你整明白没?”
“好嘞,那就干了!”费拉特开心地回了句,才终于想起上马卡尔家取桶去了。而斯瓦特,则又动身吆喝,接着收购起毡靴来。
斯瓦特那间小房子里,两个人席地而坐,拆了那双靴子的绑筒,缝制起冬帽来。他俩已经干了整整一个星期,拢共缝了4顶帽子。饿了就吃些面包、黄瓜和白菜,却也知足开心。只是,因着那遍地是垃圾的荒野景象所泛起的无尽苦闷与凄凉,内心不免有些压抑和哀伤,斯瓦特有时觉得,天上的太阳总有些昏暗无光——于是,隔着那窗子,谨慎地打量起来,只见那太阳藏进了云朵,然后又挣脱了出来——忽又光芒万丈了。
“那滋味可不好受吧,你这个混球儿!”斯瓦特数落起太阳,“咋啦,不过是个败家子儿,悬在所有生命的头上大肆放光——把谁都不放在眼里:简直猪狗不如!”
好几天夜里,他俩也不见休息——斯瓦特赶着去乌斯佩斯基大集市,想着多少也换回几个钱来,给自己和费拉特制点新衣服,好歹也显出个人样。
已是夜色深深、漆黑莫辨,斯瓦特先停了手,说道:
“费拉特,回神歇会儿吧——脚要是不听使唤了,那心里呀也忒不顺畅!着那袋子里取块儿面包——咱俩都吃点儿,再阿门吧!”
驿站村里,正当酣梦飘荡,落落房顶竟是烟气升腾,不过这也寻常,原是大地在静静呼吸,要驱散那白日里人类带来的污浊之气。
入睡前,斯瓦特喜欢站在台阶上,端详那深深的夜色世界。他看见,大地庞然的身躯里,一颗火热忙碌、沸腾喧闹的心脏,正隐隐远去,躲进那无尽黑暗的深处,不停地战栗,直待清晨,方得自由。此情此景日日无新,斯瓦特固然欢喜,却也不以为奇。
他俩睡得很不安稳——兴许是累了倦了,也兴许是那生活重重的负担压力所致。
4
这么一来,费拉特就与斯瓦特结下了友谊,好得比血亲还热乎,还想着,要是斯瓦特不提前打发他走的话,那就长久地留在他手下,帮衬着做做帽子。
只是,缺了费拉特,驿站村的诸多事情,却几近荒废了:没多久,众人尽皆明白,费拉特是断断少不得的,也是唯一的,能操持摆弄村里一应家务的多面手。别的那些人,要如他这般温顺实在、能干勤快和价廉物美,却是决然没有的。于是,有着各家的一些女主人,为着费拉特,也不嫌弃那垃圾场,竟纷纷找上门来,轻叩起那扇小窗子,婉言央求起来。
“费拉图什卡,你就去一趟嘛:那屋顶子都开口子撒尿了,茶炉子的栓条子也凹进去抠不出来了!”
到底,费拉特心地善良,谁也不会拒绝和得罪。
“我这边一完事——就来哈,米特里耶夫娜!星期天你铁定在家等着就好了!”
见着费拉特这般来者不拒,温顺如绵羊,斯瓦特不免有些生气:
“你呀,尽惯着那帮花痴娘们,图啥呢?那些婆娘,尽喂你吃蔬菜的次数,还少了嗦?你呀,真是个傻不拉几的烂好人!”
有一回,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跑了来,瞅了一眼那制帽子的活儿,就相请道:
“费拉特,上我那儿去吧,媳妇儿怀了俩——我呀,不知道该咋弄了!”他耳朵背得紧,也不待费拉特回话,说完转身就走了。
“这事儿该去!”连斯瓦特也放出话来,“那人,现在的确碰上难事了!”
到星期天,费拉特就去了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家。那妇人,面若死灰,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地躺在木床上。那张床,因着臭虫较多,平日里也就空着没人睡。费拉特心生怜惜,默默地看着那张清瘦而又圣洁的脸蛋儿。
“费拉特,是你吗?”那妇人很是痛苦,一边呻吟,一边喃喃问起,“来了吗?……”
“来了,娜斯塔西娅·谢苗诺夫娜……想着,您可能需要帮忙搭把手……”
“哦,我啥也不需要,费拉特。去找扎哈尔吧!”
搭不上手了,费拉特觉得自己好生无用,不免有些窘迫和尴尬,就退出了那间上房。他神情甚是沮丧和不安,对着娜斯塔西娅·谢苗诺夫娜的苦痛煎熬,好似自己也是罪责难逃。一时间,一股锥心刺骨的神经绞痛,仿佛撕裂了他的身体,那莫名的难堪和羞愧,烧灼了他的意识和殷红的脸颊。如此情形,在他来说,也就还当少年时,方曾有过。他从来也没找过什么女人,但内心却着实喜爱得厉害、执着和热烈。哪怕有位麻脸子的姑娘,能够看上他、垂怜他,给他带来母亲般的温暖和柔情,让他领略片刻的怜悯和安慰,就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可惜,如此美事儿,却从来也未曾有过——直到如今,费拉特见着别人结婚生子,那内中的神妙玄机,仍令他兴奋激动得颤抖不已。
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面色和善地来到跟前,轻言细语地吩咐道:
“费拉特,去多提些水回来吧,留着晚上好用!……天黑前,别忘了抓几把麦麸子,给那些鸡填填肚子!”
这一天下来,费拉特独自一人忙活完了所有的事情。一刻也不歇息地忙乎,在他来说,这日子倒还过得要轻松顺溜些:那种种有影没影的自我烦恼、内心痛楚和劳作艰辛,一忙起来,也就不记得了。对此,斯瓦特有次曾说过:
“我这兄弟呀,那干活——就是一种仁慈和恩典!那做起事来的劲头,谁能说就是为了口伙食——尽管这伙食也是理所当然必要的,但却又怎能代替得了一个人的付出和价值!真干起活来,我那兄弟呀,一颗心是填得满当当的,那股子满足劲儿也是杠杠的!”
就这会儿,费拉特正在院子里一阵狂冲猛扫,凡想到没想到的活儿,全给拿下摆平了。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很少出来露个面——一直在上房陪着他媳妇儿。这情形,照样让费拉特莫名地满意和高兴。“你就在那儿坐着吧,兄弟。”一边挥舞着扫帚扫地,他心里一边却想着,“这里呀,我自个儿搞得定。我嘛,光棍儿一个,而您呀——可是一对儿:可别亏着了你媳妇儿!”
下半夜的时候,费拉特在院子里不停徘徊,东瞅瞅哪里有否响动,西瞧瞧何处不无妥当,不过,早已是黑得尽了,只有一只抱仔儿的母鸡,在窝子里咕咕咕响动,候着那尚未破壳的鸡子。
费拉特突来一阵莫名的心慌意乱,顿时汗毛惊起警觉起来,便侧着耳朵朝那屋里听去,可却毫无一丝声响——看来,娜斯塔西娅·谢苗诺夫娜兴许是睡着了,正努力恢复着那血脉相传所耗费的力气。
一阵倦意袭来,费拉特就在丁香树下,铺上自己破旧的短上衣,俯身而卧入了梦乡,不过,睡得却很警醒,听得见那头上夜色的涌动和战栗。方向难辨的一处荒野上,传来阵阵狗叫声,遥遥地,响起另一只狗的呜鸣,与先前那狗独自相呼应——你来我往的叫声凄凉酸楚,没几下也就停了回应,只余下无尽浓稠的黑暗和寂静。那会儿,费拉特正睡意蒙眬,意识模糊摇曳,似乎听见了阵阵狗叫,可那声音却又似乎遥不可及和哀婉忧郁,仿佛起自某个孤寂空无的世界——不过这样一来,倒也叫他放心不少,也就没有醒转过来。费拉特的眼睛上方,一根丁香树枝微微拂动摇晃,可夜色却着实紧扎稠密,也就没惊扰到那沉闷的空气:树枝无风而起,独自晃动——因着一股树木内在的生命活力和那份自在安逸。
朝霞渐起,色泽灿灿浓郁之际,费拉特醒了过来——透过穿堂,传来新生命降临的第一声哭泣,那是娜斯塔西娅·谢苗诺夫娜的孩子,在哽咽抽搐。费拉特顿时翻身而起,来到院子中央,仔细地倾听那令人惊诧无比的嗷嗷呼语。
很快,那小家伙就不再哭了——想来,定是娜斯塔西娅·谢苗诺夫娜使上了某种母亲的手段,让他心安和满足了——这时,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走了出来,脸色淡然平静,却又疲惫不堪。
“费拉特!”他叫了声,“赶紧把茶炉子架起,快烧些热水来,然后再跑趟集市,找那药铺子!”
费拉特立马开干,身手异常灵巧敏捷,但见一条条干柴被劈得四下飞舞,想着自己的卖力付出,能帮得上娜斯塔西娅·谢苗诺夫娜的忙,再想着灿烂美好的明天,不免越发兴奋和快乐。
村子里的居民,照样也起了床,纷纷在自家院子四处寻觅,好找些各式各样的日用家什。众人尚且睡意蒙眬哈欠不断,不时揉揉那努力想要睁开的眼睛,可却赶上愈发怒放的灿烂朝阳扑面而来,明晃晃地让人不由又眯缝了起来。在这一晶莹透亮的清晨时分,每个人内心都涌动着备受压制煎熬的狂热喜气,稍稍晚些之后——临近十点——又因着一阵手忙脚乱的家务活儿,和种种来势汹汹的关怀问候,那癫狂的喜悦之情才慢慢有所宣泄和消散。到第三天,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为新生儿定下了洗礼宴,可却从晌午起,就不再让费拉特插手干活了,原来是请来了两位大嫂,个个都有一手操持家务的好本事。
费拉特拿上那件短上衣,并用麻绳将一只毡鞋的掌底捆好,然后就回垃圾场,找斯瓦特去了。娜斯塔西娅·谢苗诺夫娜坐在上房里,不停地学着鸟叫,啾啾地哄着自己双生的儿子。临窗的街上,两个神情焦躁不安的婆姨,站在那里悄声地喋喋细语,议论起驿站村这件新生的大事情。
要说那斯瓦特和费拉特,如果他俩不是结下如此深厚的友谊,那么这个冬天就会过得相当艰难。可却要说这驿站村,今次的冬天不仅漫长,而且很是糟糕:战争把男人们叫走了,却留下一群守寡的妻子和绵绵的哀伤与思念。不过,人口倒也没因此损失多少:这个村子不远的地方,修了条铁路,打从修筑的那天起,加之又从没断过修缮维护,已前前后后忙乎了几近十个年头——如此一来,那些逃避兵役的人,全都借机藏身于此。
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也是如此,有份铁路屋面工的差事,每天一早就去上工,还得自备一口袋吃食。那份活儿,看来并不轻松,如今人也消瘦了不少,还一脸的愤懑和委屈。
“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您呀,为啥就没上战场呢?瞧瞧,格拉德基家那个小的——瘦得皮包骨似的,可也不照样给带走了!”大白天地,费拉特突然向斯瓦特问起。
“呃,老弟,你这是唱的哪一出,想干吗哟!”斯瓦特一脸奸诈地笑了起来,“我这副老骨头,都半截子入土的人了:我呀,脑子里有内伤——这眼瞅着慢慢地呀,就要发疯抓狂了哟!”
费拉特的嘴巴顿时张得溜圆,然后说道:
“啊——是么!可您看上去老聪明了,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
“这、这,也正是我和你一块儿,用一些破烂布儿缝制帽子的道理——那虱子爬上了别人的脑袋,咱们的就保全暖和了!想当年呀,我也犯过傻——为了沙皇和为着祖国,我也是上过战场爬过壕沟的。”
费拉特再次嘴张得老大,不过这回,他却没想起要继续问些什么。
到了晚上睡觉时,斯瓦特在铺盖笼里,自个儿却说起:
“我呀,费拉特,是自觉自愿离开那战场的!那里呀,满是悲伤和痛苦,自己的命呀,又能成啥事儿呢,用不上啊。不过,这事儿,你可别跟别人瞎叨叨哈!”
“我么,咋会呢,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费拉特吓着了,赶紧辩白了一句,“嘿,我多那个嘴干吗,有必要吗?只是您别自个儿,跟谁吹一吹地,就把你跟我讲的那些个,给吹漏嘴了哟!要不然,我还当不了这第一个听众呢!”
“好吧,当我没说,行不。我难道会,也真是的,自个儿编排自己!你那脑袋里,不会是满脑子的鸡屎吧?!”斯瓦特觉得冤得慌,不由大声抱怨起来,又气呼呼地,点上那根早已熄火的自卷烟来。
末了,俩人不再起言语,谈话也就此打住了。
5
冬日里,刚过晌午,天就开始挂黑了。原野上,全然一地荒芜的雪衣,白茫茫、静悄悄。驿站村活着——却没了生气儿。而斯瓦特和费拉特却热情依旧,带着一股子难以遏制的韧劲儿,来来回回地缝着帽子,尽管他俩已预感到,这缝缝补补的活儿,很快就得到头了,今后再干些啥——眼下是一筹莫展。
“咱俩啊,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到时就守夜去——当个敲梆子打更的吧!这活儿可安逸啦——晚上守守夜,白天睡大觉!可惜,眼下普罗霍尔和萨韦利这俩老东西,都还没翘辫子,咱俩可干不成——那俩老家伙,老早就干上这敲梆子打更的活儿,并且还挺招咱那村长的喜欢和待见!”
“那可不成,费拉特!”斯瓦特表明了态度,“我才不去干你那守夜敲梆子的活儿呢。我呀,宁愿大白天里,闲得无聊了,拿着一根丑不拉几的棍子,去敲那空桶响,也绝不去干那事儿!堂堂七尺男子汉,活得新新鲜鲜的,我干吗要被你鼓捣起,混成个老榆木疙瘩似的?我们啦,还早着呢,再等等看吧!”
那毡帽的活儿,不紧不慢地干着,也多多少少地卖着。通常说来,那买帽子的,都是些远地儿的庄稼人,不过,眼瞅着春天来得快近了,这帽子,恐怕得买回去就挂起来,留待来年再用。甭管那活儿干得有多么卖力气,那吃食节省得有多么仔细,斯瓦特和费拉特这兄弟俩,终究也没能挣下多少节余,这么一来,除了缝缝帽子,恐怕就得去打家劫舍了。
一天,来了位面相陌生的汉子,站在门槛外,冲着俩帽子匠问道:
“那大檐盖帽子,你俩会做吗?”
“会着呢!”斯瓦特回得干脆利落,好打消那人的顾虑。
“那,给帽檐上釉抛光的活儿,你俩也懂吧?”
“没问题,不就上釉抛光嘛,只要你能订下一百顶的货,保准成!”斯瓦特也不客气。
那汉子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到凳子上坐下,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两个帽子匠,目光锐利而老辣。他取下自己的大檐盖帽,上面的帽檐却没抛过光,然后就发起难来,声音很沉稳,倒像是个行家里手。
“龟儿子的坏蛋!难道眼下你们,从哪个地方搞得到抛光用的亮漆?——从前呀,那可是千里迢迢用火车从德国运来的货!向谁吹呢,你们这俩捉虱子灭虫的货?我自个儿就是做这种帽子的,都干了一辈子了!今儿个也是撞鬼了,居然想着一个傻子也能开窍,能把那帽檐子给熨平啰,我就算用帽子遮上眼睛,也晓得会整成个什么样子!……”
这个神秘兮兮的家伙,莫名其妙地大发雷霆,坐也坐不住了,把那糊帽子的材料,是瞅来又瞅去。倒也是,斯瓦特和费拉特整的那些帽子,确实不咋样。
“莫不是,这也叫面料子?你们这——简直是无法无天了!那脑瓜子是咋想的,你们这破玩意儿,罩得住谁的脑袋呀?瞧瞧,这不是那毡靴子是啥——里面那臭脚丫子的汗味哟,还有给那脚爪子抠得哟,真亏你们想得出来,居然想用这些玩意儿来打扮人脑袋!龟儿子的,真是穷疯了,贱啦!”
斯瓦特开腔了,生生打断了那位来客:
“听着,朋友,你是从前线下来的吧——那脑子没受啥伤吧?”
那汉子稍稍缓和了些,说道:
“嘿,正是打那儿下来的……还被那浓烟给呛了脑子!就这么着,给放了回来,着家里等死翘辫子呗。不管怎么说,要是没那釉料,这种活儿,我是干不了的——把那最是光彩的帽檐,整得个坑坑洼洼的,那咋扣上人的脑袋呀!咋能这样行事呢?”
“我们这不正打算着手谋划嘛!”斯瓦特来了一句,“来来来,当兵的,坐下来,吃点东西吧!”
“要是相请,那就不客气了哈!”那客人点头应道,“不过,还请给我些牛奶——好沾着面包吃;我在家那会儿,就喜欢那面包渣煮的汤,如今啦,可真馋这一口哇!……”
“行啊,那就给你来点儿牛奶!”斯瓦特招待着,那态度可柔顺热情了,“不要紧,不要紧的,不就是点儿牛奶么,有着呢!你这是,从火车站那边儿,一路走着来的吧。那回家的路程还远吗?”
“那当然,就靠两条腿走呗!”来客平静了,丝毫也不懊恼和沮丧,轻声说道,“当兵的,哪儿来的钱哟?要白坐那车子,谁又干呢?”
这过了一个白天,又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也眼看就要下黑了,可那客人,倒也住惯了上瘾了,虽说那脚上的一双鞋,一直都不曾脱下,却也不记得是要上路的了。他挨着费拉特坐下,顺手就熟练而灵巧地,剪裁起毛毡料来。斯瓦特倒也没扫了这个好人的兴致,只是稍稍削减了他的伙食。还真别说,这位来做客的,吃起那饭来,可谓是相当生猛剽悍,那胃口好得简直疯了去,倒弄得费拉特常常插不上手来。
“你那两片儿嘴巴子,还是收敛些好,真是个吃货!”斯瓦特不由提醒起那客人来,“这儿可不是只有你一张嘴,都得养活嘞!瞧瞧,那整整一家子人的稀饭呀,遭你这么埋头苦干一通,转眼间,也就光光啰!”
听见这话,那客人倒也收敛了些,可没多久,就忘到脑壳后面了,又大口大口地干得起劲儿,脸上的肌肉绷得那个才叫紧,左开右合地都挤出汗来了。
“你这家伙,既然这么能吃,按说,干起活来也很厉害吧?”斯瓦特问了句。
“嘿,那可不!”那客人也不口软,“也不瞧瞧这身肌肉,全靠它撑着——在前线那会儿,七天七夜没眯一下眼,这脑袋瓜子,不也照样经事得很!我跟几个战友一起,那可是一口气,吞下了整整一俄斗的土豆!”
“照这么说,这缝缝补补的活儿,你甩开膀子干,也是停不下来的不是?”斯瓦特有些好奇地问道。
“这个,小事儿一桩!”那客人扬言道,“只要那面包就摆在跟前,我坐在这儿干几个星期,屁股都不会挪一下!……”
村子里教堂的钟声,幽幽地响了几下,该是做晚课的时候了,而那三兄弟,也终于是干得有点累了。斯瓦特时不时地盘问起那客人,好打发那股子倦意:
“喂,看来你是打算在我们这儿安家落户了吧?难不成,你也没个亲人什么的?”
客人好似突然回过神来,就讲起一些事情:
“我呀,有过老婆和丈母娘:我那婆娘,睡着的时候,把孩子给憋死了,自个儿也就找了根浴巾上了吊。而我那丈母娘呢,如今就在那教堂的台阶上,伸手讨着饭吃嘞!我呢,眼下也只能自个儿心疼自个儿了哟:我倒想要个儿子,可那老婆,一时半会儿又上哪儿找去。”
“你整个儿子来干吗?”斯瓦特很是诧异,“你自己都混不上口饭吃——难不成,还想生养个苦瓜蛋子?”
“嘿,那又如何?”那客人很是有些不理解,“我现在过得,是没个人样,那啥呀,也没谁活得有多么精彩光鲜——不是打仗死人,就是操心日子——压根儿就没啥称心如意的。可儿子呢,年纪小,也不记啥事儿,等长大成人了——那时候,日子恐怕会好过些……”
斯瓦特却是不信:
“将来的事儿,谁知道呢!没准儿到时,比现在还要不成个样子!”
“那不可能,我告诉你!”那客人从地板上一跃而起,凶巴巴地争论起来,“哪有这样的道理,简直难以想象!我只是不爱言语,太痛苦和悲伤了些,我那颗心啦,在血和泪里浸得久了,有些泡坏了!那灾难和不幸,只是折损了我的生机,让我生了些锈罢了——我是不晓得,这日子该咋过了!你以为——我很乐意坐在这地板上,就为了你那几顶帽子,什么玩意儿,我脑袋有病呀我!……我是上过前线的——那人呀,就不是命,成片成片地倒下,照着脑袋瓜子数数儿就行。而你这家伙,居然说我儿子的命,比现在还要不成个样子!难道我会让他一生来就是条贱命!难道我会忍心,让他再遭受这样的痛苦和折磨?像你这个贱货似的,缝呀补呀什么的蠢驴?!要是谁再这样行事儿,我绝饶不了他,牙齿烂了也要啃他几口——甭管有哪个龟儿子——绝不手软,咔咔咔弄死他!”
斯瓦特就坐在那儿,脸上笑意明显,很是欣慰和舒坦,总算把那客人,内心深处鲜活的本性,给触痛了。而那客人,稍稍缓了口气,又来劲儿了,收拢好那因激动而快要散去的言词儿,再次狂轰滥炸起来:
“那些个有娘生没娘养的杂种,那些个生下来没屁眼儿的短命鬼!捏造个什么沙皇的名义,说是为了这样那样的信仰,还扯上什么祖国的旗号,就让那人民去战斗去送死,好证明他们的谎言都是真理!还有,一会儿又冒出个什么人来——编造出另一套说法,硬是往那人民乱成一团糨糊的脑袋里,使劲儿地塞,狠狠地鼓捣,然后,就把人民,搞得失魂落魄的像一群僵尸!这么整来弄去,不就想让大伙儿,都信一个真理么!我看啦,你们,都是那该死的恶魔,都是该诅咒的三位一体的坏蛋!”
那客人啐了口唾沫,又在上面踩上只脚,用那破旧的奥地利皮鞋,蹭得滋滋作响。
斯瓦特抽着自制的烟卷,吐了口长长的烟气儿,脸上更是容光焕发,很有些得意和满足:
“不错,朋友,你说的对着呢!你在我们这儿白吃白喝地——还真不晓得,你居然这么有血性!”
对这位新来的,费拉特同样高兴和喜欢,竟主动开口说起话来:
“谁个家里有亲人啦,谁个打仗时就特别想得慌……而那老婆和儿子呀,谁个就更是念得紧……”
那当兵的客人,这才注意到费拉特,听他这么一说,又萌生了一个新的念头:
“沙皇和那些达官贵人们,哪里明白,这世上,哪来什么紧密无缝、完整一体的人民,而是一堆一堆的儿子呀,母亲呀,在那儿过活,又一个心疼着另一个。也是,那浓浓的血脉纽带,把大家紧紧地拽在一起捆成一团儿,硬要拆散了分开,还不如弄死算了……可要是从上面往下看,这人民啦,倒也平平整整的一般儿齐,谁也不见得比谁更金贵!那上面的狗崽子们,究竟是谁给他们的权利,可以把那爱的感情纽带,给任意剥夺拿走?他们今后,又能拿什么来报答和偿还?”
那客人说得起劲,手指头微微地发起抖来,就好像用那双大手,在编织着一个又一个温暖的家庭,并用那黏稠的血脉,把亲人们都紧紧相连,串在一起,永不分离。说到最后,这人也没那么激动了,轻轻地下了个结论:
“有些人,用那聪明的脑袋瓜子,琢磨捣鼓得越发厉害了——这才是最最可怕的不幸和灾难呀……”
“瞧你说的,朋友,这是啥话!”斯瓦特听不过了,似笑非笑地说道,“我觉得呀,那聪明的脑子,穷困潦倒的时候,还是能帮上忙的!”
那客人想了想,又继续了:
“要真能帮上忙,那倒也敢情好,可要是它伸出贪婪的魔爪来——那可真就是灾难了!到时,那人啦,只会疯狂地向前猛冲,而那内心的情感和理智,就会被丢弃在路边,任人践踏和蹂躏!可事后呢,一旦回过神来,醒了,就又痛哭不已……”
“停,快停下!”斯瓦特终于忍不住了,“咱们一块儿过活,可是三人一起呀——你可别全都吃光光了!”
那客人,这下子才想起脱了鞋子,长长地松了口气,如同到家了一样。他举目四顾,头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起这个住处来,想找个地方舒服舒服。毕竟,连续好多个夜晚不眠不休,累得也实在不成样子了。
“瞧见没!”客人睡熟后,夜深人静时,斯瓦特来了这么一句,“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们,老以为我们生来就是些贪吃的货。而这个人呢,就这么活着,内心却也痛苦难受,那脑袋里呀,也就剩唠叨和抱怨了……”
费拉特一边打着盹儿,一边又想着,那客人给他老婆和儿子下葬时,心里一定沉重得堵得慌吧——幸好——如今他呀也没啥人了——接着,费拉特实在撑不住了,就此睡了过去。
这夜晚,剪得是越发短了些,而那几个帽子匠的困境,拉得却是越来越长了——那买卖,已经停下了。阳光照射下,雪开始暖和融化了,隐隐露出那头年的厩肥来,也就越发地泛黄了。有时,这样的白日,比夏天还要明亮——那是冰雪的洁白在迎击红日的娇艳。并且,那清新的空气,忽而冷得刺骨,忽而又暖洋洋的,显得特别活跃和精神。
驿站村,如今是一副愁眉不展、苟延残喘的样子——那战争的炽热,已渐渐烤干了驿站车夫们舒适安逸的生活,如此时节,人们已不再期盼,那新春的华美与绚烂。
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在铁路上,小心谨慎地干着活,独独担心着一件事儿——被撤了登记和送往前线。他那双生的俩儿子,如今正长着呢,可这当父亲的,却不怎么会怜惜,笨拙而又粗野,一点也不懂得娇惯和宠爱。
而娜斯塔西娅·谢苗诺夫娜,却为俩孩子操碎了心,实在害怕自己的这一双头生子,遭药物折磨得太过厉害,那小小的身板儿一拉肚子了,她就恐惧得直哆嗦。
马卡尔在打制马具,并提前为铁匠铺子忙碌的夏季生意,满腔热情地事先做些准备,也早早地感受到了,那开阔而空旷的夏日,无尽的美好与欢悦。村里别的那些人家,仍旧过得中规中矩、稳稳当当,每个人都期盼日子更加轻松,未来也更加美好。
屋外的小院,是越发地明亮和暖和了,这让斯瓦特甚是欣喜和快慰,不过,内心却略略有些忧愁和苦闷,不免羡慕起那些一动不动、死气沉沉的物什来:它们不愁吃喝,不管安乐,不知烦恼,那日子,过得是宁静而纯粹,怎样存在,就怎样付出。
“到了夏天,你可别把自个儿故意给饿死了哈!”瞧见斯瓦特如此地操心忧虑,那位叫米沙的客人打趣道,“咱们呀,打几只鸽子,捉几条鱼,再整点儿可以充饥的野菜——这不,那菜汤、鱼汤、肉汤呀,就都有了,而那第二道主菜嘛——剩下的骨头渣渣,也正好将就凑合!”
可是,斯瓦特却另有打算,提早就打发起费拉特来,想着让他去村里重操旧业。
“虽说,我也很同情你,你是个厚道实诚的人,咱们一块儿相处得也不错,可你也瞧见了——咱们仨捆在一起,实在是撑不下去了,而那米沙,又是无处可去!”
到得第二天,这几个手艺师傅们,啥也不干了。眼下,只有那米沙,揣上最后的五戈比钱,出门买面包去了。当然,他也不可能,把那面包完完整整地给带回来——这一路下来,那刚出炉的面团子,少不得要被他抠呀挖地,整出些坑坑洼洼来,那见不着的,则都进了他的肚子。
“唉,好吧!”费拉特说道,“我这就挨家挨户地去问问——看看能在哪儿落脚不!要说再上您这儿来呀,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得下一回啰,再来谈谈天</a>说说地,瞎扯乎些!……”
6
大地上,田野起伏连绵,微微泛起些久违的湿润和晶莹,原是春天已悄然来临。费拉特一边走着,一边心里暗自高兴,总算有个知心的熟人了——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还有垃圾场的那间小屋,自己也是随时想去就可以去的了。
他在马卡尔处暂时安顿了下来——要修补加工4副马颈上的套包,再顺便照看一下铁匠铺子。而马卡尔本人,却乘了火车,沿途去换那烧炉子的煤炭去了。村子里,人们议论纷纷,说那要紧不要紧的物什,如今压根儿没必要去弄了。可对斯瓦特、费拉特和米沙来说,他们仨儿显然不在此列,从来没什么东西让他们觉得,有要或不要的困惑,凡是做买卖换来的物品,很快就消耗一空了。所以,也只有回了村子里,费拉特才意识到,战争是个什么玩意儿,也才看清楚,她那吸血夺命和招灾生难的可怕力量。
眼下,村子潮湿泥泞,又多年未经修缮翻新,看上去灰扑扑的,再加上一些破破烂烂的窗户,更显得凄凉和羸弱,活像那饿了肚子的,直是面黄肌瘦不堪。那狗儿,饿成了皮包骨,夜里也不再叫唤了。一切仿佛都陷入了泥潭,掉进了深渊;连费拉特都开始担忧了,想着,眼下恐怕也只能挣口,勉强可以下咽的吃食了。不过,马卡尔给他备下的食物还算充足,毕竟大冬天里,铁匠的手艺活儿还是蛮要紧的,得为那些庄稼人忙活。这干活儿卖力气的,哪能少了吃的。
马卡尔许久都没回来,费拉特无所事事,有些无聊和厌烦起来——那几件马颈上的套包子,早就缝得差不多了。每天,费拉特都要上斯瓦特和米沙那儿去一趟:眼下,他们的景况真是糟糕透了,也就指望着费拉特省下来的那点儿口粮,勉强撑着过活。
可费拉特送过去的,却非省下来的那点儿口粮,而几乎是马卡尔分留给他的全部份额,他自个儿,也就留了一小块儿面包尾巴和四颗土豆。
“你呢,自个儿吃饱了吗?”斯瓦特问起,“你想啊,把这些东西都吞下去,对我们来说,费不了几个事儿,可你呀,却要更瘦弱些啰!”
“不会瘦的!”费拉特略略有些不好意思,“眼下也没什么活儿干,就撑口气吊命呗,用不着吃那么多了。”
斯瓦特不乐意了,埋怨道:
“亏你想得出来——还撑口气吊命呗!你瞧瞧人家米沙:他也是在撑口气吊命哈,可这会儿随便来头野兽,保准一口就吞了!”
“没错!”躺在旁边的米沙,答应得很干脆,还不忘吞了吞口水。
有一回,费拉特从梦中惊醒过来。他睡在铁匠铺子的一个角落里,拿眼睛朝四周一看,全然一片漆黑,也就把一颗不安的心放下了。圆木墙外,夜色浓郁,万籁俱寂,隐没了村子的身影,仿若与世隔绝,只待来日清晨,容颜再展。四下里,万千事物模糊难辨,平添了几分宁静。睡梦中的驿站村人,两侧的肋骨微微发红,兴许是已翻过几回身子骨儿了。还当是修补篱笆墙那会儿,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就跟费拉特说起过,夜里,只要娜塔西娅·谢苗诺夫娜的身子那么地一翻,他也就得这么地从床上飞落而下了。
“幸好呀,我的娜斯佳还不是多么胖,要是谁有个肥婆娘——那可够他遭罪忙乎的啰!”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然而,这当口——却是鸦雀无声;外面,一丝声响都没有,根本听不见那热乎乎胖墩墩的婆娘们,翻身的动静儿,也没了那倒霉的汉子们,遭踹下了地的响声儿。
突然,费拉特打了一个激灵,旋即坐起,就听见传来——一阵接一阵尖锐而短促的枪声,和着些隐隐约约的惊叫与骚动。
一时间,费拉特全然愣住了,他从未见识过村子外面的世界,只记得自己小时候,同母亲一起生活过的那个小乡村。费拉特只知道埋头干活,从来都迷迷瞪瞪的,脑子里意识孤寂,心无旁骛——于是,渐渐地,他就不由自主地疏离了思考;到得后来——正当要思考一下的时候——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那脑袋因为无所事事,而永久地退化僵滞了。
是以,这会子,由于搞不明白那枪声的意思,费拉特害怕得直哆嗦。那战争,他是知道的,可无论米沙讲的那些故事如何又如何,他却是全然难以想象和揣测的。
枪声渐消,可人们的惊叫呼喊声,却越发地分明了。费拉特估摸着,兴许是火车站那边出了事儿,接着,也就出了门。
天上,繁星点点,费拉特仔细打量着那群星璀璨的天幕。夜半的天空,深深地吸引着他的目光,目光中,寄托着他久远的一个梦想——每当有星辰滑落和飞舞时,他想捕捉到那转瞬即逝的身影。打小时候起,看见流星坠落天宇,他总有些莫名兴奋和激动,可是,他这辈子一次也没有看清,那星星是如何在天幕上动弹和挣扎的。
一大早,马卡尔就回来了——没见着煤炭,却心事重重,语气很是凝重:
“沙皇,早就没了——铁路上那些躲过前线的家伙,起来闹事儿了……我们啦,一直呆在家里——啥也不知道:人们把那枕木,从站里都拖了出来,还闹着,要把那些火车头,按各村各地儿来人的堆头,给瓜分了……”
这些消息,对费拉特来说,似乎有异国他乡那么遥远,也就不像马卡尔那般,有多么惊讶和诧异,也仅仅是心里略略有些好奇,随后也就沉默不语了。他隐隐约约觉得,村里的那些篱笆墙、大水桶、套包子和别的什么物什,恐怕得永远地呆在那里了,兴许将来会有那别的什么人,再来收拾和修理。
临近傍晚时,费拉特堪堪收拾妥当,就去找斯瓦特,可在半道上碰见了他和米沙两人。客人——米沙手上拿着一整块面包,步子轻盈而快活,而斯瓦特却有点心不在焉,像是肚子里藏着什么事儿似的。
“我们要走了,费拉特!”斯瓦特说道,有些伤感和忧郁,“这就告别吧,反正这村子我们也呆不下去了。”
“对——嗬嗬,等着吧,狗崽子们!”米沙脱口而出,好一番吓唬威胁,“这帮下流坯子、恶魔孬种:霸着那田地,过得倒安逸,你呀,也是个多余的货——出去转转吧,去找自个儿的路子吧!”
费拉特一路把他俩送到火车站,就得告别了:
“今后,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啥时候再回村子来转一转?”
离别在即,费拉特看着那俩即将远行的身影,心里隐隐作痛,不知该要如何,才能抑止那心中不舍的哀伤和酸楚。
斯瓦特也甚是激动和难以释怀。别路尽头,他抱了抱费拉特,用他那胡子拉碴扎人的脸,亲了亲费拉特干巴巴硬邦邦的嘴唇,那地方,也就小时候,母亲曾经亲吻过。这样的亲吻,让费拉特有些不自在和心虚胆怯,可突来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滑落,不由得略略痛楚地皱起了眉头。
“打住啦,这小娘皮都快湿透了,再这么下去,哪还像个爷们儿呀!”米沙也很是懊丧,扯了扯斯瓦特,埋怨起来,“你何苦去惹人家难过——他总会遇上别的人的!他这个人,性子就是有些单纯和任性!”
费拉特没有转身就回马卡尔那里,而是绕着道儿,满腹忧伤地来到垃圾场。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的那间小屋,如今空荡荡、静悄悄地立在那里,只是,费拉特觉得,无论那墙还是那窗,都在思念着那离去的人儿——也沉浸在了孤零零的悲伤里。荒凉的小屋,依旧是那么真实、亲切和迷人,曾几何时,那曾在这里耕耘生活的人们,如今已将它抛弃。费拉特在门口站了会儿,拨弄了几下那柄——斯瓦特每天都要推拉的门把手;眼睛看了看脚下那块——斯瓦特每天都要瞧多少回的地板;又在那地板上躺了躺——上面,他们一起睡过了整个昏暗而阴郁的冬天——这才,收拾好那份绝望和哀伤,把它深埋在心底,任何安抚和慰藉,都再也难以抹去。
每天,费拉特都要到垃圾场,去自己的那间小屋子,远远地望一望,眼里满是柔情和依恋。他着了魔似的等着盼着,那门能突然就开了,里面走出那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嘴里还叼着根自己裹的烟卷,冲他打招呼:
“进来吧,费拉特,站着干吗,刮着风呢!见到你呀,我从来都很开心和快乐,你这个老实巴交的厚道人!”
每当深夜,车站偶尔会响起些枪声,有时又寂然无事。那驿站村子里,正忙着收存粮食,好把去年收租时欠下的余额,尽快收上来。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独自来到乡下,去找自家的佃户,发话分派起来:
“那招人讨厌的时间又到了,普罗霍尔,而你呢,还欠着我40普特的小米,这就运来吧,乘着那道儿还干乎乎的,嘎吱嘎吱叫得响,要不然啦,眼瞅着那道儿呀,就要松了垮了哟,不到复活节后那个礼拜,是干不了的哟!”
“哎呀,这我可还真不晓得,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那咋办呢?”普罗霍尔倒是不太相信,可却也没少了那客气和恭敬,“人们都在传,好像那田土哇,如今要无偿地归庄稼把式们了,那欠下的租子,也得让着点儿了哟!”
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着实气得不轻,眼睛开合间直冒凶光,甚至都听得见自己那愤怒的血液,在一个劲儿地怒吼咆哮。不过,他说起话来的语气却相当平稳,免得错失了对这个庄稼汉的讥讽和嘲弄。
“新的掌权主事儿的,不见得会比那旧的傻吧,普罗霍尔!你没注意到吧——那里呀,傻瓜倒是换了一茬儿又一茬儿,可那地主们,不还老神在在地立在那儿——眼下,那田呀地呀,还不越发老老实实地拽在他们手里!有件事儿倒是真的:要说把你的那份地儿,白白地转给左邻右舍,这可是你左右和拒绝不了的!革命啦——她就是一种自由,跟财产啦归属呀什么的,压根儿就不搭界——像过去一样,总会停下来的!”
“我那份地儿——小事啦!”普罗霍尔回道,神色有些踌躇和犹豫,“如今啦,先不说那地的事儿。有个当兵的呀,威胁吓唬我,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那租子给交了出去,否则那新政权呀,就得垮台倒了去,那仗啊,又得从头来过了哟……”
“这场仗还没到头呢!”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叫嚷了起来,“这场仗,起码要打到德国人的地界儿去!而那土地新令,还没影儿呢,普罗霍尔,你没想到这茬儿吧!赶紧地,别磨蹭了,把那小米给交啰,不然,赶明年,我就把你的那点儿地呀,给退回庄子</a>里去——那里呀,比你更合适的人,可多了去……”
“那当然,这是您的事儿,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那小米嘛,我当然不会耽搁啦;只要那四轮大车一上了路哇,我也就到了村子里啰……都是那些乱嚼舌根子的,瞎掰掰胡说,我们啦,也就跟着起哄罢了,那个事儿呀,谁又知道是咋回事儿呢——这往后呀,会是个啥样子,也只有天老爷晓得啰!明儿个呀,我亲自走一趟车站——倒要问问那当兵的!”
“你就找借口推吧,普罗霍尔,去问问吧,这脚呀,长在你的身上,不是公家的,你那脑袋呢,也是自个儿的——谁也不会可怜和舍不得的!”末了,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很是有些生气,说完转身就走了。
村子里的驿站车夫们,叽叽咕咕地议论了起来。隔天,村长就召开了个村民大会,疏导疏导不满的情绪,把大伙儿团结到合理合法的轨道上来,也就讲道:
“从前线退下来的那些该死的逃兵们,硬是成群结队地到处乱闯呀,密密麻麻的多得不得了:他们把那祖国的敌人们,都放进东正教徒的土地上来啦!眼下到底该咋办,东正教的信徒们,这会儿连那庄稼汉们,都无法无天了,各自都闹腾起来啦,想把那别人的土地呀,从它们主人手里给夺走!这样的章法,在我看来,那法律里是没有的!不过,想要彻底制止这蛮横无耻的霸道行径,如今咱们呀,得给省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们,挨个儿去一封联名信,要让那里的人都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可对大家绝对都有好处哇,明白了的话,就签上自个儿的姓名吧!……”
费拉特的日子,过得是无悲无喜,漫不经心——没了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他对一切都毫无兴致。在这动荡不安的时节,马卡尔也歇下了一应的活路,没过多久,他就推托起费拉特来:你自个儿,咋说呢,也瞧见了——没事儿可干了,俩人都这么干坐着,也不是办法——你出去转转吧,挨家挨户地去找找看!
7
端端村子的正中,有一处两层楼的老房子,旁边有口水井,井边立着间板棚——那是马儿的囚笼。在这囚笼里,有匹马整天都被拘在狭小的空间内,不停地转着圈,拖曳着一架木制的绞盘。绞盘架上,一卷绳索时上时下,吊起又放落着水桶,轮番取出些水来,倒入旁边的水池,水池又连通一水槽,潺潺的水流盈满无间。那打远道而来,到村子里赶集的农夫些,就着那水槽,一戈比一头地,喂起些马儿来,而人若饮之,则分文不取。
这栋双层的屋子,住着水井的主人,斯皮里东·马特维伊奇·苏霍鲁科夫一家,妻子马尔法·阿列克谢耶夫娜和两个孩子——全是男娃子。
要离开了,马卡尔扎扎实实地招待了费拉特一顿饱饭,撑得他也就来到那口水井边,想取些水喝。不过这时,池里却不见水流动,只有那斯皮里东·马特维伊奇,站在黑色板棚的门边,凶巴巴地盯着这位路过的行人。
“挖井没出力,喝水倒积极,真是个流浪仔儿!那个你,靠近点儿,这边儿!”
于是,费拉特就靠了上去。
“去哪儿呀,你?”斯皮里东·马特维伊奇问起。
“出来呀,找点儿吊命的活儿干!”费拉特回道。
斯皮里东·马特维伊奇突地心里一紧,感觉空落落的:
“你们,都是娘胎里出来的孩子,流落到这儿,也不容易,只是那一双脚哇,白白地踩破了那大地哟!走吧,给你一匹马,帮忙照看照看——我原先的那个仆人哪,跑到乡下搞暴动去了!”
就这样,费拉特愣头愣脑地进了那间黑色的板棚,里面,有一匹精瘦的马儿,半眯着眼缝儿。
“只要不让它停下来,怎么抽都没关系!”斯皮里东·马特维伊奇说道,“你呀,还要时不时地,抽空盯着点儿外面:那水呀,没得白吃白喝的——要有那拉大车的,一戈比一次,别的嘛,两戈比!”
那马儿,步履蹒跚,不停地转着圈儿,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看上去青筋暴露、血脉偾张。这马儿,很少停下,也不得片刻歇息:费拉特一甩鞭子——它就得老老实实地拉着那绞盘架动起来。
时光昏暗,不停流逝,狭窄而沉闷的寂寞,让费拉特很是难受。他出了屋子,一边听着,那满满的水桶,倾倒进饥渴的水池,水流奔洒飞溅的哗哗声。一边又贪婪地瞧着,偏僻的街道外面,苍茫空旷的景象。只见得,空荡荡的原野上,春光正明媚绽放,可却人迹渺无。费拉特不由思念起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来,心里满是难过和忧伤。不过,那匹打井里取水的马儿,它的命运遭际,却是更加暗无天日和悲哀绝望——这么两相一对照,费拉特也就略略释怀,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每天晚上,费拉特都挤在贮藏室里过夜,隔壁则是主人家的睡房。兴许是这地方睡不习惯,费拉特有些气闷,那间小房子的破屋顶,也让他心里瘆得慌——他觉得,似乎一合上眼,那屋顶就直往下掉。
夏天——渐渐临近——草儿幼芽初上,蕾蕾花骨朵儿吐露,将其装扮得分外娇嫩。花园突然羞涩起来,匆匆忙忙用绿叶将自身遮盖。土壤孕育着惊人的激情和慌张,仿佛欲生出那非同凡响的永恒生命。月色明亮,好似亲人坟头的野火,又像那高挂苍穹的灯笼,照亮着人们往来聚散的道路。
费拉特赶着那马儿,心中隐隐同情和不忍,在这漆黑的板棚里,不免有些郁郁寡欢。那马跟他混得熟了,不用吆喝,也行动如常,费拉特则几乎无所事事——整天家地坐在那里,只偶尔从一些喂牲口饮水的庄稼汉手上,收取几个戈比的水钱。人呀,一旦懒散和清闲起来,内心难免滋生出一些哀愁和杂念,就好似那荒芜而贫瘠的处女地上,冒出来的累累杂草。费拉特眼下,也正是这么个情况。不过,他那颗被悠闲恬淡的油脂所蒙罩的脑袋,却也开始了想象和回忆,虽则模模糊糊,但却响亮又可怕——如同那冰封的晶莹山体,在重重的压力和原初的欲望下,开启了第一次的萌动。就这样,那思绪在费拉特身上不断滋生和蔓延,这一刻,他听见了它在自己内心的轰鸣和叫喊。
有时,费拉特觉得,要是自己能跟别人一样,可以自如而顺畅地思考,那么,那内心隐隐的苦恼所唤起的压抑和酸楚,克服起来,就要轻松得多。这呼唤每晚都会响起,逐渐汇集成一股清晰的声音,说出一些令人费解的沉闷言语。只是,那脑子却没在思考,而是发出了铿锵刺耳的喀嚓声——内里,某种清新意识的胚芽,被坚定地植入并永久地种下,从此,将不再为那朦胧而慌乱的情感,所征服和打垮。于是,费拉特来到那马儿后面,跟它一起拉动绞盘,死死地顶住那马的屁股。堪堪绕了10圈,费拉特感觉人有些摇晃恶心,径直就喝起冷水来。他喜欢这样大口大口地狂吞猛饮,好似那冰凉的井水,能够带来些许内心的宁静和安适——既清新,又纯净。费拉特觉得,自己的那颗心灵,仿佛是长在喉咙上的小疙瘩,每当他孤独得难受时,想念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想得酸楚难当时,总要时不时地,摸摸自己的喉咙。
斯皮里东·马特维伊奇八岁的儿子瓦西卡——一个机灵的小捣蛋,时常跑到板棚里来。费拉特往往会摸摸小家伙的脑袋,并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瓦西卡也会跟费拉特聊天,可说的那些话儿却相当奇特:
“费拉特,我妈姆呀,又坐尿盆子上了,而父亲呢,就一个劲儿地吵她……”
“得啦,瓦西,管那些干吗,来来,坐会儿,她呀,没准儿生病了,怕遭外面的风吹着了!”费拉特解释道。
“不对,费拉特,她是存心故意的,就不想让父亲歇口气儿:她呀,就爱瞎胡闹——真的!”
费拉特想转移一下话题——聊起了斯瓦特和那个士兵——米沙。可那小男孩,听了一会儿,突然又想起来了,说道:
“昨儿个夜里,母亲把铁锅子里的白菜汤,给弄洒了,父亲呢,操起那炉火扒子,照着她的肚儿,狠狠地给那么一下……母亲大叫了一声,脸上的颜色,一下子全没了,真的!父亲说了一句:‘骚娘们,烂货,赶紧地,把屋顶给刷啰!’——可母亲呢,也不见往那顶尖儿上爬去,光只是躺在床上,一个劲儿地哭!她呀,就知道在我们面前,装装那样子!……”
小男孩的话,让费拉特心里堵得慌,很是难受,不免心想:“如今呀,我们可是有三个了——马儿、我和小男孩的母亲”。再深的痛苦,被劈成了三份——那么,每个人就会分得少些,也就要好过些。
一天,大清早地,瓦西卡就跑来了,嘴里大声叫喊道:
“费拉特!快去看看吧——妈姆又在穿堂里坐下啦,父亲呢,在屋子外面,一口气把稀饭喝光了,也没给我们剩点儿啥!”
费拉特安慰着小男孩,可自个儿心里,却不太好过。
午饭后,费拉特上门来找斯皮里东·马特维伊奇——想从东家手上拿几个钱,好给吊桶换一根新绳子。
还没进得屋子,就听见,从穿堂里传来瓦西卡大呼小叫的挖苦嘲讽声,很是蛮横和粗野;又听见他母亲在轻言细语地劝说着,也许,是在极力地讨好和满足他,可显然,没起到什么作用。
“把蜡烛交出来,坏蛋!”瓦西卡叫嚣道,口气咄咄逼人,倒像是个大人似的,“说你呢,听不懂是吧?!交还是不交——我还要等多久?再不给,我就把这茶炊给掀了,你这个可恶的骚婆娘!”
母亲赶忙小声而胆怯地平息着他的怒气:
“瓦西,别这样,好么,瓦西!我马上就给你找蜡烛去——昨儿个,你不是把那根给烧完了吗……我这就去买面包哈——顺道儿再给你买根新的……”
“哈,我告诉你——是你,把那根蜡烛给藏起来了,你这个该下地狱的魔鬼!”瓦西卡尖着嗓子叫嚷道,手里还摇晃着什么东西,咂咂咂地直响,应该就是那只茶炊吧。
“好啦,瓦西,我真的没有蜡烛——我给你买,行不……”
“我跟你说——现在就给我拿来!要不然——叫你好看……”
话音刚落,就听见响起一阵咣当咣当的声音,是铜器的声响,还传来咝咝咝的水流声:该是瓦西卡,把茶炊掀翻在地上了。
“我早就跟你说过是不,给我,可你就是不给!”发生事故了,瓦西卡找起借口来,语气却也缓和了不少。
费拉特小心翼翼地开了门,进到厨房,感觉自己心跳得厉害,脸上也臊得慌。
小板凳上,坐着位年轻的妇人,上衣角边儿捂着眼睛,不停在抽泣。
瓦西卡气乎乎地看着那一地开水,一时也没发现费拉特进来了,当看见后,就指责起母亲来:
“啊哈!瞧你,干啥好事了?我这就告诉父亲去——这茶炊刚上了锡,而你居然给弄到地上了!等父亲回来——看他怎么收拾你!”
那妇人,只是一味地默默哭泣。费拉特比那儿子和母亲还害怕,吓得忘了来干啥了。那妇人匆匆地瞥了他一眼,好一双野性的黑眸子,可转瞬就又躲进了眼睑里。那妇人,模样清瘦而又格外美丽——皮肤黝黑,垂垂可怜,一张俏脸上,眼睛、嘴巴、鼻子和耳朵点缀得相当精致。实难想象,经历过分娩的痛苦、养育孩子的辛劳和丈夫的折磨,还有这般不幸和苦难的命运,她身上一切的美好,竟还如此完整和迷人。
还有一个小男孩,比瓦西卡要小些,坐在个角落里,同母亲一起默默地抽噎着。费拉特发现,这个小家伙更像母亲一些——黑黑的,小脸柔嫩,神色惊恐,仿佛总是在等着被打骂似的。
明摆着,斯皮里东·马特维伊奇并不在家——费拉特也就啥也没说,径直离开了。
过大节的几天里,费拉特要么去找找马卡尔,要么干脆去田野上发发呆。马卡尔对他说起,革命,就像那天上的雨水,落下来时,或东边或西边,总有个方向,只是还没波及驿站村,也就没听到和见到更多的东西:不是一切都结束了,就是那狂风暴雨吹刮去了别的地头。
“对我们来说,也就无所谓啦!”马卡尔聊起天来,“反正每个人都缺吃少穿的,眼下呀,这粮食也快没啦,到时候哇,就万事皆休了哟!”
“那么,人们还老去火车站吗?”费拉特问道。
“去着呢,费拉特!傻不拉几地硬要闯过去——这战争呀,整个儿都跑到农村来了哟!这叫什么事儿呀,没完没了地打来打去——眼下这百姓呀,病得就剩一口气了,哪还经得起折腾哟!”
费拉特对一切都很感兴趣,在马卡尔那里待了好一阵子。后来,马卡尔困得都哈欠连天了,只好催促起费拉特来:
“你也回去了吧,费拉特,咱俩呀,今儿个就当都休息放松了,不然啦,我这身子骨哇,怕是要累垮了哟!”
费拉特走了,在下一个节日天来临之前,都不会再言语了。
夏天的嫩绿和苍翠,渐渐暗淡了下来,变成了一片藏青色的光景——这是成熟的征兆和色泽,也是万物勃发的欢悦和华章。费拉特一边打量,一边想着,这天高日正的晌午,很快就要开始日头西偏了,而这夏天,也将慢慢老去,逐渐变成深棕色的,然后是浅黄的和金黄的颜色——这是那银色自然界的旖旎和光彩。到时候,这小小的驿站村,又得蜷缩进各家各户的房舍里了,一到下午四时,处处人家就要关门闭窗,然后再点上煤油灯照亮。
整个村子,都在数着盼着那收成渐近的日子,并纷纷猜想——那庄稼汉们,如今这租子是交还是不交了。斯皮里东·马特维伊奇,对他家那口子来说,就是一个恶魔和混蛋,可一旦在井边跟左邻右舍闲聊起来,却相当有见识和敏锐的洞察力。
有些驿站车夫,是专门上他这儿来的——就是想问问,他家的那份田地作何打算。
“如今我那地呀,没了哟!”斯皮里东·马特维伊奇回答道,“那庄稼汉们拿啦、占啦——说是那战争的回报和酬劳……”
“啊,不是说那所谓的新法令,还没出来吗,对不,斯皮里东·马特维伊奇!”一位车夫说得信誓旦旦地,想给自己和对方都打打气,“他们蛮横无理地径直拿了去,简直无法无天了!”
斯皮里东·马特维伊奇仔细地瞅着那人的脑袋,神色沮丧而阴郁。刚才说话的这家伙,脑袋上的头发也就剩下那么一小圈了,可却一想到那些胡乱蛮干的愚蠢行为,心头那火气,总是冒得高高的。
“伊里涅依·弗罗雷奇,你这家伙那头发呀,看来,不是聪明过头了,而是造孽造多了吧!就说那蛮横无理的行为,从前是藏了起来,有那沙皇的帝国在吓着它,可如今呢,却他娘的,我们那帝国成啥鬼样子了?那帮家伙,连火车头都想拖到农村去,更别说什么土地了:土地呀——首当其冲的东西哟!”
“这么说来,驿站车夫们,只有死路一条啰?”伊里涅依·弗罗雷奇冷静了下来,问道。
斯皮里东·马特维伊奇的神情,立刻严肃起来,甚至有点忧愁和悲伤。
“死嘛,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伊里涅依。我估摸着,收拾和镇压的命运,得摊派到我们头上了,而不是他们那些家伙。”
“可那租子呢,是等今年收,还是明年再收?”
“压根儿就别指望啦!”斯皮里东·马特维伊奇叹了口气。“这事呀,就烂在肚子里吧,想都别想了——如今哪,怕是没哪个庄稼人再带着租子来啰,自个儿趁早呀,去寻门手艺干干吧!”
费拉特听着,渐渐闹明白了,那革命最简单的道理——就是剥夺土地。在那些驿站车夫身上,他早就发现,潜藏着一股狠毒的怨恨和巨大的恐慌。只是,这恐慌在与日俱增,而那怨恨却不断消融,渐渐变成了一种驯服的哀伤,根源就在于,在庄稼汉那里,情形正好相反:曾经的屈辱,催生出了一种凶狠的意志,而这意志又指引他们同地主们,进行着斗争——放火和毁灭。
村子里的驿站车夫们,原本以为,这下是在劫难逃了,可后来搞清楚了,他们呀——不过是些不起眼的小地主,在那些庄稼汉那里,有大把大把要操心忙乎的事儿,还顾不上他们。
费拉特开始留意起身边的事情来,尽管从他的初衷来讲,一切都并不那么轻松容易。他明白,那扇为他准备的门,无论在哪里,都不会自行打开,而冬天,又要威风凛凛地逼近了——情况比去年还要糟糕:那时,好歹还有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在。不过,隐隐约约,费拉特感觉到了某种,令人心动神往的思想:他期盼着,如果走出这驿站村,将不会再忍饥挨饿,而从前,这愿望却总是白白落空。那种对生活长期而隐秘的恐惧,随着岁月流逝,逐渐演变成一种老实巴交的憨厚和本分,并在自己体内渐渐消散和耗尽。而内心那些激昂沸腾的原初欲望和萌动,却越发温热和澎湃起来。心里到底想要干啥——费拉特并不清楚。有时,他渴望悄然出现在那众生云集的人群中间,然后给大家说说这整个世界,讲述他是如何孤单地在求索和感悟。有时候——他想就这么干脆地一走了之,把驿站村永远地抛弃和遗忘;把这30年风风雨雨的苦难生活,彻底地断绝和埋葬;还有,把那内心莫名的向往和祈愿,也统统地撕裂并粉碎,说不得,正是它,掌控了人们的心灵,并将人们带进了命运的黑暗深渊。
费拉特不像那些经验丰富的人,马上就能思考和想明白——他依旧是愣头愣脑和不明不白的,刚一有所觉察和感受,可接着那感觉就钻进了脑子里,摧毁并改变了其内里娇嫩的组织和结构。起初那会儿,这感觉异常激越而粗暴地抖动着那思想,使其衍生出某种巨大的怪象,以至于根本没法子,顺畅地将思想言说和表达。这颗脑袋,对那模糊麻乱的感觉,总是难以与之相呼合应答,这样一来,费拉特也就失去了生命的稳定与平衡。
这段日子,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的那间小屋,费拉特很少再光顾了:那里重新被乞丐和难民占据了,这帮家伙,甚至连垃圾场都不放过,搞得乌烟瘴气。不过,那失去友人的忧伤和苦闷,在费拉特心里,如今则是长满了一层凄然惆怅的,却不再令人痛楚不堪地怀想和回忆。这间小屋,之所以令人难以忘怀和不舍,不单单是因为它寄托着,对往事的回想和留恋,而且还因为它发出了某种召唤和呼吁,要人跟随那从这里别离的人儿,再度远去。这屋子,曾几何时,给了费拉特多少的希望和快慰,让他在村子里的时光变得轻松又单纯,仿佛是在度过那最后的一段时日,可以糊涂挥洒,也可以马虎跋涉。
8
枯叶飘落,软柔衰弱,荡起层层秋意;大地久时干涸,迎接这秋的洗礼,天空高远而明丽。田野上,庄稼收割一净,只剩下凉飕飕的空寂,和微微飘绕的,若隐若现的蛛网丝须。高天无垠,垂悬着一个湛蓝的穹洞,闪亮而夺目,状若倒扣的巨碗,饥渴而贪婪,一张大嘴似要吞咽下这方天地万物。这世间,那些感天动地的、扣人心弦的是非曲直,来去如故、不舍昼夜,去则成往事难再,来则留今生震撼。朝夕绵绵,那人儿,从大地的广袤之怀和幽深之渊走来,每每往复开启那头顶,又一回的白色光亮世界,并重新燃起希望的热血,和许下惊人的期盼。
费拉特喜欢秋天——与那令人畏惧和害怕的冬天,正好相反。在他眼里,这秋天,天空更高远了,空气更清新了,呼吸也更畅快了。到得这年入秋后,费拉特仔细观察着,那熟悉而又新鲜的秋色秋景,也稍稍留意了一下,那些驿站车夫们的忙碌和牵挂。而那驿站车夫们,与其说是在操心,不如说是在倾听,这世上发生的新鲜事儿,并还彼此交头接耳,互通起有无来。他们仍旧坚信,那革命——不过是荒谬的谣传,是以也就不太惧怕。
起初,他们断言,出台了新的严厉法令——土地要返还给驿站车夫们了,还说,又开始同德国人开战了。可后来,好像忘了这档子事情,而这世上的某个地方,又狂风骤雨般地闹腾起来了,只是那动静,还没波及驿站村而已。
驿站车夫们,成群结队地赶往火车站,想要问问那扳道工——铁路可以拆了不,那站上的财物,可以按人头分了不。扳道工回答说,还不到时候,再等等看,不过这事儿,肯定是跑不掉的——时机一到,他就亲自到村里去通知大家。那车夫们,就从一堆子的材料里,两人一根地抬了枕木,回家去了。这点儿额外的收获,倒可讨得家里婆娘不少欢喜。只要能够顺手白白地捞点儿什么玩意儿,即便那东西可能算不上家当,也无助于操持家业,可这白捡的便宜,却也使得他们尤为心满意足。要说让他们花钱买点儿啥,那是极不情愿的——老嫌那价格都太贵了些。这种感觉和心理,是自古以来就养成的习惯,并铭刻在了他们的天性里。要知道,这驿站车夫们,一年的吃饭伙食,是那庄稼汉们佃田租地收成后,免费运来的冲抵租子,而那房屋宅院,又是祖上传下来的自家东西,只是,这衣物穿戴,却是令人头痛和一家子人纷争的祸水根源,东西尽管要得少,可又缺不得,还是得花钱去买才行。
某一礼拜日,一伙子老太婆做完日祷,在村里小教堂的台阶上集了合,邀邀约约地出了村子。每个人身上,都备着个小袋子,里面早早地装了些斋饭素食,又同神父做了约定,然后就一路神气活现地,朝着“约雅敬”教堂行进而去。费拉特正在村子外面走着——要去为东家到一个车夫那儿收点债回来,可却没得手——那车夫是位鳏夫,一个人孤零零的,就出家当修士去了,走的时候把那庄子,当作遗产赠给了他丈母娘。费拉特碰见了那群步态蹒跚的老太婆们,着实被吓得不轻,好像遭遇了什么灾难似的,唯恐避之不及。那群老太婆,披散着稀稀拉拉的一头枯发,边走边交头接耳、絮絮叨叨。她们踩在密实的沙地里,脚上应是好受不了,还撩起那裙子,免得沾染了灰尘,露出一双双瘦得令人发慌的苍白腿脚。神甫走在前头,脑袋扭向一边,避开了那群女居士:他年纪也还不大,却受了生活的惊吓,显得畏缩怯懦。这群老太婆,下了村子边上的那道宽谷,然后就消失隐没在了灌木林中。费拉特看着那沙地上留下的,一串串自家缝制的软便鞋脚印,突然想起并明白了,为何一些老得快不行了的驿站车夫,总要为自己在家里的阁楼上,早早就备下了只棺材,并小心翼翼地收藏得很是妥帖。可是,你看那女人们,甭管年纪有多大,从不会提前为自个儿订下什么棺材,并且落气的时候,还要穿上一身陈旧的婚纱。
那入伍当了兵的驿站车夫,有幸活下来了的,也尽皆返家了,对那革命却是众说纷纭、各执一词:某某说,这是——犹太人起来反抗了,要消灭所有别的民族,图的是大地上就剩他一个族类,好实实在在地掌控这整个人世间;而另有人则说,不过是打光脚的穷光蛋们,在宰割那穿鞋子的有钱人,还说眼下趁着那些个地方,多多少少还残留些啥东西,就该把这村子给弃了,赶紧跑去抢占些产业和城池。
一些上了岁数的车夫,就劝说人们去做礼拜祈祷,还扯上圣经上的条条款款,言辞凿凿地说如今这时局景况,上面都有明确而又精准的预言和先见,于是乎——就更应该竭尽全力去祈祷膜拜,直到气血不竭汗流不止——之后,人才会神清气爽,状若神灵。
“看来,你是试过了的啰——拜得个那血流尽汗流干了哈!”斯皮里东·马特维伊奇向那位鼓捣吹嘘的家伙说道,神色有些诡异,暗自却不怀好意。“那咱们呀,就瞧好啰,成了你的那个神灵,而老命却熄火了,到底值不值得!”
“我当然试过啦,还飘飘欲仙快活着嘞!”那车夫抢口回道,还一脸地神色陶醉,“你呀,摸着自个儿那颗良心,睁大眼睛看看吧——难道如今这世道这日子,也正好如你所愿:撑不死、饿不着,老百姓们,你骂过来我吵回去,闹闹哄哄的,沙皇给扯下台来骑在了胯下,连那高高在上的上帝呀,也是凡心大动了……你抬头瞧瞧——你脑袋上面的那天老爷呀,不也激动得直哆嗦了!……”
斯皮里东·马特维伊奇抬头望着那天老爷,说道:
“嘿,这老天可没激动也没哆嗦:你以为那上帝呀,闲得没事了,会来操这份儿心?你谁呀你,多了不起的大人物——那上帝要对你刮目相看?!”
“我嘛——当然没什么了不起,不过呢,却有一颗虔诚的心灵——这可是主的财产!”那老头儿有些冒火了,气汹汹地吼了起来。
“那你可得把这财产藏好啰,别见了光让人发现了哈——要是那农伙伙儿或者流浪混混儿们来了呀,没准儿就给糟蹋啰:如今是什么世道,你晓得不?”
费拉特亲眼所见——斯皮里东·马特维伊奇一家的日子也是穷困潦倒下来了。不过,这家伙在村里脑子是最灵光的,又有一股子韧劲儿,轻易不会动摇,一辈子也就冲动过那么一次。战事起来前,他手上有间规模不小的铺子,家境算是相当殷实,可那铺子连带着住的宅院,遭一把火给烧了。斯皮里东·马特维伊奇这人,狠心省吃俭用,又卖了半数的田产——没多久,就又重新盖了间宅院,又买下了这口水井,干起了营生。听说,那场火,连带着把他头一任老婆生的女儿,也给害在了里面,为此,这家伙干脆先不先地,就弃了那救火的打算,眼睁睁地瞧着那房子化成了灰烬,想来,女儿没了,留下那财产,又有什么劲儿。自打那年起,他心里的那颗疙瘩,就把自己给堵死了,万念俱灰,整个人也就变了——渐渐地,对周围的人,就开始粗暴严厉和冷漠无情了起来,好像跟谁都结下了仇怨似的。
现任的这个老婆,斯皮里东·马特维伊奇心里,其实是疼爱得很的——这事儿,费拉特是见过的,那家伙偷偷地怜惜和爱护着她——可是,他却怎么也止不住自己那股疯劲儿,无缘无故地,随手操起什么家什,就把她给痛打一顿,而自个儿却也难受得要命,恨不得把自己给掐死。要说这事儿的就里,当然跟他老婆没什么干系,而是他内心深处的苦痛和煎熬,把他折磨成了这副鬼样子,心里是落下病来了。斯皮里东·马特维伊奇自己也晓得,他的这个老婆,人既善良又漂亮,而把她一通暴打之后,有时,他又一个人跑到那板棚里,抚摸着那马儿,眼泪止不住地,嗒嗒嗒地往下掉。要是费拉特正好在旁边,斯皮里东·马特维伊奇就连忙赶他出去:
“你呀,费拉特——去去去,外面的那庄稼汉们,来了一波又一波,这得多少钱从你手里溜走了哟!”
费拉特走了出来,瞧见一个身着军服的寒酸家伙,正躬着身体,在马槽前用手舀水喝。
转眼间,夏天就偃旗息鼓到了尽头,天空日渐愁云密布,越发地暗淡凄凉了起来。
正当长夜漫漫百无聊赖时,这方无垠的大地,仿佛,缩进了那口漆黑的水井里,草原的那头,突然响起轰隆隆的火炮声。驿站村顿时醒了过来,盏盏灯火渐次点亮窗扉,家家主人安抚着惊慌失色的亲人,把他们全都收拢在自己身边,好求得片刻的平顺和安静。
直到黎明,炮声方才歇息,那方未知的草原,也随之隐没在了晨起的浓浓烟雾里。这天,驿站村只开了一顿火,未来是如此迷茫和可怕,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盘算和等待,容不得半点马虎,这节约口粮,就成了必然也必要的事情。
傍晚那会儿,来了一队哥萨克骑兵,拖着四门大炮,经过村子,没作停留。几个哥萨克在费拉特的井边,给马喂了喂水。斯皮里东·马特维伊奇上前递了口烟草,顺便打听起来。原来,这些哥萨克本是要回家去的,可卢涅维茨克市的苏维埃,却不许他们带着家伙过去,并下令立即解除武装。哥萨克们不同意,于是,苏维埃就派了支部队,跟他们打了起来。眼下,哥萨克们只好绕着道儿,奔那顿河方向——得跨过片片的干草地和翻越重重的分水岭,避开那些人烟密集的河谷,那里是苏维埃的势力。
“这些苏维埃,都招收些啥样儿的人呢?”斯皮里东·马特维伊奇问起。
“谁碰上,就是谁!”那哥萨克冷冷地应了一句,就上了马,“听说,那里尽是些雇农和外乡人——一帮子生面孔,一溜儿的下贱货!”
“像他这号的,对不?”斯皮里东·马特维伊奇指了指费拉特,只见他穿得是破破烂烂的,衣服上到处都裂着口子。
那哥萨克本已打马上路了,又回头瞧了一眼,说道:
“对头——就是这号子的穷光蛋!”
稍晚些的时候,村里的小教堂响起了钟声,催促人们来作那晚祷的功课,凡是心里哀伤忧愁的,悉数生活潦倒不如意的,还有所有心灵绝望,眼皮都懒得抬一抬的,统统都聚了过去。烛火暗淡,伤心地悲叹连连,穿过门前的台阶,汇成了一股青烟,萦萦飘绕而上,化作丝丝缕缕银白的雾气,渐渐飘散。讨口的乞丐们,站成了两排,争论起各自这回祷告次数的多寡,相互吵成了一片。盲人唱诗班的和声,忧郁而凄婉,流淌出门外,与那些枯木的沙沙声响,相交汇缠绵。间或,那名瞎眼的女声独唱,一个人独自唱了起来——这时,原本温顺祥和的祈祷,竟沉陷于悲痛绝望的哀伤,就连那些乞丐,也止了争吵,悄悄地沉默了起来。
这番祷告功课刚结束,人们就把那份虔诚和安详,给抛诸脑后了,纷纷刻薄地相互讥讽挖苦起来。一位看似精明的妇人,甫一下了台阶,就念叨挤兑起自己的男人来:
“你们哟,大老爷们儿的——就知道跟一群婆娘一起牢骚满天!你们也端起那武器,把些木桩桩给削尖啰——勇敢地上啊,到那乡下去教训教训那些泥腿子,让他们明白,什么是规矩和法律!要不然呀,当心哪天你们的那个小窝窝,就让别人给端啰。可你们这些家伙,就知道在那儿祷告,祈求老天开开眼,把家里那铁锅子给装满啰:还说什么老娘们儿的屁股蛋子,就是他妈的什么法——律!”
不过,那男人也不吭声,只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这样儿,让那婆娘更是来气。
“哎哟嗬,瞧你那傻样儿,真他妈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呀!”那婆娘气不打一处,忿然转身,回自个家去了,一路上心里的那块石头,总也落不下来。到家后,那车夫一溜身就上床躺下,脸朝着墙壁,数起些爬上爬下的臭虫来。
斯皮里东·马特维伊奇几乎从不上教堂,即便有那么几回,也纯粹是因为喜欢那里的几声合唱。而费拉特,压根儿就没去过——借口就是,自己没有像样的衣服。
屋子外面,已是有些凉得慌了——费拉特苦苦地坚守在那板棚里,候着那马儿吃力地转动:那一腿的裤脚,已是接了又接、补了又补,却仍旧不顶事儿,被那汗水渍得,薄如蝉翼,里里外外都透着光亮;身上的那件薄衫,早已破得没个样子,像是挂在上面的,片片冰凉的花瓣儿。不过,费拉特眼瞅着,这一天下来,主人家的那口水井,收入也就堪堪30来戈比——乡下的庄稼汉们,根本就不上村里来了——也就羞于开口,找那主人家,缝补下衣裳了。他心里明白,要是斯皮里东·马特维伊奇再把他给撵走——那就真是他的末日了:这当口,谁家都不再雇人手了——地没了,一应的驿站车夫们,也变了味儿了。
一天清晨,费拉特起了身,走出厨房,只见——眼目所及的整个世界已起了变化:下起毛绒绒的初雪来。白雪铺盖,大地寂然无声,延伸进一片银色的纯洁和安宁。株株枯树,久时僵直静立,重重枝丫,呵护着飞雪的扑压,空气中窸窸窣窣的声响如故,却没惊了雀鸦。费拉特在雪地上踩了个印记,就返身回了厨房。
天时尚早,明亮而美好。当此时刻,内心宁静、思绪荡漾,那鲜血滑过心脉的悸动,冲击着心房;阵阵尘封已久的记忆,猛烈而清晰地浮现脑海,那里有自己曾经的过错,和对别人生命的伤害。这时,一股股羞愧难当的热流,烫红了皮肤和脸颊,虽是独自一人,却也仿佛陷入了罪孽的深渊。
费拉特忆起了自己的母亲。一位被自己的村子所遗忘,在投奔儿子的路上倒下的母亲。可是,儿子却丝毫也帮不上母亲的忙——那时,他正通宵放牧着村里的马匹,万般无助,只靠主人家挨个儿来接济养活。而整整一个夏天的辛苦——也仅仅换来10个卢布的报酬——还得入秋后方才能到手。村里的一些好心人,把母亲从路边抬了回来,找了个地儿和着泥土埋了,连口护身的棺材也没有。在那之后,费拉特一次也没回过自己的小乡村——过去15年里,他几乎每天都在挣扎着活命,没享受过一次接连三天的自由和休息,也没穿过一回结实像样的衣服,也就没有机会,大大方方地出现在任何一个体面的村庄。如今,那故乡的村子,早已把他忘得是一干二净了。除了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的那间小屋,更再无别的什么地方,值得费拉特向往和思念。
在这初雪落下的头一天,斯皮里东·马特维伊奇就说起,要把那马给卖掉——那口小水井已全无进账,而干草饲料又不便宜。至于费拉特,就得另觅他处求活路了,虽然可以暂时在厨房安身,不过,伙食却是不再管的了——眼下这光景,已大不如当初了。
费拉特只是听着,一句话也没说。东家离开后,他轻轻摩挲着自己的身体,正是这副躯壳想要活命,才给他招来这么长久的苦难和不幸。他就这般发着呆,怎么也回不过神来。
东家亲自把那马儿牵去了乡下——傍晚回来时,就只独自一人了。绕着那马儿踏过的地方,费拉特默默地转了一圈又一圈,那曾经的某种感觉,几欲又浮上心头,那是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走后,自己在那片垃圾场里,萌生过的意动。
费拉特就这么饿着肚子,凑合着再过了一宿,一到天亮,就找马卡尔去了。还是那间铁匠铺子,可却清冷而冰凉,连店门,都大半湮没在了积雪里。马卡尔在铺子里,一边搓着绳索,一边独自言语。费拉特仔细听了听,得来这么一句:绳子嘛,不是柳条——冬天里,也能生长……
马卡尔见费拉特来了,也不招呼,只顾继续念叨:
“那些好好的能耐人们,都快要咽气儿了哟,像你这号的,穷得丁当响的家伙呀,干脆直接躺那雪地里,数着那末日呀,啥时候到来吧!”
费拉特转身就走,正待出门,半道上,突然觉得有些委屈难受,就回嘴呛了一句:
“这雪地,对别人来说,是死亡,可对我来说——却是条道路。”
“嘿嘿,那你就扑到它身上去吧——拿它来饱肚子暖身子吧!”马卡尔有些垂头丧气,不再跟费拉特闲扯,转而对那根绳子,恶狠狠地数落起来:“就你呀,干巴巴的什么破条条儿,都快烂成渣渣了,吊得起啥东西,捆得了甚玩意儿!……”
费拉特觉得,自己身上升起了一股充实而坚强的热流,仿佛自个儿也有了宅院,家里还有美美的午餐和婆娘。再也不担心忍饥挨饿了,走起路来也堂堂正正的,不再羞于衣服遮不住丑了。“落得这般糟糕的地步,与我又有什么干系。”费拉特心想,“我不是故意要来到这个世界的,只是一种偶然和意外,可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得为此而忍受我,而我,将再也不会痛苦和难受了。”
费拉特来到扎·瓦·阿斯塔霍夫家里,寻得主人,向他说起自己如今的处境和困难。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竖起两只耳朵,费力地听着,好不容易听明白了费拉特的意图,就支了个招儿:
“听说,昨儿夜里呀,那守墓的家伙死翘翘了——今儿个日祷前啊,愣是没听见谁个摇铃打钟了:你呀,就去那边打听打听吧!”
这会儿,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家那口子正在洗碗刷锅,听见自家男人支了这么个招儿,就嚷嚷起来:
“你这个聋子,跟自己的守墓人坐那儿,瞎掰乎啥呢——那不,教堂里的辅祭大人,自个儿爬上去把钟给敲响了——你呀你,那耳朵就是个摆设,听得见啥呀!就拿那守墓的来说,尼基季什娜可放了话了,她们家要了——给鞋匠帕什库那家伙留着嘞。”
“啊?哪个帕什库?”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一时没明白过来,瞪着那双牛眼睛,神情很是专注。
“当然是那个帕什库啰!他姐姐——就是利普卡!”娜塔西娅·谢苗诺夫娜这婆娘,嚷嚷得更响了,“就那个,去年把自己母亲个,从坟堆堆里刨了出来——连头发带骨头都找到的那家伙!想起来了没,这会儿?”
“啊——哦!”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有些诧异,“帕什库算啥?要是费拉特去敲,绝对响得多!……”
9
这日头还没西去,乌云就赶了过来,黑天黑地地罩下,又稀稀拉拉地飘舞起薄薄的雪花来。谁家院子里,穿堂风呼啸而过,吹得那护家的窗板,咯吱咯吱直响,好不凄凉而哀怨,这声响入得耳来,让费拉特觉得,这窗板,活得也照样不容易。
哪儿都没着落,费拉特只好,再回到斯皮里东·马特维伊奇家的那间厨房,又只能空着肚子熬一宿了。
费拉特想了想,觉得时间还早:即便躺下——也难以入睡,于是就出门去了垃圾场。
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的那间小屋,照旧孤零零地立着,跟去年那会儿差不多。只是,略显凌乱的条条小路,在雪地里被踩了出来,通向那屋子:原来是这里的乞丐们,为着那日祷和晚祷,来来回回地,徘徊游荡。
还没靠得太近,费拉特就先停了下来:那讨口要饭的,恐怕不太情愿让他进屋。洁白的雪衣下,那一团团隆起的鼓包,耀眼而醒目,原是村里上好的田土,再往前以远,延伸着朦胧而暗淡的广袤草原。
远处——沿着那古老的草原大道,驶来一架雪橇——上面坐着位孤零零的小个子男人,在赶往自家的村子。夜色尚早,可却昏暗难辨,几乎遮住了他的身影。费拉特多想追了上去,乘着那雪橇,去到那炊烟缭绕的温暖乡村,再来上一碗热乎乎的白菜汤,然后往那闷热的高板床上一躺,美美睡上一觉,把那昨日的往昔,彻底地忘却和丢掉。可是,那小个子男人却早已远去,无影无踪了,没准儿,他已是见着了,自个儿家那农舍窗扉上摇曳的灯火。
费拉特察觉,屋子里,有人想要点灯,可却没能得逞——看来,怕是桐木油用光了,那个时候,已没什么地方有煤油卖了。屋门大开,时不时响起阵阵粗声粗气的喧哗,是那些惊慌的乞丐们,在吵吵闹闹。这时,从屋子出来一人,嘴上含着根烧得正旺的烟卷。原来,刚才是他在点烟,一闪一闪的火光,从窗户里透了出来。那人艰难地在雪地上迈着步子,强撑着生病的双腿,佝偻着身子,样子一瘸一拐。那人来到费拉特跟前,喘了口粗气,说起话来:
“那个谁,去村里跑一趟吧,帮忙买块儿小面包——到时,分你一小块儿——这腿脚,去不得了哟!”
费拉特像打了鸡血似的,飞跑起来。那个乞丐,蹲下身子,好让一双腿好受点,就这么等着。
费拉特买回了面包,那乞丐就招呼他进屋:
“走,一起进去,暖和暖和。我去拿把小刀,切了这面包,跟你平分。再怎么说,也好过单单你一个人站在这里!”
屋子里,比外面更要黑一些,散发着浓烈的酸腐味儿。那些脏兮兮的身体上,衣服破破烂烂的,都发霉变臭了。里面有些什么人,费拉特实在难以看清——地上坐着的、躺着的,再有一些坐在板凳上的,差不多将近10个人,各人的嗓音倒不同,你一言我一语地正说得热闹。
这些要饭的讨口子,纷纷争吵着揭发别人的短处,还算来算去,谁谁谁今儿个有多少收获。
“你这个骚婆娘,不跟我说是吧,我可是亲眼瞧见的,那女的,整整地给了你5戈比!……”
“瞎说,我可找回了她4个戈比,你这个平板脸的丑婆娘,乱嚼舌头的蛤蟆嘴!”
“有还是没有,你自己最清楚,撒谎骗谁呢——那女的,转身就走啰……”
“哎呀你,红番番的一坨狗屎,老子</a>身上是一枚5戈比也没有——不信你就来试试,找到算你狠!”
“那你,哪儿搞来的面包圈呀?还吧唧吧唧地,甜不死你这个猪婆!哎哟我的老妈子唉,5戈比的钱钱呀,说没就没了哇!”
“闭嘴,你这只骚虱子,黏乎乎的恶心死了!要不是我哐当一声正好接住,这美味佳肴可就飞了哟!……”
这时,一个女人站了起来,听那声音——年纪不大,中气十足。突然,有个男的猛地一声大吼,简直响声如雷:
“你们俩,够了,鬼女人们,斗啥呀斗?闹够了吧!等天亮了哇,我亲自招呼,让你们俩斗个够!”
“这全怪菲姆卡,米哈伊尔·费罗雷奇!她骂我是个吃甜食的猪婆,说我一年到头都在吃面包圈!”那个声音脆点的嚷嚷起来。
“菲姆卡!”米哈伊尔·弗罗雷奇闷着嗓子吼了一句,“别再惹瓦里娅了:她可不是吃甜食的猪婆:别她出去上个茅坑——你就弄个什么车子,嗖地一下把她给拉走了!”
乞丐们哈哈大笑起来,就像那幸福快活的人儿些。
费拉特靠在门边,听着那瓦里娅口中的米哈伊尔·弗罗雷奇说话。可是,米哈伊尔·费罗雷奇随后却不再出声了。
突然,费拉特心里怦的一下,一股热流冲口而出,惊喜万分地大喊一声:
“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
一众乞丐,立马就住嘴了。
“咋回事儿,怎地又冒出个挑事儿的来了?”一片寂然中,响起了米哈伊尔·弗罗雷奇的声音。
“米沙,我呀!”费拉特说道,“这里原来那个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上哪儿去了?”
米沙走到费拉特面前,划了根火柴:
“啊——?是你吗,费拉特?哪个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
费拉特的腿脚都软了,只听见自己那空荡荡的身体里,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猛烈跳动的声音。他往墙上靠了靠,这才小声问起:
“还记得吗,您,我们仨儿一起,在这儿一块儿过的冬?”
“啊哈,你说的莫不是伊格纳季吧?”米沙似乎想起来了,“倒有这么个人,对啦,这家伙藏哪儿去了——反正没跟我在一起。”
“那他,还活着吗?”费拉特小心翼翼地问了句。
“要是没在什么地方倒下了,多半就还活着。他这人,很特殊吗?”
米沙看来不想多费口舌,语气有些冷淡。而费拉特,也不好意思再问些什么了。不久,米沙就找了个角落躺下,头枕着胳膊,打起盹儿来。费拉特一时无所适从,就啃起那个老乞丐给的那块面包来。
“年轻人,跟咱们一块儿躺下吧!”瓦里娅好心相请,“外面这天儿,是越来越冷了。把那门,砰的一下关上吧——然后,过来躺下吧。明儿个呀,咱们又得伸手要饭啰,又得不要脸不要皮的了哟。哎呀你呀,这条命——也是那当娘的,造下的孽哟……”
瓦里娅又絮絮叨叨地骂了几句,就没声了。费拉特挨着米沙,侧身躺下,傻呆呆的,直到天亮。
米沙起来很早——赶在了那些乞丐前头。不过,费拉特也已醒了。
“要走了吗,米沙?”
“嗯,我得去办些事儿,费拉特。昨天刚到——没地方过夜,就到这个老地方来了。今儿个呀,去得可就远了哟。”
“去哪儿呢?”费拉特问道。
“得赶到卢涅维茨克。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还在那儿,等我回去嘞……那些立宪民主党的家伙,不要命地进攻着嘞——我到省里求援,好不容易才成事儿。”
米沙小心仔细地捆着行李,里面飘来一股军大衣的味道。然后,对费拉特说起:
“你也去吧,好不?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可经常提起你……咱们的人啦,与那伙人,没准儿正好,整个地逮个正着——那些哥萨克人,把整片草原都霸占了。就算上回没把那支队伍给留下——可省里那边,答应了今儿个就派兵的。一帮蠢东西,傻哄哄地尽他妈胡扯——他们的那支队伍,还不就在那沟沟坎坎的岭子上,窜来窜去……”
米沙走到费拉特跟前,扯了扯他身上皱皱巴巴的衣服,看上去多少平整了些,突然想起什么来,就又说道:
“昨儿个,我真是啥也不想跟你说:心想,你到我们那儿,有啥用场呢。可半夜里醒来呀,瞧了瞧,见你睡的那个样子——不免有些可怜你:心里琢磨着,就这么着吧,让他跟着——就当这世上呀,没这个人了吧。”
米沙扫了一眼昨儿过夜的地方,生怕再也记不得了,就动了身。费拉特——则跟在了后面,却忘了那门。
瓦里娅顿时觉得有些发冷,气嘟嘟地醒了过来:
“门也不关——两个讨厌的死鬼,赶着投胎去呀!”
* * *
(1) 费拉特的小名。
(2) 基督教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