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个月前 作者: 莱蒙特
    “静静躺着,别烦我!”马修咆哮一声,气冲冲滚到另一侧。


    西蒙暂时安静了一会儿,但是马修刚打鼾,他就溜到谷物箱后面,他们睡在谷仓里,他自觉已看到第一阵微弱的晨光。


    他走向头一天晚上准备好的工具,摸黑去拿,动作太急了,一部分工具砰砰掉在地板上,马修在睡梦中骂人。


    大地仍黑漆漆的,星辰倒逐渐黯淡,东方有一点微光,第一批早起的公鸡喔喔啼,猛拍翅膀。


    西蒙用手推车载着他所有的财物,悄悄由住宅边爬行,绕过水塘,水塘寂静无声,只有塘水汩汩流过掀起的水闸。路面横在果园的阴影下,有些地方黑得连白墙都看不清,水车池只能靠星星的倒影分辨出来。他经过母亲家,放慢步子用心听。有人在围墙里踱来踱去,不断喃喃低语。


    “谁呀?……”他认出是母亲的声音。


    他静静站着,屏住气息,动都不敢动,后来老太婆没等他答腔又走开了。


    “她像受难的幽灵,夜里出来逛!”他凄然叹了一口气,吓得溜走。


    他看得见她,背影由这颗树晃到那棵树,用拐杖探路,一面走一面喃喃唱祈祷歌。


    他说:“她苛待我,良心很痛苦,很痛苦!”他心底大大松了一口气,来到满是车印和坑穴的大路。到了那儿,他快速在前走,仿佛受到驱迫,不在乎车印也不在乎路坑。


    他片刻不停,一直来到两条通波德菜西的道路相交的地方。天色太黑,还不能做事,所以他坐在十字架边等,歇一口气儿。


    他看看四周,抱怨说:“这个时间最讨厌,叫人分不清田地和树木!”四周暗得叫人发抖,只有头上出现几条浅浅的金光。


    干等很烦人,所以他试做晨祷,但他不时把手放在沾满露珠的泥土上,心里浮出喜悦的念头——如今是在自己的土地,自己的田庄上!心里一高兴,就忘了该说什么。


    他暗想:“我现在占有你,永远不放开!”心中充满爱情带来的勇气、喜悦和无尽的决心,热切地浏览森林边黑蒙蒙的地面,大地主卖给他六英亩地,等着他去耕呢。


    “亲爱的土地,我要将你抱在心口,只要活着一天,决不舍弃你!”他一面说话,一面裹紧破衣外面的羊皮袄。夜里凉意沁人,他倚着十字架,很快就打鼾睡着了。


    等他再跳起来,田地的形影刚刚浮现,‘和灰蒙蒙的水面分辨不清,带露的谷子垂着摇摆的麦穗,轻轻触碰他。


    他说:“大白天——干活儿吧!”并伸伸四肢,跪在十字架前面祷告,不过这次不像平常那么呆板,匆匆应付过去。今天不一样,他热烈恳求天主协助他。他全心拥抱十字架上耶稣的圣足,眼睛盯着它受难的圣颜,哀哀求助。


    “帮帮忙,噢,慈悲的耶稣!我的亲娘虐待我。我,一个孤苦伶仃的孤儿,我属于你,请你助我一臂之力。是的,我是罪人;但是救救我吧,噢,慈悲的天主,——我会订一场弥撒——不,两场!我还要捐赠蜡烛,若是成功,一定为你立一座圣龛!”他热情地把嘴唇贴在十字架上,立了誓言;然后跪着绕行一周,恭恭敬敬吻地上的泥土——起身后精神一爽,元气大增。


    接着,他对自己新得手的土地欢呼道:“你看着吧!哈!你看着吧!”那块地在森林边缘,有一边毗邻丽卜卡村的田地。但是,主啊,什么地嘛!什么地嘛!一块荒野,到处是废弃的黏土和沙坑造成的凹洞,长满野梨树,四周全是荆棘和黑莓丛。每一块隆起的地面都长了大量可做火炬的树木、野甘菊和酸模草,有些地方出现一株发育不全的矮松树,一丛赤杨或杜松。低洼的地面和沼泽有茂密的芦苇和蒲草。总之,这是一块俗语说“狗看了都会哭”的土地。连大地主本人都劝西蒙不要买。但是他很坚决。


    “给我正合适!我会耕出一点成绩来!”


    马修看到凄凉的荒地,吓了一跳,劝他不要买。“这是一处贫瘠的沼地,只适合家犬来成亲。”但是西蒙坚持到底,断然说:


    “我已经决定了,若有一双好手来耕作,什么地都好!”


    他是贪便宜才买的——每英亩只要六十卢布——此外大地主还答应在木材和其他方面协助他。


    他叫道:“我当时说的话,现在坚持不改!”他用含笑的眼神看看四周,将手推车放在田埂上,绕着树枝在地面插成的疆界走一圈。


    他慢慢走,心里好高兴,脑子里先安排工作的顺序:该做什么,从何处下手。他着手工作是为了他自己,为了娜丝特卡,也为了未来的帕奇斯家族,他真想赶快动工,心情像一只刚抓到小羊,尝到嫩肉的饿狼。


    接着他仔细挑选房屋的位置。


    “最好建在村子对面,一边靠森林,这样可以挡风,搬木料也不至于太远。”


    他下定决心,用石头标明四角放置,脱下羊皮袄,虔虔诚诚在胸前画个十字,在手掌上吐一口唾沫,开始铲平地面,填好拔树所造成的大坑。


    天色已经大亮了,金光闪闪。牛群哞哞叫,井水吱吱嘎嘎响,清风吹过麦田,照例传来车声和人声。西蒙对这些事情完全不注意,拼命做工,只偶尔停下来伸伸背脊,擦去额上的汗水……然后他再度出击,像水蛭一样固执和贪心,同时依照惯例对每样物体说话,把它当做有生命的东西。


    他若得挖出地里的岩石:


    他会向它解释说:“你躺在地上休息好久了,来,帮忙支撑我的房子,现在正是时候。”


    若是砍倒一株黑荆棘,他就冷笑说:


    “傻瓜,抵抗也没用,你敌不过我。什么,我该任你站在这儿刮破我的灯笼裤吗?”


    他对野生的老梨树说:


    “你们长得太密了,必须移开,不过你们可以做我家牛舍的地板,比得上波瑞纳家哩!”


    有时候他停下来喘口气,以爱怜的目光痴痴望着土地,向它低声说:“我自己的——噢,我自己的财产!”


    他对这块杂草丛生,不长作物,没人耕也没人要的土地充满同情心,仿佛对孩子般爱抚道:


    “耐心,耐心等一段日子,我会耕你,为你施肥,让你像周围的土地一样长出果实。别怕,你会觉得满意和开心。”


    现在太阳升空了,直接照射他的眼睛。


    他眨眼惊叹道:“多谢,噢,天主上!”然后说:“我们还有一段又干又热的日子!”太阳红艳艳的。


    远处的弥撒钟响了,丽卜卡村的烟囱冒起一团团蓝烟。


    他问自己说:“你胃口好不好,呃?”说着束紧腰带,幽幽叹息。“但是娘不会再为你送早餐了!”


    波德菜西农场的其他地段现在也来了不少人,像他一样苦耕新买的田地,他看见斯塔荷·普洛什卡用两匹壮马犁田。


    他暗想:“噢,天主啊!我只要有一匹就好了!”


    约瑟夫·瓦尼克载石头来打房屋的地基,克伦巴和他的儿子在地产周围掘一条阴沟;社区长的弟弟乔治在公路交岔口附近忙着用长竿量地面。


    西蒙说:“那是建酒店最好的地方。”乔治打地桩来标明他心目中的几个地点,然后走上来问候西蒙。


    他睁大一双诧异的眼睛说:“嗬,嗬!你的干劲儿抵得上十个人,我看!”


    “我不这样行吗?我手头有什么?一条裤子加两只手罢了!”


    他心情郁闷,不愿意停下工作来聊谈,乔治提出一两个建议,就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去了。别人也相继过来,有的鼓励他,有的聊聊天,有的只抽根烟笑一笑,但是西蒙对他们很不耐烦,终于对普里契克发脾气说:


    “你最好干你自己的活儿,别妨碍人家!工作日来度假——想得太美了!”


    于是他们不再过来,他孤零零的。


    天气亮得叫人睁不开眼,又热得像火炉,太阳为全世界裹上一层闪亮的光雾。


    他对太阳说:“噢,你要赶走我,可没那么简单!”后来看娜丝特卡送早餐来,便走上去接她。贪婪的双手一把接过粥罐。


    娜丝特卡不太愉快,静静地打量那边的田地。


    “咦,这种荒地和沼地能长出什么东西?”


    “样样都能长——你看着吧。甚至会有小麦供你烤蛋糕!”


    “噢,是的,——‘草料生长期间,马儿饿死!’”


    “不会的,娜丝特卡。现在我们有自己的土地,日子就好过多了——整整六英亩!”他一面提醒她,一面猛吃。


    “我们能吃泥土吗?我们怎么过冬?”


    “这是我的事,别担心。我都想好了,会找出办法来。”


    他推开空罐,伸伸懒腰,带她四处看,并提出说明。


    他欣然叫道:“我们的房屋要建在这里。”


    “我们的房屋?大概像燕子窝,用泥巴建的吧?”


    “用木头和树枝,黏土和沙土,能拿到什么材料就用什么:可以住两年,等我们境况转好再重建。”


    “我看你想的是一个贵族领地官邸!”她用不愉快的口吻说。


    “宁愿住自己的破屋,也不住别人家。”


    “普洛什卡太太要我们冬天住在她家,她诚心诚意给我们一个房间。”


    “诚心诚意——我知道,只要能气气我娘,她什么都肯做,她们老是不和——别怕,娜丝特卡,我会建一栋房子给你住,有窗户、火炉和一切必要的东西。你看好了:再过三个礼拜,就算我做断了手臂,房屋也会盖起来,像‘天父’之后说‘阿门’一样肯定,是的,房子一定盖起来。”


    “你当然得独自工作啰?”


    “马修会帮忙,他答应了。”


    她支支吾吾地说:“你娘不会想办法帮你吗?”


    他脱口说:“我宁愿死,不愿求她!”他看她很沮丧,觉得不忍,就跟她坐在黑麦田边,结结巴巴地解释。


    “娜丝特卡,我怎么能求她?她把我赶出来,还说了不少话来咒你。”


    “不过老天哪!她若肯让我们牵一头母牛多好!我们像最低贱的乞丐,一无所有!想起来真可怕。”


    “不过,娜丝特卡,母牛会有的,我已经盘算好一头了。”


    她哭道:“没有房子……没有牛……什么都没有!”她的头贴在他胸口,他则替她擦眼泪,抚摸她的秀发。这段时间他觉得好伤心,居然能忍着不流泪,真是奇迹——他突然抓起铲子跳起来,假装生气说:


    “女人,要敬畏上帝!有这么多工作要干——你什么都不做——只会诉苦!”


    她非常不安,陪他站起来,但是忧虑噬咬着她的心,她说:


    “就算我们不饿死,荒野的饿狼也会把我们给吃掉。”


    这回他真的生气了。他转身工作,对她说了几句难听的话:


    “最好呆在家里,别到这儿来胡说八道,哭哭啼啼!”


    她想平息他的怒火,但是他一把推开她。


    他暗想:“主啊!真的,女人跟男人的血源一样,但她缺乏男人所具有的理性。富贵由天,不是哭哭啼啼得来的,要靠双手努力争取——她们都像小孩,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垂头丧气,或者满心怨毒——老天爷啊!”


    他继续发牢骚,后来工作出了神,才把别的事情抛到脑后。


    他就这么一天天进行下去,黎明即起,很晚才回家,好多天不跟人说一句话。现在改由苔瑞莎或别人为他送餐点,娜丝特卡在神父的马铃薯田做工。


    村民来看他工作的情形,却只远远观望,因为他不喜欢交谈。他不眠不休的活力使大家非常吃惊。


    “这家伙有毅力,谁想得到呢?”克伦巴哼道。


    有人笑着说:“他不是多明尼克大妈的苗裔吗?”但是乔治一直密切观察他,如今说道:


    “真的,他像公牛一样勤劳,我们该让这个人的工作顺利一点。”


    大家表示同感:“我们应该这么做,也必须这么做,他值得大家帮忙。”但是没有人自动上前,人人都等着他开口求助。


    西蒙不肯求人,甚至没起过这个念头。有一天早上他看见一辆车向他驶过来,非常惊讶。驾车的人是安德鲁,他快快活活嚷道:


    “是的,是我。告诉我该犁什么地方!”


    西蒙过了好一会儿才相信他的视觉。


    “你,胆子这么大——可怜的家伙,你会挨打的——你看着吧!”


    “我不管。她若打我,我就到你这边来,永远不回去。”


    “这是你自己的想法吗?”


    “是我自己的想法!我早就想来了,起先她们看着我——雅歌娜也劝我不要来。”


    他一面准备做工,一面细诉原委,然后两个人合作犁了一整天,临走答应第二天再来。


    第二天太阳一升上天空他就来了。西蒙发现弟弟的脸颊稍微变色。那天工作完成后,他才盘问他。


    “她打你是不是打得很凶!”


    “噢,她眼睛半瞎,不容易抓到我,而且我尽量避开她打我。”他有点伤心说。


    “雅歌娜……她没出卖你?”


    “真的没有,她不是那种人。”


    “啊,谁搞得清女人脑子里想要干什么?”他深深叹息,叫他不要来了。


    “现在我一个人忙得过来。以后到播种时节你再帮助我。”


    他又孤单单一个人,天天苦干,像马儿转动打谷机,不在乎寂寞也不在乎暑气。如今天气更热了——光热如地狱,如大火。几乎没有人能下田。天空撒下活生生的烈焰,像一大片灼人的白热体,风不吹,鸟不唱,人声不语,太阳一直由东向西移,弥漫着高温和旱气。


    但是西蒙每天照开头时期一样做工,晚上甚至睡在田里,免得浪费来往的时间。马修苦劝无效。他干干脆脆回答说:


    “我星期天再休息。”


    他星期六傍晚回家,筋疲力尽,晚餐吃到一半就睡着了。次日几乎睡了一整天。他直到下午才爬下茅草铺,打扮得斯斯文文的,坐下来吃一顿丰盛的大餐,家里的女人都围在他身边,仿佛侍候什么大人物的,留心他每一个手势,弄了一大堆东西给他吃。他填满最大极限,解解腰带,像大爵爷一般伸伸懒腰,欢呼道:“多谢,好大妈——现在我们去玩一下!”


    于是他跟娜丝特卡上酒店;马修也去了,与苔瑞莎同行。


    犹太人向他深深鞠躬,自动将伏特加酒放在桌上,叫他“老爷!”西蒙得意万分。他喝了自己适宜的酒量,挤在当地首要人物之间,发表每一方面的意见。


    店里人很多,乐队演奏来助兴,但是舞会还没开始。他们只互相敬酒,照常抱怨旱灾,抱怨时局艰难之类的。


    波瑞纳家人和铁匠夫妇也来了,他们订下私用酒吧,大概玩得很痛快。犹太人一再拿伏特加酒和啤酒进去款待他们。


    安布罗斯嘀嘀咕咕说:“安提克今天死盯着他太太,像一只狗盯着髓骨:他完全变了一个人!”说着向私用酒吧看一眼,那边传出愉快的谈笑声。


    雅固丝坦卡的回答很贴切:“因为他宁愿要自己的木屐,不要人尽可穿的皮靴!”


    有人答道:“是的,不过那双皮靴不夹脚哩!”全酒店的人哄堂大笑,他们都知道他指的是谁。


    西蒙没听见,也没有笑。他略有醉意,伸手搂着安德鲁的脖子对他说:


    “你现在要记得我的身份,乖乖听我的!”


    他弟弟哭丧着脸,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知道,不过,娘吩咐……吩咐……”


    “娘不算数!我是地主,听我的!”


    这时候乐队演奏一支舞曲,大家开始顿足,地板吱吱嘎嘎响,舞伴一对对回旋,西蒙搂住娜丝特卡的纤腰,一把解开他的头巾外套,歪戴着帽子,跟一流的舞客大唱“达达娜!”大声跺脚,投入舞池,转得人头晕眼花,一直向前滚动,轻快,吵闹,嚣张——像泛滥的激流!


    但是,他只跳了一两支舞,就由女人送回马修家——很快就完全清醒了!坐在屋外。雅固丝坦卡跟他在一起,和他长谈一番;结果天色晚了,西蒙还不想回去,他不慌不忙慢慢等,绕着娜丝特卡徘徊,拼命叹气。


    最后女方的母亲跟他说:


    “住在我们家,到谷仓过夜好了,何必辛辛苦苦走夜路呢?”


    “我到棚屋为他搭个临时铺。”娜丝特卡说。


    雅固丝坦卡抛个媚眼说:“娜丝特卡,别对他这么狠心!”


    “什么……你在转什么念头?岂有此理</a>!”她非常不安,厉声说道。


    “哎呀!他不是你的未婚夫吗?早一两天成亲不妨事的……可怜的汉子,他为你像公牛般苦干,应该得到酬赏!”


    他叫道:“噢,对极了!娜丝特卡!娜丝特卡!”她拔腿奔逃,他跳上去抓住她,拼命亲吻和哀求,搂着她不放。


    “娜丝特卡亲亲,你要赶我走吗?这样的夏夜,你忍心赶我走?”


    她母亲突然有事到走廊去了,雅固丝坦卡也告退说:


    “别禁止他,娜丝特卡!世间的快乐太少了,难得的几次——像瞎母鸡找到谷粒一样难得——千万别放过!”


    她在围院中和马修擦肩而过,他猜到了,就向屋里的西蒙喊道:


    “换了我,可没这么大的耐心!”


    第二天天一亮西蒙又拼命苦干,不屈不挠。娜丝特卡为他送早餐的时候,他不急着拿粥碗,倒一心想吻她的樱唇。


    “你若负心,我烫死你!”她出口威吓,人却倚在他胸前。


    他颤声说:“娜丝特卡,你是我的人,我决不放你走!”又盯着她的眼睛,低声加上一句:“头胎一定是儿子!”


    “你真是笨瓜!怎么会有这些不正经的念头?”说完一把推开他,面红耳赤地逃走了。亚瑟克先生在不远的地方出现,口含烟斗,腋下夹着小提琴。他过来“赞美上帝”,并问了几句话。西蒙得意洋洋,大吹他的成果,说到一半突然停下来,困惑地转动眼珠子。原来亚瑟克先生已放下小提琴,脱下外衣,开始干活儿,正在翻一团泥土呢!西蒙的铲子掉在地上,吓得张大了嘴巴。


    “什么事情让你吃惊?”


    “什么,亚瑟克先生陪我干活儿?”


    “是的,而且要帮你建房子。你以为我不会?你看好了。”


    于是他们一起工作。老头子力气确实不大,而且不习惯操劳,不过他知道一些巧妙的方法,工作进行得很快也很顺利。西蒙乖乖遵从他的指示,不时咕哝道:


    “天啊!从来没见过!一个大地主老爷!”


    亚瑟克先生只是笑一笑,跟他攀谈起来,告诉他不少人间妙事,西蒙若有勇气,会惊讶和感激得拜倒在他跟前哩。晚上他跑去告诉娜丝特卡这一切,并且断言:


    “大家说他傻,其实他的智慧比得上任何一位神父!”


    “有人说话精明,行事却很傻。什么,他若有正常的心智,怎么可能来帮你做事?怎么会替薇伦卡看牛?”


    “这一点我真的想不通。”


    “只能说他精神有毛病。”


    “无论如何,它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西蒙对他的善意感激到极点。不过,他们虽一起做工,吃同一钵食物,睡觉盖同一条被子,却没有结下亲密的友谊。


    西蒙怀着很深的敬意和谢意,自言自语地说:“他一向属于大地主阶级。”在他协助下,房子像发酵的面包渐渐耸起,马修也来帮忙,克伦巴的儿子亚当则由森林运来他们所需的一切材料,工作顺利极了,过了一段时间,那栋建筑物由丽卜卡村看得很清楚。马修苦干了整整一星期,指挥别人操作。星期日下午,房子完工了,他在烟囱顶插上一丛绿树枝,就赶去忙他自己另外的工作。


    这时候西蒙粉刷墙壁,将木屑和废物清走。亚瑟克先生腋下夹着小提琴来了,微笑说:


    “鸟窝做好了,带母鸟来吧!”


    西蒙答道:“我们的婚礼订在明天晚祷之后举行。”说着拜倒在他跟前表示谢意。


    “噢,我的工作可不是白干的,他们若赶我离开村子,我就到你家来住。他点上烟斗,漫步到森林。


    一切都完成了,西蒙还在屋里屋外瞎忙,伸伸疲倦的手脚,望着房屋兴奋得发狂。


    他一再说:“我的!嗯,我的!”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摸摸墙壁,绕着走一圈,由窗户探头看里面,闻白灰和黏土的刺鼻味儿。他很晚才回丽卜卡村,准备明天的事宜。


    人人都知道他要结婚,多明尼克大妈也从邻居口中听到了,她假装不懂对方的意思。


    星期天早上,雅歌娜多次溜出娘家,悄悄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由菜园拿过去给娜丝特卡。老太婆明明知道怎么回事,却没有阻止,只默默走来走去,脸色阴森森的。安德鲁直到大弥撒后才敢接近她。他小心翼翼上前,不敢离太近。


    “娘,我要出去。”


    “你最好赶马去吃苜蓿!”


    “你不知道吗?我是去参加西蒙的婚礼。”


    她伤心地回答说:“赞美上帝,不是你的婚礼!好吧,但是你若喝醉,看我怎么治你!”她一面威吓,一面摸索到邻居家,小伙子连忙换上漂亮的服饰。


    他咆哮说:“要,我要!……我要喝醉,就算气气她也好!”他连忙赶到马修家,大伙儿正要动身去教堂。不过婚礼很安静;没有歌声,没有呼喊,也没有音乐。教堂只有两根蜡烛,娜丝特卡羞愧得直掉眼泪,西蒙气冲冲环顾少数参加婚礼的客人。幸亏仪式完成后,风琴师弹些轻松的曲子欢送他们,他们差一点忍不住跳舞,心情愉快又活泼。


    婚礼完成后,雅歌娜立刻回娘家,只偶尔来看看。马修拉提琴,彼德用长笛伴奏,另外一个人兴致勃勃为他们敲铜鼓。他们开始跳舞,甚至在小屋内跳,很多客人由屋里跳到屋外,再由屋外跳回来,在餐桌间穿行。他们吃点东西,敬敬酒,说说话。只是气氛很安详,大白天脑袋清醒,他们无心吵闹。


    西蒙紧黏着娇妻,带她到僻静的角落狂吻,客人都取笑他,安布罗斯发脾气哼道:


    “可怜的家伙!今天好好玩吧,明天你得付账。”他说话时,贪婪的月光一直跟着酒杯打转。


    婚宴其实不怎么生动,很多人基于教养,吃一点东西,坐一会儿,等夕阳映得满天红光,他们就告辞回家了,所以没什么热闹可言。不过马修非常爽快活泼,弹呀,唱呀,硬要请女孩子陪他跳舞,并传饮伏特加酒;雅歌娜露面时,他一直陪着她,大送秋波,跟她讲话,完全不顾念苔瑞莎眼里的泪光。


    雅歌娜对他冷冷的,却没有理由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只耐心听他说话,并留心波瑞纳一家来了没有,她不希望碰见那些人。幸亏他们没有来。说实话,一流的地主农夫都没有来。不过,他们并未拒绝主人的邀请,依礼送了各种礼物来补贴婚宴的开销。有人发现他们缺席,雅固丝坦卡照例答道:


    “若有一大堆精美的食物,满屋子酒香,他们不来才怪,用棍子都赶不走,但他们不欢喜干舌头和空肚子。”


    这时候她略有醉意,不太正经:发觉“颠三倒四”亚斯叶克独坐在一角,幽幽叹息,擤鼻涕,远远看着娜丝特卡,就拉他出去跟新娘说话和玩乐。


    “跟她跳舞,尽量找找乐子!你娘不会让你娶她,现在她有丈夫了,你在她身边嬉戏,她会报答你的情意!”


    接着她说出非常刺耳的话,安布罗斯现在喝够了,开始乱嚼舌根,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人人都笑弯了腰,短暂的夏夜过得轻松又好玩,不知不觉到了终点。


    客人都走了,只剩下亲人在场(还有安布罗斯,他正在喝酒瓶中剩下的最后一滴酒)。新夫妇决定马上回新家。马修希望他们多留一会儿,但是西蒙向克伦巴借了一匹马和一辆板车,不肯逗留。于是他将橱柜、容器和被褥搬上车,让娜丝特卡坐在顶上,跪地接受岳母的祝福,吻一吻大舅子,又向其他的人深深致敬,在胸口画个十字,挥鞭打马,就此出发了,全家人都陪他去。


    他们默默步行,到了磨坊附近,有两只鹳鸟在他们上空绕圈子。老丈母娘看了,拍手说:


    “敲木头!这是你们的好预兆,你们会有很多小孩!”


    娜丝特卡的脸色微微发红,后面推车的西蒙高兴得吹口哨,用得意的目光看看四周。


    最后别人都走了,娜丝特卡看看寒酸的新家,不禁流下眼泪。西蒙叫道:


    “别哭,傻女孩!别人拥有的更少,他们正羡慕你呢!”


    他精疲力竭,而且略微喝醉了,倒在屋角的草堆上,很快就大声打鼾……她坐在窗前,俯视丽卜卡村的白房子,继续掉眼泪。


    不过,这种悲哀的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全村的人似乎商量好了,特意来协助她。克伦巴太太先来,腋下夹着一只母鸡,并用篮子提来一窝小鸡仔。这是很好的开端,几乎每天都有某一家的主妇来访,没有一位是空手来的。


    她们的好意打动了她的芳心。


    她说:“好乡亲,我怎么报答你们呢?”


    席科拉太太答道:“真心说句谢谢就行了。”她给娜丝特卡带来一块麻布。


    普洛什卡太太由围裙底下抽出一大块腌肉说:“你们手头宽的时候,可以将这份心意转给匮乏的人。”


    她收到很多礼物,可以用好一段日子。有一天薄暮时分,“颠三倒四”亚斯叶克将爱犬克鲁契克牵来送给她,绑在她家附近,然后匆匆逃走,好像怕人害他似的。


    他们告诉娜丝特卡这件事,笑得好</a>开心,但是她抿一抿嘴唇表示不屑。


    “娜丝特卡,中午休息的时候,他摘草莓要送你,被他母亲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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