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个月前 作者: 巴尔扎克
    第一章


    晚上十一点半光景,在圣三会教士新街的一座华丽宅邸里,有两位少妇坐在小客厅的壁炉前。客厅四壁张挂着色泽柔和的闪光蓝丝绒壁幔,这是法国纺织工业近几年来的新产品。称得上是真正艺术家的裱糊安装师给门窗配上了和壁幔同一色泽的柔软的开司米帘子。一盏镶着绿松石的银质吊灯用三根精巧的链子吊着,从天花板中央一个漂亮的圆形花饰正中垂下来。小客厅的所有陈设,直至最细微的地方,都是按同一格调布置的,连天花板也裱着蓝色丝绸,上有一条条折成褶裥的白色开司米长带,如星光般向四处辐射,然后以相等的距离垂在壁幔上,并用珍珠结子扣住。脚下是温暖柔软的比利时地毯,厚得象草坪,亚麻灰的底色,上面织着蓝色花簇。家具全是用红木整料按古时最美的式样雕制,其富丽的色彩与小客厅那种素淡的、在画家看来也许有点过于朦胧的基调互相烘托。椅子和安乐椅的靠背全蒙着绣有蓝花的白丝绸,四周镶着精雕细刻的红木叶丛,看上去就象一幅幅玲珑精致的绘画。窗户两侧有两个多层搁架,上面陈列着无数珍贵的小摆设,全都是丰富的想象力创造出来的工艺品中的奇葩。宝蓝色的大理石壁炉台面上,摆着奇妙的古萨克森瓷器,表现一些牧羊人手持精美的花束去参加那永远不散的婚礼,这是一种德国风格的中国工艺品。这些瓷器围成一圈,中间是一台白金座钟,用乌银镶嵌着阿拉伯图案。壁炉上方闪耀着一面威尼斯棱边镜,镶在饰有浮雕的乌木镜框里,可能本是某个古老的皇家宅邸之物。两张花几上放着几盆色彩暗淡的奇花异卉,这是温室里培育出的弱不禁风的娇贵者,却又是植物界的珍品。这间小客厅井井有条,干干净净,却又缺乏生气,仿佛在等待出售似的。在这儿,你不会看到反映出主人幸福的那种调皮任性的杂乱无章。然而此时此刻,这儿的一切倒很协调,因为两位少妇正在哭泣。客厅的每件东西都象在忍受着痛苦。宅子的主人名叫费迪南·杜·蒂耶,是巴黎最富有的银行家之一。这名字就能说明为什么客厅的陈设如此奢华。而从客厅也可以看出整个宅子的概貌。虽然杜·蒂耶是个弃儿,又是暴发户(天晓得他是怎么发迹的),却在一八三一年娶了德·格朗维尔伯爵的小女儿。德·格朗维尔是法国司法界一位知名人士,七月革命后成了贵族院议员。


    杜·蒂耶出于野心攀了这门亲事,他所花的代价是在婚约上签收了他并未收取的奁产,其数目与许配给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伯爵的大小姐的嫁资同样可观。当初,德·格朗维尔家正是因为出了那笔巨额嫁资才得以和德·旺德奈斯家联姻的。这样,贵族给法官造成的损失由银行家弥补了。要是德·旺德奈斯早知道,他三年后将成为某个自称为杜·蒂耶①的费迪南先生的连襟,那么他也许不会娶他现在的妻子;然而谁能在一八二八年末预料到一八三〇年事件②给法国的政治形势、财产状况、道德风尚带来的奇怪动乱呢?谁要是当时对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伯爵说,在这场社会地位的大变动中他将失掉贵族院议员的桂冠,并说这顶桂冠将戴在他岳父的头上,那么他就会被看成是疯子。


    ①巴尔扎克在《赛查·皮罗托盛衰记》一书中概述了这个人物的身世。杜·蒂耶原是个私生子,他妈妈——一个被引诱失身的乡下姑娘——生下他后就投河自尽了。他从小由本堂神甫抚养,长大成人后,他向政府申请用出生地杜·蒂耶做了姓氏,这样,从姓氏看,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他是贵族之后。


    ②即七月革命。


    杜·蒂耶太太蜷缩在炉边一张矮椅里,神态专注。她温存地把姐姐的一只手贴在自己胸口上,不时地亲吻它。她姐姐就是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夫人,社交界把教名和姓氏连在一起称呼伯爵夫人,以便把她和她的妯娌侯爵夫人区别开来(侯爵夫人原是封丹纳家的小姐,凯嘉鲁埃伯爵的遗孀,非常富有,后来嫁给了前大使夏尔·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半躺在一张半圆形双人沙发上。另一只手捏着一块手绢,两眼含着泪水,强忍住的抽噎使她透不过气来。她刚才对妹妹倾吐了自己的心事,这种推心置腹的谈话只有手足情深的姐妹之间才能做到,而这两姐妹正是相亲相爱的。当今世上,象她们那样奇特地出嫁了的两姐妹,完全可能疏远、隔膜起来,然而她俩深厚的姐妹之情,为何能在双方丈夫互相蔑视、所属的两个社会集团彼此格格不入的情况下保持不变,从未有过裂痕,也从未蒙上阴影呢?历史学家有必要讲一讲其中的缘由。简要介绍一下她们的童年,也许能说明她们现在各自的境遇。


    姐妹俩是在巴黎沼泽区一座阴森森的宅邸里长大的,抚养她们成人的母亲是一个思想狭隘、笃信宗教的妇人。她,正如古话所说,怀着重任在身之感,完成了一个母亲对女儿应尽的首要责任。因此,玛丽-安杰莉克和玛丽-欧也妮直到结婚时——老大在二十岁上,老二在十七岁上——还从未走出过母亲严密看管下的家庭圈子。她们从未看过一场戏,巴黎的教堂就是她们的剧院,母亲对她们的管教和修道院里一样严格。从懂事的年龄起,她俩就一直睡在一间与德·格朗维尔伯爵夫人的卧室相通的房间里,房门整夜开着。每天的时光除了用来梳妆打扮、完成宗教功课以及学习名门闺秀必不可少的课业以外,便是为穷人做些针线活,再就是散步,象英国人在星期天那样一本正经地散步,还不时互相提醒:“走慢点,否则我们就象在玩耍了。”她们所学的知识不超过忏悔师规定的范围,而这些忏悔师都是从最不讲宽容、最严厉的教士中挑选出来的。从来没有一个姑娘在被交给她的丈夫时能象这两姐妹那么纯洁无瑕。她们的母亲把这一点——也确实是很重要的一点——看成是自己尽到了对上帝和世人应尽的义务。两个可怜的姑娘结婚前从未读过一本小说,至于绘画,也只画过一些人像,居维埃①会认为这些人像是完全违背人体解剖学的大作,而且在她们笔下,连法尔奈斯的赫丘利②也会女性化。一位老处女教她们绘画,一位道貌岸然的修士教语法、法语、历史、地理和女孩儿所需要的一点算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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