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瑟利亚[1]编年史的一页 (一九○七年)
3个月前 作者: 劳伦斯
“当我们吟唱‘荣归主颂’[2]时,从东面墙壁的大窗,也就是镶嵌着我主受难图的那扇窗户,忽然传来玻璃的碎裂声。那是恶毒善妒的撒旦在破坏那幅美丽图画泄愤,企图闯进来,阻止人们赞颂我主的得胜。然后,我们看见那怪兽的铁爪戳破玻璃窗,狰狞脸孔随之现出,脸带着红色火焰,目露炯炯凶光,朝我们逼视。我们吓得心胆俱裂,双腿发软。恶魔呼出的恶臭弥漫着整个礼拜堂,我们的大腿颤抖,唯一想到的,只有死亡。火焰与毒气呛得我们无法透气,我们轰然倒下。
“就在此时,天主差遣天使前来营救我们。撒旦大声嘶嗥,简直快把我们的五脏六腑震碎了,大地翻动。随着一阵骇人的尖叫和咆哮,宛如一支魔鬼军团齐声奏鸣,那不洁之物从我们身上被驱离。我们之中较大胆的人抬头观看,只见圣博托尔夫[3]的金色翅膀光芒闪烁,从天堂降下来保</a>护我们。他旋转手中的一根吊索,形成一圈火焰光环,继而手一挥,一道白色灼热的闪电,朝撒旦身上打去。而撒旦手中的有毒武器根本伤不了圣天使,于是仓皇逃遁,我们因而得救。
“当朝阳再度升起,圣诞节的早晨来临时,我们冒险地走到外面雪地。只见博托尔夫圣像已被撒旦击倒在地,折断解体;窗户上也出现一个大洞,而蒙福伤口经过撒旦触摸,上面的血液流出。鬼王的兽手被圣血刺痛,不得不松手,圣血飞溅到窗棂上,滴落在圣徒像上。自此,折断的圣徒像就被奉为治愈与庇佑的圣物……”
史卡拉特[4]踢着地上枯黄的草,显得暴躁而犹豫不决。他望向西面,越过结冰的河水,看着虚弱的冬阳沉落到迷蒙的雾里。他已经在森林里颓败、枯黄的蕨丛里躲了一整天,一路都没吃东西。现在,辘辘饥肠让他再也无法忍耐,为他注入拼死一搏的勇气。
史卡拉特是拉尔夫·德·莫鲁家的农奴[5]。他参加了一场佃农和农奴的造反,曾目睹史诺顿格罕的特尼律师被吊死[6]。为了挽救自己可怜的小命,他逃到森林里,无家可归,孑然一身。现在,饥饿让他狗急跳墙,驱使他走到森林边缘的巨大橡树下,用补丁的大靴子踢蹴结霜的杂草。
突然,大路上响起一阵马蹄声,尽管觉得生命已无可依恋,史卡拉特还是连跑带跳地逃回森林深处,皮革马裤随着他奔跑而啪啪作响。他是个高大壮硕的汉子,动作粗拙,却因为慵懒的不羁和质朴的幽默感而显得与众不同。他摆动身体穿过森林,大步大步地吞食脚下的距离。他的步姿固然沉重、不优雅,却出奇地宁静。地上厚厚的橡树叶被他的鞋底粘起,再无声地掉落回褐色和柔顺的树叶堆里。偶尔,他会踩断一丛缠结的蕨丛,或被荆棘绊倒,但他仍然坚定地迈步向前。
过了一会儿,他再度回到森林边缘,踏入暮色茫茫的旷野。他没有左顾右盼,而是径直走过一根根疏落分布的漆黑大树,直至听到水流声才停住。这声音让他哆嗦起来。他停下脚步,四下环顾。
距离森林边缘一百码远的浅凹地上,坐落着一间农舍,其旁边是一栋较高的建筑,四周还有两三间棚屋。那是一座小磨坊。一间棚屋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咒骂声,因为乳牛从牛奶桶旁走开。一个女孩肩上挂着轭状扁担,挑着两个桶子,在寒冷的黄昏中走过覆盖着肮脏积雪的院子,往另一间棚屋走去。棚屋里的猪只因为听到或闻到她走近,都兴奋得嘶叫起来。当她把桶子里的东西倒进饲料槽时,可以听见猪口水喷溅的声音,接着是猪的呼噜声、贪婪地吮吸声,以及失望和愤怒的尖锐叫声。躲在森林里那个人恨不得冲过去,拿猪饲料大快朵颐。但他还是等待着。女孩拿起一根棍棒,把最贪吃的一头猪从饲料槽赶开。接着,森林里传出一声田凫的尖叫声,但因为猪舍里太嘈杂,女孩并没有听见。于是,他再叫了一次,再一次。
她终于听到了,接着忆起在仆人厨房里,史卡拉特如何模仿小鸟和动物的叫声来逗大伙欢笑。出于好奇,她大胆地往森林方向走出一段路,紧盯着声音的来处。这时,史卡拉特现身了!女孩一看到有人,马上转身,惊慌逃跑。“马蒂,马蒂!”他用轻柔的声音喊她。
她犹豫了一下,停下来,转过身。他向她挥手,但她却裹足不前。他在心里咒骂她胆小,大步走过草地,一把拉着她进入猪舍。“拿些面包给我,小马蒂。”他恳切地低声求她。
“为什么?”她颤抖着,愚蠢地问。
“当然是要来吃,笨蛋。我在森林里饿了一整天。马蒂,摸摸我,我快冷死了,而且已经一天没吃东西。我很高兴可以触摸到你,你的身体好温暖。快帮我拿些面包来,不然我就会饿死在这里,再被猪吃掉。”
女孩瑟瑟发抖,然后天真地说:
“跟我来。我去叫爸爸给你食物,他人很好。”
史卡拉特回想起刚才从牛棚传出的咒骂声,又想起过去领主派还是农奴的他来磨坊拿面粉时、磨坊主人凶狠的模样。
“我是个逃犯,马蒂。如果被抓到的话,我就会被吊死。你不会想看到我被吊死吧?”
“不。”她低声说,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那就拿些吃的给我,马蒂。感受到你身体的温暖真是人间乐</a>事。去吧。”
她走了之后,他设法讨好那些猪,躲在它们中间。最初,那些猪戒心很重,会突然齐声尖叫,扭动着从他身体旁走开。但他继续静静躺着,它们最终对他产生信任。
马蒂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最后,她弯着腰穿过猪舍的矮门,从衣服下面拿出一块褐色的扁面包和一片肉。史卡拉特几乎从她手上抢过食物,不过,他随即意识到他的饿相吓着了她,所以强忍住把食物塞进嘴巴的冲动,先吻了她一下再开始进食。他边吃东西边握住她一只手,等面包和肉都吃光以后,他说:
“我该怎么办,马蒂?今天我像一只躲猎人的兔子那样地躲在蕨丛里,全身冻僵,几乎饿死。看样子我明天和后天都得躲着,直到身体冻僵得无法动弹为止。”
“你可以跑跑,这可以让身体暖和起来。”马蒂说。
“你要我像傻瓜一样漫无目的地跑来跑去?不,我打算去史诺顿格罕。”
“你会被吊死的!”
“吊死总比现在的凄惨样子好。那不过是把绞索往脖子一勒而已,然后就不会再感到寒冷、饥饿和寂寞。到时我只会像颗烂水果一样吊在树上。”他摸摸自己好看的腿,然后把散落到他深色眼睛前方的头发往后拨去。之后他垂下头。马蒂开始哭泣,于是他把她拉向自己,把长满络腮胡的脸颊贴在她年轻鲜嫩的脸蛋上。过了一会儿——
“再见了。”他说,却一点都不想离开。
“不,不要。”马蒂说,把他紧紧抱住。
“但我能怎么样?你爸爸一出来就会发现我,那样的话,我的死期不是明天而是今天。可怜的马蒂,别为我伤心,别为我哭泣。不过,如果你真的关心我,也许可以帮帮我。”
“我真的关心你。我不要看到你像其他人一样被吊死。”
“别哭,我宁愿被人抓到也不愿让你哭泣。”他亲了亲,又抚摸她的脸颊。
“马蒂,”他以全新的语调说。“如果你趁你爸爸睡着时帮我拿一把刀子、一件外套和一些面包,那我也许就可以找到‘兔子洞’。没有人晓得那地方,我将会变得安全。”
“但天亮之后我要怎么办?啊,我不敢。”
“如果你肯跟我走,马蒂,我就会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你想想看,我恢复自由了,而我们可以一起生活在一个又温暖又干燥的大洞穴里。我可以不时抓些兔子和鹿,把富人们从我血液里榨走的财富给赚回来。到时候,我可以买珠宝项链送你,马蒂。还可以买耳环给你戴。你将不用再喂猪。你会是我的女主人,而我则是你的仆人。”
“呀!”她说,“爸爸在叫我。你在这里等一会儿。”她说,然后匆匆回到屋子里。
她心思单纯,却巧妙地简单回答了父亲几个问题。
“我在猪圈里替母猪铺干草。我看它明天就会生产。”
“我去看看。”她父亲说。
“不要,千万不要!”她焦急地说,“它现在很暴躁,而且你也知道,倘若它受到刺激,它就会把小猪崽吃掉。森林里有一群流浪汉,我听见他们的声音。磨坊的门已经闩好了吗?”
“我到磨坊去看看,你先回屋里去。”凶狠的磨坊主人说。一会儿之后,他回到屋里,准备睡觉。
“你最好把弓箭准备好,爸爸,以防那些流浪汉闯进来。”女孩说。
“别蠢了,”他说,“他们不敢来惹我的。上床睡觉去吧,别坐在这里浪费灯芯草蜡烛了。”
“天气好冷,我要找张羊皮来盖盖。”她拿了一张羊皮,然后回到小房间去。房间里堆满柴堆和食物,她平常就是睡在这些东西之间。
一阵子之后,她父亲开始打呼。她从床上爬起来,用羊皮包起一些食物,穿上斗篷,蹑手蹑脚地走进隔壁房间。老头儿还在打呼,身旁放着弓和箭。她把弓箭拿走,又拿了一把猎刀,然后悄无声息地打开门闩,溜了出去。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遍地都是霜雪,天气苦寒。她跑到猪舍,轻声唤他。他一拐一拐地走出来,揉了揉僵掉的四肢。他吻了她,把羊皮包搁到肩上,又从她颤抖的手中拿过弓箭和猎刀,然后不发一语地握住她一只手,牵着她匆匆走进森林。
没多久,他们便再次走出森林,来到开阔的草原。眼前立着几棵孤零零的树,犹如从森林里潜逃般。史卡拉特开始得意地笑了起来。从他的笑声,马蒂知道他想到了自由以及恣意的生活,也许还想到她丰满柔软的身躯。他用一只手搂着她斗篷下的腰际,这让她颤抖了起来。
突然,他们前方出现一座又高又暗沉的修道院[7]。史卡拉特护着她退回森林边缘,离修道院的礼拜堂约有一百码。此时忽然传出僧侣的歌声。马蒂感到好奇。她央求他让她听得清楚些,于是两人便悄悄走近礼拜堂。东面那扇大窗闪耀着色彩,把迷蒙的光线投射在冷硬的雪地上。
“啊,啊!”看见这片色彩奇幻的彩绘玻璃时,马蒂猛抽大气。“啊!我要那些红色的!”她指着基督受难图上那从手、脚、肋旁如激流般涌出的大量圣血说。
“不行,”他说,“我办不到……况且你也不是真的想要。”
“我真的想要,你说过会送我东西的。啊,我好想要!它好神奇,比罂粟花</a>还要红。”她怔怔地望着那片光熠熠的红色玻璃,任他如何央求她都不肯离开。最后,他咒骂了两句,放下包袱,带着那把猎刀,沿着雕有雕像的外墙向上攀爬。最后,他终于爬上一个圣徒像的头顶,伸手就能摸到最下面的那块红玻璃。他用刀尖撬开铅条,却无法把玻璃撬出来。他生起气来,奋力敲打,玻璃窗竟然被敲出一个洞。透过这个洞,他看见了一些吓得魂飞魄散的僧侣——先前他们都是平静地唱着圣诞诗歌。看见他们那惊恐的模样,他不禁咧齿而笑,甚至还伸长脖子,要把他们看得更清楚些。但这个动作带来了灭亡。只见他脚下的石头圣徒像突然失去平衡,带着他和他手上的一小片玻璃,一起从基座上摔下,着地时发出轰然巨响。过程中,他的手臂被割伤,血如泉涌。
马蒂尖叫着跑向他。他站起来,除了臂伤外,没有其他地方受伤。他拿起那块红色玻璃和其他家当,往森林飞奔而去,马蒂一面跑一面啜泣和喘气地跟在他后头。
当他们到达那口罗宾汉从前饮马的小泉[8]之后,史卡拉特跪在泉边,大口痛饮泉水:奔跑和伤口都让他口渴异常。马蒂坐在他旁边,继续啜泣。
“拿去吧,傻瓜——”他说,并从她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用来包扎伤口,“就是你要的这东西,给我们惹来一堆麻烦。”他把玻璃递给她。
“这不是我要的,”她哭着说,“这东西黑乎乎的,不是我要的那个。唉,但愿我没有跟你一起走。”
“帮我包扎伤口,我的手臂好痛。”她擦干眼泪,为他包扎伤口,但还是会痉挛似的不时抽泣一两声。
到达洞穴前她已相当疲累,需要挨靠着他手臂才能走。不过,最后他们还是抵达了目的地。他扶她坐到沙地上,把羊皮裹在她身上,然后收集了一些枯干的橡树叶,生起火。等他身体暖和后,把她拥在怀中。
[1] 格雷瑟利亚(Gresleria)是格雷瑟立(Greasley)在中世纪的名称,是伊斯伍德邻近的村子和教区。在写这故事之前,劳伦斯参考过教区牧师冯修比(Rodolp Baron von Hube)所写的《史诺丁格郡的格雷瑟利亚》(Griseleia in Snotinghscire)一书,故事中许多细节都是来自此书。
[2] “荣归主颂”(Gloria in excelsis Deo)是弥撒仪式开始不久之后所唱的诗歌。加尔都西修会的僧侣都是用葛利果曲调(Gregorian chant)来唱这首诗歌。葛利果曲调是一种单声部曲调,起源自基督教会的早期传统。
[3]圣博托尔夫(St. Botolph):英国圣徒,逝世于约六八○年,是旅行者和耕田者的主保圣人。生平不详,但一般相信他是生活在萨福克(Suffolk),并在奥尔德堡(Aldeburgh)附近创建了一家修道院。有七十多家教堂是奉献给他的(大部分位于英国东部),而林肯郡的波士顿镇(Boston)也是以他为名。
[4] 史卡拉特(Scatte):这个名字是脱胎自史卡列特(Will Scarlet),根据传说,史卡列特是罗宾汉一群绿林好汉的其中一员。
[5] 在中世纪的英国,农奴是大领主辖下的农人,有义务为大领主耕作,以换取保护,不过大领主有时也会准许农奴租借田地,自己耕种,自己收成。有一个姓德·莫努(De Molun)的人曾在哈斯丁斯战役(Battle of Hastings)为诺曼底的威廉(William of Normandy)效力,他的子孙后来成了萨默塞特(Somerset)的领主,不过,诺丁汉郡没有任何姓德·莫努的家族的记载。
[6] 史诺顿格罕(Snottengham)是诺丁汉(Nottingham)的撒克逊语原名,由snottenga(洞穴)和ham(家)两个字合成。诺丁汉本身和四周地区都有许多洞穴,而它最早的住民都是些穴居人。
[7] 加尔都西修会位于波维尔(Beauvale)的修道院,就在格雷瑟立的外头,坐落在伊斯伍德东北方两英里。修道院由坎特卢普的尼古拉(Nichs de Cantilupe)于一三四三年创立,于一五三九年解体。这修道院的礼拜堂是奉献给施洗约翰,不是奉献给圣博托尔夫。
[8] 这小泉名为“罗宾汉井”(Robin Hood’s Well),位于伊斯伍德附近的海帕克森林(High Park Forest)。这是劳伦斯第一次在小说里提到这口泉,但不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