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个月前 作者: 亨利·詹姆斯
    就在我全神贯注地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格罗斯太太却转身而去,幸亏这不是有意怠慢的举动,不至于影响我们之间的尊重与日俱增。把小迈尔斯接回家后,我完全改变了对他的态度,于是我和格罗斯太太的交往也比从前更亲密了。我原本准备宣布,据目前对这孩子的了解,应该对他严加管束。眼下我认识到自己当初的想法是多么荒谬。去接迈尔斯的时候,我到得略有些迟了,他已经下了马车,站在那家驿站门口,急切地张望,找寻着我的身影。一瞬间,我感到仿佛曾经在哪见过他,他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焕发着勃勃生机,萦绕着那种同样纯洁的芳香,一如我初次见到他的妹妹。他的俊美让人难以置信,格罗斯太太早已说过。他的到来将我心头的疑云彻底驱散,只剩对他的一片似水柔情。此时此刻,他在我心中激起的是神圣的情感,以往我从未对哪个孩子有过如此程度的好感——他那小小的气质更是无法形容,仿佛除了爱,他对万物一无所知。世上不可能有比他更可爱、更天真无邪的孩子了,可居然还会有人把恶名加在他的头上,真是匪夷所思。我带他回到了布莱庄园,想起那封锁在我房间抽屉里的讨厌的信,我不仅迷惑不解——甚至还颇为气恼。一等到有机会和格罗斯太太私下交谈时,我当即向她宣布,那信真是荒谬极了。


    她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您是说信里那些残忍的污蔑——?”


    “绝对是污蔑。亲爱的,你看看他!”


    她对我发现了迈尔斯的魅力报以欣慰的笑容。她继续补充道:“我相信您,小姐,我不会往别处想!那么您打算怎么说?”


    “你是说怎么回那封信吗?”我已经拿定主意,“什么也不说。”


    “对他伯父呢?”


    我果断地说:“什么也不说。”


    “那对这孩子本人呢?”


    我表现得真棒。“还是什么也不说。”


    她用围裙好好擦了擦嘴。“既然这样,那我支持你。咱们坚持到底。”


    “咱们坚持到底!”我热烈地响应着,与她握手为盟。


    她把我的手紧握了一会儿,又用她那只空着的手揪起围裙一角擦了擦嘴。“您是否介意,小姐,如果我放肆地——”


    “你要吻我吗?不介意,吻吧!”我把这个好人儿搂在怀里,我们像亲姐妹一样拥抱在一起,之后我感到意志更加坚定,对那封信也越发愤愤不平。


    无论如何,那是一段充实又完美的日子。回忆起事情发展的经过,我觉得需要尽可能地解释清楚。当我回首往事时,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接受了现状。我和格罗斯太太已经决定要坚持到底,显然,我是处在某种魔力的控制之下,它减轻了任务的难度,为我的努力扫除了障碍。我被半是迷恋、半是怜悯的巨浪抛到空中。由于我的无知和糊涂,或许还有点自负,我以为自己完全能够应付一个刚上学的小男孩,我觉得这事轻而易举。如今,我甚至记不起我为他假期结束后的生活制定了什么计划,对他今后的学习有什么进一步的打算。在那个迷人的夏天,他的确跟着我上课,理当如此;可是,如今看来,那几个星期,与其说是我给他上课,倒不如说是在给我自己上课。我学到了一些东西——当然是在刚开始时——以往我那狭小可怜、令人窒息的生活无法教给我的东西:学会了从别人那里获得快乐,甚至学会了让别人快乐,还学会了不为明天发愁。在某种意义上,这是我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空间,什么是空气和自由,第一次懂得了关于夏天的所有音乐和大自然的全部奥秘。我还获得了他人的关心——而关心是那样甜蜜。哦,对于像我这样整日耽于幻想、感情敏感脆弱,或许还有一点虚荣心的人来说,这是个陷阱——虽然不是有人故意设计的,可对我来说却深不可测,它引诱着我的全部激情。准确地说,我已经完全放下了戒备。那两个孩子几乎没有给我带来什么麻烦——他们的行为举止文雅礼貌,简直让人赞叹。我时常在想——不过是些模模糊糊、若有似无的思绪罢了——多么坎坷的未来(因为未来都是坎坷的)在等待着他们,他们将经历怎样的风霜。他们宛如盛开的花朵,生机盎然,幸福洋溢,我就像照顾着两位小贵族,血统纯正的小王子和小公主,他们的一切都应受到隔离和保护,这是理所当然的。在我的想象中,多年后他们的生活只能是优雅浪漫的,一种徜徉在真正的皇家花园和猎场中的生活。当然,很可能正是由于后来爆发了种种事变,我才格外留恋之前这段宁静的日子——在静谧之中积聚、潜伏着某种东西,而突如其来的变化就像一只猛然跃出的野兽。


    在最初的几周里,白天似乎很漫长,那两个孩子很乖,我也常常能拥有美妙的“独处时光”——在学生们吃完茶点、上床睡觉后,通常离我就寝还有那么一小会儿,于是我可以自娱自乐,享受这段时光。虽然我乐于与他们做伴,但对于每天之中这片刻独享的光阴,我还是尤为珍惜。其中最让我钟情的时刻,是天光变暗——或者说,白日将尽的时候,在一片绯红的天空中,迟归的鸟儿站在老树枝头发出离别的鸣叫——这时我可以到花园里转转,几乎怀着一种拥有它的愉悦,欣赏着这里的壮美和威严。每每这时,我心中静谧安详,满溢着无声的喜悦。无疑,我也会想到,凭我处事小心谨慎、沉稳理智和高尚的品行,我也给别人带来了快乐——但愿他能想到这点——我正在把快乐给予那个对我施加压力的人。我在做的,正是他热切希望、恳切要求的,而且,我也确实能够胜任,事实证明我得到的快乐比我预料的要多得多。简而言之,我幻想自己是出类拔萃的年轻女子,并且相信,将来定会让人刮目相看,一念及此,我便由衷地感到欣慰。因此,面对那些即将露出端倪的异常情况,我也必须拿出非凡的勇气。


    一天下午,正当我沉浸在自己的休闲时光,意外突然降临了。孩子们被带去吃茶点,我便出门散步。如今,我对记述当时所发生的事情已经没有半点顾虑。在我每日漫步时,有个念头常常萦绕在我的脑海:要是能像迷人的故事里写的那样,突然遇见某位英俊的男子,那实在是妙不可言。他也许会出现在某条小路的拐弯处,站在我面前,微笑着,对我表示赞赏。我的要求并不多——只求他理解我的一片心意;而判断他知晓我心意的唯一办法,就是看到他那俊朗的面孔上,闪动着温柔喜悦的光彩。这种场面的确在我眼前出现过——我是说那张脸——在那个漫长的六月,一天白昼将尽的时候,第一次出现了。当时我刚刚走出一片人工林,府邸便映入眼帘。刹那间我被定在原地,因为我意识到,我的想象突然变成了现实。我大吃一惊,以前我所经历的任何场面对我的震撼都没有如此强烈。他的确站在那里!——但是高高在上,在比草坪更远处,那座塔楼的楼顶,就是第一天上午弗罗拉带我参观过的那座塔楼。那是两座塔楼中的一座——两座塔楼都是方形,不对称,带有雉堞的结构——由于某种原因,它们被分为新塔和旧塔,虽然我也不大能说出有什么不同。两座塔从两端拱卫着府邸,这在建筑学上可能是很荒唐的,但是,它们既没有完全分离,高度又不是很离谱,所以还算是气派。从塔楼略显俗气的古老装饰来看,约莫是浪漫主义复兴时期的作品,那已经成为令人肃然起敬的往昔。我很欣赏两座塔楼,常常引起我的许多遐想,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算是都可以从中获益,特别是当塔楼在晨昏中隐隐耸立,那坚实的雉堞雄伟庄严。然而,我那朝思暮想的人儿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这么高的地方。


    我记得,在清朗的暮色中,那个身影让我两次紧张得喘不过气来。那感觉如此强烈,先是最初的震惊,之后是席卷而来的惊诧。第二种感觉是对第一种感觉的强烈否定,因为我猛地意识到,我第一眼大错特错了:出现在我眼前的并不是我日思夜想的那个男人。当时我看花了眼,因此这么多年过去后,我不指望能生动地描绘出我当时看见的东西。对于在闭塞环境中长大的年轻女人而言,在偏僻幽静的角落,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蓦然出现在眼前,当然会颇为恐惧。那个人面对着我——有几秒钟,我确信——他既不是我思慕的那个人,也不是我认识的别的什么人。我在哈雷街没有见过此人——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见过。不仅如此,更为诡异的是,此人的出现,似乎令此地瞬间变成了一片荒野。至少对我来说,当我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慎重态度在这里讲述的时候,当时的整个感觉都回来了。我想起那个人——似乎我想到的一切——当时在场的一切都被死神笼罩着。写到这里,我仿佛又能听到那深深的宁静,听到在那宁静中渐渐归于沉寂的傍晚的声音。金色的天空中,秃鼻乌鸦停止了噪叫,一瞬间,美好的时光失去了所有的声音。但是在大自然中没有任何其他变化,除非我用陌生人敏锐的目光来细细观察。天空中依然是一片金光灿烂,空气依旧清新,那个越过雉堞眺望着我的男人,就像装裱在框中的画一样清晰。就这样,我飞速地思考着他可能是谁,但他谁也不是。我们彼此遥遥相对了很久,足以让我怀着强烈的好奇追问自己:他到底是谁?由于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的好奇心变得更加强烈了。


    后来我才明白,其实重要的问题,或者重要问题之一,是应该搞清楚这种情况究竟已经持续了多久。至于我遇到的这件事,你们可以随便怎么想,总之就在我和那人彼此对视的过程中,我想到十多种可能,然而没有一种更有说服力。看得出来,这座府邸中曾有一个我没有听说过的人。我首先应该搞清楚此人在这里多久了。在我们对视时,我尽力克制这种想法,我的职责要求不允许有任何这类我不知道的情况出现,也不允许有这样一个我不知道的人存在。我们面面相觑,这个不速之客身上带有某种怪异的无拘无束的神气,因为我记得,他没有戴帽子,这是他对这里很熟悉的迹象。他从那座塔楼顶上望着我,我只能透过渐渐黯淡的天光努力看着他,脑子里满是因他出现而引发的问题。我们之间的距离太远,无法互相招呼,然而倘若有那么一瞬间,我们之间的距离能更近一些,彼此就会顺理成章地打破沉默,相互较量一番。他笔直地站在离这座府邸较远的拐角,双手扶着塔楼的边缘,那一幕我终生难忘。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就像我看这纸上的文字一样清楚。少顷,准确地说,是在一分钟后,仿佛他想进一步加深我的印象似的,他缓慢地移动了自己的位置——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边走到平台的另一角。是的,我强烈地意识到,在他移动的过程中,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我。此时此刻,他走动时那只手从一个雉堞移向下一个雉堞的样子,仍历历在目。他在塔楼的另一角停下了,但没停多久,甚至在他将要转过身去时,依然深深地凝视着我。最后,他终于转身离开了,而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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