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飞过的珍禽,或:阿努瓦堡的小夜曲

3个月前 作者: 罗兰
    六月


    昨天早上,我们知道有两位显要的客人,特尔姆小姐和麻衣布瓦伯爵,经过克拉默西。他们并没有停留,就继续他们的旅程,一直到阿努瓦堡,在那里他们要逗留三四个星期。市议会决定了,按照惯例,第二天要派一个代表团去见这两位贵宾,用全市的名义向他们致敬,祝贺他们愉快的旅行。(人家会说这是一个奇迹,如果一只这样的畜生,坐着他的软席马车,很暖和地,从巴黎到内韦尔来,居然没有走错路,也没有摔断骨头!)按照惯例,议会还决定了,为了喂他们的鸟嘴,送他们一些讲究的蛋糕,这是本市的骄傲,还送一些冰糖大面包,那也是我们的特产。(我的女婿,面包师傅佛洛里蒙·腊维宰,他一做就做了三打。这些议会的先生们说两打就够了;但是我们的佛洛里蒙也是一个议员,他做什么都很大方,面包卖十六个苏一个:反正是市政府给钱。)最后,为了使他们五官同时沉醉,还因为听着音乐吃东西似乎更舒服(我呢,只要有吃有喝,我可不在乎有没有音乐),人们还选派了四个蹩脚的音乐师,两个拉中提琴,两个吹双簧管,外加一个小鼓手,去到阿努瓦堡,当贵客们狼吞虎咽地吃蛋糕的时候,乐师们就可以铿铿锵锵地演奏小夜曲。


    我也没有人请,就带着我的竖笛,自动地参加了这个乐队。我不能错过一个看看新脸孔的机会,特别因为来的人是宫廷里饲养的珍禽(不是平常人饲养的;我请你们做证人,我可没说过他们是家禽)。我喜欢他们漂亮的衣服、空洞的谈吐和做作的面目,我喜欢看他们整理衣服,或者摇摇摆摆走来,翘起鼻子,扭着屁股,行礼时用手和脚画着圆弧。此外,他们是宫廷里来的也好,别地方来的也好,不管他们从哪里来,给我带来新鲜事物总是好的。我是潘多拉[1]的儿子,喜欢打开各种盒子、各种灵魂的盖子,无论是白净的或是肮脏的灵魂,瘦的或是胖的,下贱的或高尚的,我喜欢探索人心,知道心里发生的变化,打听和我没有关系的闲事,把鼻子到处乱钻,嗅呀,吸呀,尝呀。哪怕为了好奇要挨鞭子我也不在乎。但是我(这点请你们放心)在寻开心的时候,永远不会忘记捡便宜;恰巧我工场里为阿努瓦堡的爵爷刻好了两块雕花大木板,我就把它们和议会代表、提琴手、笛子手和冰糖大面包一起装上一辆马车,这既方便,又不花钱,你们看多好。我们还带着格洛蒂,佛洛里蒙的女儿,好充分利用马车(这也是个机会),并不要我们破费;另外一个议员也带着他的儿子。最后,药剂师把糖浆、加香料的葡萄酒、蜂蜜水、果酱,都装上车,这些都是他的产品,他打算由克拉默西出钱买去献给贵宾。我注意到我的女婿对他很不满意,说这不合规矩,要是每个老板、屠夫、面包师傅、鞋匠、理发师,以及其他人等,都要来这一手,那可要把市政府和市民都吃穷了。他说得并不错;但是药剂师也是议员,和佛洛里蒙一样: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只有小百姓是应该服从法律的;另外有些人却在制定法律。


    大家坐上两辆马车走了:车上有市长,木板,礼物,小鬼头,四个音乐师和四个议员代表。我呢,我步行去。只有残废的人才要车子装去,好像小牛上屠宰场,或者老太婆上市场一样!说老实话,天气不算太好:非常沉闷,就要有暴风雨,天空是粉白的。太阳神灼人的圆眼直射着我们的后颈窝。路上升起了一阵阵的灰尘和一群群苍蝇。佛洛里蒙比一位小姐还更怕太阳晒黑他雪白的皮肤,但是除了他以外,我们大家都很满意:苦恼有人分担,也是一种乐趣。


    只要大家还看得见圣马丁教堂的钟楼,每一位漂亮的先生都还假装正经。但是当城里人的眼睛一看不见他们,所有的脸孔都笑逐颜开,他们的精神也和我的短袖衬衫露出的光胳膊一样,原形毕现。他们首先说了几句下流话(这是我们这里开胃的方法)。然后有一个人唱起歌来,接着又有一个;请上帝原谅我,我相信我听见市长本人在哼着两句打油诗。我也吹起竖笛来。别人全都随声唱和。而格洛蒂尖锐的小声音突破了人声和箫声的音乐会,一直上升,到处飘荡,像只麻雀似的啁啁啾啾,啁啁啾啾。


    我们走得不太快。小马一上坡就自动站住,喘气,放屁。要继续往前走,我们得等它们的音乐放送完毕。走到布瓦肖坡上,公证人彼得·德拉沃先生要我们弯一点路(人家不能拒绝他:他是唯一的没有提出任何要求的议员代表),好顺便到一个主顾家里去起草一张遗嘱。大家都同意了;只是这段路太长一点;而我们的佛洛里蒙在这一点上又和药剂师意见一致,他又找到了责备别人的材料。“只许我吃一颗葡萄,即使太酸的也好,不许你吃两个无花果。”但是彼得·德拉沃先生仍然不慌不忙地办完了他的私事;你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我的药剂师先生,你总不能不答应他。


    最后,我们到了(走路总有到达的时候),不过好像吃过了饭才送来的芥酱,人家已经用不着它了。我们的珍禽正要离开餐桌,那时送到了我们亲手带来的糕点。他们为了弥补损失,接着又吃:鸟总是时时刻刻吃的。我们议会的先生们,在快到城堡的时候,还慎重地作了最后一次停留,换上他们怕给太阳晒坏而小心地折起来的礼服,他们的光明灿烂的漂亮的长袍,看起来眼睛都会觉得热,心里也会高兴,市长穿的是绿绸子的,他的四位伙伴穿的是淡黄的呢绒:人家会把他们当作一条黄瓜和四个南瓜。我们一面奏乐,一面走了进去。听见我们的声音,没有事做的仆人从窗口伸出头来。我们这四位穿呢绒的和那一位穿绸子的走上了台阶,在门口居然出现了(我没有看清楚)两个穿着绉领衣服的人头(“看见什么绉领,人家就知道他们是什么畜生”),满头的卷发,还系了丝带,好像两只绵羊。我们其余的人,蹩脚的音乐师和乡下佬,待在院子中央。我站得这样远,也听不见我们的公证人用拉丁文说</a>的漂亮的贺词。但是我并不觉得遗憾:因为我相信只有彼得先生一个人在自念自听。不过我可不肯错过看小格洛蒂的表演,她用小小的步子爬上了台阶,好像一个献堂瞻礼的圣母玛利亚[2],她用两只小手和大腿紧紧地夹着蛋糕篮子,蛋糕一层一层地堆着,有她的下巴那么高。她一块也不肯放过:她用眼睛瞪着,用胳膊捆着,这只小馋鬼,这个小顽皮,这个小宝贝……上帝!我真恨不能把她吃了……


    儿童的魅力好像音乐;它比我们演奏的音乐更有把握能够进入人心。最高傲的人见了它也会变温存;人自己也成了孩子,暂时会忘了他的骄傲和他的地位。特尔姆小姐对我的格洛蒂温和地微笑了,她吻她,抱她坐在膝盖上,拿住她的下巴,把一块蛋糕分成两半,对她说:“把你的小嘴伸过来,我们分着吃吧……”就把大半块蛋糕放进她小小的圆嘴,那时我呢,我快活得拼命喊:


    “仁慈美丽的内韦尔之花万岁!”


    我拿起竖笛,吹起一支快乐急促的曲调,仿佛要把空气扯裂,好像燕子在尖声叫。


    大家立刻都笑起来,并且转过头来向着我;格洛蒂也拍着手叫道:


    “爷爷!”


    阿努瓦大人叫着我的名字:


    “这是泼泥翁那个疯子……”


    (他自己也知道,我的天呀,他和我一样疯癫。)


    他对我做了个手势。我就带着竖笛,用轻松愉快的步子,走了上去,向他们行礼……


    说话有礼貌,行礼又殷勤,


    不要花本钱,落得做好人。


    ……我向右向左行礼,向前向后行礼,向每一个男人、每一个女人行礼。同时,我用有分寸的眼光观察着,打量着穿了大钟似的裙子的特尔姆小姐(人们会以为她是一根钟舌);我剥光了她的外衣(这当然只是我的想象),我笑着在她的衣饰下面看见她小小的个子,赤裸裸的身体。她又瘦又长,皮肤太黑一点,粉又涂得太白,她的漂亮的棕色眼睛闪闪发光,好像两块红玉,她的鼻子像只贪吃爱拱的小猪的鼻子,嘴唇又红又厚,接起吻来最好,颤动的卷发一直垂到脸上。她看见我,就用一种不耻下问的神气对我说:


    “这个好孩子是你的吗?”


    我调皮地回答说:


    “谁晓得呢,贵人?这是我的女婿。这要他来回答。我可不能替他负责。但是无论如何,这是我们的财宝。并没有人来冒领。这和金钱不同。‘孩子就是穷人的财富。’”


    她居然不摆架子地微笑了,而我们的阿努瓦大人却哈哈大笑起来。佛洛里蒙也笑;但是不敢出声。我呢,我还一本正经,装疯卖傻。那时穿着绉领衣服的男人和穿着大钟似的裙子的女人都屈尊来问我(他们两个都把我当作一个音乐师)这个职业能够赚多少钱。我自然就回答说:


    “几乎等于零……”


    但是,我并没有说明我干的是哪一行。我为什么要告诉他们呢?他们并没问我。我等待着,我要瞧瞧,我要取乐。我觉得这些漂亮的先生们,这些阔人,对着一无所有的穷人,总以为应该摆出一种满不在乎的、装模作样的高傲的派头,实在是好笑。他们似乎永远在教训穷人。一个穷人就是一个小孩子,他什么事也不懂……而且(人家口里虽然不说,心里却实在是这样想),不懂事也是他的错:所以上帝才处罚他,这是对的;感谢仁慈的上帝!


    仿佛他们跟前根本没有我这个人似的,麻衣布瓦高声对他的女伴说:


    “小姐,既然我们无事可做,那就利用利用这个穷小子吧;他有一点傻里傻气,吹着竖笛,从东跑到西:他应该认识茶楼酒馆的人。让我们来问问他这些外省人的想法,假设……”


    “嘘!……”


    “……假设他们会思想的话。”


    于是他就问我:


    “喂,老头,告诉我们,这个地方的人心怎么样?”


    我重复他的话:


    “人心?”


    一面假装糊涂。


    我对着那位阿努瓦的胖大人眨眨眼睛,他摸摸胡子,让我胡扯,一面用他的大手遮住他的笑脸。


    “人心这两个字在外省似乎不太流行,”麻衣布瓦讥讽地说,“我问的是,老头,这里的人想些什么?相信些什么?他们是好天主教徒吗?对国王忠诚吗?”


    我回答说:


    “上帝是伟大的,国王也很伟大。我们很爱他们两位。”


    “你们对王爷们的看法如何?”


    “他们也是些伟大的人物。”


    “那么你们拥护他们?”


    “是呀,大人,是的。”


    “你们反对孔齐尼吗?”


    “我们也拥护他。”


    “怎么,鬼东西,怎么!难道你不晓得孔齐尼和王爷们是对头?”


    “我不敢说……这也可能……我们两边都拥护。”


    “天啦,你们总得要选择呀!”


    “一定要选择吗,大人?不能省点事吗?那么,我就来选择吧。我拥护谁好呢?……大人,我过几个礼拜再告诉你。我还要去想想。这还要等些时间。”


    “咳!你还要等什么呢?”


    “大人,我总得要知道他们哪一边更强呀。”


    “混蛋,你怎么不害臊?难道你连白天和黑夜,连国王和他的敌人都分不清了吗?”


    “说老实话,大人,并非如此。你对我要求太高了。我看得清楚现在是白天,我并不是瞎子;但是在国王的部下和王爷大人的部下之间,如果要选择的话,我的确不晓得他们谁的酒量更好,谁更会糟蹋老百姓。我不说他们的坏话;他们的胃口都好:这是因为他们的身体好。我同样祝你身体健康。我喜欢食量大的人;我自己也喜欢大吃大喝。但是不瞒你说,我还是更喜欢这些朋友到别人家里吃去。”


    “滑头,这么说来,你谁也不喜欢?”


    “大人,我爱我的财产。”


    “难道你不能为你的主人、为你的国王牺牲一点吗?”


    “我很愿意,大人,如果我没有别的办法。不过我倒想要知道,在法国要不是还有人爱惜我们的葡萄园和我们的田地,国王还有什么可以放到嘴里咀嚼的东西!各人有各人的职业。有些人吃。另外有些人……另外有些人被人吃。政治就是吃人的艺术。可怜的人,我们有什么办法呢?你们是搞政治的,我们是种田地的!提意见,那不是我们的事。我们是无知的。我们知道什么呢,除了像我们的祖先亚当一样——(据说他也是你们的祖先;但是我却一点也不相信,对不起……也许他是你们的老表……)——我们知道什么呢,我们只会使土地生产,使它肥沃,深耕细作,播种栽禾,种燕麦,种小麦,剪葡萄,接葡萄,割草刈草,打禾,挤葡萄,做酒,做面包,砍柴,凿石头,裁布,缝皮,打铁,剪切,雕刻,开运河,修道路,建筑城市,修造教堂,用我们的双手在地面上盖起珍珠圈似的花园,使墙壁上和雕板上都百花齐放,光影迷离,剥掉包住宝石的外套,露出它洁白美丽的玉体,等待时机,逮住在空中飞过的音波,把声音关进悲叹哀吟的小提琴的金黄心窝,或者关在我空空的笛子里,总而言之,使我们成为法国土地的主人,水、火、空气四大元素的主人,再使土地、水、火、空气,都来服侍你们,供你们吃喝玩乐……除此以外,我们还知道什么呢?我们怎敢妄想懂得公家的事体,王爷的纠纷,国王的神圣妙计,政治这套把戏,还有其他抽象的哲理?大人,一个人不应该做事不量力。我们是些牛马,生来就是为了挨打。好吧!但是哪个拳头打在我们身上最舒服,哪根棍子落在我们背上最柔和……大人,这是个严重的问题,太深奥了,我的脑子不能解决!对你说老实话,这一派或者那一派,对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为了回答你的问题,一定要手上有了棍子,再权衡轻重,试试分量。没有棍子,你就忍耐吧!忍耐吧,忍耐吧,砧板。只要你是砧板,你就得忍痛挨打。但是当你成了铁锤的时候,那你也来打吧……”


    麻衣布瓦瞧着我,他的鼻子耸起,正拿不定主意,不知道到底该笑还是应该生气,那时有一个跟随他的马夫,以前在我们已故的内韦尔好公爵那儿看见过我,他就说了:


    “大人,我认识他,这个古怪的人:他是个好工人,巧木匠,吹牛大王。雕花刻木,那是他的本行。”


    这位高贵的大人似乎并不因为这几句话就改变了他对泼泥翁的看法;一直等到他从他的马夫,还从他的主人阿努瓦爵爷那儿,知道了某某王爷很赏识我的作品,那时他才开始对我这个渺小的人物(我说“渺小”,朋友们,那是为了谦虚:因为我称起来并不少于一百斤)表示几分兴趣。人家指给他看我在院子里的水池上雕刻的一个卷起衣裙的女郎,围裙里抱着两只张着嘴巴、拍着翅膀、挣扎着要摆脱羁绊的鸭子,那时他也不是最后一个才表示看得入迷的人。后来,他在城堡里看我做的家具和雕花板。阿努瓦大人大摇大摆地走着。这些有钱的畜生!人家会以为他们买来的艺术品是他们用钱做出来的!……麻衣布瓦为了表示尊敬我,认为他应该表示惊讶,为什么我待在这个闭塞的地方,远远地离开了巴黎的大艺术家,隔绝在这穷乡僻壤,单干着这需要耐心,需要真实功夫,却没有一点创造性的工作——需要非常小心,却没有飞黄腾达的理想——需要仔细观察,却没有想象,没有象征、寓意、哲理,毫不神奇的工作——总而言之一句话,没有任何条件能使一个识货的内行知道,我是在雕刻着伟大的艺术品(一位伟大的爵爷当然不能赞赏任何不伟大的东西)。


    我谦逊地回答说(我是谦虚的,也有一点傻):我知道我这个人没有什么价值,每个人都应该知足,不该妄想越轨。一个像我们这一类的可怜人什么也没见过,什么也没听过,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如果他安分守己的话,就该待在巴尔那斯山[3]的最下层,不该作任何太高太大的妄想;从山顶上看见天马行空的侧影,他的眼睛都会吓慌,他只配到山脚下去开采石矿,这些石头倒可以盖房子用。贫乏而狭隘的心灵,除了日用品以外,什么也做不出,什么也想不出。搞实用艺术,这就是他的命运。


    “实用艺术!实用和艺术是不相容的,”我们的傻瓜说,“只有没用的东西才是美丽的。”


    “这真是至理名言!”我也同意,“这的确说得对。无论在艺术上还是在生活中,到处都是这样。没有什么东西比钻石、王爷、国王、爵爷,或者鲜花更美丽的。”


    他走开了,他对我很满意。而阿努瓦大人却抓住我的胳膊,轻轻地对我说:


    “该死的刻薄鬼!你挖苦够了吗?对,装傻吧。张嘴的羔羊,我可认识你。不要否认。对这位漂亮的巴黎先生,你可以随意挖苦,去吧,我亲爱的朋友!但是如果你居然也敢攻击我的话,小心,泼泥翁,我的孩子,那你就要挨棍子。”


    我抗议说:


    “我吗,大人!我怎么胆敢攻击我的大人!我的恩人!我的保护人!怎么可能以为泼泥翁会有这样黑的心肠?……黑,倒还算了,上帝呀,傻,那可不行,你这话请对别人说去吧!这可不是我干的事。谢天谢地,我太爱惜我的臭皮囊了,不会不尊敬那种值得尊敬的人。我连碰都不会碰他一下;唉,我还不那么傻!因为你不但是比我强(这是不用说的),而且比我狡猾得多。呃!比起你来,我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你的肚子里有多少诡计啊!而你的袋子里又装进了多少这类货色,新的,旧的,轻率的,稳重的!”


    他心花怒放了。称赞一个人,说他有他所最缺少的才能,没有什么比这种称赞更令人高兴的了。


    “好的,”他说,“牛皮先生。撇开我的袋子不谈,还是来看看你的袋子里装了些什么东西吧。因为我猜得着,你既然来了,绝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瞧,瞧,你又猜对了!”我说,“我真是个玻璃人。你就像天父一样,看得见我的心。”


    我打开包袱,拿出我那两块雕板,还有一块意大利人的作品(刻着命运之神站在轮子上,那是我从前在曼托瓦买的),我这老糊涂却不知怎的,把它当成了我的雕刻。人家只是平平淡淡地称赞了几声……然后(多糊涂啊!)我又拿出一件我的作品(一块圆形浮雕的少女像),我却说成是意大利人刻的。他们都叫起来,惊叹起来,哦呀!哈呀!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麻衣布瓦咧着嘴巴,说是在浮雕上看得见拉丁天空的回光,看得见受过耶稣基督和朱庇特大神两重祝福的圣地的影子。阿努瓦大人也发出驴鸣,数了三十六个金币给我——至于那件真正意大利人的作品呢,却只给了我三个金币。


    * * *


    天快晚了,我们又动身回去。在归途中,为了使伙伴们开心,我就讲起贝勒加德公爵大人有一次来克拉默西练习打靶的故事。这位好大人看不见四步以外的东西。当他射击的时候,人家就派我去把那只当作靶子的木头鸟打落,并且迅速敏捷地把另外一只打穿了心的木鸟送到公爵跟前,说是他打中的。大家都大笑起来;然后,每个人都轮流滔滔不绝地讲一些我们的爵爷的妙事……这些好大人!当他们堂堂皇皇,摆着排场,摆得烦闷无聊的时候,啊!他们哪里知道,在我们看来,他们是多么可笑!


    不过,关于圆形浮雕的故事,我要等到了家里,关了大门才讲。当佛洛里蒙知道了这件事,他严厉地责备我不该把意大利人的雕板当作我的作品那么便宜地卖掉,因为他们既然那么欣赏,肯花那么多钱来买我那件冒名的作品。我回答说是要拿他们开心,如果真要诈取他们的钱财,我可不干!佛洛里蒙激动起来,尖酸地问我这样花钱买开心有什么好处!如果嘲笑不能赚钱,那又何必嘲笑别人?


    那时,我的好女儿玛玎非常聪明地对他说:


    “就是这样,佛洛里蒙,我们全家大大小小,永远是满意的,我们永远谈谈笑笑,谈我们笑的事,笑我们谈的事。得了,别埋怨啦,我的好人!就是为了这个缘故你才没有做王八。因为我知道我随时随地都可能使你戴绿帽子,这种可能使我这样开心,我反而懒得要它兑现了……不要那么阴沉沉的神气!没有什么可懊丧的!因为这也就和你当过王八差不多了。缩进你的壳里去吧。我看,你是不是真想做王八啦。”


    * * *


    [1] 潘多拉,希腊神话中的第一个女人。朱庇特大神送了她一个盒子,盒子里关着各种灾祸;盒子盖一揭开,所有的灾祸都飞到世界上来了。


    [2] 圣母玛利亚很小的时候就走上圣殿的台阶,献身给上帝。


    [3] 希腊神话,巴尔那斯山是天神阿波罗和九位文艺女神居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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