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蓓勒蒂

3个月前 作者: 罗兰
    五月


    三个月前,我接受了一笔订货,给阿努瓦堡做一个衣柜和一架碗橱;我要等到亲眼再看见那所房屋,看见放衣柜的房间和放碗橱的地方,才好动工。因为一件美丽的家具好比一个要从树上摘下来的果子;没有树就长不出果子来;并且什么树才结什么果。不要说一件美丽的东西可以随便放在这里或那里,可以适应一切环境,像一个女人可以适应任何出钱出得最多的男人一样。那是十字街头的神女。艺术却是我们家庭的一分子,家里的神灵、朋友和伙伴,他能说出我们共同的感觉,说得比我们大家都好;艺术是个家神。如果你想认识他,一定要认识他的家。神是为了人才造出来的,艺术品也是做来填空补缺的。美是在适当的位置上才最好看的东西。


    因此我就去看可以安放我那件木器的地方;并且在那儿消磨了一部分白天的时间,包括喝酒吃饭的时间在内:因为精神享受也不应该忘了肉体。在灵和肉两方面都得到满足之后,我又循着原路,轻松愉快地走回家去。


    我已经走到了岔路口,虽然我毫不怀疑地知道应该走哪一条路,但我却斜着眼睛瞧着另外一条像流水一般穿过草地的小径,小径两旁的篱笆上正开着鲜花。


    “走这条小路溜达溜达多么好啊!”我自言自语说,“他妈的,多乏味,大路总是笔直地走到目的地!现在白天又美又长。我的朋友,不要走得比太阳神阿波罗还更快吧。我们迟早总要到的。我的老婆多等等也不会吃亏,她还可以多骂几句……天呀,这棵白脸的小李子树看起来多么可爱!快去看看它吧。不过五六步远。微风吹得它的小花瓣在空中飞舞!人会以为是下雪了;多少婉转的啼鸟啊!哈!哈!多么愉快!……这条在青草下面潺潺流过的小溪,好像在地毯底下追着绒线球玩的小猫似的……跟着它走吧。前面有一排树像帘幕似的拦住了它的去路。它要给逮住了……啊!这个小顽皮,它从哪里过得去呢?……这儿,这儿,从这棵秃头榆树的大腿下面,从它的又老又肿、节节疤疤、患了风痛的大腿下面。你瞧这不害臊的!……但是这条路会把我带到哪里去呢?……”


    我就这样随便说着,紧跟着我这饶舌的影子走;我这个虚伪的人,还假装不知道这条诱人的小径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你多么会自欺啊,哥拉!你比尤利西斯还更有心机,你会哄骗自己。你分明知道要去哪里!鬼头鬼脑的坏东西,从跨出阿努瓦堡大门的时候起,你就已经知道了。再走一个钟头,在那边就是我从前的情人塞琳纳的园地。我要去做一次出她意料的拜访……但到底是她还是我会觉得更意外呢?我已经有这么多年没看见她了!我的蓓勒蒂的狡猾的娇脸、灵巧的嘴巴变得怎么样啦?我现在敢面对着她了;不必再怕她用尖锐的牙齿来啃我的心。我的心已经干涸,好像葡萄藤的枯梗。而她呢,她还有牙齿吗?啊!蓓勒蒂,蓓勒蒂,你的乳臭未干的牙齿多么会笑人,会咬人啊!你玩弄这个可怜的泼泥翁玩够了没有!你把他像个陀螺一样转得翻来覆去,颠三倒四,也转够了吧!呸!如果这样做能够使你开心的话,我的姑娘,你还是做对了。我从前真是一头小笨牛!……


    往事涌上心头,我仿佛还看见自己张着嘴,两只胳膊肘分开,靠在梅达·拉纽老板的隔墙上,拉纽是教我高尚的雕刻艺术的师傅。在隔墙那边,紧挨着我们工场的院子,是一大片菜园,在一畦一畦的莴苣和杨梅、淡红的小萝卜、碧绿的黄瓜和金黄的香瓜之间,走着一个光脚露臂、前胸半裸的漂亮伶俐的姑娘,她全身的装饰只有一头浓密的褐发,一件给丰满的乳房顶起的粗布衬衫,还有一条遮到膝盖的短裙,她的两只有劲的、黝黑的手摆动着两把装满了水的洒水壶,把水浇在长了绿叶的蔬菜头上,蔬菜都张开了小口来喝水。……我呢,我也张开了不小的口,目瞪口呆地瞧。她走去走来,把壶里的水浇完,又转身去水池里把壶灌满,她两只手同时取水,取了水便像一枝灯芯草似的挺立起来,小心翼翼地把长长的、灵活的脚尖,踏上狭窄的田塍,走上浇湿了的土地,仿佛在摸熟透了的杨梅和草莓。她的膝盖又圆又壮,好像男孩子的一样。我的眼睛恨不得把她吃下去。她却仿佛没有看见我在瞧她。但她洒着小雨走过来了;当她走得离我很近的时候,突然她的眼珠对我射了一箭……哎哟!我感到她湖水般的眼睛里带钩的网紧紧地缠住了我。“女人的眼珠是只蜘蛛。”这句话说得多有道理啊!我刚碰上就想挣扎摆脱……太迟了!我这只笨苍蝇靠墙待着,翅膀已经给粘住了……她再也不管我干什么,只管蹲下来移种她的白菜。不过有时这只奸诈的蜘蛛也斜着眼睛瞟一瞟,看她网罗里逮着的猎物是不是还在那里。看见她在暗笑,我自言自语道:“我可怜的朋友,走吧,她在笑你。”但没有用,看见她暗笑,我也笑了。那时我的脸孔该多么像个傻瓜啊!……瞧,突然她往旁边一跳!跨过一畦地,又一畦,再一畦,她跑起来,跳起来,一把抓住一粒在气流中飘荡的蒲公英种子,挥舞着胳膊,瞧着我叫道:


    “又逮住了一个多情种子!”


    她说了这句话,就把毛茸茸的种子塞进她半开的胸衣,放在两个奶头中间。我虽然傻,可并不是那种肯错过时机的情郎,我就对她说:


    “把我也塞进去吧!”


    那时她就笑了起来,把两只手放到屁股后面,两条大腿叉开,正对着我的脸,她回嘴说:


    “烧死你这只好吃鬼!我的苹果并不是为了你的嘴唇才长出来的……”


    就是这样,在八月底的一个晚上,我认识了她,蓓勒蒂,蓓勒蒂,漂亮的菜园姑娘。人家叫她蓓勒蒂[1],因为她像脸孔尖尖的黄鼠狼一样,身体长长,脑袋细小,鼻子刁滑,像皮卡迪女人,嘴巴有点突出,又阔又长,笑起来方便,咬人的心和啃榛子也方便。她水汪汪的、深蓝的眼睛,像暴风雨前的晴天,她假装天真的、田野女神般的嘴唇,露出勾引人的微笑,这只褐色蜘蛛就是从她眼睛里和嘴角边吐出丝来,织网捕人的。


    这时我有一半时间没心工作,只是张着嘴,靠着墙望着,一直等到屁股上给梅达师傅使劲踢了一脚,我才回到现实中来。有时蓓勒蒂不耐烦地叫道:


    “你瞧我瞧够了没有?从前面看到后面。你还要再看什么?你也应该认识我了!”


    我呢,我狡猾地眨着眼睛说:


    “女人和瓜一样圆滑,很难认识。”


    我多乐意能够切下一片瓜来!……也许别的水果也能解决问题。我年纪轻,血气旺,会爱上一千一万个姑娘;难道我爱的真是她吗?一个人的一生里有几个时辰甚至会爱上一只梳了头的母山羊。但是不对,泼泥翁,你在胡说八道,你自己也不相信你说的话。只有第一个爱人是真的,好的,值得爱的人;天上的星辰使她降生,来满足你饥渴的欲望。也许正是因为没有喝到她我才口渴,永远口渴,一辈子都口渴。


    我们彼此多么了解啊!我们花时间来互相折磨。两个人的舌头都很刻薄。她咒骂我几句;我呢,吃了一升,就还她一斗。我们两个的眼睛和牙齿,随时都准备咬对方一口。我们有时也为这事发笑,笑得喘不过气来。她呢,为了笑得痛快,说了一句坏话之后,索性蹲在地上,好像要孵她的萝卜和洋葱似的。


    晚上,她走到我的墙旁边来聊天。有一次,我看见她且说且笑,用大胆的眼睛在我眼睛里搜寻我内心的弱点,想叫我的心痛得喊叫,我看见她伸出胳膊,拉下一根樱桃枝,枝上结满了红宝石似的果子,她把树枝绕着她褐色的头发,围成一个花环;她并不摘樱桃,只是伸长脖子,嘴朝着天,就在树上啄果子吃,还把果核剩在树枝上。这一片刻的形象啊,永恒而完美的形象:青春,充满欲望的青春,在舐春天的乳房!我曾经有多少次把这双漂亮的胳膊,这个脖子,这个胸脯,这张贪馋的嘴,这个仰起的头,这些美丽的线条,刻在木器的雕花板上,刻成卷曲的花枝!……那时我也伏在墙头,伸出胳膊,一把抓住她咬过的树枝,把它折下,放到嘴里,贪婪地舐着湿润的果核。


    我们礼拜天也一同散步,或者同去博吉酒店。我们一起跳舞;我的腿本来僵硬得像棍子;但爱情在支持我:据说爱情还能教会驴子跳舞呢。我相信没有一个时候我们能不争吵的……她简直是故意整我!她喋喋不休地说过多少尖嘴薄舌的坏话啊!她骂我又歪又长的鼻子,老是咧开的大嘴,她说我嘴里可以烤面包,又骂我的蹩脚胡子,还骂我整个这张脸,虽然神甫先生认为我的脸是上帝按照他自己的形象创造出来的!(我将来看见上帝的时候,那可有笑料呢!)她不让我安静一分钟。而我也既不口吃,又不残废。


    这样长久闹下去,天呀,我们两个开始越闹越厉害了……哥拉,你还记得在梅达·拉纽师傅的葡萄田里收获的时候吗?人家也请了蓓勒蒂帮忙。我们肩并肩、弯着腰,在田沟里干活。我们几乎头碰着头,我的手在摘葡萄的时候,一不小心就碰到她的屁股或者小腿。那时她就仰起通红的脸来,像只小马一样踢我一腿,或者涂我一鼻子的葡萄汁;我呢,我也捡一颗多汁的黑葡萄,摔在她给太阳晒得金黄的胸脯上……她像只魔鬼似的自卫着。我加紧追她也没用,从来没有逮住过她一次。我们两个都等机会整对方一下。她点着了我心里的情火,看见我烧起来了,却笑我说:


    “你别想拿住我,哥拉……”


    而我也装戆作傻地靠墙蹲着,好像一只大猫,蜷成一团,假装睡着了,其实却从半开的眼皮夹缝中间偷看老鼠的动作,我还没吃到老鼠就先舐舐嘴说:


    “看谁最后笑吧。”


    有一天下午(也是这个月),在五月底(但那时比今天热得多),空气沉闷;银白的天空像个炉口似的向你吐出热气;差不多一个星期以来,风暴就伏在天上,好像母鸡伏在窝里孵蛋,但是老也孵不出来。人都热得要熔化了;刨子浸在汗里,钻锥也粘着手。我不再听见蓓勒蒂的声音,她刚才还唱着歌呢。我用眼睛找她。园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忽然我发现她坐在那边,在茅屋的阴影下,在台阶上。她张着嘴,仰着头,就在门槛上睡着了,一只垂下的胳膊还靠着洒水壶。瞌睡突然压倒了她。在发出火光的天空下,她昏昏入睡,毫无防范地献出了自己,暴露了她半裸的身体,好像达娜爱[2]一样。而我觉得我也成了朱庇特。我爬过了墙,踩坏了白菜和莴苣,走了过去,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紧紧地吻着她的嘴唇;她的身子是热腾腾的,赤裸裸的,汗淋淋的;她半睡半醒地让我抱着,充满了性感;也不再张开眼睛,就用嘴唇找我的嘴唇,并且以吻还吻。我心里出了什么事?多么糊涂!欲望的洪流在我血液里奔腾;我已经醉了,我紧搂着这个多情的肉体;我所渴望捕获的猎物,这只烤熟了的百灵鸟,居然落到我嘴里来了……但是,瞧(大傻瓜!),我竟不敢拿住它。不知道什么糊涂的顾虑抓住了我。我太爱她了,想到在睡眠捆住了她的时候,我只占有了她的肉体而没占有她的心灵,想到我只有做一件亏心事才能得到我骄傲的菜园姑娘,这使我太难过了。我就把自己从幸福中拉了出来,分开了我们的胳膊和嘴唇,拆散了这对交颈的鸳鸯。这样做并不是没有困难的:男人是烈火,女人是干柴,我们两个正在燃烧,我发着抖,喘着气,好像那个征服了安提俄珀的笨蛋[3]一样。最后,我胜利了,这就是说,我逃开了。现在事情过了三十五年,我一想起还会脸红。啊!愚蠢的年轻人!……想到人曾经那么傻过,多么有趣!而现在想起这件傻事,还像一阵凉风吹过心头似的!


    从那天起,她一见我,就调皮捣乱。她喜怒无常,抵得上三群蹦蹦跳跳的母山羊;三心二意,超过千变万化的云彩。一天,她用轻蔑侮辱的话打击我,或者根本不理睬我;另外一天,又用脉脉含情的眼色和诱惑的笑声刺激我;有时她躲在树后面,偷偷地拿一块泥土瞄准我,我一转过身去,泥土就咔嚓一下摔在我的后颈窝上,或者我一抬起头来——砰的一声——鼻子上又吃了一颗李子核。在散步的时候,她老咯咯地笑,一下对这个人,一下对那个人,卖弄风情,自鸣得意。


    最可恶的是,她为了气我,更张开了罗网,设法逮住了另外一个和我一类的家伙,我最好的伙伴,基里亚斯·皮农。他和我,我们俩是一只手的两个指头。好像奥雷斯特和皮拉德[4]一样,没有一次吵架、打架,或婚丧喜庆,人家不看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吃力不讨好地帮腔、跑腿或动拳头的。他浑身筋肉突出,像橡树的老节,身材矮胖,肩膀宽阔,方头大脑,说话坦白,做人爽直。要是有谁找我的岔子,他准会把那个人打死。但她偏偏就选上了他来气我。这并不太困难。只要四个媚眼,半打装模作样的怪相就够了。装出纯洁天真、多愁善感、傲慢不恭的神气,哧哧地痴笑,悄悄地说两句私话,或者装腔作势,眨眼睛,丢眼色,龇牙齿,咬嘴唇,或者用她的尖舌头舐嘴角,扭脖子,甩屁股,摇尾巴,好像鹡鸰一样,哪个亚当的儿子看了蛇的女儿耍的小滑头能够不落圈套呢?皮农失去了他仅有的一点点理智。从那时起,我们就成对成双地伏在墙头,目瞪口呆,气喘心跳,等待着黄鼠狼。我们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已经交换了些凶狠的眼色。她点着了火,为了要火烧旺,有时还在火上浇瓢冷水。不管我怎样恼火,我还是给水浇得发笑。但皮农这匹大马却在院子里乱蹦乱跳。他气得发誓赌咒,威吓怒吼,暴跳如雷。他不懂得玩笑,除非是他自己开的(那时可又没人懂得他的玩笑,除了他自己以外;而他却笑得比三个人还更厉害)。但是这个荡妇像只牛奶上的苍蝇,她倒开心地享受着这些多情的咒骂;他这种粗野的方式和我的方式不同;虽然这个狡猾轻浮、喜欢讥笑的高卢女人,对我比对那只竖前蹄、踢后腿、嘶叫放屁的畜生要接近得多,但是为了消遣,为了换换口味,还为了要我受罪,她却只给他一些充满诺言的眼色,一些诱惑人的微笑。但真要她履行诺言的时候,这个喜欢吹牛的傻瓜已经准备好了要大吹大擂一番,她却冲着他的鼻子大笑,使他下不了台,莫名其妙。我呢,我当然也笑起来;而生了气的皮农却把他的愤怒发泄到我头上来了;他怀疑我在抢走他的美人。有一天,他直截了当地求我让位。我就温和地说:


    “兄弟,我正要向你做同样的请求。”


    “那么,兄弟,”他说,“只好打个头破血流了。”


    “我考虑过,”我回答说,“但是,皮农,这使我太痛苦了。”


    “不如我痛苦,我的泼泥翁。走吧,我请求你:一个鸡窝里有一只公鸡就够了。”


    “的确有一只就够了,”我说,“还是请你走吧!因为这只母鸡是我的。”


    “你的!你放屁,”他喊起来,“乡下佬,泥巴脚干,乳臭未干的小子!她是我的,我拿着的东西,别人休想染指。”


    “我可怜的朋友,”我回答说,“你没有看看你的尊容!你这个奥韦涅人,吃萝卜的,各人有各人的菜汤!这块勃艮第的天鹅肉是我的;我喜欢她,她引得我流涎了。这没有你的份。还是挖你的萝卜去吧。”


    一个威吓接着一个威吓,结果我们打了起来。但是我们都很后悔,因为我们彼此相亲相爱。


    “听我说,”他对我说,“把她让给我,泼泥翁:她喜欢的是我。”


    “不对,”我说,“是我。”


    “那么好吧,我们问她去。输了的就走。”


    “一言为定!让她自己选择!……”


    好的,但是你们去请求一个女孩子选择吧!她太高兴拖延你们等待的时间了,等待允许她考虑两个都要,或者一个也不要,却使她的情郎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转来转去……简直不可能要她正面回答!当我们对蓓勒蒂谈起这事的时候,她就回答我们一阵大笑。


    我们回到工场,脱下上衣。


    “不再有别的办法了。我们两个一定得死掉一个。”


    正要动拳头的时候,皮农对我说:


    “拥抱我!”


    我们互相拥抱了两次。


    “现在,动手吧!”


    跳舞开始了。我们两个一起动手,一分价钱一分货色。皮农揍了我几拳,要打得我头破眼瞎;我呢,我也几次三番要用膝盖撞穿他的肚皮。朋友翻了脸,比仇人还狠。几分钟之后,我们已经浑身是血,一道一道的红水,像勃艮第的老酒,从我们鼻子里川流不息地流出来……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会闹成什么样子;但肯定地,两个人中总有一个会剥掉另一个的皮,要不是幸亏惊动了的邻人和回家来的梅达·拉纽师傅把我们分开了的话。分开我们并不容易!我们好像两只恶狗;一定要痛打我们,我们才肯松手。梅达师傅不得不拿出一根赶驴的鞭子来:他抽我们,掴我们几巴掌,最后再讲道理。挨揍之后,勃艮第人就聪明了。好好地抓了抓头,人就成了哲学家,道理也更容易听得进去。我们再彼此瞧瞧,更不能够骄傲。而就在那时候来了第三个大滑头。


    那是有钱的磨坊老板让·吉弗拉,他头发又红又黄,胡子刮得光光,长着个圆圆的猪头,脸颊总是鼓起,小眼睛凹进去,好像一直在吹喇叭。


    “瞧这两只公鸡多么好看!”他哈哈大笑地说道,“为了这只母鸡,他们却要互相咬掉鸡冠和腰子,那可太冤枉了!笨蛋!难道你们没有看见,在你们互相争吵的时候,她却正在得意扬扬吗?这真有趣,这样一个女人的裙子后面,居然跟了一群叫春的情人……你们愿意听忠告吗?我可以免费奉送一个。你们两个讲和吧,孩子们,别睬她,因为她捉弄你们。转过脚后跟来,你们两个都走。她就要后悔的。不管她愿也罢,不愿也罢,她最后总得决定,那时我们就会知道她要的是哪一个。得了,走吧,快走!事不宜迟!要下牺牲的决心!拿出勇气来!听我的话,好人!当你们拖着沾满尘土的破鞋,在法国的道路上奔波的时候,有我在这里,伙计们,有我在这里帮你们的忙:弟兄们之间应该互相帮助!我会暗中注意这个荡妇,我会让你们知道她的惆怅痛苦。只要她一选定,我就通知赢了的人;而另外一个就去上吊……说到这里,我们喝酒去吧!喝了又喝,就会淹死欲望、爱情和记忆……”


    我们真的把它们淹死了(我们像酒桶一般地喝着),当天晚上,走出酒店,我们就打包袱,拿起手杖;在一个星月无光的黑夜里,我和另外那只糊涂虫真的走了,神气得像两个臭屁,心里还蛮感激这个好吉弗拉,他却非常开心,两只小眼睛在浮肿的眼皮下,在炸肥肉丁一般油亮的脸孔上,笑起来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可没那么神气。我们口里不肯承认,还要自作聪明。但是各人都在绞尽脑汁,再三思索,却再也不明白这个惊人的战术,为什么要以退为进。太阳在苍穹中旋转,我们越来越感觉自己像两个上了当的傻瓜。傍晚来到的时候,我们彼此都用眼睛偷看对方,嘴里谈着天气好坏,心里却想道:


    “我的好朋友,你说得多么好听呀!但是你想耍滑头甩掉我这个伙伴吗?这点我倒不怕;我太喜欢你了,好兄弟,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孤独的。不管你去哪里(伴奏我也懂得,我也懂得……),我总跟着你走。”


    我们耍了许许多多花样,想要摆脱对方的跟随(我们甚至连撒尿也形影不离),在半夜里,我们假装打鼾,其实却在草垫子上给爱情和跳蚤咬得睡不着——皮农忽然从床上跳起来叫道:


    “天呀天!我难过死了,难过死了,难过死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我要回去……”


    我呢,我也说:


    “我们回去吧。”


    我们走了一整天才回到我们那里。太阳正要落山。在天黑以前,我们一直藏在马尔歇树林里。我们不太愿意人家看见我们回来:他们会讥笑我们的。此外,我们还想趁蓓勒蒂不防备的时候,看到她在惆怅悲伤,孤孤单单,哭哭啼啼,自怨自艾:


    “唉!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你为什么走了?”没有问题,她会咬着手指头叹息的;但谁是这个朋友呢?两个人都回答说:


    “我。”


    我们不声不响地沿着她的园子走(沉闷不安啄着我们的胸膛),在她的敞开的、浴着月光的窗子下面,在一棵苹果树的枝丫上,我们看见挂着……你们想想是什么?一个苹果?……一顶磨面粉商人戴的帽子!……还要我给你们讲下去吗?好人,你们会太高兴的。我看你们这些爱笑的家伙已经心花怒放了。旁人的不幸总使你们开心。戴绿帽子的人总高兴自己的同行工会扩大……


    基里亚斯冲上前去,像只鹿似的跳起来(他头上已经长了鹿角了)。他冲向那棵长着面粉果子的苹果树,爬上墙去,钻进房里,里面立刻发出喊声、骂声,像狗吠,像牛鸣……


    “不要脸的,没良心的,该死的,狗肏的,杀人了,打死你,救命啊,王八蛋,混蛋,坏蛋,贱婊子,臭狗屎,死骗子,癞蛤蟆,乡巴佬,杀千刀,我要割掉你的耳朵,挖掉你的肠子,我要揍得你发红、发青、发紫,我要打烂你的屁股,来,吃我一拳,洗洗脸,灌灌肠子!……”


    一拳一掌,头肿脸胀……噼里啪啦!啪哒啪哒!玻璃打碎了,碗碟摔破了,家具撞倒了,人在打滚了,死丫头在叫,坏家伙在吼……你们想想看,这魔鬼的交响乐(演奏吧,乐师们!)会不会惊动全区的人!


    我不想再看下去。我已经看够了,又走上我来的那条路,一只眼睛笑,一只眼睛哭,不知道到底应该垂头丧气,还是应该扬眉吐气。


    “好,我的哥拉,”我说,“你总算侥幸逃脱了!”


    而在灵魂的深处,哥拉却因为自己没有陷入这个泥坑而感到难过。我就模仿滑稽演员,回忆这一场瞎闹的笑剧,我模仿这个,模仿那个,模仿磨坊老板、小贱人、大笨驴,我唉声叹气,灵魂都要碎了……


    “唉!这多么好笑!我的心里多么难受!啊!我要死了,”我说,“要笑死了……不,要难过死了。只差一点,这个小贱人就几乎把倒霉的丈夫担子加到我这只笨驴的身上!嗯!她为什么不这样干呢?我为什么不做王八呢?至少,我可以把她弄到手啊。给自己心爱的人做驴子也不坏!……达丽拉[5]!达丽拉!啊!特拉特丽特拉!……”


    半个月来,笑的欲望和哭的欲望就是这样在我心上拉锯。在我一个人身上,在我这张歪脸上概括了古人的全部智慧,那就是赫拉克利特的哭脸和德谟克里特的笑容[6]。但是没有同情心的人却还冲着我的鼻子笑。某些时候,一想起我的爱人,我真想死了算了。幸而这种时候不能持久!……恋爱是很美的!但是老天在上,我的朋友,要是为了恋爱而死,那就是爱得过分了!小说里的阿玛迪和加拉奥[7]可以这样做!我们却是在勃艮第,可不是小说里的英雄。我们是在生活:我们是在生活。人家把我们生到世上来的时候,并没有问我们是不是高兴出世,也没有人打听过我们是不是愿意生活;但是既然到世上来了,天呀天,我就要待下去。世界需要我们……要不然就是我们需要世界。管它好不好,要我们离开它,除非人家把我们赶走。酒取出来了,就该喝掉。酒喝掉了,又该去我们的乳房似的葡萄山上再榨一些出来!你既做了勃艮第人,就没有工夫去死。至于受苦呢,那完全和你们一样(你们不要骄傲),我们也尽了我们的本分。四五个月来,我痛苦得像一只狗。但是时间过去了,我们太沉重的痛苦也被忘在脑后。现在,我只是对自己说:


    “这就和我占有过她一样……”


    啊!蓓勒蒂!蓓勒蒂!……说来说去,我还是没有占有过她。而三十年来,一直是那只狼心狗肺的吉弗拉,那只面粉袋、南瓜脸,他占有了她,抚摩着她,拥抱着她,我的蓓勒蒂……三十年了!……他的胃口也该满足了吧!人家告诉我,从他和她结婚的第二天起,他就没有了胃口。对于这只饿鬼,这张馋嘴,吞下去了的东西就不再有味了。要不是那次闹得天翻地覆,人家在床上,在窝里,捉到了这只王八蛋(啊!皮农这个大叫大闹的大草包!),这个吃饭不愿掏钱的人才不肯让太紧的结婚戒指夹住他的粗手指哩……咿哟,结婚吧,结婚吧!上当啦,说实话!更上当的,是蓓勒蒂:因为磨坊老板一不满意,就拿她当牲口来出气。而我们三个人之中最上当的,还是我。因此,泼泥翁,笑吧(有的是可笑的东西啦),笑他,笑她,笑我自己……


    * * *


    我这里笑着笑着,忽然看见二十步以外,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老天爷!难道我自言自语一连谈了两个钟头!),那所红屋顶、绿窗户的房子,一根蜿蜒的、长蛇似的葡萄藤,用它含羞的绿叶,装饰着凸出的白墙。在开着的大门外面,在胡桃树的绿荫下,有一个女人弯着腰,在流着清水的石头水池内打水,我一下就认出了她(虽然我有好几年没看见她)。我的腿发软了……


    我几乎要溜之大吉。但是她已经看见了我,并且一面继续打着泉水,一面还瞧着我。我看她也突然一下认出我了……啊!但她却不露一点声色,她太骄傲了;不过她手里拿着的水桶还是掉进了水槽。她就说:


    “我的朋友,你不忙吧……那就不要这么快走。”


    我呢,我回答说:


    “难道你是在等我吗?”


    “我吗?”她说,“我才不在乎你呢!”


    “真的,”我说,“我也一样,彼此彼此。不过,我还是很高兴来看看你。”


    “你来并不会妨碍我。”


    我们生了根似的,面对面站在那里,她的胳膊湿了,我也穿着短袖衬衣,我们两个都忸忸怩怩,互相瞧着,我们甚至连看对方也没勇气。在泉水池底,水桶还在喝水。她对我说:


    “进去吧,你可以待一会儿?”


    “只能待一两分钟。我还忙呢。”


    “这倒料想不到。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我吗?没什么,”我厚着脸皮说,“没什么,我溜达溜达。”


    “那么,你很有钱了?”她说。


    “我有的不是钱,而是幻想。”


    “你还没有变,”她说,“总是那样疯癫。”


    “人疯无药医。”


    我们走进院子。她关上了大门。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群咯咯啼的母鸡中间。所有的庄稼人都到田里去了。为了掩饰她的不安,也是由于习惯,她认为应该去关关,或者开开(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开是关)仓库的门,一面责骂着梅多儿。我呢,为了装出不在乎的神气,我就谈到她的房屋,母鸡,鸽子,公鸡,鸭子,狗,猫,猪。要是她让我说下去的话,我会把诺亚方舟里所有的动物都数出来的!但是突然,她开口了:


    “泼泥翁!”


    我的呼吸都停顿了。她又叫我:


    “泼泥翁!”


    我们互相瞧着。


    “拥抱我吧。”她说。


    我当然不用她再三请求。人已经这么老了,这对谁也没有坏处,如果这不再有很大的好处的话(其实这总是有好处的)。在自己的老脸上,在我的锉子一般的粗脸上,感觉到她的起了皱的老脸,这使我的眼睛都痒得想流泪了。但是我并没有哭,我才不那么傻哩!她对我说:


    “你的胡子刺人。”


    “是的,”我说,“要是今天早上有人告诉我,说我将要吻你,那我会刮刮胡子的。三十五年前,我的胡子比现在软得多,那时我想吻你,你却不愿,那时,我的情人,我真想用下巴擦呀,擦呀,擦擦你的下巴。”


    “那么你老是念念不忘?”她说。


    “不,我从来不想这件事。”


    我们一面笑,一面瞪着眼睛互相望着,看我们两个人哪一个先低头。


    “你这个骄傲的、 顽固的驴头,你多么像我啊!”她说,“不过你,小老头,你一点也没有老。当然,泼泥翁,我的朋友,你也没有长得更漂亮,你眼角上还有皱纹,鼻子也更大了。但是既然你一辈子从来没有漂亮过,你的尊容也没有什么可损失的,你也没有损失什么。甚至连一根头发都没有失掉,我敢赌咒,你这个自私的人,你至多这里那里有几根白头发罢了。”


    我说:


    “傻瓜的头,你也知道,是不会白的。[8]”


    “你们这些懒汉,这些男人,你们一点也不操心,过的都是好日子。而我们呢,我们却老了,老得比你们快两倍。瞧我这副老样子。唉!唉!这个从前这样结实的身体,看起来这样柔软,抚摩起来更加柔软,这个胸膛,这对乳房,这副腰杆,这样的肤色,这个又香又脆、像新鲜水果一般的肉体……它现在到哪里去了?我现在又在哪里?过去的我消失到哪里去了呢?如果你在市场上碰到我,你还认识我吗?”


    “在所有的女人当中,我闭着眼睛都可以认出你来。”我说。


    “闭着眼睛可以,但是睁开了眼睛呢?瞧这张凹下去的脸,掉了牙齿的嘴,又细又长的、尖刀似的鼻子,发红的眼睛,憔悴的脖子,松弛的皮囊,变了样子的肚子……”


    我说(其实我早就看见了她所说的一切):


    “小小的母羊,永远显得年轻漂亮。”


    “你难道什么也没注意到?”


    “我并不是瞎子,蓓勒蒂。”


    “唉!她到哪里去了,你的小黄鼠狼,你的小黄鼠狼?”


    我说:


    “‘她到这里来了,美丽的林中雪貂。’[9]她藏起来又跑掉,她进洞去了。但是我总看见她,看见她小巧的鼻子和狡猾的眼睛,在暗中注意我,想引诱我掉进她的洞底。”


    “你就进去也没有危险。”她说,“老奸巨猾的狐狸精,你的肚子长得多么大!当然,爱情的痛苦并没有使你消瘦。”


    “我何必无事烦恼!”我说,“就是痛苦也要养料。”


    “那就进去喝一杯吧。”


    我们走进屋里,坐上饭桌;我也不太知道喝了什么,吃了什么,我的灵魂正在忙着;但是我的牙齿和咽喉还是一口也没错过。她把肘腕放在桌上,看着我喝;然后,她嘲笑我说:


    “你现在不那么痛苦了吧?”


    “有支歌子唱得好,”我说,“肚皮空,灵魂痛;肚皮饱,灵魂好。”


    她的薄薄的、刻薄的大嘴不说话了;而我为了吹牛,自己也不知道胡说了些什么,但是我们的眼睛却互相瞧着,并且想到过去。突然:


    “泼泥翁!”她说,“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现在告诉你也没有什么关系。我从前爱的是你。”


    我说:


    “我早就知道了。”


    “你早知道,死家伙!呃!为什么不对我说呢?”


    “因为我喜欢作对,我知道只要我一说,你准会回答‘不行’的。”


    “那有什么关系,如果我心里的想法和我嘴里的说法恰恰相反的话,你吻的是嘴呀,还是嘴里说的话呀?”


    “问题是你的嘴,天呀,不只是说说就算了。我还知道你干的好事,就是在你房里逮住磨坊老板的那夜。”


    “这是你的过错,”她说,“我的房门并不是为他开的。当然,这也是我的过错;不过我已经受够罪了。你全知道,哥拉,可是你还不知道:我是因为你走了,又气又恨,才和他勾搭上的。啊!我那时多么恨你哟!自从那天傍晚(你还记得吗?)你撇下我走开,我就已经恨死你了。”


    “我?”我说。


    “你,死东西,有一天傍晚我睡着了,你来到我的园子里,想把我像果子似的摘下来,但是后来又满不在乎地把果子留在树枝上。”


    我高声大叫,向她解释。她对我说:


    “我都明白。不必那么费劲!大笨驴!我敢肯定说,如果这件事能够重新发生……”


    我说:


    “那我还是会和从前一样做的。”


    “傻瓜!”她说,“也就正是为了这点我才爱你。那时,为了要惩罚你,我总要使你痛苦才开心。但是我却没有料到你会那么愚蠢,你不但不上钩,反而连香饵都不吃就逃走了(男人多么胆小!)。”


    “多谢多谢!”我说,“白杨鱼喜欢吃香饵,但是更舍不得自己的肠子。”


    她绷紧的嘴角上笑了一笑,眼睛也没有眨一眨。


    “当我知道,”她接着说,“你在和那个家伙打架的时候,那只畜生我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了(那时我正在河里洗衣服,人家告诉我他要掐死你),我就丢了洗衣的棒槌(呃!听天由命),让它顺水漂流,我踩坏了我洗的衣服,撞倒了我的伙伴,鞋也不穿就跑,跑得喘不过气来,我想对你喊道:‘泼泥翁!你没有发疯吧?你难道看不出来我爱你?真是自讨苦吃,要是你让那只狼一口咬掉一块好肉的话!我才不要一个断了手脚,脱了关节的丈夫哩。我要就要一个完完整整的你……’啊!当我正在叽里呱啦这么自言自语的时候,你这位没有脑子的先生却在酒店里大喝其酒,并且已经不记得了为什么才打架的,反而同那只狼胳膊挽着胳膊,一同逃走了(啊!懦夫!懦夫!),在一只母羊面前,逃走了!……泼泥翁,我那时多么恨你啊!……好人,当我今天看见你,当我今天看见我们的时候,那件事显得很滑稽。但在那时,我的朋友,我真恨不得剥了你的皮,把你活活烧死;但是没有办法惩罚你,我就只好惩罚自己,谁叫我爱你呢。磨坊老板自己送上门来。在我气得要命的当儿,我就接受了他。如果不是这头笨驴,我也会另外找一头的。不能因为少了一头驴子,磨坊就不开门。啊!我报复得多么妙!我只是想你,而他……”


    “我明白!”


    “……当他在为我报仇的时候,我心里想:‘你现在回来吧!你的头会长角的,泼泥翁,你现在吃亏了吧?你回来!你回来!’……唉!你回来了,你回来得太早,我想不到你真回来得那么早……下面的事你全知道;我和我的笨驴已经钩住了,一辈子分不开了。而笨驴(是他还是我?)只好待在磨坊里。”


    她不说话了。我就说:


    “至少,你在磨坊里过得还好吧?”


    她耸耸肩膀说:


    “和驴子一样好。”


    “见鬼!”我说,“这样看来,这所房屋不该是个天堂吗?”


    她笑着说:


    “我的朋友,你说得对。”


    我们谈到别的,谈到我们的田地和家里的人,谈到牲口和孩子,但是不管谈什么,还是三句不离本行,话又回到本题。我以为她很愿意详细了解我的生活</a>,我家里的人,我的房屋;但我发现(哦,好奇的女人)关于这一方面,她知道得几乎和我差不多;于是从针谈到线,我们胡诌瞎扯,谈这说那,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为了聊得痛快,也不知道说到哪里去了。我们两个都抢着说废话:好像放连珠炮似的,说得喘不过气来。我们的话一点也不需要解释:话还热腾腾的没出口腔,就给对方一口接过去了。


    我笑够了,擦擦眼睛,那时听见教堂的钟敲六点。


    “天呀,”我说,“我得走了!”


    “你有的是时间。”她说。


    “你的丈夫要回来了。我不想看见他。”


    “那么我呢?”她说。


    从厨房窗口,看得见一片草场,草地已经开始披上它的晚装。落日的光辉用金沙摩擦着成千成万棵尖鼻子的,飒飒响的青草。在光滑的鹅卵石上,一条小溪在跳跃前进。一头母牛在舐一根柳枝;两匹马动也不动,一匹黑的前额有个白斑,另外一匹是灰黑的,黑马把头靠在灰马的屁股上,在吃饱了青草之后,它们正在白日的宁静中做着好梦。屋子里进来了一股新鲜的气味,太阳光,紫丁香,晒热了的青草和金黄色的马粪的气味。而在房间的阴处,在浓厚的、柔和的、闻起来有点发霉的阴影中,从我手里拿着的砂石杯子里,升起了勃艮第覆盆子酒的令人可亲的香气。我就说:


    “在这里多么好啊!”


    “要是我一辈子每天都是这样,那才好哩!”


    她抓住我的手。


    我就说(到这里来看她引起她的后悔使我心里骚扰不安):


    “啊!你知道,我的蓓勒蒂,也许这样更好,从各方面考虑,也许就是现在这样最好!你一点也没有做错。我们这样过个一天,过得很好。但是要这样过一辈子,我了解你,也了解我自己,你很快就会过腻的。你还不知道我是个多坏的坯子,我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放荡无度,胡说八道,疯头疯脑,冥顽不灵,好酒贪饮,胡思乱想,精神失常,爱吵爱闹,性情急躁,说话好像放屁。我的姑娘,你会气得变成石头,你会气得要报复的。只要一想到这件事,我脑门子两边的头发就会竖起。感谢全知全能的上帝!像现在这样,一切都好。”


    她用又正经又狡猾的眼色看着我,摇摇头说:


    “你说得对,我的朋友。我也知道,我也知道,你是一个大饭桶(其实她一点也不那么想)。没有问题,你会打我的;我呢,我也会使你做王八。这有什么办法?既然世界上总得有人挨打,有人做王八(这是上天注定了的),那让打人的做王八不是更好吗?”


    “当然,”我说,“当然……”


    “你好像不相信的样子。”


    “我相信的,”我说,“不过挨打和做王八这两重幸福,最好还是能够避免。”


    我站起来,下结论说:


    “没有什么可后悔的,蓓勒蒂!这样或者那样,现在反正都是一样。相爱也罢,不相爱也罢,像我们这样生命簿子快要翻完的人,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对我说:


    “你撒谎!”


    (她说得多么对啊!)


    * * *


    我拥抱她之后就走了。她站在门口,倚着门框,用目光送我走。大胡桃树的阴影在我们面前越拉越长。我不敢回头,一直走到小路转弯的地方,完全能够肯定我看不见她了,那时才站住来换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紫藤花的香味。远远的有几只白牛在草地上哞哞地叫。


    我又继续往前走;为了要走捷径,我把大路丢在一边,爬上小山,穿过葡萄田,钻进树林里面。但这并不是为了要快点回家。因为半点钟之后,我发现自己还站在树林边上,一棵橡树的枝丫下面,一动不动,两眼瞪瞪,望着青天。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想着,想着。天上的红光陨灭了。我瞧着它的反光在葡萄藤上消逝,葡萄藤长着小小的新叶,像上了漆似的发亮,带着酒的颜色和金黄的颜色。有一只夜莺在歌唱……在我记忆的深处,在我忧伤的心里,另外一只夜莺也在歌唱。有一天晚上,像这天晚上一样,我和我的爱人在一起,走上了铺满葡萄藤的小山岗。我们年轻,快活,有笑,有说。忽然,不知道什么震动了空气,是晚祷的钟声,还是大地的呼吸,在黄昏中,它在扩张,在叹息,在对你说“来我这里吧”,这是月亮上落下来的柔和的忧郁……我们两个都不做声,突然,我们牵起手来,并且既不说一句话,也不互相瞅一眼,只是一动不动地待着。那时,从栖息着春夜的葡萄藤上,升起了夜莺的歌声。夜莺不敢在葡萄藤上睡着,因为葡萄藤的不可靠的卷须越伸越长,越伸越长,越伸越长,想把夜莺的小脚缠上,因为不敢睡着,夜莺就不停地唱着它古老的情歌:


    葡萄藤长着,长着,长着,


    我日里夜里,都睡不着……


    我感到蓓勒蒂的手也在说:


    “你拉住我,我拉住你。葡萄藤,长吧,长吧,把我们联系在一起!”


    我们走下了小山岗。快要到家的时候,我们放松了手。从此以后,我们没有再紧紧拉住过。啊!夜莺,你永远在歌唱。你在为谁婉转娇啼?葡萄藤,你也越伸越长。你要用爱情的卷须把谁联系在一起?……


    夜已经来了。我鼻孔朝天,抬头望着,手倚靠着手杖,屁股又倚靠着手,像只竖立的啄木鸟一样;我老是望着树梢,树梢上月亮在开花。我试着要摆脱这迷住了我的魅力,但做不到。没有问题,这棵树用有魔力的阴影捆住了我,使我不但迷了路,并且没有了寻路的念头。一次,两次,三次,我转来又转去;每次都转到原来的老地方,仿佛给拴住了一样。


    于是,我下了决心,就躺在青草上,要在露天大旅社住一夜。我在这个旅社并没睡着多久。我沉思默想,忧郁地回忆起自己的一生。我想到这一生本来可能成为什么模样,实在成了什么模样,想到已经烟消云散的梦想。上帝呀!在这夜深人静,灵魂脆弱的时刻,人们在自己过去的生活里,能够发掘出多少感伤!失望的老人看见面前升起了满怀希望的青年时代的形象,那时他觉得自己真是一贫如洗!……我结了一下盈亏的总账,还检查了我羞涩的钱包:我的老婆人既不好,又不漂亮;我的儿子离我很远,思想和我完全不一样,除了身体以外,什么都不是我给他们的;朋友都背信弃义,人们都如疯如狂;宗教杀人,老打内仗;法国四分五裂;我心灵的梦想,我雕刻的艺术品,也遭到抢劫;我的残生,好比劫后的余烬,而死神的阴风就要吹来……我轻轻地哭泣,嘴唇靠着橡树的腰身,人蹲在树根中间,好像在一个慈父的怀抱里,我在向它诉苦。我知道它在听。没有问题,等一下它也会说话,也会安慰我的。因为几个钟头之后,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鼻子朝地,鼾声如雷地大睡了一觉,我的忧郁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只是忧伤的心里还有一点疲乏,小腿有点抽筋。


    太阳醒了。满树都是唱歌的鸟。树上流下歌声,好像手里捏着的葡萄流着液汁。金丝雀吉约梅,红颈鸟玛丽·果德蕾,锯木鸟,喋喋不休的白颊鸟西耳薇,还有我的伙伴小八哥,我最喜欢他,因为不管天冷天热,刮风下雨,他总是笑,他的脾气真好,他第一个开始歌唱,最后一个休息,从天亮一直唱到天黑,我喜欢他,还因为他和我一样,有一个通红的鼻子。啊!这些可爱的小孩子,他们怪叫乱唱,多么开心。从黑夜的恐怖中,他们刚逃出来。布满了陷阱的黑夜像一面网似的,每天晚上都要落到他们身上。闷死人的黑暗……要闷死我们哪一个?……但是,“哗里哗啦”!……夜幕一揭开,遥远的黎明用淡淡的笑容,刚使生命的冻僵的面孔和惨白的嘴唇苏醒过来……“哇啼,哇啼,啦啦咿,啦啦啦,啦得哩,啦里哗啦……”他们用什么喊声,我的朋友们,他们是多么欢天喜地、心旷神怡地欢迎白天啊!人们所受的痛苦,所有的恐惧,沉默的威胁,冰冷的睡眠,黑夜,一切,一切,都在“哇啼,呼吓特”的歌声中,被忘记得干干净净。啊,白天,啊,新生的白天!……告诉我,小八哥,你更生的秘诀,在每一天清晨,你对于黎明的来临,总怀着同样的、不可动摇的信心!……


    八哥继续吹着口哨。他有力的讥讽使我也高兴起来。我就蹲在地上,像他一样吹着口哨。杜鹃在树林的深处做捉迷藏的游戏,一面叫着:


    “内韦尔的白王八,黑王八,灰王八[10]……”


    “杜鹃,杜鹃,你再骂人,魔鬼会掐断你的脖子!”


    我还没站起来,先转身向后一跳。一只兔子走过,它也赶快学我:它笑了;它的嘴唇裂开,因为笑得太多。我又动身回家,一面拼命唱着:


    “一切都好,一切都好!我的伙伴,世界多么圆满。只有不会游水的人,才会沉入深渊。我的眼耳口鼻门户大开,世界呀,进来进来,流进我的血液里来!难道我还会因为不能事事如意,就像个大傻瓜似的怨天尤人?当人开始希望‘如果我有这个……当我有了那个……’,那就永远也没办法完结;人总是要失望的,因为他希望的总比他得到的多!即使内韦尔大人,即使国王陛下,甚至天父上帝也是如此。各人的能力都有个限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天地。难道我还会因为不能超出范围就骚扰不安,唉声叹气?难道我换个地方就会好些?我现在是在我的小天地里,我还要待下去,天呀,能待多久,就待多久。我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算起总账来,人家又不欠我的债。我可能根本就没出世……仁慈的上帝!我一想到这种情形,背脊都会发冷。这个美丽的小宇宙,这样的生活,没有泼泥翁!泼泥翁没有生活!多么悲哀的世界,啊,朋友们!……像现在这样,一切都好。我没有得到的东西,去他妈的!但是得到了的呢,我可要拿住不放……”


    * * *


    我迟了一天,才回到克拉默西。我让你们自己去想,我回家时受到了怎么样的欢迎。


    可是我并不在乎;我爬上了顶楼,就像你们所看见的那样,一面摇头摆尾,自言自语,歪歪地伸出舌头,一面把我的痛苦和我的快乐,还有我痛苦中的快乐,都写到纸上来……


    难以忍受的苦痛,


    事后谈起倒轻松。


    * * *


    [1] 蓓勒蒂的意思是黄鼠狼。


    [2] 希腊神话,阿果国王把她的女儿达娜爱关在铜塔内,万神之王朱庇特爱上了她,就化为一阵金雨,到塔内来和她寻欢。


    [3] 笨蛋指万神之王朱庇特,他趁安提俄珀睡熟的时候,自己变作一个半人半羊神,来和她寻欢。


    [4] 奥雷斯特和皮拉德是古希腊的一对最要好的朋友。


    [5] 达丽拉,出卖过她的爱人参孙的妓女,她代表女人对男人能起的坏影响。故事出自《圣经》。


    [6] 赫拉克利特和德谟克里特,公元前五世纪的希腊哲学家,德谟克里特因为人类的愚蠢而大笑,赫拉克利特因为人类太愚蠢而大哭。


    [7] 阿玛迪和加拉奥,西班牙骑士小说中的英雄,阿玛迪是钟情人的典型,加拉奥是游侠的模范。


    [8] “傻瓜的头不会白”,法国俗语,因为傻瓜不用脑筋,无忧无虑,所以头发也不会白。


    [9] “雪貂”是一种法国最古老的游戏。游戏的人坐成一个圆圈,手里共同拿着一根两头接在一起的绳子,绳子上有个指环,叫作“雪貂”。大家用双手慢慢地移动绳子,指环也秘密地从一个人手里传到另一个人手里。大家一齐唱着:“它跑了,它跑了,林中的雪貂,太太小姐们:它到这里来了,美丽的林中雪貂。”一个人在圆圈中心。猜雪貂在谁手里。如果他猜着了,那个手里拿着指环的人又到圆圈中央来猜。


    [10] 法文的“王八”和“咕咕”发音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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